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口述实录-“以青年为友”从事乡村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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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至1924年,梁漱溟到北大教书也有7个年头了。在这7年中,他深切体会到在旧的教育制度下,学校是办不好的。原因何在?在他看来,当时学校存在着“官样职务”的关系,上下等级森严;其次是教师在课堂上只讲些枯燥无味的知识,而不管学生的思想与生活。这样的学校是培养不出实用的人才来的。他认为要改变这种现状,只有改革教育制度一条路可走,于是他写了一篇《办学意见述略》的文章,全面地讲述了他的教育主张。他说他的办学方针是“以青年为友”。这个问题有两层意思:一是帮着他走路;二是注意到他的全生活。梁认为当时的一般学校只讲一点知识技能,而没有照顾到一个人的全生活(即生理、心理各方面)。因此,有必要改变这样的教育制度,而着眼于一个人的全生活,领着他去走人生大路。至于说到“自己求友”,那是彼此帮忙,共同学习,在人生的道路上前进。根据这一见解,他在该文里写道:“照我的意见,一学校的校长和教职员原应是一班同学似的,彼此互相取益地私交近友,而不应当只是一种官样职务的关系,凑在一起。所谓办教育就是把我们这一朋友团去扩大他的范围。--进来一个学生即是这一朋友团内又添得一个朋友。我们自己走路。同时又引着新进的朋友走路,一学校即是一伙人彼此扶持走路的团体。故而,我们办学实是感于亲师取友的必要,而想聚拢一班朋友同处共学,不仅独造就学生,还要自己造就自己。”最后他又说:“这样办去,究竟办好办不好不敢知,不过我们决意要试着做,想从这里替教育界打出一条路来。”

    梁上述论教育的文章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山东教育界的一些人士,如王鸣一等人便约他到山东去办学。因此,1924年夏天,他和一些朋友到山东曹州办学,希望在那里实现自己的理想和办学主张。此行原定计划是想以曹州中学(初级中学)为基地创办高中,收新生100名,为将来办曲阜大学的预科做准备。其次,新生入学后,学费与膳宿费,可以自选择“纳费或不纳费,纳费或多或少,一视学生家境如何而自己乐输”。对于教师的要求,他说:要能与学生打成一片,“自起居游息,以迄工作读书,常常都是大家同在一起的”,如果说只凑合几个东西方留学回国的先生便算教,殊嫌无聊。梁的上述计划,虽说是好,但由于当时曹州地方军阀(直系)内部纷争,一派支持冯玉祥国民军,一派支持曹锟、吴佩孚而起了战争。而此事又牵涉到梁的友人,因此不到半年的时间,学校停办,梁的这个美好梦想破灭了。

    当年曹州六中学生王先进曾回忆:“在六中大礼堂北面有一棵老槐树,老槐树生在一个土坛上,老槐树前边放一张教桌,树上钉一块黑板,供梁先生写字之用,……讲到军阀混战,人民生活痛苦,七八十岁的老头在热天还啃黑窝窝头,他怒气冲天手拿小草(鞯)拍桌子,一方面大声演讲,一方面泪水从眼镜下像雨点似的流。这时全场寂穆,听不见一点声音。”

    王还回忆:“梁漱溟离开曹州六中前,在礼堂给学生们讲“立志”,劝他们要做大事,不要做大官。现在这些军阀都如过眼云烟,不久消失。只有为人民造福利,才能与世长存。

    对梁漱溟颇有研究的美国学者艾恺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梁漱溟在山东菏泽中学(即曹州六中)所实行的改革,是他正在寻求的整个社会改革方法的一个缩影。“讲学”是他这个改革的中心。它通过师生小组中的互相影响、促进和批评将道德和知识上的成长结合起来。这样,和西式学校中学生受到的机械的理智训练相反,梁漱溟的学校谋求的是对整个人的教育--感情和道德上的指导及知识上的丰富。甚至在它的知识训练方面,学校也将强调小组和个人的自习,尽可能多地减少对作为教授手段的形式上的学术讲演的依靠。梁漱溟特别意味深长地提到了他要在学校中当做典范的自学小组--这种存在于学生之间及师生之间非组织性的互相影响,应该取消他认为是僵化呆板的、只重修课成绩的那套制度。

