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巴黎相信爱情-叶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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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个人被囚禁的时候,一切都还是照旧。

    风在刮,雨还在下。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安德烈的消息。叶子觉得自己的心如巴黎初冬的天气,阴霾不堪。

    伊凡打开灯,灯发着洁白的光芒,似乎要把整个世界都摒在外面。

    “叶子,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他!”

    叶子搂住他,泪如雨下。

    “对不起,伊凡——”

    看到叶子哭,伊凡也哭了起来。他哭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对叶子说:“叶子,你别哭。”说着又伸手去擦叶子脸上的泪,“我知道爸爸会回来的。爸爸不会抛下我和叶子不管的。叶子,别怕,爸爸不在,我会保护你的——”

    伊凡的话令叶子感到无力自容。她紧紧地抱住伊凡,半晌才说:“叶子不哭,伊凡,你饿了吧,叶子给你做晚餐,好不好?”

    “嗯。”

    叶子站起来,佯装镇定,打开电视,对伊凡说:“伊凡,你先看会儿电视,我给你做意大利面。”

    “好的。”

    叶子到厨房开始做饭,她在锅里加水,把意大利面倒进去。从刀架上抽了一把刀,准备切洋葱。一拿起刀,就觉得无比冷冰。母亲,安德烈,她爱的人,都因为她而遭罪,可是她还好好地活着。她拿着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心想就这样划一刀,也许一切痛苦就不存在了。叶子被自己的这一念头吓了一跳,突然间,好像世界凝冻起来,死了一样的静止。没有动静,没有微风,没有喘息,没有声响……

    就在这时,Hugo拎着一大包吃的,推门进来。

    “伊凡,看我带什么来了——”

    叶子唬得身子一颤,手中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Hugo放下东西,跑了过来。

    “怎么啦——”

    “哦,没什么,被你吓一跳。”

    Hugo看了看地上的刀,又疑惑地看了看她,什么也没说,走过去,捡起刀。

    “不用做饭啦,我叫了外卖。来——”

    叶子蓦地抓住他,“安德烈,他还没有消息吗?”

    “你别急,先吃饭,我慢慢告诉你。”

    “我怎能不急,都四天了,他一点消息都没有。Hugo,他是为了我,才被警察抓走的!”

    “冷静,叶子,你不怕吓着伊凡吗?”Hugo拍了拍她的肩,说:“没事了。他很快就会回来。”

    “真的?你没骗我吧!”

    “本来我们以为安德烈会被他们移送到移民局,但被安德烈推倒的那警察告安德烈袭警,两星期后开庭。现在Fran·ois先生正在给他办保释手续,也许明天他就会回来了。”

    “哦,他要回来了!”叶子欣喜地叫起来,“伊凡,你爸爸要回来了。”

    “太好啰,爸爸要回来了。”

    望着雀跃的叶子和伊凡,Hugo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吃过饭,哄完伊凡睡着,叶子和Hugo面对面地坐着。灯光无声。两人都沉默着。但他们思想并没有关闭。最终Hugo打破了沉默。

    “叶子,你想过你们以后怎么办?难道就这样一直躲下去?”

    “可又能怎么样呢?我已经把什么都毁了。”

    “不!你不是老说,只要有一线希望,一线生机你都不放弃吗?”

    叶子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我知道,那样做对你来说很困难。可是,这也不失是一个办法。叶子,这段时间,我仔细想过了。我们结婚……”

    “不,这不可能——”

    “你听我把话说完,再作决定好吗?”

    叶子怔怔地望着他。Hugo却显得很轻松。这感觉很好。他已从飘摇不定的状态,进入清晰明确的境界。

    “我们结婚,可以只是法律手续。你拿到永久居留权,我们就离婚!”

    “这,这对你不公平。”

    “我愿意。为了你,还有安德烈,伊凡,我甘愿这么做!也只有这样,你和安德烈才有希望,伊凡也才有希望。”

    “现在对假结婚也查得很严。如果被查出来,你会受到惩罚的。”

    “其实骗过警察很容易,他们不就是要两人有共同生活的证据嘛,我准备从家里搬出来,租套房子,你也搬来,我们就制造一个共同生活的假象。至于所需要的纸张Fran·ois先生会想办法帮我们搞好,而且他还会直接帮我们联系区长。”

    “可是,你搬出来,你父母会同意吗?”

    “这有什么不同意的。只不过,需要你配合配合。叶子,你好好想一想,想好了通知我一声就成。你好好休息,不然,明天安德烈回来,看到你憔悴不堪的样子,准心疼。我走了!”

