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巴黎相信爱情-相信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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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巴黎九区拉菲特街雪莲画廊见到唐雪莲,叶子一连吃了好几惊。

    她哪里是个中国人,金发碧眼,正经八百一法国美女!当初听Hugo说起这个名字,叶子想都没想就断定唐雪莲是个中国人。幸亏她此时正在接待一位客人,叶子有时间把自己惊异的表情恢复正常。她站起来送客人,到了门口,阳光照在她的身上,霎时间,她那金黄色的头发在红彤彤的光芒里,灼着人的眼。阳光下,她眯缝着双眼,突然间把头转过来,脸上洋溢着一片妩媚欢乐的微笑。

    “哦,叶子啊叶子,我终于见到你啦——”

    一口地地道道的北京话。这一下,叶子更为震惊。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唐雪莲已经张开双臂抱住了她,亲热地与她行见面礼。“你比照片上还漂亮。”

    来应聘之前,Hugo早就给她打了预防针,说唐雪莲是个很严肃挑剔,为事认真,一丝不苟的老板。叶子早就准备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没想到会得到唐老板如此礼遇,她简直有些诚恐诚惶。

    “唐,唐,唐老板……”

    “你叫我什么?”唐雪莲咯咯地笑起来。

    叶子先是一愣,猛然想起法国人没有这种称呼习惯,见到女性,一律小姐夫人。唐雪莲虽然中国话说得地道,但她毕竟是个法国人,仍是个百分之百老外,也不见得懂中国人尊称别人的习惯。她连忙解释:“哦,你不是这画廊的老板嘛,按中国人的习惯,我就应该称呼你唐老板呀,就好像法国中世纪,称某某伯爵,某某伯爵夫人一样,是表示一种尊敬……”

    话没说完,唐雪莲就笑弯了腰。“我是Hugo的姐姐,他没告诉你么?叫我雪莲或雪莲姐姐吧!”

    叶子又是一惊,回头瞪向Hugo。早在一旁忍俊不禁的Hugo见势不妙,赶紧溜到隔壁画室去了。接着,画室里传来一阵爆笑。叶子这才明白,自己被Hugo耍了。

    “我这个弟弟就是这么顽皮,喜欢捉弄人,”唐雪莲把叶子拉到一旁,“跟他在一起一不小心就掉进他的圈套,呵呵,别理他。叶子,这两个月我和老公要去意大利写生,把店交给Hugo一个人我可实在不放心,你来啦,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雪莲姐姐,老实说,我还什么都不会。”

    “其实也没什么难的,不就是买卖画儿。听Hugo说,你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我相信,这工作难不倒你。”

    “听他瞎吹。”

    她笑眯眯地看定叶子:“这段时间Hugo天天对我说,他的中文老师是个天使。我还纳闷呢,他可从来没这么夸过一个女孩子。呵呵,中国人说百闻不如一见。叶子,今儿我总算有所体会啦。Hugo说的一点没错,你美丽,聪明,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叶子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头。

    “对对对,就是你这个样子,徐志摩说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温柔,温柔……”她歪着头想哦,我又忘记了下一句。”

    “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对对对。”唐雪莲连连点头。

    叶子也不禁笑起来:“这句诗,是写你的,雪莲姐。你才是一朵娇媚的莲花呢。我一见到你,真的有一种惊艳的感觉呢!”

    “谢谢你的赞美。”唐雪莲高兴地踮起脚尖,像跳芭蕾似的走到办公桌前。她的气度、风姿是那样非凡,她浑身洋溢着那种真正的贵族风韵。单看她手臂那优美的姿态和动作,她把女人所有的典雅展现得完美无瑕。叶子都看呆了。她笑着拿出几本画册递给叶子。

    “这几本册子是店里所有作品作者的介绍,你可以参考。另外,我们现在有个新业务,就是根据客人的照片翻画成油画。你只要把订单登记造册,然后E—MAIL到这个邮箱就可以,其他的工作由我处理……”

    叶子正低头专心听她交代工作,Hugo不知什么时冒出来,在她们身后很快很大声地叫了一嗓子,唬了叶子一跳,她甚至连Hugo喊什么都没听清。可唐雪莲连头也没抬,就开口说话了:“是姐姐,我教你多少次了,是姐姐,念第三声。”

    原来他在用中文喊姐姐,发音不准,姐姐成了“戒戒”。叶子抿着嘴笑起来。

    “姐——戒——”

    “Non non non,是姐——姐——”

    “戒——姐——”

    “我真服了你。”唐雪莲耸了耸肩,“你笨得像头驴。”

    “我笨,我承认,不过,你说驴笨,我可不同意。” Hugo嬉笑着,伸出手腕亮出手表,夸张地在上面点了点,“我的大老板,到吃饭的时间啦!”然后又做了个饿晕了的痛苦状,用中文一字一蹦地说:“我——饿——啦——”

    “今天是不是星期五?”

    “是呀。姐姐,你不会又有事要放我们鸽子吧!”

    “谁放你鸽子!走,姐姐带你们去吃葡萄牙马介休。这可是葡萄牙的名菜,而且各大葡萄牙餐馆只星期五才供应呢。今天算你们有口福。”

    叶子不明白马介休是什么,到了餐厅上了菜才恍然大悟,原来鳕鱼腌制后就是马介休,葡国人最爱的咸鱼。听gar·on介绍,马介休在葡萄牙可以变化出上千种食谱,烧、烤、煎、焖、煮,每一种都会给人的味觉带来别样的惊喜。而他们餐厅的特色菜是薯仔炒的马介休,新鲜薯仔配以马介休、葡式肉肠等大火炒成,更是香脆味浓,让人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不过,叶子窃以为回味无穷的是一道由马介休球、咖喱角、虾角配成的小食拼盘。美食当前,她和Hugo都有点不顾仪态,一下子抢空了小食拼盘。饱餐后,唐雪莲接到老公的约会电话,开车把他们送到店里便离开了。

    唐雪莲一走,叶子一把揪住Hugo 的耳朵。“你这家伙好坏呀,为什么骗我出洋相!”

    “哎哟哟,我耳朵被你揪掉啦!” Hugo故意大声哼哼,“求求老师,徒弟下次不敢啦!”

    “看在你有个好姐姐的份上,这次我就饶了你。”

    “谢谢老师,谢谢老师。” Hugo冲着叶子不停地作揖。

    叶子忍不住笑起来。“你姐姐怎么会取个这么地道的中国名字,而且中国话也说得这么地道?”

