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政治文化研究-二主体意识:与天子“共治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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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士大夫主体意识的逐步觉醒,北宋中期出现了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政治思潮和政治局面。参见程民生:《论宋代士大夫政治对皇权的限制》,《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39卷第3期(1999年5月);张其凡:《“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试析》,《暨南学报》第23卷第6期(2001年11月);王瑞来:《宋代士大夫主流精神论——以范仲淹为中心的考察》,《宋史研究论丛》第6 辑,河北大学出版社,2005年;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三联书店,2004年;邓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第五章第三节“从‘奉行圣旨’到‘共治天下’”,三联书店,2006年;诸葛忆兵:《范仲淹与北宋士风演变》,《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6年第5期等。天子与百官“共治天下”一语大概最早起源于班固的《汉书》。其卷八十九《循吏传·序》云:    及至孝宣,由仄陋而登至尊,兴于闾阎,知民事之艰难。自霍光薨后,始躬万机,厉精为治,五日一听事,自丞相已下各奉职而进。及拜刺史、守相,辄亲见问,观其所由,退而考察所行以质其言,有名实不相应,必知其所以然。常称曰:“庶民所以安其田里而亡叹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讼理也。与我共此者,其良二千石乎!”汉宣帝所说“与我共此者”,即“与我共治天下者”。《晋书》卷六九《孙波传》即直接写作:“昔汉宣有云:与我共治天下者,其良二千石乎!”而“共治天下”一词大概最早见于王充(27—?)《论衡》卷十《刺孟篇》:“始于文王而卒传于武王。武王崩,成王、周公共治天下。”东汉何休《春秋公羊传解诂·庄公元年》云,天子应“通贤共治,示不独专”。至曹魏时,则始见于曹操的《求贤令》。《三国志》卷一《魏书一·武帝纪第一》载:“(建安)十五年春,下令曰:‘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

    在北宋之前,天子与百官“共治天下”一语尚不常见,检索《四库全书》,仅约有二十处;到北宋真宗之后,才开始多起来。据初步考察,出之于其口中或笔下者,就有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龙图阁待制张知白(?—1028)的上言:“《汉史》载宣帝为明盛之主,美其任人责成,知王道之根本,常曰:‘与我共治天下者,其惟良二千石乎!’斯言也,传示不朽,后之人孰不称颂哉!”李焘:《长编》卷七八,大中祥符五年七月己巳,第1774页。真宗时,右正言夏竦(985—1051)所进《议选调》策云:“国家膺天成命,司牧元元,分命庶官,共治天下。”夏竦:《文庄集》卷十三《进策·议选调》,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7册,第162页。胡瑗(993—1059)所撰《周易口义》曰:“九二:刚明之臣,与之共治天下,当绝疑忌之心,以信相待,则兴治之功毕,而终获其吉也。”胡瑗:《周易口义》卷十《未济》,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册,第448页。蔡襄(1012—1067)所撰《梁适追封安国太夫人阎氏可追封□国夫人制》云:“敕:进登宰路者,所以共治天下。而于其家必极褒崇者,非特慰夫幽途,亦以伸人子之荣遇也。”蔡襄撰,陈庆元等校注:《蔡襄全集》卷十三《梁适追封安国太夫人阎氏可追封□国夫人制》,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42页。沈遘(1028—1067)所撰《戒励贡士敦尚行实诏》云:“凡尔守令师帅官,吾所以共治天下者也,岂不念此!”沈遘:《西溪文集》卷四《戒励贡士敦尚行实诏》,《四部丛刊》三编本。熙宁八年(1075),张方平上言:“昔尧舜之为君,选于众,举十六官,而与皋、夔、稷、契共治天下,犹且明四目,达四聪,而后能协和万邦。虽大圣贤,未有一人之心力而可以成天下之务也。”李焘:《长编》卷二六九,熙宁八年十月丁巳,第6613页。等等。此后,谈论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者就更多了。