    走到大街上,Hugo深长地呼吸了一下。一切都改变了。爱情的沉沦,美丽迷失了方向,一切都身不由己!改变得好快!然而,他的内心却是愉悦的。

    2

    Hugo把房子租在六区卢森堡公园旁,是一套两室一厅。房子离地铁站很近,街区却又十分安静。

    “这间是你的房间,等家具送来,你可以按自己的喜好叫工人布置。”

    “家具订了吗?”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桌子上有一本Lafayette家居杂志,上面有各种款式的家具和电器。你只要挑选一下款式,就行了。我准备把我们的liste de mariage放在Lafayette,已经通告了参加婚礼的朋友,请他们直接去Lafayette选购。”

    “什么liste de mariage?”

    “就是亲朋好友送礼单啊。对了,叶子,除了家具电器,你看家里还需要什么,我一并写在单子上。”

    叶子这才想起素素结婚时也列了这么一个单子,还对她讲了一大堆法国人的婚俗。法国人结婚,不像中国人那样直接收红包,而是新娘新郎选定一家规模较大、产品齐全的商场建立一个liste de mariage结婚明细表,上面一一列注所需物品。选定这些后,在所有送出的请柬上注明,结婚明细表所在的商场。亲朋好友便前去,按自己的经济实力购买单子上的东西,作为送给新人们的礼物。当时,听素素这么说时,叶子还笑法国人太实惠。素素当时虽然没有举办大型婚礼,但并未妨碍她和Michel的新家被亲朋好友的礼物塞得满满当当。

    “Hugo,我们只是……这样不好吧,我看还是我自己来买这些东西。”

    “什么话,不管是真是假,过程形式还是不能少的。更何况,爸爸妈妈还不知道我们这个秘密。万一他们不乐意,这个婚还真的结不成。我事先没告诉你,就是怕你又拒绝。这一次,你就听我的,仅此一次,好不好?你呀,只管挑。别的,都交给我!”

    “可是,爸爸妈妈还有雪莲他们对我实在是太好了,这样欺骗他们我心里真的不好受。要不,我们还是跟他们说实话吧!”

    “怎么叫欺骗,现在他们都高兴得很。至于以后发生什么,谁能预料呢,你放一百个心,听我的准没错。”

    叶子只得点点头。

    “这就对了。”Hugo笑着对叶子说,“来,看看我的房间。”

    他们走到隔壁,这一间比叶子的那间稍小,也阴暗些。

    “这怎么可以,Hugo还是你住大房间吧。”

    “那可不成,叶子,你以为我跟你客气呀。你知不知道,你那房间,太阳一出就一片灿烂,我想睡个懒觉都不成。我还是中意这间,只有到下午太阳才照进来,不耽搁我睡觉。呵呵,晚起还有个好处就是,吃现成的。呵呵,叶子,还不至于只做自己的早饭,饿死我这个假丈夫,对不对?”

    “你就知道嘴上占便宜。自己吃了大亏都不知道。”

    “什么,我吃亏了,吃了什么亏?”

    “呵呵,你们法国不是有 ‘嫁妆吞噬者’一说吗,我知道,从古到今,好多法国男人可是把结婚当做一条致富之路。这一回,你算是亏死了,唉,Hugo我断了你一条好好的财路。真对不住啊!”

    “你谬论从哪里来的?”

    “还用得着专门找吗,翻翻大仲马小仲马的书看看,哪个男人娶亲,不查查被娶的小姐的门第财产嫁妆,那些可怜小姐们无不例外,自从懂事以来,就要开始准备自己的嫁妆?”

    “哈哈,那都是哪年的黄历了。” Hugo笑起来,“你呀,就是书看太多了,心思啊,比牛毛还多。”

    叶子笑着扫视房间,问:“你的床放哪儿呀?”

    “我这屋,只能弄成书房模样,不然要是遇到警察突查,那不得露馅。我准备在这儿放张沙发床,白天折起当沙发,晚上打开当床。”

    “Hugo——”叶子心中一阵感动,却又不知说什么好,顿了一下,才道:“谢谢你——”

    “你看你看,好好的,眼圈又红了。”

    “哪有啦——”叶子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

    Hugo望着她,突然笑道:“嘻嘻,是不是心疼我呀,哈哈,要是心疼,把你的大床分我一半,哈哈——”

    “你,刚把你当个正经人,一眨眼你又原形毕露。哼,不理你啦!”

    “呵呵,老婆大人……”

    “你——”

    “哦哦,是老师大人,叶子大人,你可别生气,你生气了,不仅安德烈,伊凡不饶我,现在呀,连我爸妈,还有雪莲都不会放过我。唉,我现在算是惨啦!”

