中国留守报告:黔南阅读-王先贰,很快我们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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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先贰总是在干完活后,吃完饭后,坐在屋里的塑料椅子上,从木门里面向外凝视。她凝视的方向是木门外面长长的渔排,还有渔排前面很远很远的房子。她的凝视是没有表情的凝视,没有喜怒哀乐,在她脸上找不到任何需要表达的语言。

    你在看什么?

    听到我的问话,王先贰回头楞一下,呵呵笑一下,什么也没有看。

    王先贰向门外看的时候,丈夫刘明海在小房间里睡午觉。只要挨着枕头就能打呼的刘明海从来不知道王先贰坐在门里看外面。

    我在王先贰位置的同一个方向坐下来,眼睛向她凝视的前方伸过去。原来从2米高的木门往外瞭望的时候,视野是如此开阔,先从海水把生活垃圾摇到门口前的台阶上,沿着一条很宽的走路的木板一直往外,近处是浩大的渔排,渔排前面是郑老板的小房子,小房子前面是开阔的海,海的后面又是渔排,渔排的后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的海。

    我再问王先贰,最远能看见什么?

    王先贰说,我没有看什么。

    我笑了,王先贰也笑了。

    其实,王先贰什么都没有看见。在问第一次的时候,我想王先贰说假话,她可能看见了前面的风景。当我坐在同样的位置再问王先贰时,我知道她说的是真话。她的眼前是她在贵州瓮安的生活,是她的女儿、儿子的生活。她坐在那里,仅仅把现场放在了渔排的木屋里,木屋以外跟她没有关系。

    就像她们在渔排上喂海参时,旁边的丈夫跟她没有关系一样。她喂280笼海参,丈夫刘明海也喂280笼。

    她干她的,他干他的。没有语言交流,没有情感表达。没有语言交流就是渔排上喂海参的特殊需要,说话需要分心,分心干不了好活。只要干活,渔排上除了海水的声音,拉海参笼子的声音,冲洗笼子里淤泥的声音,解扣喂海参的声音,关上扣子把笼子扔海里的声音。

    刘明海的呼声降下来后,王先贰去睡午觉了。

    刘明海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坐在王先贰坐的板凳上,揉揉脸,再打个哈欠。双手抱胳膊,双脚穿拖鞋交叉在一起。眼睛也向门外瞅,他瞅什么?

    52岁的刘明海和48岁的妻子王先贰是贵州组合家庭里年龄最大的一对夫妻。年龄大在渔排上没有优势,也没有资格。多半天的活把他们一天的精力都耗尽了,他很少张嘴说话。

    我把问王先贰的问题又抛了出去。

    你瞅什么呀?

    刘明海僵硬着脸上的肌肉,挤出一个笑容,呵呵、呵呵。摇摇头。

    他甚至没有回答什么也没有瞅。

    他才52岁,坐在椅子上,他的背弯曲着,直不起来。手关节粗大地肿胀着,他用这双肿大关节的手时不时搓搓脸。其实脸上什么也没有,就像他看门外什么也没有在他眼睛里一样。

    他跟妻子如此相似,连看门外的神情都是一个人。而他们从没有发现对方有这个习惯,在同一把椅子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眼睛面对的世界是空白的。

    王先贰小时候家里就很穷,家里就她和妹妹。妹妹被卖到了安徽,男的大妹妹二十岁。贵州太穷了,王先贰很早也结婚,嫁到当地一个穷人家,丈夫叫刘明海。

    婚后的刘明海在老家瓮安的建筑工地挑了18年的水泥板,80年代的一个水泥板是200斤,4个人才能挑一个。1个水泥板2块钱,每个人挑一个水泥板才能拿到0.5元钱,一天要挑40个水泥板,最多的时候才能赚20块。刘明海就是靠挑水泥板的18年时间,建起了砖房,娶了媳妇,嫁了女儿。

    王先贰眼里的风景总停在10多年前,那是把儿子、女儿留在老家,去浙江打工的时间。那时,她不知道留守这个词,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当她告诉我,罗莎妈妈想起留在平浪的孩子总是哭的时候,她想起自己的过去,却不知道使用留守儿童这个词。

    2002年,30多岁的王先贰为了改变家庭的经济条件,在堂妹的鼓动下来到浙江宁波四桥笔厂打工。那时候儿子11岁,女儿7岁。两个孩子留给丈夫,丈夫边挑水泥板边照顾孩子。

    因为堂妹嫁到了宁波,刚去的时候吃住都在堂妹家。有亲戚、还有一份工作,刚去宁波的王先贰充满了对城市的新鲜感。那时打工的外地人也不多,在城市人的新环境里,王先贰也梦想着有一天,在这个城市有自己的房子,把丈夫、儿子、女儿接过来。想归想,一个农民能把家安在城市,得需要多少钱?