    “哈哈,因为她是个中国媳妇。”

    “啊,真的么,她丈夫是中国人。”

    “嗯,一个来自你们首都北京的中国男人。” Hugo说着,拉起叶子,“来,我带你去看姐姐的镇馆之宝。”

    Hugo打开画廊里面一扇门,那里有一旋转楼梯通向二楼。叶子随Hugo走上二楼,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幅足有三米高的巨大油画——《雪莲花》。叶子对油画不甚了了,但仍被这幅画震撼。有一天她上楼偷偷数了数画中的雪莲花,一共是十六朵,与梵高十四朵向日葵有得一拼。雪莲朵朵大如莲花,叶色如碧玉,紫色绮丽,恰似一束束燃烧的火焰。

    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Hugo高喊了一声“快来”,顺手把她拉到一旁。“看,这就是姐姐的镇馆之宝!”

    她顺着Hugo指的方向望去,一个精致黑色画框里嵌着一张雪莲花的素描。

    “不会吧?”她有点不相信,这画怎么能比得上那三米多高的巨幅油画雪莲花。

    “没错,这就是雪莲的宝贝,雪莲画廊的镇馆之宝。它和那幅油画都是出自唐克之手。但如果没有这幅素描,可能就没有那幅巨作。”看着叶子满脸狐疑,Hugo讲起了姐姐和中国画家唐克的爱情故事。

    Hugo的姐姐原名叫Victoria。在认识唐克之时,她正面临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打击,几乎崩溃。她怀孕了,相恋多年的男友却另觅新欢,抛弃了她。她每天呕吐不已,不能吃不能喝,而且心情郁闷,痛不欲生。有一天下午,天气很好,在Hugo的劝说下,她去家附近的蓬皮杜广场晒太阳。蓬皮杜广场不仅是艺人的天堂,也是画家们的聚集地。许多不同肤色的画家在那儿摆摊替人画像。来自北京的唐克也是其中一位。Victoria曾经学过画,与男友同居后就放弃了。当时唐克正给一小女孩画像,小女孩很不老实,坐在小板凳扭来扭去,还冲着来来往往的人做鬼脸。唐克不停地哄她。她觉得有趣,就站在唐克身后看,并被唐克的高超技艺折服。画完小女孩,唐克并没有像其他画家那样,主动拉客,而是推开画架,顺势往地上一躺,眯着眼,悠闲自得地晒起太阳。

    “先生,能为我画张像吗?”她走过去问,当然她说的是法语,那时她是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

    唐克看着她,躺在那儿一动也没动。Victoria以为他没听懂,就又一字一顿地大声说了一遍。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定定地看着她。突然笑起来,一个鲤鱼打挺,他就站了起来。这一下,轮到Victoria发愣了,他身手真敏捷。

    画家操着不太顺溜的法语说:“当然可以。”把凳子往前一送,让她坐下。

    然后退后步,停在画架前。他并没有立刻动笔,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又走过来,指点她按他要求的姿势坐好。这才走到画架后,刷刷作画。他足足画了一个多小时,时间完全超出街头画像两三倍。画好后,他把画递给她,神态坦然。

    她心情忐忑,不知道画家笔下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接过来,想仔细端详,然而她惊呆了。她揉了揉眼睛,再次低下头去想证实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然而,她没有看花眼。画纸上既不是她的脸,也不是她的身体。这个中国画家让她摆着姿势,用一个多小时画出的,竟然是一朵花,一朵她不认识的花!

    “你画的是什么?”她愤怒了,恨不得把画揉成一团,砸在他的脸上。

    “你!”画家的回答坦荡荡。

    “我?”

    “是的,我看见的你——”画家不知道雪莲花法语怎么说,顿了一下,用中文说:“雪莲花!”

    “雪莲花!”

    她完全不懂,但这三个发音古怪的字像有一种魔力,一下子烙在她的脑海里。当她费尽心思弄明白雪莲花到底是一种什么花时,她激动不已。她再蓬皮杜去寻找中国画家,可他已不知去向。Victoria把画裱了起来,挂在墙上。她给自己取名叫雪莲。她重新拿起了画笔,努力学习中文,她想总有一天她会与他重逢。果然,两年后的一天,她推着儿子在蓬皮杜漫步时,她看到他。他来欧洲的目的,是周游列国,汲取各国艺术精华,寻找创作灵感,法国巴黎只是其中的一个驿站。他去了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可他怎么也忘不了他看见的那朵雪莲花,于是他又回到了巴黎,回到了他看见雪莲花的蓬皮杜。她嫁给了他,出嫁后随了他的姓,从此就叫唐雪莲。

    2

    阿芰得知叶子假期去打工,心疼得不得了。她拉着叶子的手,说:“你这孩子,跟你妈一样好强。打什么工,你的首要任务就是把书念好,阿姨可以供你。”如今她在一个越南人开的食品厂打工,虽说薪水不是很高,但她想,省吃俭用,供叶子上学应该不成问题。可是叶子还是要自己去打工。受苦受累,那是做父母的应该承受的,让孩子去遭罪,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觉得对不住叶子的母亲。

    其实叶子老早就想去打工,特别想去母亲和阿芰曾经打工的中餐馆。但当她找到那儿时,发现中餐馆早已改换了门庭,变成了日本餐馆。原来那柬埔寨老板受了被枪指着惊吓后,勉强支撑了半年,就把店卖了,回柬埔寨养老去了。

    “阿姨,我是在画廊里卖画,一点都不累。还可以练练法语口语,很不错呢。”叶子亲昵地搂着阿芰,“阿姨,食品厂那么远,你每天那么晚回来,我还真有点担心,现在巴黎治安不太好,听说晚上地铁里经常出事。”

    “你这傻孩子,我都这岁数了,还有什么怕的。”

    “我是担心你的身体,累坏了,你怎么回国去看弟弟呀。”

    “阿姨知道,看阿姨给你带什么来了。”

    叶子打开袋子,叫起来:“啊,饺子。阿姨,你真好,我来巴黎还没吃过饺子呢。”

    “这一包是三鲜馅,听你妈说你最爱吃三鲜馅的,我特意多包了些……”说到这儿,阿芰住了口,慌忙又从袋里拿出另一包,掩饰道:“这一包是猪肉韭菜馅。你放冰箱里冻起来,晚上饿了,烧水煮熟就可以吃,有方便又简单,还有营养。”

    叶子声音哽咽,轻轻地说:“谢谢你,阿姨。”

    “跟阿姨客气什么呢。下个星期天,把那个叫什么如果的男孩叫上,阿姨给你们现包现煮。”

    “阿姨,他叫Hugo,不是如果。”她笑起来。

    “管他是雨果还是如果,总之啊,我们叶子眼光不错,那小伙又帅又棒,跟你很相配,阿姨喜欢。”

    “阿姨你说什么呢。”

    “都大姑娘了,该有男朋友啦!呵呵,还害臊。”