    “共治天下”亦作“共理天下”,如《唐大诏令集》卷一〇四《察访刺史县令诏》即云:“汉宣帝云:‘与我共理天下者,其惟良二千石乎!’”范仲淹文集中未见“共治天下”一词,只有天圣三年(1025)四月《奏上时务书》说:“自古帝王,与佞臣治天下,天下必乱;与忠臣治天下,天下必安。”范仲淹:《范文正公文集》卷九《奏上时务书》,《范仲淹全集》,第176页。 但言“共理天下”者,则至少有十处之多。如天圣三年(1025)四月,他在《奏上时务书》中说:“臣又闻先王建官,共理天下,必以贤俊授任,不以爵禄为恩。故百僚师师,各扬其职,上不轻授,下无冒进。此设官之大端也。”范仲淹:《范文正公文集》卷九《奏上时务书》,《范仲淹全集》,第174页。天圣五年(1027),他在《上执政书》中说:“某窃览前书,见周汉之兴,圣贤共理,使天下为富为寿数百年,则当时致君者功可知矣。”又说:“某又观今之郡长,鲜克尽心。……苟且之弊,积习成风。俾斯人之徒共理天下,王道何从而兴乎!”范仲淹:《范文正公文集》卷九《上执政书》,《范仲淹全集》,第183、185—186页。天圣八年(1030),他在《上资政晏侍郎书》中说:“盖闻昔者圣人求天下之言,以共理天下,于是命百官箴阙,百工献艺,斯则大臣小臣无非谏也。”范仲淹:《范文正公文集》卷十《上资政晏侍郎书》,《范仲淹全集》,第202页。天圣八年五月,他在《上时相议制举书》中又说:“后世圣人开学校,设科等,率贤俊以趋之,各使尽其心,就其器,将以共理于天下。”范仲淹:《范文正公文集》卷十《上时相议制举书》,《范仲淹全集》,第209页。庆历三年(1043)二月,他在《论转运得人许自择知州》中说:“内[外]官虽多,然与陛下共理天下者,唯守宰最要耳。”范仲淹:《范文正公集补编》卷一《论转运得人许自择知州》,《范仲淹全集》,第664页。 庆历三年(1043)九月,他在《答手诏条陈十事》中又说:“臣闻先王建侯,以共理天下。今之刺史、县令,即古之诸侯,一方舒惨,百姓休戚,实系其人。故历代盛明之时,必重此任。”范仲淹:《范文正公政府奏议》卷上《答手诏条陈十事》,《范仲淹全集》,第480页。他在《六官赋》中说:“今国家博采遗贤,陟明多士,将五帝以齐迈,命六官而共理。”范仲淹:《范文正公别集》卷二《六官赋》,《范仲淹全集》,第427页。庆历五年,他在《谢转给事中移知邓州表》中也说:“臣敢不寅奉朝经,躬修民政?孜孜共理,少望于前贤;蹇蹇一心,无忘于大节。”范仲淹:《范文正公文集》卷十八《谢转给事中移知邓州表》,《范仲淹全集》,第369页。皇祐元年(1049),他在《杭州谢上表》中又说:“虽辽隔于明天,亦荐分于善壤。共理吴会之域,奉扬唐虞之风。”范仲淹:《范文正公文集》卷十八《杭州谢上表》,《范仲淹全集》,第372页。据初步统计,在北宋的士大夫中,范仲淹大概是谈论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最多者之一。

    “共治天下”有时亦作“共天下”、“同治天下”、“与治天下”,如徐积(1028—1103)所撰《策问》说:“天子之所与共天下者,其人皆出乎士也。”徐积:《节孝集》卷二九《策问》,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01册,第935页。程颐(1033—1107)解《尧典》“克明俊德”说:“帝王之道也,以择任贤俊为本,得人而后与之同治天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经说》卷二《尧典》,《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第1035页。毕仲游(1047—1121)在《理会科场奏状》中说:“异日设官分职,凡所与共天下之治者,必多由科举而进,非细事也。”毕仲游:《西台集》卷一《理会科场奏状》,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2册,第6页。但“共天下”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即“共有天下”、“共享天下”。如西汉张良所说的“君王能与共天下,可立致也”;班固:《汉书》卷一下《高帝纪第一下》。注云:“师古曰:共有天下之地,割而封之。”第49页。及东晋时人所说的“王与马,共天下”。房玄龄等:《晋书》卷九八《王敦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2554页。这在宋神宗与文彦博的一次对话中表现得更为明显。《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二一载:    [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三月戊子](文)彦博又言:“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上曰:“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彦博曰:“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上曰:“士大夫岂尽以更张为非,亦自有以为当更张者。”这里的“与士大夫治天下”更侧重的含义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有天下”、“为士大夫治天下”。

    另外,所谓“共治天下”,最初含义是天子与百官共治天下,北宋中期之后,逐渐演变为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如上引北宋人徐积(1028—1103)所说:“天子之所与共天下者,其人皆出乎士也。”徐积:《节孝集》卷二九《策问》,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01册,第935页。又如北宋人李若水(1093—1127)所说:“夫人君之所以治天下以有民,所以共治以有士。”李若水:《忠愍集》卷一《上何右丞书》,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4册,第670页。又如两宋之际的李纲(1083—1140)说:“臣闻人主所以共治天下者,莫先于人材;所以激励天下者,莫先于士风。”李纲:《李纲全集》卷三九《用人材以激士风札子》。再如两宋之际的陈渊(?—1145)则说:“夫士大夫,天子所与共理者也。”陈渊:《默堂集》卷十六《答廖用中正言》,《四部丛刊三编》本。其含义更加宽泛了。