    1925年春,梁不得已又回到了北京,住在西郊清华园时,深有所悔,于是作三年不出之计,谢绝各方来聘,在家闭门读书并整理其父遗稿。后来将此稿编印成《桂林梁先生遗书》公诸于世,并作《思亲记》一文记其成书之经过。同年,因有几位曹州高中学生来到,故又从乡下搬进城,在什刹海赁房而居。师生在一起互勉共学,每天清晨即起,举行朝会,坐而论道,生活倒也十分愉快。他在《朝会的来历及其意义》一文里说:“在北平师生共约10人,我们在什刹海租了一所小房子共同居住,朝会自那时就很认真去做,大家共勉互进,讲求策励,在冬天尤为认真,天将明未明时,大家起来后在月台上团坐,疏星残月,悠悬空际,山河大地,皆在静默,唯闻更鸡喔喔作啼。此情此景,最易令人兴起,特别地感觉心地清明兴奋静寂,觉得世人都在睡梦中,唯我独醒,若亦感到自身责任之重大。在我们团坐时,都静默着,一点声息皆无,静默真是如何有意义啊!这样静默有时很长,最后亦不一定要讲话,即讲话也讲得很少,无论说话与否,都觉得很有意义,我们就是在这时候反省自己,只要能兴奋反省,就是我们生命中最可宝贵的一刹那。”梁运用“朝会”这种形式来教育学生,培养他们的朝气,同时也锻炼自己,使之能达到儒家对人生乐观向上的追求与理想。这套办法,梁认为很有效果,后来他在办乡村教育过程中,把它列为学则一直坚持着,并有所改进。由他来进行讲话,其内容多是有关治学、养身、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问题。今天这些问题及当时的情境,我们还可以从其《朝会》一书中看到。

    1926年春,梁漱溟率其学生在京拜访了刚从外地来京的美国学者卫中(西琴)。数年前梁在太原曾会晤过他,对其学术思想及教育主张十分钦佩,这次重逢,甚为欢快。后来他们同住在颐和园附近的大有庄,大约一年多的时间。在这期间,梁曾在《燕京社会学界杂志》发表《介绍卫中先生的学说》一文,阐述他对卫氏学术思想的认识。他说:“据我所知卫先生原是德国人,后改人美国籍,1913年到中国来,至今已有十几年工夫,其精力皆用在他的教育理想的企图上。他的事业除在山西太原办过六七年的教育外,多是向社会抒发他的学说,其他未做旁的事。”并称:我从不肯随便恭维人,但我可以郑重地说卫先生是他自己书里常说的“大人物”。所谓大人物便是特别富有力量、爱自己有活动的人(即罗素所谓有创造冲动)。他的脾气举止是有些为社会一般平常人不了解的地方。因此有人说他是骗子,又有人说他是疯子。卫先生说大人物每每是生前为众人所摒弃,而在死后又被推崇,乃至为之立铜像建庙宇的人物。接着他又从心理、教育、文化三个方面介绍了卫氏的学说。

    第一,卫氏的心理与一般心理学不一样。他看人类心理只是一种力量,而这个力量便是指人类接受外界物质的刺激而达之宇内(他称之为“感觉力”)又自内里精神发出活动以施于外的能力而言(此精神力亦叫做“心”)。他还认为“心理学应当是研究人力量的一种科学,寻出力量活动程度之间种种定律,而使人有他应有的”程度(如高、下、粗、细等)之活动。至于普通所讲的心理学,是不合乎卫氏之见解的。卫氏的心理学特别强调主观的能动性,即精神的力量。