    “只要你乖乖的,我天天给你做好吃的。不然的话……”

    “没有不然,我肯定会乖乖的,谁叫你是我的老……”那个婆字还没出来,只见叶子秀目一瞪,Hugo赶紧改口,“老,老师呢!”

    “不和你闹了,Hugo,你把大事都包揽了,那打扫屋子就交给我吧。怎么说,这也是我的新家呀,我总得出份力吧。”

    “我会叫工人来打扫的。”

    “这屋子也没什么要清理的,只是扫扫灰尘,哪用得上叫工人啊。”

    “下午我得去银行办点事。要不,明天我来和你一起打扫。”

    “不用,你办你的事,下午我在这儿打扫就成。”

    “那好。哟,都十二点啦,我们去吃饺子吧。”

    “呵呵,又馋嘴了,是不是?”叶子打趣着。

    “是馋了。不过,叶子,中国人不是有个习惯,遇到喜事就吃饺子!我们结婚是个天大的喜事,哈哈,当然得去吃饺子。我这是一石二鸟,既解了馋,又为我们庆祝了,哈哈。”

    叶子不知道他这般见解是从哪里来的,但不管怎样,Hugo 的话还是令她十分感动。他们俩去了附近一家中餐馆。吃过午饭,叶子不让Hugo送自己。

    “你赶快去办你的事吧。反正又不远,我走着回去。”

    “那好吧,明天要去城堡,雪莲他们在准备婚礼场地。你今晚早点休息,明天早上九点我来接你。”

    都失控了。原本只想和Hugo偷偷去市政府领个证。没想到,却惊动了Hugo 全家人,他们纷纷忙碌起来,要给两人一个盛大的婚礼。叶子心里十分不安,但一切都晚了, 此时她就像一个被推上戏台的木偶,根本无力改变什么。

    “好的。”她点头答应。

    在餐馆门口两人告别。叶子走进卢森堡公园,沿着梧桐大道慢慢地走。虽然摄氏两度寒风飕飕,仍有不少男人女人们,拿着法国面包起司,或三明治咖啡,坐在公园的凉亭或长椅上用餐,鸽子啄起地上的面包屑,在他们身边起起落落。

    这个与亨利四世有关,建于1612年的公园,总是散发着神奇的魔力。它曾经深深吸引着雨果,大仲马,波特莱尔等文学家流连。1920年海明威住过的三个地方刚好围绕在卢森堡公园附近。近水楼台先得月,每天他都可以到公园散散心。海明威曾说:“每当公园关闭我就很沮丧,每当过门而不入我更加沮丧。”现在她也有海明威当年的福气,每天都能来公园散心。Hugo的良苦用心,使叶子倍感暖意。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这场戏演下去。

    叶子花了整整一下午,终于把屋子彻底清扫了一遍,真可谓是窗明几净。阳台有个破纸箱子,放在那儿实在不雅,叶子便过去搬,准备走时带到楼下扔垃圾箱里。哪知一提,纸箱底掉了,里面的破烂杂志报纸散了一地。就在她清理这些东西的时候,她在一张旧《法兰西晚报》上看到一则短消息:

    据警方消息,今日午间,巴黎美丽城玛格日特路21号一单元房内一名五十岁左右无证女子从二楼坠落,当场死亡。警方称坠楼原因尚不明朗。

    叶子心里一惊。美丽城玛格日特路21号,不正是母亲住的那幢楼吗?她立即翻看报纸日期 ,竟然是2004年1月20日的报纸!怎么会这么巧?

    她记得很清楚,2004年的除夕是1月21日。这起坠楼事件发生在除夕前一天,地址又是母亲所住的地址。按杜老先生的回忆,那个时候母亲正在巴黎。

    一个不祥之兆顿时席卷着叶子。她一下子瘫倒在地。

    “这只个巧合,一个巧合!”

    叶子回到住所,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打电话给安德烈,几乎要哭了。安德烈不放心,跑来了。可是她终究没有把看到那则消息告诉安德烈。

    “时候不早,睡吧,明天你还有好多事呢。”

    明天,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她笑了一下,心却痛得像炸开了似的。

    “现在别走,安德烈,求你,等我睡着了再走,好吗?”

