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巴黎相信爱情-法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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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许多事情接踵而至,来不及细细品味,就已经被岁月抛弃。风一过,又刮来新的躁动和狂热。2007年法国总统大选更是一场五级飓风,轻而易举扫荡了人们的注意力。十二名总统候选人PK,狼烟滚滚,杀戮迭起,好似一场春秋战国式的大混战。群雄逐鹿,鹿最终死在一个矮个子、出身寒门、强硬的萨科奇手中。

    萨科齐出生于巴黎一个移民家庭,父亲是二战后流亡法国的匈牙利贵族,更确切地说是匈牙利难民,母亲是希腊人和法国犹太人的后代。萨科齐四岁时,父母离异,母亲不得不外出工作抚养萨氏三兄弟长大成人。他小时候学习成绩并不好,因为拥有一个明显的外国人姓氏而在学校中饱受歧视和欺负。他的父亲曾对他说:“你这个姓氏,加上你那种成绩,想在法国出人头地?难啊!”并告诫他不要对未来抱有太大野心。

    然而,谁会料到,这个从来不受重视的外国移民后代日后竟成了法国第二十三位总统。萨科奇在竞选拉票之时,曾向国民承诺,当选后将大力解决非法移民问题。他表示:他将推出“一个法国梦,即建立一个博爱共和国的梦,在这个共和国中,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在这个共和国中,谁也不用再害怕他人;在这个共和国中,多样性再也不会被视为一种威胁,而是一种财富。”他要把法国人民团结在这个法国梦的周围。对那些生活窘迫的人、病人、残疾人、那些受过太多痛苦的人,他要给他们以希望,他要对他们说,法国是个大家庭,在这里,弱者和强者享有同样的权利。

    萨科奇的当选无疑给移民们打了一针强心剂,他点燃了移民们的法国梦。他们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个曾经也饱尝歧视的移民后代的总统。人们欢欣鼓舞庆祝法国进入萨科奇时代。

    新总统就职演说那晚,Hugo提着一箱啤酒来到安德烈家。

    “安德烈,今晚们不醉不散。我敢说这次你的居留肯定有戏。”

    叶子出事后,安德烈就同意了Hugo的建议,找Fran·ois帮忙,申请劳力匮缺行业无证劳工身份合法化手续。

    “何以见得?”

    “我们这位新总统已经明确表示法国要选择性移民,容许有一技之长的无证劳工获得身份。要是你的都办不下来,那我看总统得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政治家的话,本来就不是人话。你要是相信,那只说明你太天真。”安德烈说。

    “你总是这么悲观。”

    “不是我悲观,如果不是萨科奇当选,我获得纸张或许还有点希望,现在他上台了,别说纸张,或许连黑在这里也成了一个问题。”

    “这话怎讲?”

    “自古以来,新官上任,但凡打算有点作为,总得拿人开刀,不杀两个倒霉的,今后令不行,禁不止,基本上没法玩。”

    “那你说萨科奇会拿谁开刀?”

    “非法移民!”

    “不至于吧,他自己就是个移民后代。”

    “正因为他是移民后代,才会对非法移民不会手软。这就是人性的弱点!”

    安德烈的话Hugo不相信,叶子也不愿相信,但这并不影响他的预见性。果然,新政府专设了负责移民事务的“移民、融合、民族认同与合作发展部”,由萨科奇的亲密合作者布里斯·奥尔特弗担任部长,对非法移民采取了强硬的铁血政策。奥尔特弗部长明确向法国警察下达了2007年年底前遣送出25000名非法居留者出境。各地警察立即开始对无证移民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大搜捕,就连学校里的无证学生也未能幸免,许多正在课堂上课的无证学生被强行带走。血腥味霎时笼罩着整个巴黎。

    星期三下午没课,叶子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去图书馆。刚出门,手机响了。电话是李冉的母亲打来的。

    “叶子,李冉绝食……”话没说完,李冉的母亲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什么?”叶子大惊。

    李冉的母亲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哽咽着说:“她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叶子,我和她爸都没有办法,这孩子心气高,脾气又倔,叶子,她一直打心眼里佩服你,也听你的话,你来劝劝她吧,阿姨求你啦——”

    “阿姨你别急,我马上过来。”

    叶子招手拦了辆出租车。坐在车上,她心情难以平静。今年李冉参加法国高中会考,以全区第二名的优异成绩考入大学预科,却因为sans papier而面临无法继续学业的厄运。叶子把目光望向窗外,雕塑,喷泉,高级商店、咖啡屋、餐馆、酒吧,赏心悦目的巴黎如流水在眼前流动,巴黎还是那么典雅繁华,就像一个雍容富丽的贵妇,高昂着美丽的头颅,无视着世人所遭受的不公和痛苦。

    车停在巴黎六区一幢普通石楼楼下,这些石楼构成一个个建筑群,划出巴黎的界线。六区,是巴黎富人区。当初李冉的父母不惜代价在这里租房,就是为了李冉能上好学校,得到好的教育。可是他们谁会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

    李冉家在六楼顶楼,叶子飞快地跑上楼。李冉的父亲靠在楼道边一动不动,两条腿微微叉开,手里燃着一支烟。看见叶子上来,忙把烟掐灭了。

    “李叔叔,李冉怎么样啦?”叶子焦急地问。

    他冲着她淡淡一笑,然而那笑比哭更令叶子感到不安。

    “进去吧,她妈正守着她。”

    叶子推门进去。李母正坐在桌前对着一碗面条抹眼泪。

    “哦,叶子来了——”李母迎了上来,一把抓住叶子,“她已经两天没吃没喝,你好好劝劝她,阿姨求求……”一口气涌上来,她几乎闭过气去。

    叶子慌忙扶住她,“阿姨,阿姨,你怎么啦——”

    李父听到喊声冲了进来,扶住妻子,顺了顺她的气。“叶子这不是来了吗,你别着急。”说着,他向叶子努了努嘴,叹道:“去吧——”

    叶子点了点头,她快步走到李冉的房门口,敲了敲门,喊道:“李冉,我是叶子,我看你来了。”

    没有人回答。她轻轻地推了一下门,门开了。李冉躺在床上,见她进来,翻身脸向着墙。

    “李冉——”叶子走到床边,又轻轻地叫了一声。

    李冉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叶子站了一会儿,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在她的面前是李冉的床,床靠着窗户,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玻璃窗洞,在它右边,有一根树枝在摇曳。玻璃后面是蓝蓝的天空,天空蓝得如此纯净,这是典型的巴黎的晴空。她们谁也没有说话,屋里一片寂静。门后传来李冉父母亲徘徊的脚步,它们一步步就像踩在叶子的心上。

    “李冉——”

    “不要劝我!”