    “阿姨,我们只是朋友。他教我法语,我教他中文,仅此而已。”

    “现在还在一起打工……”

    “阿姨——”叶子急了。

    “好好好,我什么也没说。总之下星期天,我请客,你把他叫来。”

    “嗯。”叶子点点头。

    “我还要去十三区见一个人,我走了,饺子你记着自己煮着吃。”

    “阿姨,我送你。”

    “别送别送。你好好休息,你看看,又瘦了一圈,看着我心疼……”

    “阿姨,我没事。”

    “嗯嗯,我走了,下星期天见。”

    阿芰摸了摸叶子的头,站起来往外走,她没敢告诉叶子,其实她要去见的这个人,也许有她母亲的信息。阿芰走后,叶子望着她送来的两包冻饺子发呆。她不晓得阿芰知不知道,三鲜馅饺子,母亲包的三鲜馅饺子,其实是素馅饺子,那三鲜既不是肉也不是鸡蛋海鲜,而是她、父亲和母亲各自最喜欢吃的笋尖、豆角和西葫芦。

    好半天,她转过目光,窗前那朵葵花在阳光下怒放。突然她好像有了力量,而且有一种狂热的妩媚。安德烈对她说,人不能悲观,要向着阳光,像葵花一样。可是他接了个外省的装修活,把伊凡也带去了,不然今天的饺子可以和他们一起吃。她站起来,拿起笔,在挂历又画了个圈。

    安德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你知道吗,叶子想你们,很想很想你。

    “砰砰砰”,有敲门声。拉开门,Hugo微笑着,恭谦地弯着腰,胸前捧着一束白玫瑰。

    “你又在搞什么鬼。”

    “鬼,哪里有鬼!” Hugo装作害怕,把身体抖得像波浪。

    “进来吧。”

    他一得令,蹦了进来,把玫瑰往叶子面前一递:“这是献给公主的鲜花。”

    “这儿哪有什么公主。”

    “你就是这里的公主,我是公主永远的真诚的仆人。”

    叶子笑了起来,她粲然的微笑是那样动人。但是,这笑容里又含着某种疑虑,显得有点迟疑。她接过花,插在花瓶里。他旋即走到桌边,伸手就往袋子里抓。

    叶子见了,喝道:“不许动。”

    “我知道这是吃的,我都闻到香了。”

    “你狗鼻子呀。这饺子还是生的,你就闻着香了。”

    “既然是狗鼻子,当然生的熟的都一样闻得出香来。”他嘻嘻一笑,“我饿了,早餐和中餐都没吃,老师,你就可怜可怜徒弟吧。”说着,拿一双玻璃般透明的眼睛瞅着她。

    叶子真拿他没有办法。

    “那你是想吃油煎饺子还是水煮饺子?”

    “都想。”

    “你可真贪心。”她白了他一眼,拿着饺子去煮。

    他虽然坐着没动,但热辣辣目光一直跟随着她。她哼着歌,晃动着身子,一头迷人的秀发,又软又长,乌黑发亮,像瀑布似的随着她的身体飘动。她美得令他全身开始燥热,呼吸急促。不行,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掩藏消散内心的躁动。于是,他拿着笔在纸上乱涂起来。

    “你在画什么?”她端着饺子走过来。

    “没什么。”他想捂住纸,但还是被她抢了过去。她一看,脸一下子羞红了,把纸扔到他脸上。他迅速刷刷地在那两个半圆上横竖添了几道小弧线。

    “只是两个苹果而已。是不是我画技太烂,画得不像。”他已恢复常态,故意把画在她眼前晃,逗她,“你说这不是苹果,是什么,哈哈,夏娃的禁果?”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把装盛满饺子的盘子往他面前重重一放。

    “谢谢你,我亲爱的。”

    这个昵称听起来有点儿不自然。

    他把那张画胡乱塞进一本书里,挤眉弄眼,拿起叉子,一连叉起两个饺子塞进嘴里,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好吃好吃。”

    她在纳闷,他的姐姐那么高雅,可他嬉皮得像个混球。

    “你别这么看着我!嗯,这饺子比唐克包的还要好吃。”他又吞下一个饺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喜欢雪莲,讨厌我。哈哈,对不对?”

    “你说对了一半,我很喜欢雪莲。但,也不讨厌你。”

    “不讨厌,那就是喜欢。”他张开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一点点,喜欢。”

    “不讨厌也不等于就喜欢呀。”

    “哦,”他故意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喜欢雪莲,也会喜欢我呢。”

    “我干嘛要喜欢你,你跟雪莲一点都不同。她那么美丽高雅又有气质,而你简直就是个嬉皮士。”

    “哈哈,你不知道,其实Victoria以前比我还嬉皮,你不信,改天我找几张她原来的照片给你看。她呀,是遇到中国男人唐克,变成雪莲后才如此高雅有气质。看来,我要想变个有魅力的男人,就得跟雪莲学,先得找个中国女朋友。”他冲着她眨眨眼,“叶子,或许你能帮我!”

    “帮什么?”

    “做我的女朋友——”他说着,伸出手,捉住她的手。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薄棉衬衫,袖子卷起来露出前臂,结实的古铜色肌肤,覆盖着褐色细致的汗毛。

    她全身突然有一种奇特的虚软感,心不禁随之一颤。她迅速甩掉他的手,试图站起来,觉得非逃离这小房间亲密的气氛不可。但是当她站起来时,左脚不小心撞到桌子尖角上,痛得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不要动,不然你会抽筋的!”他大呼一声,蹦了过来。

    不要动?她别无选择,因为他挡住了她唯一的出路。他不由分说抱起她,皮肤的热力冲到她的脸上。他迅速她抱到床上,在她面前蹲了下去。他的手指环绕着她的脚踝揉搓,顺畅而有节奏感的动作,使她的感觉有一刻完全静止。她久久地凝视着他,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去抚摸他低俯的头。但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摸到他的头发时,她看见窗前那株向日葵,猛地停下了手。

    3

    唐雪莲和唐克在去意大利之前,举办了一次水上聚会。聚会那天,晴空朗朗,阳光和煦,微微有点轻风。一上船,男女老少,兴奋地呼朋唤友,轮番拥抱亲吻。在法国,一直有“口腔文化”一说,除了指法国人爱吃、爱说以外,爱吻更是重要部分。法国人每天都要拥抱N次,亲吻N+1次。叶子记得刚来巴黎时,去一法国老师家做客,老师的老公是个帅哥,见到他,叶子心里第一个反应——要不要行吻面礼?在出神的两秒钟内,他已经迎到她面前,在她的脸上左右各吻一下。她笑着坐下,可抬头一看,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她懵了。老师忙给她解释说要吻四次。她的脸腾地红破,不知是该站起来完成这个吻,还是向她老公说声对不起,逗得老师在一旁哈哈大笑。