    他点点头,坐在她的床边。她紧紧抓住他的手睡觉,仿佛不让他跑掉似的。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叶子,对于他而言,是那么熟悉,此刻却让他觉得有点陌生。现在她显得更纤弱了。脸颊瘦削,皮肤底下的肌肉,仿佛沉陷了下去,好像用一个什么工具从里边挖了个窟窿。

    “睡吧,我亲爱的。”他在心里叹息。

    3

    走进缇培克城堡,叶子立即被这里的喜庆热闹忙碌的气氛感染了。大家都望着她笑。虽说她心里很惭愧,脸也红了,但仍觉得甜滋滋的。她第一次意识到这座城堡真不愧是举行盛典的理想场所,那些房间看上去多么气派。甚至连那座客厅,第一次来的时候,看到那些经历千百年来的古董让她觉得这里刻板而又肃穆,现在却是五彩缤纷,绚丽夺目,四周角落里摆满了鲜花。鲜红的玫瑰花插在银盆里,端放在铺着洁白台布的餐桌上。落地长窗洞开着,通向平台,待到暮色苍茫之际,那儿的彩灯就会竞放异彩。在大厅上方的吟游诗人画廊里,乐队已经支起乐谱架子,乐器也已一一摆开。大厅里呈现出一片静等嘉宾光临的不平常的气氛,给叶子一种以前从未感觉到的温暖。她仿佛就是漫游仙境的爱丽丝,在云端漫步。

    “明天婚礼结束,晚上是狂欢舞会,你将是舞会皇后。”雪莲笑着对叶子说。

    “舞会皇后?”

    “是啊,因为你是新娘。”

    新娘!叶子恍恍然。如果这是一场真的婚礼,那该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啊!

    “今早裁缝把婚纱送来了,走,我们去楼上试试。如果不合适,我们还可以改。”雪莲转身对Hugo眨眨眼睛,打趣道:“我现在要把你的准新娘带走一会儿, Hugo,你不会不同意吧!”

    “没意见,只是有个小小请求,能不能让我也先一睹……”

    “那可不成,哈哈,叶子一小时后,准时奉还。”

    雪莲拉着叶子跑上楼,走进了一间法国风味的大卧室。里的陈设,完全是法国的风味。一张仿古的大床,路易十六世式;一张同样形式的腰圆形梳妆台;在那个细工描绘画的佛罗伦萨十六世纪的精品古箱柜上,放着一个米黄色的大盒子。

    雪莲把她拉过来,欣喜地说:“打开它。”

    叶子看了她一眼,在她鼓励和兴奋的目光下,迟疑地打开盒子。洁白的婚纱静静地躺在薄棉纸里,看上去精美极了。

    “来,我来帮你穿。”

    叶子不知所以,由着雪莲帮她穿戴。

    “紧张吧,呵呵,昨晚一定没睡好觉,你看你眼睛还肿着。其实啊,你完全都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们呢。”

    穿戴完毕,雪莲把她推到镜前,笑道:“现在,看看我们的漂亮新娘。”

    叶子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一下子傻了眼。镜中那个有韵致、有生气、美丽雅致的女子是自己吗?雪莲站在她肩膀后面,她怀疑地朝镜子里看去。正好看见雪莲那张圆脸,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炯炯发亮。

    “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新娘。”雪莲握住叶子的双肩,冲着镜中的她说。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雪莲一见母亲伊丽莎白进来了,立即把叶子推到母亲面前说:“看,新娘子漂不漂亮。”

    “孩子,你真是太美了。”伊丽莎白拥抱过叶子,然后拿出绿宝石项链,说:“这是Hugo的外祖母留下的首饰。在法国,女孩子出嫁,要带一件旧的东西在身上。我就把它送给你。”

    “不,不不,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傻孩子,都叫我妈妈了,还跟我客气。来,我帮你戴上。”

    伊丽莎白不由分说把项链戴在叶子脖子上。

    “嗯,不错,新的旧的现在都有了,按老规矩,新娘还需一件‘借’的物件,就大吉大利了。叶子,我这对耳环也是外祖母的,和这项链是一套的,我给你戴上,算是我借给你的。”雪莲取下耳环,也替叶子带上了。

    叶子任由她们摆布,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们对她这样好,她真不知道将来她们知道真相,自己如何面对她们?这些衣物首饰还可以还回去,但是她们付出的爱,自己如何去还?这个良心债也许她要背付一辈子。

    “叶子,别忘了,盒子里还有条蓝色的松紧带,结婚那天你一定要带在腰上。它会带给你吉祥和幸福。”

    “那好,雪莲你好好陪叶子,我去看看酒水准备足了没。”

    “母亲,你放心吧。”

    “叶子,待会见。”

    “再见,妈妈!”

    伊丽莎白转身往门外走,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回头对叶子说:“李冉今天去学校了,她明天回来参加你的婚礼。”

    “哦,谢谢,妈妈!”