    “我不是来劝你的,我也没有资格来劝你,我做过比你这更傻的傻事!其实,喝下一剂无效止痛药,不仅止不住痛,而且还会更痛……”

    李冉翻身坐起来,穿了鞋,站起来就走。

    “李冉——”叶子追过去。

    一看到女儿走出房门,李冉的父母慌忙迎了上去。

    “冉冉——”

    李冉没有理会,径直往屋外跑。

    “叶子——”

    “李叔阿姨,你们别急,我会陪着李冉的,你们放心。”

    叶子一直跟在李冉身后,李冉下了楼,在马路跑了几步,虚弱的身体就支撑不住了。叶子连忙扶住她。

    “走,我们去吃点东西。”

    李冉趴在她身上喘了会气,突然抬起头,笑起来,咯咯地大笑起来。

    叶子望着她,摇着头也笑起来。李冉向前走了几步,揪下路边一朵从花圃里探出来的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扭头问叶子:“我还有路走吗?”

    叶子一时语塞。李冉继续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扯下花瓣,口里念念有词:“有路,无路,有路,无路——”

    叶子看着揪心,她一把拉住李冉,说:“有路无路,我虽然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找到答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不吃饭,是一个错误!”

    “那好吧,我听你的!”李冉把花抛向远方,笑着说。

    叶子挽着李冉的胳膊走进一家名叫“佛”的越南面馆。叶子叫了两碗店里特色餐——鸡粉。不一会儿,gar·on送来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鸡粉。一看,就知道这碗粉用料讲究,碗里除鸡丝外,还配有肉丝、蛋丝、木耳丝、葱丝、香菜丝。蛋丝制作独特,摊成薄薄的片,切成细细的丝,不粘不连,撒在粉上与红的肉丝、白的鸡丝相辉映,格外撩人食欲。

    叶子拿起小盘里切开的鲜柠檬,轻轻一拧,几滴柠檬汁落入碗中,原先滚烫鲜美的鸡粉,又添了一缕清香。她把鸡粉往李冉面前一推,笑道:“吃吧,吃完佛,我们再去寻路!”

    李冉一连吃了两碗热乎乎的鸡粉,精气神又回来了。

    “我一下子觉得一直压在我心头的重负已不复存在。我好像生平第一次感到轻松愉快,无忧无虑。”

    “这才是你真正的天性!”

    “不是天性,是我想明白了一件事。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的一件事!”

    “以不吃饭为代价。”

    “是的。”她一字一顿地说:“绝食能使人的思维变得无比清晰。”叶子惊讶在望着她。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女孩,留着长发,脸色苍白的少女,有着与众不同鹰嘴般的侧影。

    “我来到这个世上本是一个偶然,偶然成了爸爸妈妈的女儿。他们爱我,很爱很爱我。正是他们的爱把这个偶然变成了必然!现在我必须爱他们,哪怕他们犯下了错误。叶子,你知道一块木板和一条船有什么区别吗?木板仰浮于水面,任凭自己在河里随波逐流。可是船却不同,它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驰骋水中。我想我应该成为一条船。”

    2

    天色渐渐暗下来,暮色中塞纳河对岸的轮廓犹如一个侧身躺着的裸体女人。成为船,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或许是一块木板的最高境界。可是成为船,木板要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送李冉回家后,叶子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来到安德烈家,她把李冉的事情告诉了安德烈。安德烈沉思了一会,说:“李冉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找人认养。”

    “认养?”

    “你记不记得前段时间炒得沸沸扬扬的法国图卢兹市古纽镇镇长,他反对萨科奇的移民政策,认为萨科奇法是和共和国的精神背道而驰。他在古纽镇举行了一次共和国认养活动,他自己在活动中认养了一个四岁的北非小女孩,成为她的代父,这个小女孩现在生活在他的家里,逃过了被遣返的厄运。”

    “嗯,我记得。”

    “一个愿意提供奉帮助的法国家庭或个人,一名左派议员或政府工作人员做担保,即为共和国保护人,在市政府签署一份认养文件。这就是所谓的共和国认养。现在巴黎各区政府里的左派也纷纷响应这种活动。其实李冉的事情不难解决,只要找到认养人,她就可以继续留在法国上学。”

    “也就是说给她找一对干爹干妈。”

    “不错。”

    “那她的父母怎么办?”

    “如果运气好,也许还能继续黑在这里。可一旦李冉去参加认养活动,就无疑把她的父母暴露在警察眼皮底下。”

    “这么说,她的父母很可能被遣返?”

    安德烈没有说话。

    “找人做她的干爹干妈应该不成问题,上次我带她去参观Hugo家城堡,Hugo的妈妈就特别喜欢她。我去求求Hugo妈妈,这事说不定能成。可是这代价也太大了,与父母分开……”

    “但这是她唯一的出路,否则她的前途就不堪设想。她才十七岁呀!你最好去和李冉的父母商量一下。”

    “中国的父母为了孩子可以连命都不要,我想他们一定会同意。我担心的是李冉,不知道她会不会同意。”

    叶子前思后想,又找Hugo和他的父母商量。Hugo的父母十分乐意收养李冉,但叶子还是下不了决心。她想她是了解李冉的,如果要在自己的前途和父母之中做选择,她相信李冉会选择后者。就在她举棋不定之时,她却与一直没有机会见面的索菲娅相遇了。

    索菲娅的保护者——警察保罗在一天晚上被一伙身份不明之人围攻,活活被打死,警方却一点线索都没有。现在索菲娅要离开巴黎去意大利,她是来向安德烈告别的。

    她平静地说:“我知道,那是报复。保罗死有余辜。他心太毒,曾经把我们这些人的命运牢牢地捏在手心里,甚至连六十多岁的热尔科夫教授都不放过。我曾经跪在地上求他,可是他操完了我,仍然对老教授下了驱逐令。老教授体力不济,无法再踏上那条受苦受难的道路,便在驱逐的前一天,在汽车旅馆的衣橱里上吊死了,因为整个房间只有衣橱里有一个钩子。他那由于饥饿而十分消瘦的身体,轻得连衣钩都可以吊他起来。他的身体仅仅成了一束衣服和裹在里面的几根骨头……”

    叶子控制不住地“啊”了声,怔怔地望着她。一道斜斜的光芒,穿过窗子,直落在她的脸上。让一双眼睛陷在黑影里,只有那张蠕动的嘴泛着光芒。

    “一场大风暴要来了!”