    这一次,叶子又大开眼界了。那么多人,你吻我,我吻你,男的吻女的,女的吻男的,男的吻男的,女的吻女的,老的吻少的,熟悉的吻不认识的……你方吻罢我接着吻,就好像在进行一场永远也亲不完的亲吻接力赛,场面壮观,简直可以创吉尼斯世界纪录。就连第一次参加这种聚会的叶子,虽不认识几个人,也在一个接一个的怀抱里吻得晕头转向。

    直到白色“雪莲号”鸣起汽笛,开始打起转,朝马恩河方向驶去,这场亲吻接力赛总才算接近尾声。然而,接下来参加亲吻大赛的男男女女们,又令叶子目瞪口呆了。他们一个个拖着或大或小的箱子口袋,东奔西跑在甲板上抢占有利地盘,呼啦啦地打开箱子口袋,摆起地摊来。

    “看看,雪莲的聚会,每次都毫无创意地办成了旧货交易活动。” Hugo不以为然地说。

    叶子后来才知道,雪莲喜欢逛旧货市场,她和家人的衣物大部分是从旧货店买来的。几年前她还在亲戚、邻居和朋友之间建立了一个的旧衣物交易市场。发起初衷为的是卖掉一些她不想穿的衣服,同时买来一些质优价廉的衣物。没想到像她一样的吝啬鬼还真不是少数,立即得到亲朋好友的拥护,交易市场越来越红火,经常不定期举行,交换的物品也由最初的衣服变得五花八门。

    “我算是开了眼了。”叶子兴奋地说。

    这时,一个身着三点式的女子跑过来,搂住Hugo,“亲爱的,你在这儿呀,我找你半天了。”

    “有什么事吗?” Hugo把身体偏了偏,躲开她的搂抱。

    “亲爱的,你好没礼貌哟,你还没介绍这位小姐呢!”她撒着娇跟上来。

    “这是叶子,这是玛丽,我邻居。”

    “你好!”叶子笑着向玛丽伸过手去,玛丽正眼也没瞧她一眼,继续嗲声嗲气地缠着Hugo,要他去帮她布置摊位。

    叶子忙对Hugo说:“我四处转转,再见。”

    刚走几步,她突然听见那玛丽大叫:“那中国女人穿得跟斑马似的,又丑又蠢,你看上她什么啦?”

    叶子心里不爽,但不想搅入他们的口角官司,连忙逃开了。

    唐雪莲正指挥着唐克布置自己的摊位,忙得不亦乐乎。她穿一身雪白衣服,腰上束了一条黑、粉红和黄色宽宽的三色彩带,头戴柔软的草帽,帽檐上也装饰着黑、粉、黄三种颜色的边儿,看上去十分漂亮,光彩夺目。她为了把自己的摊位布置得与众不同,在那儿煞费苦心。她举着一幅《戴帽子的少年》油画,要挂起来作背景。

    叶子便走过去帮忙,她被画中少年脸上显露出的宁静、安详的神色吸引,歪着头凝视。唐雪莲瞧见,脸上漾起一片淡淡的微笑,她掏出一只钱夹子,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小照片,由于时间久了,照片已经发黄。

    “喜欢吗?这就是这幅画的原型。”

    叶子接过照片,放在手心里。“天啦,是Hugo。”她又抬头打量油画。

    “你眼力不错嘛,叶子。”

    “Hugo,他小时候长得真可爱啊。”

    “哈哈,现在,他不可爱吗?”她蓝眼睛闪着光,看定叶子。

    叶子笑了笑,把照片还给她。“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哟,我看得出,他对你很有意思。”她俯在叶子耳边,意味深长地说着,接着爽朗地笑起来。刚好有人询问一只花瓶的价格,她便蹦跳过去。

    叶子讪讪地,独自走向船头。Hugo不知怎样摆脱了玛丽的纠缠,手里拿着两杯香槟,正轻巧地穿过甲板。在经过一个摆满锅碗瓢盆的摊位时,他被一个脸上挂着圣母玛利亚似的微笑的女人拉住,亲热地吻着。叶子靠着栏杆,不禁想起唐雪莲的话,半闭着眼睛瞧着Hugo。心想,如果没有安德烈,也许他真的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她已经有了安德烈,他比他先到。

    Hugo走过来,把香槟递给叶子。

    “怎么,生气了?玛丽就那德性,很没礼貌。”

    “我才没有那么小气呢。再说,我来法国又不是第一天,早见识了你们法国人的傲慢和偏见。”

    “还说没生气,你这批评太尖酸了。我可承受不起。”Hugo见叶子一直望着前面那个摊位,便笑道:“她叫卡卡米,是个富翁的遗孀。”

    “看样子,她也挺喜欢你。”

    “哈哈,你可别误会,她喜欢的是唐克。”

    “哼,这话你也说得出来!”叶子吃惊地瞪了他一眼。

    “哈哈,这又不是什么秘密!雪莲也知道。有一次在一个酒会上,卡卡米追得唐克满世界跑,都成众所周知的笑话啦!哈哈,但这不影响雪莲和她成为朋友。卡卡米是个油画鉴定行家,雪莲很欣赏她。只不过,卡卡米一出现,唐克就不那么自在啦!哈哈,你们中国人很有意思——”

    叶子好奇地扭头去看卡卡米,只见她收拾好自己的摊位,果然跑去和雪莲及唐克打招呼。雪莲和她热情地拥抱,唐克似乎有点害怕她,逃得远远的,冲着她淡淡地点了点头。叶子不禁笑了笑。

    “叶子,你说,你们中国人是不是都像唐克一样,做不了情人也就做不了朋友!”

    “你这谬论从哪儿听来的?”