    叶子刚换好衣服,Hugo就敲门进来了。

    “叶子,明天的行程,上午十点,Michel和素素去家里接你,我们十一点在区政府宣誓。十二点,回城堡举行婚礼。下午……”

    没有听到安德烈的名字,叶子愣住了。为什么安德烈不来接我?他明明知道我只是和Hugo在作一场戏,为什么要回避,有必要回避吗……

    “叶子,你清楚了吗?”

    “哦,清楚了。”

    “那好,这里一切都妥当了。那我先走了,雪莲你待会儿送叶子回去。”

    “没问题。”雪莲答应着。

    “Hugo,你去哪里——”可叶子话还没问完,Hugo已跑下楼去。

    “呵呵,叶子,你就别担心他啦。他的那堆哥们正等着他呢,今晚他们有节目!”

    “什么节目?”

    “Hugo的告别单身汉狂欢会呀。可惜,你不能去参加。可好玩啦。上次,我有个朋友,抬了口棺材到舞场,把单身汉生活给埋葬了。我看,今晚不闹到半夜他是回不来的。”

    两人正调笑着,叶子的手机响了起来。接完电话,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猛然间,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把她脸上的血色抽走,脸变得死灰一般惨白。

    雪莲吓了一跳。这时,叶子却转身对她说:“雪莲,我有点急事,要马上回去,你帮我向爸爸妈妈说一声。”

    “叶子——”

    还没等雪莲明白是怎么回事,叶子已从她身边一擦而过,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4

    四个小时后,叶子来到了阿尔郊区养老院。

    “康先生是早晨五点离开的。”荷娜对她说:“他死得安详,没有任何痛苦。我想,可能是见到你,他的心愿完成了。”

    叶子几乎没有能力说什么话。泪在她眼里打转,她强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荷娜打开康兴邦的衣柜,取出两包东西。

    “这些是康先生的遗物,一部分是他日常用品,这个铁盒子是他进院时交由养老院保管的,里面有一封信是写给你的。按照康先生进院和养老院签的协议,他的那所庭院将由政府接收,折抵他在养老院的费用。叶子小姐,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叶子摇了摇头。

    “康先生的遗体将在五天后火化,按康先生生前遗愿,不保留骨灰。火化之后,我们将把他的骨灰撒在罗纳河里。”

    办完签收手续,叶子茫然穿过走廊,向外走去。她看见阿伊莎从走廊那头向她奔来,嘴巴一张一合,可是叶子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她脚步踉跄,从脸上露出惊愕表情的阿伊莎身边一擦而过。她像中了邪一般,一路狂奔下山。一下山,便扑倒在路边一棵大树上失声痛哭。

    等她赶到火车站,最后一班回巴黎的火车已经开走。她算了算时间,坐明天凌晨五点最早一班火车,八点就能到巴黎,一切还来得及。便在车站附近找了间旅馆住下。

    一进房间,她便扑倒在床上。她虚脱般地躺在那儿。脸色惨淡,嘴唇发白,眼睛仿如玻璃球,闪着死沉沉的光芒。

    康兴邦死了,母亲依旧下落不明,安德烈回避了,明天,明天,她还要去应付那个盛大的虚假的婚礼……但她真的倦了。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她渐渐睡去。梦中,她又见到了那棵树,一半生长一半枯萎。大片大片的枯叶。像蝶,纷飞零落的翅膀。瞬间,所有的或绿或黄的树叶开始凋落,旋转,旋转……卷入无穷无尽的巨大旋涡。她看着它们刷地一下,消失殆尽。余下的只有飘荡着的粉末。在风中,飞扬,飞扬……

    醒来的时候,手机上显示有两个未接电话。进了留言,先是Hugo的声音:“喂,我是假老公,我想你现在一定睡了吧。雪莲说你穿婚纱真的是天下第一美新娘,呵呵,我也好想看到你穿婚纱的模样。明天,好期待啊。假老婆,那,先这样吧,明天见!”

    叶子翻了个身,就在这时,安德烈的声音传来:叶子,我亲爱的……

    一个悠长的停顿后,电话挂断了。

    叶子僵僵地躺在那儿,他想对我说什么?是想说明天的婚礼吗?明天,对他,对我意味着什么呢?也许是不晓得应该说什么……也许一切皆是徒劳。她觉得心里凉凉的,下意识去擦了擦眼睛。好奇怪,这一次,她竟然没有哭。

    她翻身下床,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出来的时候,看见桌上那只铁盒子,蓦然想起荷娜说,那里面有一封康兴邦写给她的信。她走过去,打开铁盒,把那封住拿在手中,心不由得狂跳起来。

    亲爱的叶子,我的女儿:你好!