    送走索菲娅,安德烈叹道。

    叶子再也沉不住气了,她甚至没有向安德烈告别,就急匆匆地向地铁冲去。她一刻也不敢再犹豫了。来到李冉家,她来不及喘口气,就仔仔细细地把认养之事讲了一遍。

    “下个星期二,六区政府将举行一个共和国认养活动。Hugo的父母,李冉你也是认识的,他们非常喜欢你,只要你愿意,他们就可以认养你,成为你的干爹干妈……”

    “曲线救国!好一个曲线救国,这和出卖自己的父母有什么区别!”当李冉听叶子讲完,不由得冷笑起来。

    叶子低下了头。李冉的母亲在一旁直抹眼泪,李父一言不发,浓浓的烟雾笼罩着他的脸。

    “我有自己的爹妈,为什么要去认不相干的人做爹妈!我不愿意,不愿意——”

    “可是,李冉,如果要留下来继续学业,这是唯一的出路。”

    “叶子,我一直佩服你!把我的心里话告诉你,可是,我没想到你根本就不了解,不懂我!我要做一条船,而不是一块任人摆布的木板。爸爸和妈妈,我这辈子只有一个爸爸和妈妈,决没第二个。”

    “冉冉,妈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妈求你,答应吧!”

    李冉愣愣地望着母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为什么?妈,我是你的亲生女儿,现在你居然要把你养了十八年的女儿拱手送给别人!妈,你还是不是我的亲妈呀?”李冉说着,大哭起来。看到女儿哭,李母也忍不住嚎啕起来。

    叶子呆呆地坐着,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罪人。她想也许自己真的不该向他们提出这个建议。好人她给做了,痛苦却留给了他们。沉闷的空气弥漫在屋顶的上空,看去好像是灼热的铁。

    “别哭了!”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李父大喝一声。所有人都愣了,盯着他。他把烟蒂狠狠地摁在桌上。

    “李冉,下星期二,我们送你去区政府,接受认养!”

    “什么,爸,你说什么?”李冉的一双泪眼瞪得圆圆的。

    “孩子,你必须认清现实,现在这是唯一的出路,你没有选择!”

    “为什么?我们为什么非要呆在这个地方不可,这里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家。我们为什么不回国,回到自己家里……”

    “为什么,就因为当初我们选择了这条路。孩子,现在没有退路了!不是爸妈不愿意回国,是不能回去。你想想看,回去,你没有学籍,哪个学校肯要你……”

    “我可以重读高中!”

    “孩子,事情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你们骗我,你们不愿回去,是怕丢了你们的面子,在国外,多风光呀——”

    “住口!”李冉的父亲气得一巴掌打在李冉的脸上。

    “你……你……你打我!”李冉捂着脸,不相信似的望着父亲。李母上前想搂住她,被她躲开了。她哭喊道:“你们要把我送人,还打我!今天我总算明白了。好,那我们就做个了断,前几天我绝食,那是吓唬你们。那今天就来真格的,反正我的命是你们给的,现在你们既然铁了心不要我,我也不要这条命!我从这里跳下去,就用不着你们想尽办法打发我啦——”她一边喊一边向窗口跑去,叶子一把拉住她。

    “李冉,别这样!”

    “你放开,放开我,这是我们家的事,你别来充什么好人!”

    就在李冉挣扎之时,她的母亲扑过来,把她紧紧地搂抱住。

    “你闪开——”李冉狠狠地厮打着母亲。

    “孩子,爸求你啦——”

    随着一声嘶力竭的呼喊,李父扑通一声,跪在李冉的面前。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一切都凝固了。

    “爸——”

    李冉不顾一切地扑向父亲,李母也扑将过去,三人抱头痛哭。

    叶子定定地站在那儿,一种剧痛不知从身体哪个部位传来,紧紧地攫住了她。她极度无力,倏忽间眼前一片模糊。

    星期二不可抗拒地来临,李冉没有让父母送她,由叶子陪着来到区政府。门口已挤满了各种肤色的人们。叶子拉着李冉刚挤到门口,Hugo的母亲伊莎贝拉就迎了出来。她是一个身材苗条的高个子女人,金色的头发盘成一个发髻,蓝色的眼睛并没有因岁月而失去光彩,是一个将近六十岁的美女。

    “亲爱的,你们终于来啦!”她热情地分别与两人行贴面礼。

    叶子拉过李冉的手,把它递向伊莎贝拉。伊莎贝拉接过李冉的手,紧紧地握。

    “走吧,我的孩子!”

    李冉随着她一步步走上台阶,走到最高一层时,她突然回过头来,冲着叶子一笑。然后,她们身影就消失在厚重的大门里。

    门外的那些等待的人,发出了羡慕的叹息。可是,他们不知道,就在李冉走进那扇厚重的大门之时,等待在李冉家门口的警察也冲进了她的家,带走了她的父母。从此,她和父母远隔万水千山。叶子知道,这种因生活所迫做出的选择,已经很难找出它的终极意义。

    3

    素素和Michel结婚也许是这个夏天唯一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然而婚礼却与素素曾经的想象大相径庭。没有豪华游轮,没有乐队,没有花团锦簇,甚至没有父母亲的参加。由于父母来法签证被拒,她要公平,拒绝Michel的父母来观礼。婚礼没有丝毫的盛大,简单得可以忽略不计。在几个好友的陪同下,与Michel一起从市长手中接过结婚证书,就算把婚结了,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刻钟。之后Michel赶回公司上班,而新娘子则由叶子陪着去布置自己的新房。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幻想之所以美丽,那是因为它只是幻想。”在回家的路上,素素感叹道。

    “知足吧,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能不知足吗?我呀,现在总算能睡安稳觉了,最起码有了这个证,不用害怕被法国这些疯子警察赶来赶去。叶子,你不知道,自从上次你被抓,我就天天做噩梦。要不是现在还没毕业,我早回国了。还用在这儿,受这个罪!说到底,这是别人地盘。”

    “大喜的日子,也不说点高兴的,你可别忘了,是金子到哪儿都会发光!”