    第二,在教育学方面,他是以其心理学的理论为基础,宣称“其根本道理就是感觉应当上通于心,心应当下通于感觉,往复相通不要隔离”。所以他在山西太原所办的学校名称就叫做“大通学校”。他认为,感觉不离心,其活动可以进于顺的细的软的,即粗野暴乱的东西的反面,而举止态度温文尔雅;心不离感觉,其活动不离实际,而清楚明白确切,自能发现真理而有真正学问。卫氏常说,中国此刻办教育最要紧的是求“一个常常与感觉有关系的心,常常不昏的心,常常往实用方面走的心”。讲到这里,梁着重介绍说,这实用二字是应当注意的。卫先生常自名其教育为“实用教育”,但他的实用主张,却与一般论者不同,他特别强调心的作用,称“有力量的人自己卖力气而对于世界一无所取;没有力量的人常常想要东西而不爱做事”。这些便是卫氏的教育理论及其办学主张。

    第三,关于文化问题,卫氏虽是西方人,但他对西方文化并不感兴趣,相反对中国文化却非常有感情,因此来到中国。他到中国后所见到的,并非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好,于是感到失望。他新到上海时,看见这个人用的西洋风琴和住的洋楼房,是他顶大的仇人,他真是恨极了,所以在那时发的议论多是叹息、痛恨中国人轻弃固有文明,而盲目模仿粗野的西洋。这是他学初未曾想到的。在卫氏看来,出现这种状况,就是自己完全空虚之证明。要改变这种情况,就得从头做起,把衰败的身体调养好,振作精神,积蓄力量,培养创造活力,即科学头脑,这样才能向科学及工业生产方面去努力。为达此目的,应该赶紧想个办法,挽救这种危局。于是,他提出办教育是个很好的办法。他说:“中国今日一切事没有办法,都是从唯一的原因来的--中国人力量衰败。只有认定养起中国人的活力之一途而急起图之,庶乎一切事业才有希望。”要复兴中国文化,得从教育着手。卫西琴上述的理想与实践,后来对梁漱溟产生了很大影响。

    1926年,梁写了《人心与人生自序》一文,于次年1月8日在北平《晨报》发表。在这篇文章里,他阐述了研究孔子的心得:应该从心理学去下工夫,方能得其意义。他说:“我们应当知道,凡是一个伦理学派或一个伦理思想家,都以他的一种心理学为基础。……儒家是一个大的伦理学派,孔子所说的许多话都是伦理学上的话,这是很明显的。那么,孔子必有他的人类心理观,而所有他说的许多话都是或隐或显地指着那个而说,或远或近地根据着那个而说,这是一定的。如果我们不能寻得出孔子的这套心理学来,则我们去讲孔子,即是无头无脑地讲空话。”上述这种见解,显然是受卫氏(西琴)心理学之影响所致。其次,在这篇文章里梁还宣布了他的讲学计划。略谓:他已接受北京学术讲演会与北京大学哲学系同学会的邀请,准备在这个寒假里作系统的讲演,题目就是上述“人心与人生”。准备讲20次,讲稿将来编订。该书《序言》先刊布出来,其目的是“使人略知道讲题的来由而已”。

    这时,梁的生活很困难,已经到了长年坐食,有债无粮,不好再向下延拖的时候了。因此,梁与邀请单位提出征收听讲费一事,以资贴补。后来对方经过会商,表示同意。(此事,在笔者与他谈到我国改革开放后,出现了一些单位在举行学术报告时有征收听讲费的情况,并以此为新闻告诉他。他说这些事不新鲜。过去他在北京作学术讲演时,就实行过了。说此话时,其神情显得很得意似的)关于这次学术演讲,因故未能坚持下去,大约讲了一个来月便结束了,然而却积累了一部分讲义。后来它经过梁的不断扩充整理,到1984年才公开出版,书名为《人心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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