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经理-急切地进入一个未知的领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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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长办公室的双扇玻璃门闭锁着,雷子浑身汗水淋漓地喘息着,倚靠在走廊中的暖气管子上歇息。当肖爱国迈上七楼时,他已楼上楼下往返三回,六只包装不等的药箱子,让他如拉了三天石磨的老驴。

    雷子和肖院长是首度见面,之前只通过两次长途。从电话中的声音判断,他以为肖院长的年纪至少要在五十岁开外,按惯性思维,一个发丝银白、着装整洁、鼻梁架黑框眼镜、手指纤细修长的知识分子形象出现在脑海。

    见到肖爱国的刹那,雷子心中不敢确定此刻正从手机包里掏钥匙开办公室门的,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上几岁,身材中等、面容冷峻的青年便是此间医院的院长。不过,那款咖啡色、做工精巧、价格不菲的手机包又让他有些局促,毕竟1994年的春季能用得起手机的人还是少数,毕竟院长办公室的大门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开启的。

    雷子的整体装束在肖爱国眼中是司空见惯的,几乎来自全国各省、市、区、县的药品推销员大都是如此不规则的打扮,统称——土洋结合。

    的确,宽格略大一号的西服,竖条露袜靿儿的裤子将雷子衬托得晃晃悠悠、逛逛荡荡,关键是紧贴在脑门上的几缕刘海和他脚上那双劣质白色旅游鞋,一看就是靠跑腿子或耍嘴皮子过活的人。

    雷子心里明镜似的,火车上一眼未眨地站了一夜的岗,方才又楼上楼下地一通折腾,现在的形象,跟一盆洗脚水泼出来的差不多。

    肖爱国经过雷子的身侧先开门而后打招呼的做派,显然是对来访者的轻视,虽然医院的盈利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药企,来自于药品推销员。不过从雷子身上散发出的汗味毕竟和民工身上的还是有所区别,因而肖爱国只是轻微皱下眉头而没有掩鼻的举动。

    “是雷子吧?”肖爱国信步走到办公桌后面脱去米色夹克衫随手搭在椅背坐下身问道。

    “是、是,您是肖院长?”雷子谦卑地递过去一张五块钱制作一盒的名片。此刻他的手心是潮湿的,胸腔怦然。

    肖爱国接过名片斜扫一眼,一行醒目的黑色字体映入眼帘:山东威海泰升药业。不用看他也知道下面两行印制的是业务经理雷子以及联系方式。他眯缝起细长的眼睛,习惯性地皱皱鼻翼,白皙的手指轻轻一弹,名片飞落到桌面的文件堆中。

    雷子趁肖院长看罢名片沏茶的空当儿去门外搬药箱子进来,原本须经药局登记、检验、入库的药品现在却直接送到院长办公室,这让初入此行的他有些纳闷。前天电话中肖院长如此这般说:药品送来时直接搬上七楼。

    雷子能一脚踏进药行,完全是机缘巧合,本身去的是一家跨国企业,没承想是间空架子公司,几句小嗑唠完,立马让每位应聘者缴纳50块钱,哪儿跟哪儿啊,抢多痛快。

    在逃跑的过程中,雷子看到山东威海泰升药业招聘区域经理的告示板,他挺身而进。

    室内仅有两人,一男一女。女的是文员,男的是泰升药业驻北省办事处主任温和。的确,人如其名,温和度如沐春风,兄长般的亲切感自然生成。

    “应聘区域经理?”温和温和地发问。

    “是的!”雷子有着倒睫的眼睛注视着温主任。他看到桌面上透明塑料盒中名片的字样。

    “曾经从事过药品销售吗?”温和薄厚适中的嘴唇轻启道。

    “没有,但我很想试试。”

    “哦,跑业务综合能力要强,仅凭吃苦耐劳远远不够。”

    “嗯,我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

    “说说看。”

    “无论做什么,首先要做人。”

    “好——”

    温主任“好”字没说完有人推门进来,着天蓝色制服——送水工。

    文员付完款,送水工说着“谢谢”离去。

    当下,饮用桶制纯净水还属新鲜事物,在文员伸手指欲将桶盖上的封口捅穿时雷子喊道:“且慢。”

    文员吓一跳,以为哪儿连电了。

    雷子说:“应该直接插在饮水机上。”

    文员稍愣,片刻恍然大悟,向雷子投来感激一瞥——如提前捅漏出水口,安装时势必喷洒一地。

    “嘉市区域归你了。”温和的语调缓慢而稳重。

    雷子从办事处出来时手中提着大袋文件,其中包含药品说明、授权证书、入省许可证明、工商税务注册登记影印件、合同文本、药样等。当然,温主任的名片是少不了的,在名片背面还有手写的一组数字。