    “是金子怎么样,能发光又怎么样,你一样得不到认同。没出国之前,如果有人拿这张永久居留卡来诱惑我,我也许能为之献身。现在就是给我一个法国籍我也不稀罕。想想就觉得可怕,你的脸,无论走到哪里都让他们认为你是个外国人,你永远活在这个国家的边缘,找不到归属感。”

    “可是你就不怕Michel去了中国也找不到归属感?”

    “那没办法,在这个世上,作为一个男人,就应该比女人承受多一点。谁让他们总是以强者自居呢!”

    “你呀,总有理。是这里吗?”

    “应该是吧。”素素朝路口瞧了瞧。

    “我的天,都不知道这儿到底是不是你的新家。”

    “呵呵,老实说,自从Michel租了这房子,今天我也第一次来。他说他搞得定,而且要给我惊喜。再说了,这房子是带家具的,用不着我操心。”

    两人说笑着上到三楼,一眼就看到对着楼梯的一户门上贴着张大红喜字。

    “天啦,大红喜字都贴上了,肯定就是这家啦!快开门吧。”叶子催促着素素。

    素素赶紧从包里摸出钥匙,塞进门锁里一拧,门果然开了。屋里飘出一股鲜花的香气。两人相视一笑,推门进去。一进门,都愣住了。

    正对门的那面墙上,红喜字贴了一圈,圈里挂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中国字:素素是我老婆,我爱老婆,钱都给老婆。Michel字。旁边是一个大大的笑脸。

    此时此刻,即便是一个空房子,也一下子被幸福填充得满满的。

    就在两人还在面面面相觑之时,门被人推开。素素一回头,大喊一声:“老公——”便一头扑进Michel怀里……

    那是怎样的一种幸福!爱与被爱都同时铭刻在心。

    在回家的路上,叶子脑海里一直浮现着素素那个傻傻的笑。她不知道,素素的那个笑,就是这个夏天留给她的最后一缕阳光。

    “阿姨——”刚进楼,就看见阿芰在门口徘徊,叶子赶忙跑过去开门。

    “叶子啊,我包了点饺子,正好今天有时间给你送过来。”

    “阿姨你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等了好久吧?我的朋友,就是那个素素今天结婚,回晚了。快,快进屋。”

    “我也是刚到一会儿。”

    “阿姨,你喝水吧!”

    “叶子,别忙了,坐过来,阿姨有事跟你说。”

    叶子倒了杯水过来,“阿姨,啥事?”

    阿芰拉过她的手,抚摸着,定定地看着她,“叶子啊,素素都结婚了,你呢?”

    “阿姨,别为我担心,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阿姨怎么能不担心呢!”阿芰叹了口气,“我在这儿还能看着,可我这一走,唉——”

    “什么?阿姨,你要走,去哪儿?”

    “阿姨要回去啦!”

    “回去?”叶子先是一惊,转瞬明白了,她高兴地说:“阿姨,这是好事啊。不过,就是有点太突然了。”

    “是啊,连我自己都感觉有点突然。现在风声越来越紧,我们那个工厂也接二连三查了好几次,要不是老板有门路,事先得到消息,我恐怕早就被抓了。”阿芰喝了口水,顿了一下,说:“这只是其一,国内也有点事,儿子小明没人照顾,他爸爸得了癌症!”

    “啊?是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查出来的。他的那个情妇一听说他不行了,卷了笔钱跟一个相好跑了。”

    “那女人怎么这么狠心啊?”

    “其实也不能全怪她啊。一个女人,把最美好的青春都耗了进去,最终连个名分都没有。现在她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不为过。”

    “阿姨,这么说你原谅他了。可是,他生了病才想到你,这是不是对你不公平?”

    “原谅,在我和他之前已经不存在这个词。仔细想想,曾经刻骨铭心的那些往事,什么爱呀恨呀,曾经纠缠不清的对错,现在竟似尘如烟,一一飘散了。真可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他向我忏悔,痛哭流涕,我听着,却恍如隔世。唉,世事无常啊!闺女,你问我公不公平,其实这世界有公平可言吗?我已是一个不希望什么的人,不希望也就不会失望。其实呀,生活早已经把我和他撕裂成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爱恐怕是永远不会再重新开始。但他毕竟曾在我生命里出现过,与我走过一段路,照顾他,这也是一种道义。更重要的是,我能回到儿子身边。这段时间打电话给儿子,他老哭,老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他爸爸在医院里躺着,没人照顾他,像个小流浪狗,饥一顿饱一顿的。我心疼啊!我本不是个好母亲,如今也只有尽力去补偿儿子啦。”

    “阿姨,你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中午的飞机。”

    “这么快,我都没法去买个礼物……”

    “什么都不用,阿姨心里有清楚。只是我这么一走,实在放心不下你啊。”

    “阿姨——”叶子哽咽起来。

    阿芰抚摸着她的头,半晌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叶子。“这是我托人打听到的你妈的地址。看来,以前的消息是对的,你妈的确改行做了保姆,并且跟着东家去了外省。听人说那东家是个很不错的人,不会亏待你妈的。地址写在这纸上呢。”

    叶子欣喜地打开纸张,上面写着:普罗旺斯阿尔城圣.路易门路尽头康家。

    “听说那是个小城,而且中国人也不多,我想他们在那里住了两三年,应该不难找。”

    “这真是太好啦,太好啦!”

    “叶子,这是阿姨最后能为你做的。本来阿姨是应该和你一起去找你妈,可是……”

    “阿姨,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我都没法报答你。”

    “傻孩子,快别说这样的傻话啦!能找到你妈,阿姨也就能放心地回国了。”

    “阿姨,谢谢你!”