    2个月过后,王先贰眼里的城市风景和留在城市的想法一去无踪。来时没有想到自己会想念孩子,突生的想念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堂妹家,只要看到马路上有别人家的小孩,她都会着魔一样走过去,抚摸孩子的脸,牵孩子的手。看见别人家的孩子,想起自己的孩子,现场失控,大哭。

    每天以泪洗面的日子不仅让王先贰无心打工,堂妹看见了也烦。王先贰在宁波度日如年的日子,消灭了她梦想的一切。她决定回家,宁波有千好万好,跟自己都没有关系。

    两个月以后,还是堂妹给王先贰垫了回家的路费,她才坐火车到了家。

    12年过去,儿子、女儿都已经结婚了。在家无事可做的王先贰和丈夫刘明海,经朋友介绍在2014年9月来到了福建的台江码头,帮老板晒海带。才做了20多天,在插竹竿的时候,刘明海因为脚底下滑导致腰部受伤,被晒海带的竹竿戳伤到了肋骨和手背。老板怕以后的伤病影响到他的生意,给他们发了750元的工资算做遣散费。

    2014年10月底,刘明海伤还没有好,又经表弟介绍,王先贰、刘明海来到了下浒大湾码头,来到了郑老板的渔排上养海参。在渔排上才认识了罗莎妈妈和贵州的新组合家庭。

    平时渔排上的人都是在一起吃饭的,像一个大家庭一样,一日三餐由罗莎妈妈和王先贰做饭。

    郑老板看到刘明海有伤,为了照顾他就给了一天280笼的活,王先贰也做280笼,这样一个月,每个人能有2000多元的工钱。除去吃的,到海参出售后,他们能拿到10000元工钱。

    他们是郑老板渔排上年龄最大的,如果不是郑老板开恩,他们连每天280笼的活都找不到。

    280笼,干一天也很辛苦。

    他们每天在门口张望的动作,我到走的时候终于知道了,他们从这个小门里想着回家的时间,过完一天,他们就离回家的时间接近了。

    郑老板的渔排是几个股东合资建成的,已经营了5年。郑老板去年刚从工程师的岗位上退休下来,过来管理这个渔排。整个渔排长有220米,宽45米,包括渔排上的房子,总造价接近3千万,其中买这片海域就用了300多万。渔排是由一个一个小的正方形组成,正方形的四周是木板,用来走人,正方形横着有六根粗的竹竿,每根竹竿上吊了6个养海参的笼子。郑老板说这样一个正方形做出来就要1000块左右,还不包括海参、笼子、饲料费用。郑老板是福建宁德人,家住罗源湾。所以在大湾码头这里,这个宁德人也是外地人。大湾码头的海域属于内海湾,距离东海还有几座山的距离,也正是因为有山隔着,受到台风的影响非常小,再加上海水比较肥沃,这里很适合做水产品的养殖。

    大湾码头的海域都是没有产权的,早些年在这片海湾上,谁只要打几个桩放几个泡沫塑料,这片海域就属于谁的,后来因为海鲜有了市场,养殖业发达起来,这片海湾就兴旺起来了。郑老板的渔排在这片海域属于最大规模的,由于做养殖业非常辛苦,下浒镇当地人往往在祖辈圈下的海域里只做养殖业的管理,具体的操作工作都是由外地过来的务工人员完成。湖南和贵州、云南贫困山区的务工人员最多。

    郑老板的渔排只经营4个月(10月到次年2月),这期间只养海参,其他时间都租给别人晒海带。每当到了2月底3月初会有山东来的老板过来收海参,这些山东的老板往往是5至6个人一起过来收购。由于海参的季节性非常明显,如果在3月中旬海参卖不出去,海水的温度又高起来,那这批海参就损失惨重,那是几百万元的损失。而那些山东过来收购海参的老板会在看完海参后,集体会统一商定一个标准价,再去和渔排的老板谈收购的价格。这些价格会算得非常精准,因为养海参的成本非常透明,主要有三大块:1、海参育苗;2、海参的饲料;3、养殖海参的人工成本。在扣除掉海参的成本后这些山东的收购商会让渔排老板每斤赚20块左右的利润,在这20块利润的背后,渔排老板要承担两个风险:1、海参的重量能不能达到平均重量;2、海参的市场价格因市场的波动升降。如果赶上价格高,就赚钱了,如果刚好碰上海参跌价时,渔排老板所承受的打击足以把他们自己摧毁。所以做海参的生意,也是个高风险的生意。

    刘明海的伤还没有好,刮风下雨,受伤处就格外疼。只要在这个时候,他们想家的心情就很迫切。

    在吃饭的时候,或者闲下来的时候,我很少听到刘明海说话,也很少听到他跟任何人交流。有声世界里的语言成了无声的缄默,这个1963年出生的男人,刚刚过了50岁,就已经苍老了他一路走过来的全部岁月。

    知道了回家的日期,王先贰在春节的几天脸上有了笑容,她在门外张望的时候,会突然告诉我,我们很快就回家了。

    看到罗莎的妈妈哭,王先贰就在我面前刹那间没了笑容,悲悲戚戚指着罗莎妈妈的背影说:她又哭了,想孩子了。很可怜的!

    在下浒镇的大湾码头,在贵州人的组合家庭里。当我体验了无声的交流以后,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的另一种心灵交流,是一个无声的世界。

    这个无声的世界里驻扎着有声世界里的全部悲苦、悲情、悲伤。

    我不需要翻动他们的过去,他们简单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一个微笑,我就能读懂他们背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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