    也许你根本还不知道我是谁,但我还是请你允许我叫你一声女儿。像你的母亲一样,叫你女儿。

    我不知道你母亲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这里我还是简单作一个自我介绍。我叫康兴邦,三十年代随父辈们来到法国。父亲去世后,我继承了他留下的中餐馆。这间餐馆在我的经营下,越来越红火,在80年初,我又买下了旁边一间法餐厅,将店面扩大,准备大干一场时,一场谁也意想不到的灾祸发生了。有人向警方告发在餐馆装修过程中,发现小孩尸骨(在我附在信后的报纸上有整个事件具体经过)。警方很快就查封了餐馆,我也被关押起来。此案立即轰动整个法国。警察兴师动众,对餐馆挖地三尺,进行仔细搜索。在漫长调查过程中,我们一家没有生活来源,还有巨额贷款也无力偿还,最后房子被银行收走,妻子无法忍受,与我离婚,带着一双儿女去了美国,从此杳无音讯。半年后,警方最终查明这是一起诬告。但我已是家破人散,餐馆也面目全非,变为废墟。被无罪释放后,我向法国司法部提出索赔诉讼,但索赔遥遥无期。

    此后,我卖掉了一半餐馆,还是守着老店,惨淡经营。到了退休年纪,我干不动了,也不想在这样苦撑下去,便想找个老伴,一起安享晚年。我便在中文报上登了一则招聘保姆的广告。

    我和你母亲就是这样认识的。老实说,我对你母亲一见钟情。也许我这样说,你会骂我老不正经。其实你母亲也这样骂过我。但我仍旧痴心不改,对她穷追不舍。

    这也许就是上天的安排。那则招聘广告登出后,很多女人来应聘,其中不乏年轻漂亮的,有的还明说愿意做我的情妇。可是我都看不上,我觉得我和她们不是一路人。

    你母亲是第十二个来应聘的。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是个中午,我们约在在一家咖啡馆里见面。她来的时候,我已在咖啡露天座上坐着。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风衣。红灯停了,她缓步走上人行道。身体微微地摇摆着。她比旁边的任何人都瘦,轮廓特别的显着,几乎是一点儿肉都没有了。可是她的脸,她的那双眼睛,却是那样迷人,那样明亮,就像灰色贝壳里一颗珍珠。是的,她就是一颗珍珠。

    我完全被她迷住了。就这样,我们很顺利地签订了合同。我聘了你母亲做保姆。我哪里舍得让她操劳,她受的苦太多,身体也不行。好在我是厨子,还是个不错的厨子,我就想尽办法给她做吃的补身子。但是你母亲得知我真正意图后,拒绝了我。这出乎我的意料,又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我感到我配不上她。我知道你母亲在拒绝我之后,还愿意关心我,那是同情我晚境可怜。她是个善良的女人。

    虽然如此,我仍打心眼里不愿看到她再受苦,为了方便与她见面,我在她住所附近租了个房。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做好营养早餐给她送去。大半年后,你母亲也乐意和我说说心里话,她谈得最多的当然就是你,她无时无刻不牵肠挂肚的女儿。

    冬天,有天早上下大雨,我去给你母亲送早餐,淋了雨后,回来就感冒了。我没有在意,没想到普通的感冒变恶化成肺炎。你母亲知道后,哭了。但是我却乐了。感谢那场大病,它不仅没有要了我的命,还让我得到了爱情和幸福。我病好了,你母亲终于答应嫁给我。

    我决定找一个美丽的地方和你母亲去安度晚年。她喜欢阳光明媚的地方,于是我们选择了阿尔,我卖掉了餐馆,到阿尔买了一座庭院。你母亲很喜欢。我们打算在阿尔安顿下来后,在阿尔申请结婚。这也是因为阿尔的手续没有巴黎那么复杂。毕竟这里是个民风淳朴的小城。

    终于有一个美好的前景,我和你母亲都松了口气。你母亲想把巴黎的朋友都请到阿尔来过除夕,并且在那天让你看看我们在法国的家。她一直想见你,可是不愿让你看到她受苦的模样,一直在等这一天……

    叶子抹了一把眼泪,感到口渴难耐,从床沿上站起来,刚挪动脚步,一张纸飘落在地上。她拾起一看,是一张旧《巴黎人报》。一条骇人头版头条映入眼帘——《中餐馆藏人骨案始末》。

    周四,独立记者西维曼向布瓦·哥伦布地区司法警察局转交了一盘录像带。录像带中一名男子声称,在该市一家中餐馆的装修施工过程中,发现了一具尸体。那是一个十来岁小孩的尸骨架,尸骨架的长头发可能令人想到这是一个小女孩的尸骨架。