    阿芰要走了,她说她得回去再收拾一下东西。她坚持不让叶子送她。叶子拗不过她,送她到门口。阿芰又站了一会儿,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但她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她踏着小心翼翼的脚步,走下阶梯,纤弱、温婉地循着街道,走向紫色的黄昏。

    4

    叶子看见了,薰衣草,向日葵。一大片紫,一大片黄,在紫和黄的交界处,妈妈站在那儿向她挥着手……

    妈妈——

    她身子一晃,醒了。一片金色的麦田,在烈日下,如闪着光黄色的海洋,滚滚向后。这使她更加昏昏欲睡。但同时,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路上。昨天晚上,当她从阿芰那里得到母亲的消息,她精神异常兴奋,根本无法入睡。她把母亲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和母亲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每一件事情,都像放电影似的,在她脑海里来回地演,每想起一个细节,她仿佛就额外增添了一点快乐。她突然明白,所谓幸福,其实也不过就是,有一个人,一件事,一种渴望,让你无法自拔。她谁也没告诉,到机场送走阿芰,就买了火车票,踏上了征程。

    叶子打开MP3,萨克斯风与竖笛奏出的悠扬旋律立即包裹了她。这是她昨天晚上从网上查找阿尔城的资料,无意中找到的《阿莱城的姑娘》。《阿莱城的姑娘》是法国大文豪都德的戏剧作品,音乐家比才为该剧撰写了二十七首管弦乐曲。这个故事讲的是,普罗旺斯地区阿莱城近郊有一位农村青年弗雷德里,长得健壮又英俊,人却很腼腆,某日于阿莱城街上邂逅了一位美丽姑娘,弗雷德里深深为其着迷,只是碍于已有男友而作罢。在家人极力反对下,弗雷德里决定忘了她,并与邻村的少女薇薇成亲。不料订婚当日,弗雷德里竟听到阿莱城姑娘欲与情人私奔的消息,夹杂着忌妒与悲愤,弗雷德里跳楼自杀身亡。而故事里的这个阿莱城,正是她要去的Arles阿尔城的另外一个中文译名。

    “这是幸福、快乐的一天,两个家庭终于走到了一起。这是弗雷德里克和薇薇特——两个普罗旺斯的孩子——期待已久的订婚日。在此以前,他们经历了多少的泪水与恐惧。今天,从两个孩子说‘是的’那一刻起,两个家庭将荣辱与共。薇薇特是多么美丽,她牵动着所有爱恋者的眼睛。弗雷德里克是多么强壮和理智……”《小步舞曲》中旋乐高低起伏,音色充满了变化,接着,小提琴在一旁以对位法一同进行,一派乡村喜庆气氛赫然在耳。

    在小提琴宁静徐缓的旋律中,叶子感觉自己像飘浮在柔软的红色的波浪上,介于梦境与现实之间。巴黎似乎已经融化,如一股朦胧的烟霭,消失了,而她要去的阿尔城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她。母亲在那儿等着她!

    下午五点,火车准时到达了阿尔火车站。背着背包走出小火车站时,叶子被从蓝得耀眼的天空中射下来的光芒刺花了眼。光。眩目的光,它从天,从地,从左,从右,从四面八方飞着过来,仿佛没有呼吸,又仿佛深长地呼吸着,飞着过来,辐射反耀而成一体,这样明亮,这样闪烁,好像没有实质似的飘着,成为一种简单而原始的快乐……她立即就能想到母亲选择阿尔小城的理由。

    母亲喜欢阳光。特别是冬天,每当太阳出来,母亲定要把家里所有的棉衣棉被拿到太阳底下去晒。夜晚盖在身上,就有一股子好闻的太阳味。

    具有罗马风情的阿尔,这里只有光,柠檬黄、蓝、绿、红、玫瑰,只有大师梵高的色彩,完全挣脱了巴黎的阴霾气氛。街道笔直、整齐,呈南北、东西走向。罗纳河将城一分为二,老城在南岸。小城虽小却步步是景,古罗马竞技场,圆形剧场,梵高遗迹,街道,老磨房等等,都会让人流连忘返。但叶子却来不及看这些景致,她迫切地要去寻找阿尔城康家。

    走进古城门,参差错落的梧桐叶影摇曳。她从地图上查到,沿着老城中最宽的这条街道,一直向前,在与罗纳河交汇处的那一条路就是她要找的圣·路易门。

    已无法用文字来形容叶子此时的心情,她的心在飞,脚步在飞。一个多小时后,她走出了阿尔城,走到圣·路易门路的尽头,来到郊外。她看到鸢尾花、橄榄树、向日葵、葡萄园、老磨房、麦田、花床。大块大块的色彩自由涂抹,就像梦中一样。远远的,山谷里弥漫着树脂和草原的气息。在那片绿海中隐约出现了一座古老的庭院,宛如一位高卧山中的隐士,在傍晚的残阳中照耀得殷红。她不由得闭上眼睛,这下什么都看不见了,耳中也只听到一片静寂。

    呼吸,深深地吸气,再呼气。好半天,她才平静了下来,拔腿向着那庭院跑去。近了,更近了,她几乎都看见了竖在篱笆墙外的信箱了。然而,到了近旁,她却迟疑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铁做的信箱上的确刻着一个康字,但似乎已久无人使用,锈迹斑斑,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一个扛着猎枪浑身黄毛的汉子,带着一只猎犬,走近了。他斜着眼睛打量着叶子,说:“小姐,这是座空房子。”

    “空房子?那这家人呢?”

    “没有人,我从来没见过这里有人。”黄毛汉子吹着口哨走远了。

    没有人?

    一种不祥之兆徒然升起,她扑上前,不顾一切地去推那扇木栅门。腐朽的木栅栏经不住她用劲,摇晃着几乎要倒下去。面前的的确确是一座破落无人的庭院,左半边墙体黑乎乎,像是被火烧过!这一刻,叶子潸然泪下。栅栏里杂草丛生,已经找不到前进的路。她跳进杂草中,向门窗紧闭的老屋奔过去,虫蝇飞舞起来,杂草枝叶刺着她的脸庞。她已经顾不上许多了,扑将上去,拍打着那扇油漆斑驳的大门。

    “妈妈,我来了,你的叶子来了。开门呀,妈妈——”

    她呼喊着,哭叫着。哭喊惊动了近旁树上一只老鸦,它呱呱地盘旋几圈后,飞走了。叶子哭着哭着,就哭不出声了。全身的毛孔,都渗透着汗水,像淋了一场雨似的。她软软地瘫倒在地,仿佛骨节都软了。她想重新站起来。可是大地把她吞了下去。泥土似乎成了个沼泽。这两天她的情绪大起大落,太累了,她需要休息……就这样,她躺倒在那片草丛里,一朵蓝色的小花,在她眼前慢慢膨胀,最后不见了……