    “这是嘉市轻工局下属医院院长肖爱国的号码,我们一直有着业务往来,这次直接带六箱药去,结算方式和肖院长已谈妥,祝你首战告捷。”温和为雷子打气。

    “谢谢温主任扶我上马又送我一程。”雷子对温和心怀感激。温和的抬爱让他绷着的心少了几分忐忑。

    “区域经理一般没有底薪,对你开个绿灯,除去每月保底工资七百,往返路费、食宿全报,不过这只是你我间的秘密哟。”温和重重地握了握雷子的手。很温暖。

    六箱威海泰升药业生产的银杏叶片、消渴丸码放在肖爱国面前。他在品茶,很仔细地品,好像全然忘记屋内还有个风尘仆仆坐了一夜火车面露倦意的毛头小子。

    肖爱国年纪轻轻能坐上院长宝座,应归功于“麻婆豆腐”。麻婆豆腐就是他那满脸雀斑性格泼辣的老婆。

    麻婆豆腐的老爹是轻工局主管人事任免的副局长,文革时期同肖爱国的父亲同蹲一间牛棚,平反后两人成为亲家,当时肖爱国是死活不依。

    “个头是矮点,脸是花点,身子是肥点……”肖老爷子说。

    “爸,缺点甭说,您能确定说的是人?”肖爱国左端详右端详地看着照片中的麻婆豆腐欲哭无泪。

    “你要是甘心当一辈子文书,明天让你妈给你领回一花枝招展的大闺女来。”

    “你们这些老革命啊!”肖爱国不屑地撇下嘴角耸下肩头。

    “唉!现在看来,我们老一辈的‘革命’就是为了到老让你们‘革’我们的命啊!”肖父叹息中道出一句因果循环的大实话。

    肖爱国的审美观终究敌不过高官高薪所带来的诱惑,结婚当晚为防因女方相貌差异而造成的心理惊变,夫妻二人在黑灯瞎火中摸索着对方身体。

    “妈呀,多少坑啊!”肖爱国左冲右突始终无法觅到确切位置,迫不得已只有开灯,光亮一出,他大声惊呼道。

    麻婆豆腐面部不平整,松懈的肉身也坑洼遍布,肖爱国只瞄上一眼即俯床呕吐,再想硬起完成一个爷们儿应尽的义务,除非找根棍支起来。

    “你嫌弃我。”新娘怯怯低语。

    “没、没,我是嫌自个儿家伙少。”

    “一个螺栓一个螺母……往中间那个眼儿捅……”

    直到孩子出世,肖爱国回家的次数是越来越少,麻婆豆腐来单位吵闹的次数是越来越多。肖爱国敢放胆不回家的主要原因,一个是怕老婆黏糊遭不起洋罪,另外老丈人的离休也让他卸下压制多年的沉重的心头包裹。

    肖爱国面无表情地从抽屉中取钱给雷子,雷子看着他弹动的手指,心想:多少币子从手过才能练出如此高超的水平。

    雷子接过肖院长递过来的药款,刚才他跟着用心数过,分文不差。

    “你可以走了。”肖爱国喉咙中发出冷淡的声音,和雷子小时候唆喽房檐下的冰溜子的感觉差不多。

    在家背好的大段关于两种药的药性及其疗效的解说词堵在嗓子眼儿,让肖院长一句短短的冰凉的话语激回肠胃,又顺着无声的气息散发掉。雷子暗中吸了一下没有闻到异味儿,可能是在临下火车前上的一次厕所有效地去除了宿便带来的恶臭。

    雷子将产品说明书留在办公桌上,他此时还弄不懂院长老爷摆出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姿态,是只冲自己还是针对所有登门的药品推销员?初出茅庐的他当然希望肖院长能给自己一些机会,哪怕说出一句“辛苦辛苦”的话也好。

    怀着低落的心情步出院长办公室,从七楼下到一楼的时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记忆中,小时候笨拙地从四舅家门前那口老井中一寸寸向上摇水时曾有过此刻的不安、下沉情绪。

    大股来苏水味儿,冲淡雷子心头几许惆怅,他深深地呼出几口浊气,快步向医院大门走去。

    无论肖爱国摆出怎样爱答不理的架势,雷子都拿到给付款,并且还是现金,这在药品销售领域是不多见的。温主任与各区域院长们玩的猫腻,岂是“菜鸟”级别的小业务员可以窥测其间奥秘的。