    获得这一情报,警方立即联想到五年前的一起小女孩失踪案。1980年1月9日,九岁爱斯黛尔于放学途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而这一线索,似乎给这个几乎沉寂的案件一线希望。警方在进行了补充调查后,决定一方面对福园餐馆进行深入搜查,另一方面拘捕了十名嫌犯,其中包括工程队负责人、施工工人以及餐馆负责人。

    警方行动神速。周四下午,两辆铲斗车开进餐馆。餐馆的内装修被全部拆卸下来,馆内金鱼池的一池清水被抽空,两辆铲斗车同时操作,挖开金鱼池的大块混凝土板。可怜这家刚刚开业两个月的中餐馆刹那间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考古场所”。

    三个月后,警方终于发现三块骨头。这一重大突破,令警方加大搜查力度。与此同时,有关方面对骨头进行了法医鉴定。但半月后的鉴定结果是,这些骨头是动物的。这一结论与十名被拘留嫌犯的陈述完全相符。他们在拘留期间声称,他们觉得施工期间发现的骨头是“动物骨头”,而不是人骨。

    然而,警方并没停止对中餐馆的挖掘和相关人员的调查。检察官佩克宣称,该餐馆及涉嫌人员仍需待查。

    七月二十日下午14点,警方突然终止对餐馆的搜查,承认找到的遗骨是动物遗骨和六个月前获得的情报是假线索。涉案人员全部释放。

    一场兴师动众,轰轰烈烈的人骨案,就这样无疾而终。然而,警方宣称“中餐馆藏人骨案”是条假线索后,最不感到意外的大概要算失踪小女孩的父亲埃里克。他说:“我的失望程度也许比人们想象的小。”

    ……

    叶子呆呆地坐着,仿佛天下的一切悲愁,都给关闭在这间灯光惨淡的房间里了。形容憔悴的壁灯,发着黄澄澄的萎靡的光芒,让她的眼睛一度看不清旧报纸上的字。她终于移动脚步,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她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一气猛喝,水呛到气管里,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脸红脖子粗,涕泪横流。

    5

    出租车几乎无声息地急驶着。飞闪得仿佛地心没有了吸力似的。惨白的楼房闪过了,教堂,街区,咖啡馆和小酒店的金光,一条闪亮的河流,一座湖心岛,然后又是那齐整的轮廓。巴黎又回来了。

    而这些风景,竟令叶子窒息。那种绝望的色彩。一切都仿佛在漂浮着,没有一点儿重量。四周只有一个声音,那是康兴邦的声音:

    叶子,我的女儿。我和你母亲的计划在一步步地进行着。一切都很顺利。特别重要的是,我们申请的网络提前通了。你母亲要多高兴有多高兴。她说她终于能在除夕那天见到你啦!新家收拾得差不多了,你母亲想回一趟巴黎,说还有些东西留在了出租屋里,去收拾一下。另外把几个要好的朋友请一请,一起接来阿尔过除夕。我说陪她一起来,她不肯,说没什么事,一个人能行。我因为想着准备除夕夜宴,便没有坚持。19日中午送她去火车站,给她买了一张当日去巴黎,21日中午回阿尔的往返车票,就这样看着火车把她带走。我万万没想到,这一别,竟然是,是我与她的生死之别。从此,我坠入了痛苦和悔恨的深渊,不能自拔。

    除夕那天我早早地去了杜老板的酒馆,除夕宴就设在他的酒馆里。上午我兴奋地准备着食材,一心想晚上亲自动手,为你母亲和来宾们露一手。但快到中午时,我就坐立不安,想早点去车站接你母亲和她的朋友们。又怕杜老板笑话,一直挨到12点左右,才匆匆叫了辆出租车去了车站,但我在车站整整等了一下午,你母亲和她的朋友都没有来。电话又不能通,我真是心急如焚。晚上七八点的时候,我又回到酒馆,这时杜老板家人和亲朋陆续来了,我便把酒席款放在他收银的抽屉里,悄悄离开了。

    我在火车站游荡了一晚,第二天就坐早班车去了巴黎,找到你母亲的住所,那里已是人去楼空。我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找到那个越南房东,他告诉我,20号中午,你母亲在房间里收拾东西,从窗口看到有警察上楼。她害怕是查身份证件的警察,便慌忙跳到窗台,想在窗台上躲避,不料,却从窗台坠落下去,当场死亡。同屋的人当时都不在场,得知这一消息后,都吓得不敢回来。