    急促的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叶子头都要炸了,她感觉呼吸困难,几乎要窒息。她挥舞着双手想赶走那躁人的铃声。她需要宁静,死一般的宁静。她动了动,挂在脖子上的玉牛被她紧紧地压着,几乎刺进她的肉里。好痛!她忍不住呻吟起来——

    她被自己一声高过一声的呻吟惊醒,猛地睁开了眼睛。才发觉双手都湿了。喉咙也湿了。胸脯也湿了。脸孔也湿了。她坐了起来,伸手摸住那只玉牛,用力地握着。

    铃声又响起来了,她从背包里找出手机,刚一接通,就听见安德烈着急的声音:

    “叶子,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叶子呆呆地望着前方,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在草地里,在沼泽中,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叶子,你到底在哪里,你快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回家?叶子……”安德烈的呼喊还未落定,叶子的手机就灭了。她一次次地重启,手机一点电也没有,怎么也开不了机。远处传来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声音嘇得吓人。

    这时,叶子完全清醒了,也慌了。她蓦地站起来,摸索着走出草丛。一轮皑白的月亮,挂在一个不熟悉的世界上空,一种惨白的光芒,分布在铅似的天空上。她越走越快,几乎跑了起来,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回家,我要回家……

    5

    叶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阿尔城的。她循着光,摇摇晃晃地推开一个小酒馆的门。还算运气好,酒馆还在营业,里面坐着两桌食客。叶子走到门边的空位坐下。

    “给我一杯喝的。”

    “是茴香酒吗?”

    她根本没听清gar·on说什么,无力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gar·on端着酒壶回来,先把夹在指间的一只玻璃杯放在桌上,往里倒了一半酒,再放进去几块冰,酒的颜色慢慢变浑,那是一种介于黄与灰之间的颜色,然后,一股刺鼻的大茴香甜味冒出来。

    叶子口渴极了,迫不及待地拿起喝了一口,立即就被奇特的口感迷惑了,她一口接着一口地喝起来。在她喝酒的时候,她听到右边一个白头发老头儿,一直用阿尔城短促的土语和身边的人谈论风车。原来,不远处风车村有一些粮食加工厂,老头儿认为,这是城里来的商人在用机器毒害阿尔城。听说强劲的风吹散了晾晒的粮食。老头很是幸灾乐祸。叶子的头越来越沉,她在老头“北风吹得更猛些”的大叫声中倒在桌子上。

    她醒来时,酒馆已打烊,一个红脸老头正用一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她。她惊异地支起身,头一动屋子就旋转起来。

    “哈哈,小姐,你喝醉了。”老头哈哈大笑起来。

    “我喝醉了?”

    “哈哈,你是第一次喝这种酒吧。阿尔的茴香酒,一壶就能放倒一头牛。”

    茴香酒,叶子对它的了解只限书本上的介绍。很久以前,普罗旺斯地区盛产苦艾酒,它让人产生幻觉并上瘾。因为酒精含量过高经常有酒客失明或发狂。梵高因为这种酒割掉自己的耳朵,法国诗人魏尔伦喝高了枪杀了另一位诗人兰波。一百年前,苦艾酒被禁。当时有一个名叫朱尔斯·潘诺的人,在靠近亚维隆的蒙发斐有一座苦艾酒酒厂,由于不希望看到酒厂垮台,他改用合法原料八角茴香来造酒,茴香酒在一场瘟疫中救了普罗旺斯人,因而大获成功,风靡流行起来。叶子不由得笑了一下,这么有名的美酒竟然被自己稀里糊涂就吞下肚了,真是暴殄天物。

    老头泡了壶茶端过来,倒了一杯放在她面前,突然用带有闽南口音的普通话问:“你是从中国来旅游的?”

    叶子惊诧地望着他,“您,您是中国人?”

    “嗯,我姓杜,是从福建来的。在阿尔已经四十多年了,守着这个小酒馆,就这样大半辈子就过去了。这个小城,也算是我的第二故乡吧!以前,这里很安静,这几年旅游热,也把这个小城搞得闹哄哄的。姑娘,你怎么没有同伴,这年头一个人出门旅行可得当心。”

    “我,我不是来旅游的。”叶子低下头。

    “哦?”

    “杜老先生,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康先生,也是个华侨,。”

    “康先生?”老头摇了摇头,“没有印象,阿尔城,中国人不多,大部分我都认识,但没有一个姓康的。”

    “您再想想,康先生他在圣·路易门还有一幢房子。”

    “圣·路易门?”老头愣了一下,自语道:“难道是他?”

    “你见过他?”

    “我也不是很确定。如果是他,那应该是三四年前的事。”

    “什么事啦?”

    老头喝了一口茶,道:“不错,我记起来了,那男人是姓康!”

    “那,现在他人呢?”叶子焦急地问。

    老头没有回答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姑娘,那康先生是……你亲戚?”

    叶子摇了摇头。

    “那你打听他干什么?”

    “我是来找我妈妈的。我听人说,三年前,我妈在康家做保姆。可是,这三年多来,我妈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哦,是这样。”

    “杜老先生,求求您告诉我,那康先生……”

    “姑娘,这话说来就长了。现在到了我吃夜宵的时间,我看你也需要吃点东西。这样吧,我去厨房做点吃的,我们边吃边聊。”

    老头起身进了厨房。叶子忐忑不安地坐在那儿。她最怕的就是等待,那真是一种煎熬,好在老头并没有让她等很长时间。大约一刻钟,他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我自己包的扁食,尝尝。哈哈,我就好这一口。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酒馆打烊了,我就得吃一碗,不然,一晚上睡不着觉。哈哈。”

    叶子早已饥肠辘辘,她也没有心情和老头客气,端起碗,三下五去二一碗馄饨就下了肚。她抹了抹嘴,用一双焦急而又期待的眼睛望着老头。老头叹息一声,推开碗。

    “看样子,你已经等不及了。”

    叶子倾身向前,用细柔的声音催促他:“请您告诉我,您在哪里看到他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半晌没有说话,目光越过叶子,停在不可知的地方,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回忆。终于,他举起一只和脸一样红的手,擦了一把脸,开了口。