    “我一朋友,在中国呆了半年,是个中国通,他也这么说。”

    “呵呵,他在中国呆的时间还不够,再让他去中国呆上一段时间,回来后,你再问他。”

    话虽这么说,叶子心里清楚,中国人的想法的确和法国人的不一样。前不久,她一法国老师过生日,在新男朋友家“faire la fête”,前夫及前夫的父母和妹妹浩浩荡荡一齐来参加,场面壮观。新男朋友和前夫把酒言欢,前夫的父母和妹妹也自在得如同在自己家里,其乐融融,令在场的中国学生大开眼界。回来后,大家笑谈了好一阵子。

    不一会儿,华丽的游轮俨然就变成一个大卖场,衣服鞋帽,书籍古董,家具电器,锅碗瓢盆,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大家喝着香槟,鸡尾酒,互相串门,挑选交换各自所需。

    叶子漫无目的在这个摊子上看看,那个摊位上瞧瞧,不知不觉来到了卡卡米的摊上。她被一套别致的银餐具吸引,不由得蹲下来细看。

    “这是路易十六时期的。”

    叶子一抬头,与卡卡米的绿眼睛撞了个正着。她笑眯眯地介绍。叶子看了看价格,吐了吐舌头,站了起来,笑了笑,举着那杯不准备喝的香槟向前走。

    叶子刚走,Hugo不知从哪里跑过来,“这个漂亮。”他拿起一只刻有圣女贞德像的银匙,“卡卡米,这个多少钱。”

    “你要喜欢,就送给你。”

    “谢谢你!” Hugo高兴极了。

    卡卡米转身拿了精致的小盒子,把银匙放进去,递给Hugo,眨眨说:“还不快追。”

    “追什么?” Hugo打迷糊眼。

    “哈哈,我亲爱的,你还想瞒住我的火眼金睛?今天一上船,我就发现你魂不守舍。嗯,那女孩与众不同,你很有眼光。”

    Hugo呵呵一笑,转身去追叶子。

    甲板的另一边,唐雪莲和几个男女伴着乐声跳起舞来。叶子情不自禁踢打着拍子,和着歌曲游动。她伸开双臂做飞翔状,微微昂起头,长发随风飘舞。

    “叶子,我爱你——”他跑过去,冲着她喊。

    “什么?你说什么——”音乐淹没了他的声音。一群舞动的男女围了上来,叶子快活地加入到他们中间。

    “来呀——”她笑着向他招手。

    他跟着跑过去,却觉得似乎有一种力量阻隔在他和她之间。他舞在她身边,突然没有勇气再对她说一次——我爱你。

    当红彤彤的夕阳挂在西天,交易活动接近尾声。游艇徐徐向塞纳河驶去。大家收拾完各自的物品,开始悠闲地喝着香槟。

    一个胖女人抓着个人就手舞足蹈地讲她参加农庄鸡品尝会的经历,她咂吧着嘴,说她在品尝会上不仅饱餐了一顿,临走还得到七欧元辛苦费!说完就像母鸡下完蛋后,咯咯地长笑不止。

    “干脆,我们回去也成立一个学生跳蚤市场。” Hugo突然说。

    “这主意不错。我赞成。特别是留学生,每年学成归国的人,都有很多东西带不走,而且初来乍到的学生,又需要买很多东西。啊,要是我们也有个交易市场,肯定会有人参加的。”

    叶子兴奋起来,微笑在落日余晖中光芒四射,Hugo不用看也能感觉到她双眸映射出的光彩。他忍不住捉住她的手,把那只装银匙的小盒子放在她的手掌里。

    “这是什么?”

    “打开你就知道了。”

    叶子看了他一眼,迟疑地打开。

    “啊,真是太漂亮啦。”

    “送给你,我早发现你没有咖啡匙。”

    “这是古董吧,太贵重啦,我可不能收。”

    “拿着吧,是卡卡米送的。”

    “真的么?啊,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说送人就送人,哪里像个吝啬鬼啊。那我就占个便宜,恭敬不如从命啦。”

    4

    回到巴黎,夜色银灰。

    夜晚的巴黎十分安宁。

    叶子谢绝了Hugo开车送她,她喜欢在夜里漫步在巴黎街头。晦暗的霓虹灯光均匀地照射在石板路和人行道上。空气清新,和风送爽。奔跑了一天的汽车在沉睡。在昏暗中,它们像一只只小猫,显得灰蒙蒙的,富有传奇之感。

    她拐进小巷,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银灰色月光下漂动,觉得有趣,就低着头跟着影子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安德烈住的奥特尔路。她猛然站住了。正准备回撤时,一抬头,发现安德烈的那间小屋里亮着灯光。

    “啊,他回了!”

    心里一阵狂喜,她拔腿就奔去,三步化作两步,飞快地跑上楼,兴奋地把门拍得山响。

    “安德烈,快开门,伊凡开门——”

    然而,门一打开,她的头脑却僵住了。一个黑人很不客气地冲着她吼:“你找谁?”

    “安德烈——”

    “你找错了,这里没有这个人。”黑人说着就要关上门。

    叶子急了,伸手一挡,“他就住在这里。你是谁?”

    “我租了这房子。”

    “不对,怎么可能?”叶子不顾一切地往里冲,嚷叫起来:“安德烈,伊凡,我来了,你们快出来呀?”

    黑人一把推开她,“你想干什么,这里是我家,你再乱喊乱叫,我可就不客气了!”

    一阵沉寂,紧张但又真实的沉寂。叶子松开了手,门砰地在她面前关上了。她连连后退了几步。这是怎么回事?安德烈,伊凡怎么会不住这里?他们去哪里了?他告诉过我,只是去乡下干一两个月的活,并没有说搬家呀?就算要搬家,他也不可能不告诉我呀!

    叶子突然感觉自己像坠入了一个什么都不真实的世界。出了楼,她虚浮得再也挪不开步子,一屁股坐在楼边花坛的台阶上,望着远处黑乎乎的路。远方,在远方,黑暗中似乎有一丝小小的悲愁之情。

    难道他被抓!听阿芰说,这段时间巴黎不安全,警察又开始抓人了。

    她的心狂跳起来,一种不祥之兆使她浑身颤抖。她摸出手机,一连拨了几次安德烈的手机号,但怎么也打不通。她一急,拨通了Hugo的电话。

    Hugo刚洗完澡,正准备上床睡觉,一听到叶子在电话里说安德烈被警察抓了,差点没蹦起来。

    “这不可能?”

    “是真的,他和伊凡都不见了,家里也住了别人。”叶子简直要哭出来。

    “叶子,你别急,你在那儿等着,我马上来。”

    叶子虚脱般地靠在墙脚。远远的,月亮从一幢楼上斜落下去,最终沉没了。街区变得死一样沉寂。Hugo跳下车,喊了一声“叶子”。叶子没有应,但他还是一眼看到缩在墙脚的她,心里一阵难过,飞快地跑过去抱住她。

    “走,我们先离开这里——”

    “不,我要去找安德烈和伊凡。”她紧紧地抓住他,“Hugo,你知道他在哪里,对不对?他前段时间不是在你家修葺城堡吗?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

    Hugo望着她,顿时明白了一件事。难怪每当在安德烈面前说起叶子,说自己对她的感情,安德烈从来不发表看法。以自己和他的关系,沉默不应该是他对这件事的态度。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安德烈爱的是她,她爱的是安德烈!现在安德烈为了爱她而离开她!她呢,却因为他的离开而伤心欲绝。这到底是怎样一种爱情?