    药企是棵参天大树,各省市设立的销售办事处如黏附其上的蜂巢,就地招聘的区域经理便如采花酿蜜的蜜蜂,而温和温主任所处的位置是连接药企与业务人员之间的桥梁。办事处主任,名头虽小,权力巨大,不管直辖市还是“偏辖市”,大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一手遮天的实质操控权。

    春季里的阳光懒洋洋温情无限地普照着世间万物,作为高等动物直立行走的人类中的一员,雷子深感庆幸,他看到路边支起的烧烤架上成排码放的肉串,想到自己下辈子是否也会遭此厄运,他甚至想到上辈子或许已经让炭烤过油锅炸过,如果真的在不觉中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今生的路也许会平坦些笔直些吧。

    找了几家旅馆,价格不甚如意,环境不环境舒适不舒适的无所谓,长期恋战小钱也变大钱,况且兜里的币子确实也没几个,不计算着点儿花,恐怕熬不到下个月初发薪水。

    最后雷子又回到站前,回到站前那幢“凹”形老楼前。来时在火车上他向身旁的乘客打听过,嘉市的旅馆、饭店、出租车等消费行情均比省城低,到地头一问也只有出租车的起价费便宜些,别的无甚区别。

    老楼总共六层,外表很脏,日头偏斜时在暗影中越发像一个在街边行乞的老翁。一块老式的几米见长的匾额耸立在楼顶,白色的质地基本已看不出原貌,四个紫红大字“佳荣旅店”看起来是那般凄惶孤零。

    拉开大扇斑驳掉漆年久失修吱呀作响的木框玻璃门,雷子拎着简单的行囊来到服务窗口。

    “身份证。”窗口后面扔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靠,哪儿哪儿没个热乎劲,雷子心中骂道。他从西服里怀掏出身份证递进去。

    北省内辖市区,除省会市外其余城市的常住人口口语发音都咬“小”字眼儿,听起来像有风从牙缝中向外呲射,蛇吐信子样的,让人浑身不舒服。

    交了十块钱押金还有三天的住宿费,雷子拿着红塑料皮的房卡登上四楼,“服务员!”他喊道。

    “来了。”一声脆亮的回答让雷子精神一振。随声音从走廊尽头的房间跑出一个梳着“一把抓”的女孩子,看那活泼劲儿不会超过二十岁。

    “几号?”她问。

    “416。”雷子递过去房卡。

    “嗯,请跟我来。”

    哇!还带出个“请”字,多么温馨可人的字眼儿。

    女孩子身量不高,皮肤偏黑但极其细腻,眼睛大大圆圆的,特别是双腮处的酒窝说话时自然而然向里深陷,乖巧可爱!

    随女孩子进到门里,敞着的窗户涌进的风将屋内的潮气霉味吹去许多,丝丝拉拉的还有些往鼻孔里钻。雷子不是第一次住旅店,对这种味道不陌生。他和柳姐多次在这样的环境下偷欢。

    五张床铺全空着,床头柜上也没有客人入住的痕迹。

    “商量点事,尽可能别往这屋安排人好吗?”在靠近窗口的铺位坐下,雷子用温暖的眼神望着女孩道。

    “花五个人房间的床位钱住单人的,我们还活不活了?”女孩“咯咯”笑道。牙齿白亮。

    “嘿嘿,出门在外想图个清静真难啊!”雷子讪笑着。

    “我尽量吧,您休息,有事叫我,热水一会儿送来。对了,别管有没有人,随身重要物品一定要经管好,这里不太平。”

    “不太平?光天化日下难不成还有强人打劫?”

    “唉!咋说呢?住久了自然全都清楚。”

    “怎么称呼你?”

    “看这儿。”女孩指指胸牌。

    “唐艳艳。”雷子念道。

    唐艳艳走后雷子和衣躺在床上,坐了一夜的硬板又楼上楼下地一通折腾,此时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他沉沉睡去……

    雷子醒来时正脸墙壁上的石英表的指针指向18:30。他趿拉着拖鞋出房门,站到走廊中,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看到。他的五脏六腑大力震颤起来,一整天水米未进,难怪饿醒。

    叫唐艳艳的女孩下班了,替代她的是一个看起来令人生厌的中年妇女,白白的眼底分明比黑眼球大上三倍,喊过几嗓子才迈着外八字的双脚从休息室慢吞吞地走出。刚上班就打瞌睡,懒货一个。

    设在一楼的食堂已经关门,只有去外面找吃食。下楼时碰到仨一帮俩一伙的客人有说有笑地回返,看有些人的面部颜色酒没少喝。

    旅店左侧有家回民馆,矮矮的平房斜倾着,在高的一角长出几棵杂草,低的一头接近脑瓜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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