    北宋的皇帝也大多是认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如雍熙二年(985)十二月,太宗曾对宰相李昉等说:“中书、枢密,朝廷政事所出,治乱根本系焉。且天下广大,卿等与朕共理,当各竭公忠,以副任用。”李焘:《长编》卷二六,雍熙二年十二月,第600页。仁宗在《戒励臣僚奏荐敕》中说:“敕:朕制临天下,思与贤材而共治之,故开荐举之路;又于群臣无有疑间,故所荐多亦升任。”蔡襄撰,陈庆元等校注:《蔡襄全集》卷九《戒励臣僚奏荐敕》,第226页。

    为什么天子必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呢?首先,历史发展到宋代,天子不再是神,而是人。秦朝末年,陈胜、吴广起义时就曾提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司马迁:《史记》卷四八《陈涉世家》,中华书局,1959年,第1952页。五代时期,更是政权更迭频繁,正如后晋使相安重荣所说:“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薛居正等:《旧五代史》卷九八《安重荣传》,中华书局,1976年,第1302页。宋朝以军事政变得国,“天命”说也没有太大市场。天子既然是人,就会犯错误,就不应该一人独裁。正如范仲淹所说:    圣人之至明也,临万机之事而不敢独断;圣人之至聪也,纳群臣之言而不敢偏听。独断则千虑或失,偏听则众心必离。人心离,则社稷危而不扶;圣虑失,则政教差而弥远。故先王务公共、设百官而不敢独断者,惧一虑之失也;开言路、采群议而不敢偏听者,惧众心之离也。范仲淹:《范文正公文集》卷九《奏上时务书》,《范仲淹全集》,第178页。    其次,由于儒学的复兴,士大夫们认识到在天子之上还有一个儒家的“圣人之道”。要治理好国家,天子的言行必须合于“圣人之道”。而这个“道”往往掌握在宗经学古的士大夫手中。士大夫有责任,也有能力与天子“共治天下”。沈括(1031—1095)《续笔谈》载:    太祖皇帝尝问赵普曰:“天下何物最大?”普熟思未答间,再问如前。普对曰:“道理最大。”上屡称善。    太祖与赵普的问对在北宋未见其他记载,而南宋孝宗之后,却屡被引述。南宋大臣留正评论说:“天下惟道理最大,故有以万乘之尊而屈于匹夫之一言,以四海之富而不得以私于其亲与故者。”《增入名儒讲义皇宋中兴两朝圣政》卷四七,乾道五年三月戊午,《宛委别藏》本。这里的“道理”就是儒家的“圣人之道”。早在汉代,戴德《大戴礼记·易本命》云:“王者动必以道,静必以理。”在北宋时期,关于“道”、“理”或“理道”大于天子的说法,也是不少见的。如范仲淹在《睦州谢上表》中说:“理或当言,死无所避。”范仲淹:《范文正公文集》卷十六《睦州谢上表》,《范仲淹全集》,第340页。 在《答手诏条陈十事》中说:“若条贯差失,于事有害,逐处长吏,别见机会,须至便宜而行者,并须具缘由闻奏。委中书、枢密院详察,如合理道,即与放罪。仍便相度,别从更改。”范仲淹:《范文正公政府奏议》卷上《答手诏条陈十事》,《范仲淹全集》,第486页。 在《遗表》中仍然说:“伏念臣生而遂孤,少乃从学。游心儒术,决知圣道之可行;结绶仕途,不信贱官之能屈。才脱中铨之冗,遽参丽正之荣。耻为幸人,窃论国体。”范仲淹:《范文正公文集》卷十八《遗表》,《范仲淹全集》,第377页。范仲淹一生都是用“圣人之道”与天子“共治天下”的。

    天子与士大夫应该“共治天下”,在北宋中期已经形成一种共识,这在范仲淹的意识中尤为强烈。对天子而言,是应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是范仲淹等士大夫们的奏章中经常谈到的;对士大夫而言,是应该与天子共治天下,这在范仲淹等士大夫们的文章中虽然没有明说,但毫无疑义,都是具有这种为政意识的。欧阳修《文正范公神道碑》中所说的“公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就是有志于与天子“共治天下”。被称为“高平门人”的张载所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张载集》拾遗《近思录拾遗》,中华书局,1978年,第376页。也是要与天子共治天下。“与天子共治天下”这一为政之道是北宋士大夫的一种主体意识和社会责任感。范仲淹就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代表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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