    Hugo搂着叶子颤抖的身体,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问题。他把她扶起来,只有编造着最好听的话去安慰她。

    “安德烈不是去乡下了嘛,他那活儿最快要两三个月才完工,这房子说不定是他临时租给别人的,这样也省得白白交房租。”

    “是这样吗?”叶子抬头望着他,眼里满是惊恐,“可为什么他的手机打不通。”

    “一定是白天工作累了,晚上肯定是关机睡觉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慌慌的,却仍一个劲儿稳住自己,想着该怎么在她面前表现得恰如其分。

    “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你说,他真的没事?”

    “没事,怎么会有事呢!就是有事,他也不会束手就擒。”

    他说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看着他笑,叶子才缓缓松了口气。

    从叶子家出来,Hugo心里一阵憋闷。他一踩油门把车开得快飞起来。不一会儿,汽车在一幢旧楼前停下来。他抬头看了看,三楼那间屋还有灯光。他在车里坐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下了车,上楼去敲那扇门。

    “Hugo——”

    Hugo定定地看着安德烈,双眼真像闪着冷光的武器。“你和叶子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你爱叶子!”

    安德烈一愣,感到很尴尬。“进来说话。”

    Hugo侧身走进来,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安德烈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叹了口气,问:“叶子,她还好吗?”

    听到他的问话,Hugo的愤怒一下子冲破了忍耐。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爱叶子?”

    “是的。”

    安德烈干脆的回答,令Hugo很是惊讶。“你爱她!哼哼,你爱她,可你都干了些什么?我现在总算知道了,你让我偷偷帮你租房子,让我向别人说你去乡下接工程,其实都只是为了瞒住叶子,是不是?”

    “是的。”

    “为什么,你不是爱她吗?”

    “Hugo,对不起,我事先没有向你讲明白……”

    “你用不着向我说明白。安德烈,我一直把你当朋友,没想到,你却利用我!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吗?你知不知道,叶子今晚去了奥特尔路,她还以为你被警察抓走了,吓得都哭了。你没看见,她痛苦的模样,缩在墙角,浑身打颤……”

    安德烈痛苦地低下头。他怎么不可能不知道叶子痛苦的模样,他太熟悉了。

    “她现在没事吧!”

    “是的,她现在没事!能保证明天后天她没事吗?你还要瞒她多长时间,你又能瞒多长时间?”

    “等城堡修葺完了,我就带伊凡离开巴黎。现在,Hugo请帮我瞒住她!”

    “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我朋友,叶子也是!当初你让我帮你租房子,我帮了你。现在看见叶子那样痛苦,我不能再继续说谎!对不起,安德烈,我做不到!”

    “不,你做得到!必须做到!” 安德烈猛地抬起头,一双锋利的目光直视Hugo。“Hugo,既然你来了,那么好,我什么都不瞒你,我们俩,两个男人,来谈一谈叶子的事情!”他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Hugo对面,盯着他的眼睛,轻声而清楚地说:“Hugo,我生活在这儿,法国,是非法的!我没有身份,不能租公寓,不能工作,只能偷偷摸摸帮人装修房子,还要处处小心,躲开警察。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是见不得光的!Hugo,要是我爱上了谁,也不能够结婚。因为这需要合法身份,我没有。你说,我还有什么资格去爱叶子?”

    Hugo愣愣地望着安德烈。

    “叶子,她现在是留学生,以她的成绩,她应该有很美好的前程。毕业后在法国找个工作,对她来说更不成问题。但是,如果在这期间出一点差错,哪怕是一丁点差错,她的纸张随时都会被你们法国政府拿走,到那时她的一切就毁了!如果我还继续留在她身边,那无疑就是她身边的一颗炸弹,随时都会爆炸,随时都可以毁灭她。作为一个男人,你说我怎么可能为了一己私欲,去毁掉心爱的女人?我只有离开她这一条道。原谅我,我也有懦弱的时候,我无法面对痛苦的她,面对她,我下不了决心。只好选择偷偷离开,说无奈也好,欺骗也罢,我别无选择。Hugo,我知道,你很爱她……”

    “安德烈——”

    安德烈挥手止住Hugo,继续说:“叶子她是个好姑娘!Hugo,她值得你爱!而你Hugo,你有良好的家庭,也有光明的前途,更重要你可以给叶子她想得到的正常幸福的生活。Hugo,作为朋友,我有个请求,我想把叶子托付给你!我希望你能替我好好爱她,好好照顾她。我的生活是没有希望了。逃到法国,走上了这条逃亡之路,我就从来不敢奢望未来,也不敢想象自己能拥有未来。”

    Hugo平静下来,他这才意识到安德烈的良苦用心,不禁为自己刚才的出言不逊感到深深懊悔。

    “可她爱的是你……”

    “Hugo,我看得出,叶子喜欢你!你要给她幸福和未来。”安德烈打断他的话,“有了你的爱情,她会忘掉我,没有什么痛苦地忘记我。如果可能,就让我成为她的一个记忆吧!”

    她会忘记他,没有什么痛苦地忘记他!

    在开动汽车之时,Hugo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几乎有点虚伪,像谎言!是的,他难以置信,但他愿意去试一试,竭尽全力去试一试。

    5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叶子的反应。素素从尼斯度假回来,看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叶子疯了!

    是的,她疯了!在母亲尚无消息之时,她爱的人又无端失去踪影。她的痛苦简直冲破了忍耐的空壳。她从不知道它有多么坚固,可以坚持多久。现在她更不在乎。既然老天爷要她继续在寻找的路上奔走,那她就走好了。除了报警,她想尽了办法。她寻访了所有可以寻访的人,找遍了所有可以找的地方。这些天,她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钟,不停地走啊走,直到瘫软在地。泪水流干了,她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好像觉得她的一生将要为这无法倾诉的感情所折磨。

    素素来看她,见她形容枯竭,惊问她是不是病了。她淡然一笑,“我觉得这是因为我犯了罪,在受罚。”素素心疼地搂住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为了一个没有身份的逃亡者,把自己弄得痛苦不堪,死去活来。是的,没有人真正明白,就连她自己有时候也不明白。她是渴望过上好日子的,正常而又幸福的生活。这正常这幸福就是和家人在一起,和母亲在一起,和相爱的人在一起。但老天爷偏偏不给她。为什么?难道她真的罪孽深重,要受这样的惩罚吗?

    “那人有什么好?他能给你什么?你为什么偏偏死心眼,Hugo那么好你不要,偏要爱一个无纸张的逃亡者!叶子姐,你好好想想,这种爱情什么都给不了你,只会毁了你!”

    “毁了我?”

