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西北-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体检的结果终于出来了,我和安红军都全部及格。这一结果倒使安红军焦急不安,他四处打听,不知上面如何来判决我俩的命运。

    就在这时候,安红军的父亲来了。

    安红军的父亲是晚上来到部队的,我们正在礼堂前的操场上放电影。一个执勤兵把一个佝偻着腰的瘦老头带到了放映机前,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而且补了疤的旧军装,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军用挎包,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就像塬上的沟沟壑壑,经历过多的风风雨雨的冲尉。执勤兵说这个老乡从甘肃来,要找安红军。安红军一看,一下就愣住了。

    老人高兴地喊了一声:“红军,俺来哩——”

    安红军吃惊地:“你——你怎么来了?”

    老人说:“俺想你啦……”

    安红军想说什么,看见我和范小杰在场,就说:“我现在正忙着呢。”说着,叫范小杰暂时看着机器,他赶紧把老人带离开电影机前,到外面去了。过了好一会,安红军才回来,一脸的不安和烦躁,好像跟人吵了架似的。范小杰说,安组长,那老头是你什么人啊?安红军想了半天,最后咽了一下嗓子有些费力地说:“是我爹。”

    我和范小杰一听差点跳起来,喊道:“什么,他就是你的高干父亲?!”安红军说:“怎么,你们不相信?”我说:“不不不,人不可貌相。”范小杰说:“对对对,海水不可斗量。一看你父亲就像个老革命老干部,和蔼朴素,和群众打成一片。”安红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他是出差路过这里,特地来看看我。”

    放完电影我们把机器搬回礼堂,安红军的父亲正蹲在楼下安红军的小屋门口,双手捧着一个干馍吃。安红军生气地责怪老人不该蹲在外面,老人笑笑,站起身来,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三个干馍,递给我们一人一个。老人说:“你们晚上还辛苦上班,这下肚子也该饿了,吃点吧。”我和范小杰赶紧接下干馍,感激地看着老人,老人又说:“这是俺出门时自己做的,大白面,好吃哩。”安红军斜了一眼手里的干馍,忽然莫名其妙地发了脾气,说:“哎呀,爹,说这些干啥!快进屋吧——”说着,把老人推进小屋里,一个干馍掉在地上滚了出来……

    我和范小杰不由一怔。

    回到楼上宿舍,范小杰说,有点不对劲呢。怎么看安红军的父亲也不像一个省里的高级干部,倒像一个乡下的老民兵。我说高级干部还有像不像的?范小杰说,那当然,当官的总有一个当官的派头嘛。我说,也许越是高级干部就越没有高级干部的派头呢。范小杰说,他父亲要真是高级干部这回你就惨了。我说,有什么惨的?范小杰说,说不定人家就是专程为儿子提干的事情来的,故意打扮成一个乡下老头的样子,以掩人耳目。我心里一紧,或许真的是这样呢。

    我们刚要上床,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激烈的吵闹声。发生什么事啦?

    我和范小杰赶紧跑下楼去,看见安红军和他的父亲在吵架。父子二人像斗架的公鸡。各不相让。老人脖子上暴着青筋,正在教训儿子,气呼呼的吼道:“没想到你这小子忘本啦!吃了几年兵饭连你爹也嫌弃了,老子刚到就撵我走!”安红军一副哭腔:“爹,我是没得办法,这样做还不是为了咱们家。”老人说:“你还知道家?你娘病了几年了,你没寄一分钱,你的几个弟妹没钱上不了学,整天在家哭闹,你啥时管过?”安红军道:“我拿什么管?现在正是提干的关键时刻,你在这会给我鬻乱的。”老人火了,嗓子提高了八废,骂道:“你这兔崽子只知道自己提干提干,提了几年了也没见提起来,日球的现在家都快塌哩,你还在这里猪鼻子插葱装大象。”安红军哭喊道:“爹,我求求你了,你别说了,明早就赶快离开这里吧。”老人气懵了,说:“好,我走,我现在就走。你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说着,拿起装干馍的军用挎包,愤然冲了出来。