    说起来,那还是阿尔城的一件怪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男人叫康兴邦,大约六十多岁,高个子,很精神,花白卷发,一副艺术家的打扮。老实说,我一直以为他是个画家。阿尔城就吸引这些搞艺术的人。后来听他说他在巴黎也是开餐馆的,我还愣是不相信,以为他开玩笑。哈哈。第一次见到他,大约是三四年前冬天的一个中午。他和他的太太来我的酒馆吃饭。他一进来就说,他和太太是从郊外走来的,就是为了找个中餐馆。呵呵,当时阿尔也只有我这一家中餐馆。我见他这么说,自然很热情地招待他们。我记得我亲自为他们做了一道宫爆鸡丁。他们俩尝了,都赞不绝口。康先生很健谈,他的太太话不多,不过,看得出年轻时是个漂亮女人。他们很客气,临走时,送我一罐铁观音,说刚搬来不久,请我多关照。

    此后康先生来过几次酒馆,他的太太有时跟他一起来,有时就没来。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他把漂亮太太藏起来了。康先生总是呵呵一笑,说,刚搬家,家里乱糟糟,太太在家收拾,早点收拾妥当,得请巴黎的朋友来玩一趟。不过,他一个人来时,在酒馆里呆的时间就很短,总是匆匆吃完饭,再炒几个他太太爱吃的菜带回去。男人如此细心不多见,看得出来,他很爱他的太太。就这样过了个把月,中国新年临近了,他突然打电话来问我除夕夜做不做生意,他想订两桌酒席,请巴黎的朋友们来阿尔过新年,顺便参观他们的新家。我说反正我一家子都在这个店里,也要吃年夜饭,干脆那天关了店门,大家一起迎新年。他听了很高兴,说要付包场费。我一听,就急了,说如果他要付包场费,那就是不把我当朋友。我们俩争论了半天,最后,他同意不提包场费。过了两天,他又特地跑来,和我商量年夜饭的菜单。他说还要借用我的厨房,亲自做几道菜。我也很高兴,自从听说他也是厨师,在巴黎开的餐馆比我的大两三倍,我就一直想和他比试比试。这是个机会,可以让大家当场评评两个大厨到底谁厨艺更高一筹。不过,这只是我自己的盘算,并没有告诉他。但到后来,我的如意算盘也落了空。

    除夕那天,康先生一大早就来了。我问他太太怎么没来。他说太太两天前就去巴黎请朋友,顺便处理一些点事,坐中午那趟火车回来。我请他吃早餐,他说吃过了,我就给他泡了杯咖啡。后来我们下一盘棋,就开始准备年夜饭了。不服不行啊,别看康先生六十多了,比我大十几岁,可他身手敏捷,动作麻利。大部分准备工作都是他完成的。到了中午,他开始兴奋起来,时不时抬头看墙上的钟,像个小孩似的不停地唠叨,快回了,快回了。但是,整整一下午,他太太没有来。他们请的巴黎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来。

    晚上七八点钟,我的儿子女儿们都回了,请的亲朋好友也来了。就在我接待他们的时候,康先生把一叠钞票放在我的抽屉,偷偷走掉了。我本来是想去把他找回来,但又怕那种场面令他尴尬难堪,就没有去找他。那天晚上,我也喝高,倒下了。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我打电话到他家,没有人接。几天后,差不多是一个星期后,他又出现了,来到我的酒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那次见到他,我吓了一跳,他像老了好几岁,完全变了一个人。头发乱蓬蓬,脸色蜡黄,双颊都陷下去了。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一言不发,静静地哭,然后闷头喝酒,喝完把钱留在桌上,没有和我打招呼就走了。不久,我被检查出肝脏出了问题,都是茴香酒惹的祸,在阿尔呆久了,我也和茴香一样不能自拔。呵呵,茴香酒几乎令我丧命,我辗转了好几个医院,最后被儿子送到巴黎的医院。回来后听说,在我住院期间,康家失火,康先生被救出来时,已神志不清。警方认定那是一场自杀性纵火。

    我一直怀疑,康先生遭此浩劫,与他的太太一定有关系。他太太比他小十几岁,最多也就五十出头,个子不高,风韵犹存,很有气质。康先生对她体贴入微,言听计从。我总感觉那女人不是他的原配。如果我猜得没错话,那女人以嫁给康先生为诱饵,骗光了他的钱,又跑掉了。康先生受不了那种打击,才落得如此悲惨境地。这种事,我见多了,不足为奇。

    “那他们家的其他人呢,比如他们家的保姆?”叶子问。

    “除了康先生和他太太,我没见过他们家其他人。也没有听他们讲起过,毕竟我和他也认识不久,还不是那种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们家的保姆就更不得而知了。不过,既然主人家都没人啦,这些受雇的人当然就各自散了,再去找出路去了。唉,康先生是个好人啦,他命不该如此。”

    6

    叶子抱着脑袋坐在阿尔火车站站台上。事情太出乎她的意料,她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

    除夕夜,2004年除夕夜,母亲和我约定在网上见面,康先生和他的太太约定宴请亲朋好友;可是,除夕夜母亲没有出现,康先生的太太也没有出现。怎么会这么巧,同一个除夕夜,两个女人都不见了。酒馆老板说,康先生说他太太是去巴黎接朋友,作为康家的保姆,要么是陪康太太去巴黎,要么就留在阿尔照顾康先生。以康先生对他太太的关心爱护,他让母亲陪太太去巴黎的可能性很大,更何况康太太去巴黎有事要办,还要请那么多朋友,一个人似乎是忙不过来。

    按酒馆老板的猜测,康太太此去是卷款逃跑,母亲如果是陪康太太一起去巴黎的话,到巴黎后,母亲很有可能得知真相,以她嫉恶如仇的性格,事发之后,她会重返阿尔,告之康先生真相,而不应该是和康太太一样一去不复返啊!

    假如康太太为了行动方便,把母亲留在阿尔。除夕那天,按酒馆老板的回忆,只有康先生一人前往酒馆。这样看来,母亲应该呆在康家。康先生知晓太太没有回来,出了事,那也是下午的事情。冬季,法国与中国时差七个小时。母亲一般起得很早,在别人家做保姆就更不可能睡懒睡,如果她七八点钟起床的话,那时中国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那么,母亲完全应该有时间上网和我见面?可为什么,她却没有出现?