    “是的!”素素的回答斩钉截铁。“我想他已经意识到了,所以才离开你!叶子姐,你知道吗,看着你这个样子,Hugo有多难过。他是真的爱你……”

    “我和他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在我看来,你们郎才女貌,才是真正的一对呢。”

    “素素,mélissa,你也知道,我来巴黎说是留学,其实是来找我妈的。”

    “可这和你跟Hugo谈恋爱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素素,你还记不记得,刚来的时候,你问我对巴黎的感觉,我说好。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一说起巴黎,我马上就会想到美丽城,拥挤嘈杂,车挤在马路上开不动,到处是人,乱哄哄。我也一直在想,假如我一来巴黎也和你一样先去香榭丽舍,去凯旋门,也许巴黎在我心里会是另一番模样。但是现在没有办法,你知道人的第一印象是很顽固,很难改变的……”

    素素的脸上出现迷惑不解的神情,但她清楚她劝不了叶子。

    来到画廊,叶子长久地站在那幅唐雪莲视为镇馆之宝的素描画前。她知道她必须像唐雪莲一样,哪怕心爱的人蒸发了,她也要有信心找回他。她把打印好的寻人启事和安德烈、伊凡的照片装好,五点钟是人们下班的时间,她要去散发寻人启事。

    “叶子,你这样是没有效果的。安德烈,他不在巴黎。”

    “你让开!”叶子瞪着Hugo,“我不会相信你的!”

    叶子的话像一只利箭刺痛了他。他们僵持着,但最终Hugo让开了路,呆呆地望着她以闪电般的速度冲了出去。

    他坐在办公桌前面,双手交握,搁在胸前,状似冷静,然而,他的心灵理智却一片空白。他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老实说,开始的时候他看见叶子对安德烈如此牵肠挂肚,心里十分妒忌,不明白自己哪里比不上安德烈,可叶子偏偏对他情有独钟。他也不明白安德烈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叶子,而要留给叶子一个渺茫的希望。这对叶子不公平!然而,几天前,安德烈从屋顶摔下来,他把他送到医院。安德烈做完手术醒来,挣扎着抓住他的手,定定地望着他,他苍白憔悴的脸,一双眼睛在那苍白的脸上,显得大而有光。

    “一定不要告诉叶子!”

    一刹那间,他感到有点羞愧,安德烈的坚持,安德烈的痛苦都在证实他对叶子的爱。房间的寂静使他感到窒息,除了点头,他什么也做不了。

    夕阳冷冷地挂在西天上,店铺开始关门打烊。地铁里钻出来的人越来越少了,叶子仍坚持着。

    “先生,请问你见过这个小孩吗?”她拦住一个从地铁钻出来的男人。男人几乎没有停步,冷漠地看了她一眼,从她身边绕了过去。“夫人,请帮帮我——”她把寻人启事递向黑发女人。女人接了过去。“谢谢你——”她向女人鞠躬,一抬头,却见女人手一扬,“寻人启事”呼啦啦地随风飘舞,落在人行道上。叶子一愣,一群人从餐馆里出来,你一脚我一脚从它身上踏过去。又一阵风来,吹起了它,接着它落在更远的地方,又有一群行色匆匆的脚步踩向它……叶子强忍心酸,追过去,捡起它,它已经面目全非。

    叶子绝望地走在巴黎的街道上。一条白狗从她身边窜过去,伸着舌头,回过头望着她。从它的毛色和整洁可以看出,它是一条刚刚被遗弃的狗。巴黎人爱狗,有的人甚至把狗视为家庭成员之一。然而,一到七八月份,街上随处可见一只只被主人遗弃的狗。因为这个时节,是巴黎人度假的日子。为了自己有个完美的假期,巴黎人的爱心也不由自主大打折扣,他们再也无暇顾及自己的狗,有的把它们锁在家里,有的则把它们从家里赶出来,至于狗是死是活,那全凭它们的造化。叶子住的那幢楼里,就有一对新婚夫妇度蜜月回来,发现他们的狗饿死在家里。他们把它埋了,哀叹了几日后,又抱了条狗回来。说到底,那只是一条狗,一个宠物而已。跑掉了,哪怕是死去,再买一条就是,总会找到一只替代它。

    其实,巴黎人和巴黎这座城市一样,有着惊人的美丽,同时也有着惊人的冷漠。

    白狗很可能又累又饿,伏在那里,似乎在用最后一点力气睁着眼,哀怜地望着她。叶子的心颤了。她走过去,想去抚摸它。但她刚接近它,它猛地站起来,飞快地跑过马路。叶子呆呆地望着,不一会儿,它的身影就消失了。

    叶子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条被人遗弃的狗一样,身边还残留着主人的气息,却不知道主人在哪里。其实这些年,她一直像个孤儿一样,走过了一条多长的路程啊!来到巴黎,她以为她的命运会改变,可什么都没有改变。她继续向前走,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街道两旁,富人们的豪华公寓和别墅仿佛都在向她证实着一个残酷的事实:她和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现在的结局!在现实面前,她和他在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她对他的爱会变得多么微不足道啊。

    夕阳如金,一朵朵蓬松的小云彩,懒洋洋地飘浮在碧空中。她的面前是塞纳河岸公园,一大片由成千上万朵鲜黄的郁金香组成的花海,盛开在白桦树林斑驳的树阴下。微风习习,带来夏日的芬芳,惹得黄郁金婆娑起舞。

    “姑娘,你喜欢这儿吗?”从花海之中走出一个戴着花边软草帽的妇人,她抬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望着叶子。

    喜欢,不喜欢,与我有何干?叶子不想理睬,继续往前走。

    “它们不美吗?”她又问了一句。

    “是的,它们很美。”叶子敷衍着。

    “鲜花,色彩,香味——好似呼吸着香槟啊!”她一把拉住叶子。“你应该停下来呼吸,深呼吸——”叶子惊异地回过头来看她。她饱经风霜的面孔似笑非笑。她凝神注视着那片花海。“我时常来到这里。”她说。

    “你喜欢它们,是啊,没有人不喜欢花。可是,我现在没有时间。”叶子想挣开她的手,但她瘦削的手却很有力,被抓住的胳膊隐隐有点疼。

    “你手里是什么?”

    “寻人启事!”

    她接过来仔细地看,紧抓着叶子的手不由得松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应该跟我来喝一杯。”

    6

    叶子跟着她穿过花海,走过树林,来到一块空地。那儿停着一辆破旧的房车。她打开门,把帽子摘下来,抖出一头银发。她指着桌前的凳子让叶子坐,把帽子挂在门后,从橱柜里拿出一只小锅和咖啡粉。她把咖啡粉放在小锅里,加水和糖放在炉上煮。叶子默默地看着她,猜测着她的年纪。

    房车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在她的床头,挂着一张男人的照片。那男人有一头黑头发,目光炯炯,十分英俊。

    “那是我的恋人。”她说。

    叶子吃了一惊。

    “我们彼此疯狂地爱着对方。可是有一天,他突然不辞而别。我几乎哭瞎了眼。终于听人说,他在巴黎,我不顾父母的阻挠,来到了巴黎。”

    “你,你不是法国人?”