    一切都明白了。我和范小杰惊讶得木头一般立在门口。

    老人蹒跚着向礼堂外走去。外面一片漆黑。安红军追了出来,看了我们一眼,便飞快跑出去拉住了父亲。老人一屁股坐在了礼堂前的水泥台阶上,眼里涌出了两行浑浊的泪水,哽咽着说:“红军,你还是准备提干吧,你当兵几年也不容易,熬到如今总算有了盼头,家里就是有天大的困难,还是由爹来承担吧,爹不影响你……”

    安红军哭着喊了一声:爹——

    “扑通”一声跪在了老人面前。

    原来安红军的父亲并不是什么甘肃省委的高级干部,而只是一个在省委机关打扫卫生的临时工,其母亲和三个弟妹都住在偏远的农村。安红军为了在部队出人一头,就四下里说自己父亲是省委的领导,还特地叮属其父亲,用省委的公用信封给他写信,这样谁都认为他是高级干部的子弟了。去年他家乡受了干旱,地里庄稼没有着落,全靠政府下发的救济粮维持生计,而到了今年的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家里的口粮已经没了,偏偏这时安红军的母亲病情加重,胃上长了肿瘤,要动手术,要花一大笔钱,家里穷得叮当响哪还拿得出钱啊!老人急糊涂了便到部队来,要安红军想办法凑钱,给母亲治病,支撑那个就要倒塌的家。

    父子二人抱头痛哭。我和范小杰呆立在那里,受到极大的震动。

    第二天,我到政治处找到股长王开,说我决定放弃这次提干的竞争,让安红军当电影组的组长。我说我复员回去,不愁找不到工作。股长王开看了看我,然后严肃地说,提干问题是根据革命的需要,不是你想怎么的就怎么的事。你们两个都体检合格了,如果政审没有问题,说不定两个都可以提干呢,一个当电影组长,一个可以到宣传股来当干事,你别忘了你可是一个笔杆子啊。我高兴地说:“这是真的?”股长王开笑道:“军中无戏言。”

    我赶紧回到电影组,把这一好消息告诉安红军和范小杰。大家一听,都高兴得跳了起来。我和范小杰决定,我们拿出自己积蓄的钱,送给安红军的父亲,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拿回去给红军的母亲治病吧。老人感激得连连点头致谢。我说等安红军提了干,拿国家工资,以后每月都可以给家里寄钱,你老人家就可以在家里坐享清福了。老人高兴地笑了,笑得眼里流出了泪水。

    老人在电影组住了三天,然后带着一线希望回家去了。

    老人刚走政治处就来电话,通知安红军立即到保卫股去。电话是保卫干事打来的,口气显得十分生硬和陌生。我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安红军却轻松地说,没事,我一会就回来。

    然而,安红军一去到晚了上还没有回来。

    晚上九点,电话铃响了。我赶紧拿起电话,是吴水生打来的,他开口就说,安红军出问题了。我和范小杰一下紧张起来,感到事情不妙。我问出什么问题了?吴水生说,他到甘肃去政审调查,发现安红军的父亲原来不是省委的高级干部,而是一个打扫卫生的临时工。我说,这些我们都知道了。吴水生说,你们怎么知道的?我就把安红军父亲前几天来部队的情况都说了,吴水生听了沉默了一会,口气严肃而心情沉重地说:“他还犯了一个更大的错误,私自偷改了自己的档案,这可是欺骗组织的行为啊。”安红军以前在军务股帮助过工作,他在整理战士档案时,把自己的年龄和家庭成员政治面貌都作了修改。这次提干政审,让组织股发现了修改的痕迹。我着急地问,那结果会怎么样呢?吴水生说,不知道。

    安红军是半夜时才回来的,他仿佛一下变了一个人,变得苍老而木讷起来。他一句话不说,走进礼堂楼下的那间小屋,扑到床上便悔恨地放声大哭起来:啊一啊一啊一声音像受伤的狼那样惨痛悲哀,在凝重的夜色里,传得很远很远……

    五月的一天,提干命令终于下来了。没有安红军,他因私改档案受到了行政警告处分,但组织上考虑到他的家庭困难情况,仍把他留在电影组,还给了他一笔救济补助款,让他等到年底就复员回家。而我被提拔成了干部,成为陆军野战步兵师四一八团电影组组长,行政二十三级,命令由团长在礼堂当着全团的官兵宣读的。

    听着团长洪钟般的声音,一个神圣的信念如一面旗帜从我脑海中升起——荒塬上阳光灿烂。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