    康家失火,康先生下落不明,这时,母亲是在康家还是已经离开了康家呢?

    一轮圆月,仿佛一个胖胖的登徒子在窥探着她。这一天,真像做了一场梦。

    母亲最后一封信中说,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告诉我,究竟是什么重要事情,信里不能说,而要当面才告诉我?既然选择辞旧迎新的除夕这一天告诉我,那应该是件好事。这好事到底是什么?会不会康家的毁灭也毁灭了母亲的好事?

    “呜——”一声长长的汽笛声打断了叶子的思索。早晨五点第一班从阿尔开往巴黎的火车即将起程,叶子回头看了一眼即将离去的阿尔,上了车。就在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的一刹那, 一个可怕的念头电光一闪击中了她——

    难道母亲在康家的大火中丧生!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削瘦的脸发了白,她抿着嘴坐着,一动不动,浑身冰冷,牙齿咯咯地响着。她没有办法否定自己这个想法。这太合乎逻辑了!是的,没有什么能够阻隔止母亲和她联系,除了死!叶子突然有种错觉,好像她正在非洲大陆狩猎一般,而她追逐的对象,却是一种叫做“绝望”的东西。

    一个白胖的列车员过来查票,叶子怔怔地望着他蠕动的嘴巴,愣是不明白他在讲什么。直到胖子不耐烦地敲着手中的验票机,大声地说:“小姐,请出示你的车票。”她才恍然大悟,赶紧从袋中找出车票,递给他。当胖子把票还给她时,她的手颤抖得几乎抓不住那张车票。

    胖子怀疑地望着她,问:“小姐,你还好吧,需要帮忙吗?”

    叶子急忙摇了摇头。她从背包里找出MP3打开,把耳朵塞起来,想让音乐使自己平静下来。还是比才的《阿莱城的姑娘》,却不是她来时听到的那段弗雷德里克和微微特订婚的喜庆旋律。管弦乐一齐奏出严肃而带悲剧性的旋律,暗示着沉溺在暗恋而无法自拔的弗雷德里克悲剧性的命运。

    “他那冰封的心只对这个阿莱城的姑娘敞开。弗雷德里克忘却了所有一切,甚至薇薇特。他的眼里除了‘阿莱城姑娘’阴影之外,什么也没有。抱着这个幻影,他疯狂地舞着,他仿佛也看到了所有人都抱着这个幻影翩翩起舞。盲目的嫉妒如同一道红色面纱。躲在一旁的薇薇特已经明白,弗雷德里克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她竭尽所能地挽回他,抱着他,就如同拖动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但是,弗雷德里克,一个看上去死了的人,心却已经疯了。人们将这对新人拖进疯狂的法兰多拉舞曲中,订婚之夜变成了哀悼之夜,婚房成了坟墓。燃烧的天空如同凡·高的画布,在这对被厄运吞噬的夫妻头顶慢慢合上。弗雷德里克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这段无望的爱情,随着一声绝望的喊叫,他纵身跳下悬崖……”

    幽静而哀凄的萨克斯风使叶子的归途显得很凄凉。远离了阿尔城,巴黎的郊外,田野湿漉漉的,黄黄的雾像裹尸布一般笼罩着大地,树木,村舍,城市。生命也像日光似的熄灭了。一切都像幽灵。她自己也像个幽灵。

    到了家门口,叶子伸手去取背在背上的包,然而,背上什么都没有。

    我把包丢了!

    她吓了一大跳,身子晃了晃,几乎要跌倒。就在这时,安德烈冲过来,抱住了她。整整一天一夜找不到叶子,安德烈着实放心不下,早上送伊凡上学后,就跑来了。

    “叶子,怎么啦?”

    “我的包丢了,护照居留,所有的证件,银行卡,钱包,钥匙,手机……什么都没了。”

    安德烈松了口气,扶住她,掏出钥匙开了门,“傻姑娘,这些东西丢了,可以再重办,别着急。”他扶她进屋坐下,给她热了杯牛奶,烤了几片面包,说:“你先吃点东西,我这就替你挂失手机卡和银行卡。证件要去警察局申请重办,等你休息好了,再去。”

    叶子点了点头。她望着打电话的安德烈,突然眼睛给泪水蒙住了。她慌忙抽出一张餐巾纸捂住了脸。过了一会儿,安德烈放下电话,走过来对她笑道:“都办好了,过几天你会收到新的卡。”

    “嗯,谢谢你,安德烈。”

    “傻丫头,说什么呢?”他亲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现在你可告诉我,这一天一夜,你都跑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找不到你,我有多着急吗?”

    叶子再也忍不住了,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我,我去阿尔,找妈妈了……”

    “亲爱的,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叶子止住了哭声,她哽咽着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妈妈,妈妈她……”又一阵心酸,她说不下去了。

    “不可能,不可能!亲爱的,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那场火根本不可能危及到你母亲的生命!”

    他的话使她心中一亮,她猛地支起身,热烈地望着他:“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

    “是的,亲爱的。你想想,既然警方认定是康先生放火自杀,那么就说明康先生更接近火源,他自己都没有在那场火中丧生,你的母亲,假如当时在康家,就更不可能有生命危险。而且据酒馆老板讲述来看,我可以断定没有人在那场火中丧生。阿尔是个小城,如果有人死在那场火中,一定是轰动小城的大事,酒馆老板也一定不会忘记这个情节,更不可能隐瞒你。他自始至终没有讲到这一点,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根本没有人在那场火中丧生!”

    “那母亲会到哪里去了呢?”

    “要得到答案,我们只有找到那个康先生!”

    “找康先生?怎么找?”

    安德烈抚慰地拍了拍叶子的背,说:“别着急,这不难,我们已经知道康先生的姓名和住址,酒馆老板说他被救出来时神志不清,那他很有可能被送到医疗机构。阿尔是个小城,医院、疗养院和老人院没有几家,就是找遍普罗旺斯也要不了多久。你放心,这事交给我。再没有确切的消息之前,你乖乖的,哪里也不要去,更不许擅自行动。知道吗?”

    “我知道。”

    她倒在他怀里,压在心头的乌云好像散开了,一道明亮的阳光从雾霭中透出来。她缓缓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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