    “不是。”

    “那你是哪国人呢?”

    “也许我是土耳其人。”

    “也许?”

    “是的,自从我十九岁从土耳其逃出来,我就再也没有回去。我的父亲母亲,先后去世后,我就更不知道我是哪国人。在这里有人说我是吉卜赛人,埃及人,或者一个别的什么人,呵呵,有什么关系。我有自由啊,”她说,“我对谁也不卑躬屈膝;我谁也不服从,谁也不放在眼里——我喜欢到哪儿就到哪儿,能怎样谋生就怎样谋生,该死的时候就死。”

    “那么,你找到他,你的恋人了吗?”

    “我找到他啦,但他死了。”

    咖啡的香味飘散开来,小银锅咖啡翻滚,边缘鼓起了泡泡。她把火熄灭,把咖啡盛进两只白色的小咖啡杯里,端着走过来,把一只杯子轻轻放在叶子面前。

    “他怎么死的?”

    “一次在躲避法国警察的搜查时被打死了。”她喝了一口咖啡。“怪谁呢,那个傻瓜相信法国的自由民主和浪漫富足,相信能在这里淘到金,然后回去风风光光地迎娶我。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是个虚伪、冷血的国家!”她的脸很空寂。她望着叶子,又像没有望着她。“你要找的人,是你爱的人吧!你骗不了我,我有一双洞悉灵魂的眼睛。”她拿起叶子喝过的咖啡杯,轻轻用托盘盖住。“也许我可以帮你算一卦。”

    叶子在电视里见过,在土耳其的咖啡店,有一些专门为人答疑解惑的咖啡占卜师。他们让人喝完咖啡,然后观看咖啡杯里咖啡的残渣所形成的图案,以预测吉凶未来,类似于心理学中的罗莎墨渍测验。叶子没想到老太太也会这一手,不由得紧张起来——她的命运会如何呢?老太太把杯盘稍微摇晃一下,轻轻地将杯盘小心地倒扣在桌子上,然后默默地喝着自己的咖啡。

    不一会儿,她拿起杯子,看着里面,双眉紧蹙。叶子的心紧张得要蹦出来,几乎不敢去看她。

    “假如这是真的……”她终于松开眉头,开口说话,“你应该回去等他。”说完,她重新把杯子倒扣在盘子上。

    叶子茫然地看着她,好半天,才像醒来似的。她猛地站起来,走到门边。

    “晚安,夫人。”

    “晚安姑娘,Bonne chance,祝你好运!”

    她疯了般往回跑,推推搡搡地穿过一大群人,向右转了个弯,沿着布瓦街奔去。有人在背后骂她。她这才镇定下来,停止奔跑,用尽量快的、但不让人家引起怀疑的急步往前走去。

    “你应该回去等他……回去等他……”

    他一定回来了!他怎么可能一声不响地走掉,他不是那样的人。是的,他不可能走,要走也会带上我!

    果然,远远的,她就看见有人在她的楼前徘徊。是他——她兴奋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向前跑,跑向他。

    “叶子——”他叫唤着,一把抱住她。她的心跳得好快,喘不过气来,眼前一片昏花。瘫倒在他怀里。

    “叶子——”

    “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吗?”好不容易,她才喘息着说。

    “哦——”

    “不许你再走啦!”

    “我不走。”

    他感觉到她呼吸的沉重起落。瞧不见的,充满信任感,向着他颤动。

    “我已经想过了,而且想得很多,想到你,也想到我自己。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完全需要我。我知道我还不够好,不能够完全打动你的心。可是,安德烈,我爱你!又是多么需要你。一直以来,我总有这种预感,觉得你会离开我。警察赶你出境,或许你有一天,你自己要走了,不想呆在这儿,到什么地方去——”

    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流,在升腾。它喷涌着,仿佛从许多泉眼中喷涌出来。

    “原谅我的自私,安德烈!可是我不管,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要找到你,跟着你。哪怕你赶我走,我还是会跟着……我爱你,安德烈,我只属于你……”

    他木然地站着,在幽暗中,这些甜言蜜语的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这些字眼儿,对他来说,没有一点儿别的意义,只意味着爱情的破碎!他猛地推开她。在她看清他之时,发出了一声尖厉的惊叫,踉跄几步。

    他一把扶住她,吼叫着:“你这个大傻瓜,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她想挣开他,“我不用你管——”

    “你不就想去找他吗?好,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她迷惑地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带你去找他!”

    生命仿佛一下子回到她的身上,她的眼睛,在街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你可以一直看进去,却看不到尽头。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

    “是的,是真的!”他忍不住吼叫起来,“只是,你得好好想想,他为什么要离开?”

    “为什么?Hugo,他对你说了什么,你快告诉我,他都说了什么?”

    “叶子,你冷静点。仔细想一下,你就会体会到安德烈的良苦用心,他所面临的困境!他不能因为他的原因而影响到你,所以他选择了离开。我也不再瞒你了,这一次,他离开,房子是我替他租的,他很安全,和我也保持着联系。你要我带你去找他,很容易,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但是叶子,我必须提醒你,你现在还只是个留学生,在这期间如果出现什么差错,你的居留法国政府随时都会取消,到那时,你和安德烈,你们永远都无法再见面!安德烈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他一定会再离开,而下一次,他肯定连我也不相信。叶子,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叶子倔强地别开脸,没有回答。

    Hugo等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好吧,我带你去——”他拉起她就走,像憋着一口气。来到街上,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走了大约半小时,停在一幢灰色的旧楼前。

    “五楼,那间亮着灯的房!”

    叶子把手伸向车门。

    “叶子——”Hugo又一把捉住她的手。她还是什么都没说,从他手中抽出手,摇下了车窗。她伸头望向那个亮灯的窗。她仿佛看见,不,是她相信自己看见灯光里安德烈晃动的身影。现在他坐下了,正给伊凡读故事书,哄伊凡睡觉。他的声音,叶子觉得,他的声音,就像四月里的泉水,滴落在她的心里。

    他在这里!他是安全的。这已经足够了。

    她抽回身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只胳臂撑在车窗上,眼睛直瞪瞪望着前面,仿佛在沉思。灯光下,她的脸儿显得很苍白。她不经意地笑了一下。笑瞬息即逝,却显示出一种动人心弦、孤独凄清的美。忽然地,她有了一股热情,一种不言而喻、确实无疑的平静。

    她说:“我们回吧!”

    “先生,原路返回!”Hugo长吁一口气,对司机说。

    车风驰电掣驶出空荡荡、灰洞洞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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