    整整一个星期,我跑遍了巴黎所有警察局,最终得知你的母亲因没有人出来辨认,遗体按无国籍无身份的非法移民被警方火化处理掉了……

    天空穹隆似的覆罩着大地,仿佛一个硕大的贝壳。在这里,未来和过去,凑合在一起,两者既没有希冀也没有苦痛。这宛似一种结局,她仅仅只是履行了一个义务。以前也好几次有过这样的感觉的;可是现在,这种感觉整个儿慑住了她,强烈而难以摆脱,刺透着她,再也没有一点儿抗拒。

    我的孩子,回到阿尔,我痛不欲生,如果我不放走你母亲或者陪她一起去巴黎,也许我们命运就会改写。可是,我没有,我亲自把她送上火车,把她送上一条不归路。我把自己锁在家里,不停地哭,哭累了就睡,醒了就喝酒。我无法再这样苟活下去,我终于下定决心,结束自己的生命。在走之前,我必须把这些告诉你……

    叶子脑袋里的血液,已经干涸了。血在沉下去,沉下去,仿佛流到了椅子下,离开她躯体,让她只剩一只空皮囊。她将自己的背紧压着椅子的背。

    她完全忘了,在市政府,Hugo正焦急地眺望。区长来了,结婚宣誓马上就要举行了。缇培克城堡宾客如云,大家都喜形于色。欢声笑语。雪莲像一只花蝴蝶,飞舞在客人中间周旋应酬,向客人敬烟敬酒,请他们用点心。一场盛大的婚礼即将举行。薄暮时分,华灯就会大放光明。琴鼓声会不绝于耳,舞池里双双对对的舞伴,像牵线木偶似地摆动扭曲着身子……也许人们从出生的那刻起,注定只是傀儡,脚上系着一条绳索,绳头在上帝那端,越是想挣脱,就越是会被束缚。

    现在不会了,一切都结束了。

    安德烈站着在窗前向区政府的方向眺望。他想此时此刻,叶子和Hugo一定正在结婚宣誓,接受区长的祝福。

    他的心终地放下了,是到了该走的时间。这一次,他逃不掉,法官一定会判他袭警罪名成立,与其被警察逮捕判刑,还不如现在带着伊凡离开。在离开之前,他已享受了几小时的孤独的宁静。他并不悲愁。许多的脸,在他面前闪过。脸和往事。

    他转身叫儿子:“伊凡,我们来收拾行李。”

    “爸爸,我们又要搬家吗?”

    “是的,爸爸要带你去一个特别美丽的地方。”

    “噢,太好了,爸爸,叶子知道吗?”

    “我们到了那里,再写信告诉她。”

    出租车在街口停下。叶子跳下车向前走去。安德烈在那里,现在只有他才能带走她。

    突然,警车呼啸,她看见一队警察,荷枪实弹的警察冲进了那幢楼里。

    她顿感不妙,想加快步伐。可脚步反而慢下来。由于天气寒冷,加上旅途的劳累,她有些无措。头脑开始嗡嗡作响起来,眼前也开始发黑。她不知太饥饿还是疲乏,只是觉得有个重物压在了心脏上面……

    她踉跄向前。刚到楼前,她听到一声尖叫,循声望去,只看见伊凡从五楼窗口,像一片树叶似地坠落下来……

    天旋地转。叶子就这么倒了下去。身体与路面撞击,发出钝重的声音。瞬间的空白。然后是疼痛。意志尚清醒,身体却不听使唤,无法移动。

    安德烈狂呼着奔出楼来,身后紧跟几个同样狂呼乱叫的警察。安德烈扑向伊凡。

    “爸爸,我痛……”

    伊凡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突然全身抽搐,然后静止下来,在安德烈怀里闭上了眼睛。

    “儿子——”安德烈发出一声震动天地的悲号。

    “伊凡——”

    叶子尖叫起来,试图着爬起,可是徒劳。她就那么俯在地面上,眼睁睁地望着。

    就在这时,她看见安德烈一跃而起,冲到一个警察身边,以速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了那警察的枪。突然,枪响了。一切都静止了,世界在这一刻凝固了。

    安德烈身子晃了晃。所有的人,包括开枪的警察都怔在那里。

    “安德烈——”

    他倒了下去,警察蜂拥而上,几双脚从身体上面踏了过去。然后数不清了。

    “安德烈——”

    叶子终于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全然听不见警察的吼声和枪声。

    “安德烈,我来了,伊凡,我来了,妈妈,我来了——”

    在她再次倒下的一刻,她看见母亲和康兴邦,老两口儿手搀着手,向她走来……安德烈抱着伊凡,向她走来……她笑起来,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轻了,就像一滴水。这一滴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放射出美丽的光芒。然后,飞起来。还没有落到地上就蒸发了,不留痕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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