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有光-一个人要为人类有创造才是人生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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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子

    今年北京的三月仍属寒冬,在穆旦描述为“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不到下午六点钟,窗外就又冷又昏黄。前一天下起今冬第十场雪,平日喧闹的城市少有得安宁。胡同里三只小猫在四合院门口游逛,六只绿色眼睛射出逼人的光芒。

    周有光住在这片老城区近三十年了,书房只有九平方米大,他从不介意,称“心宽室自大,室小心乃宽”。书房里有一张黄漆小书桌,九十厘米长,五十五厘米宽,漆掉了许多。左边摆着书稿,右边搬开电子打字机,就能挪出一片写字的位置。105岁的周有光坐在书桌前,笑眯眯地讲起话来,开心的时候他会以手掩口,仿佛怕大笑失了礼仪。

    他喜欢用的形容词是“了不起”。“许多人以为我们有敦煌很了不起,这个现在看起来如此荒野的地方为什么有这么高的文化呢?历史上,敦煌是从巴米扬开始一直延伸过来的犍陀罗文化带犍陀罗文化是指南亚次大陆西北部地区的希腊式佛教艺术,它形成于公元1世纪,在公元5世纪后衰微。因犍陀罗地区地处印度与中亚、西亚交通的枢纽,又受希腊,文化影响较大,它的佛教艺术兼有印度和希腊风格。犍陀罗艺术形成后﹐对南亚次大陆本土及周边地区(包括中国、日本、朝鲜等国和地区)的佛教艺术发展均有重大影响。——编者,绝大部分都被伊斯兰教毁掉了,只剩下东面头上敦煌这一段,而且不是这个文化带里水平最高的。”

    他随手在面前的稿纸上写出“犍陀罗”的英文Gandhara,由于不能确定拼写是否准确,他很抱歉地笑笑:“我现在年纪大了,原来知道的东西我都写不出来了。”

    从宗教谈到文化,从文化谈到历史、政治、经济,三个小时过去,老人仍不觉疲倦。晚饭时保姆进来打断他,要他下次再讲,他问我:“你今天在这里吃饭吗?”我婉谢,他说:“那我还要再讲一会儿。”

    周有光出生于1906年江苏常州青果巷。这条巷子很有意思,还住过瞿秋白、赵元任,他们三个人都搞文字改革。在常州中学读书时,他钦佩一位叫吕叔湘的学长会背《诗经》,两人那时结识,想不到后来都从事语言研究。

    20世纪20年代,周有光考入上海圣约翰大学。同学要他拍一张西装照片寄去,他因为一直在常州,“土得很”,结果到照相馆戴了一个领带,又系上一个领结,成了日后同学必提的笑料。

    周有光的专业是经济学,曾去日本留学,之后回国在大学任教,并曾供职于当时“四小银行”之一的新华银行,派驻纽约。新中国成立前夕,他怀着一腔爱国热情从美国回来。

    “人家说我是‘左倾’幼稚病,但我们那代人经历过日本的侵略,都特别爱国。我搞经济学,以为对战后的国家有用处,没想到回来一点用处都没有。人生很难按照你的计划进行,因为历史把你的计划几乎都打破了。”

    他认为20世纪两件事对中国改变最大:第一个是日本侵略中国;第二个是共产党,改变了整个中国。

    抗战时期他与家人从上海迁到重庆,天天“跑警报”。一次下班路上遇到空袭,炸弹带起的气浪将他甩到沟里,清醒之后他安然无恙,但周围的人全死了。经历过战争的苦难,他反而生出一种乐观精神来,建国之后接踵而至的“反右”、大饥荒、下牛棚、抄家……在他看来都“无所谓,小事情”。

    他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幸运。1955年10月,年近五十的他接受上级委派,改行参与中国文字改革。1957年“反右”开始了,上海是资本主义经济学的中心,经济学教授都是反右重点。他的好朋友、上海经济研究所所长沈志远自杀,他很优秀的博士生也自杀,他都不知道。朋友说如果周有光先生不是到了北京,到了文字改革委员会,肯定要坐二十年监牢。“我算是逃过了一劫,不然二十年下来,即便不死,出来也没什么用了嘛。”

    周有光在语言文学领域建树颇丰,参与制定了《汉语拼音方案》,被称为“汉语拼音之父”;创办现代汉字学,提倡研究比较文字学,填补了当时的许多空白。他说这也不过是幸运而已,“当时等于很多荒地没人开垦,只要去做就容易有收获。”

    由于圣约翰大学以外交闻名,周有光一生中多次被邀请到外交界做事,夫人张允和坚决反对。“她是对的,假如我参与政治,就麻烦了。”

    张允和出身安徽名门望族,家中四姐妹都相貌出众,品学兼优。叶圣陶曾感伤地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后来老三张兆和嫁给了沈从文,张允和则嫁给周有光。张允和对昆曲颇有研究,在振兴昆曲方面做了许多工作。周有光伉俪一辈子恩爱有加,这么多年来喝茶时永远“举杯齐眉”,以示对彼此的敬爱。

    张允和93岁去世后,周有光也做好准备。“我比她大4岁,她去世了,我想我自己也快了,所以把家里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给我的孙女拿走了。想不到活到现在。人家说我年纪大了,活一天少一天,我说完全不对,我是活一天多一天。”

    1989年离休之后,周有光大量阅读,并撰写与文化学和历史学相关的文章。90岁到100岁之间,他出版了文集《百岁新稿》;今年1月,又出版《朝闻道集》,收录平日思考心得。他自嘲是“两头真”的学者,年轻的时候一味天真盲从,到了老年又开始探索真理。

    “我105岁了,明天要死了,讲错了没有关系。但你们写文章要当心了。”他又笑起来。“均富”与“共富”问:《朝闻道集》里开篇就提出小康与大同的关系,您认为小康是现实,大同是永远无法实现的理想?

    周有光:假如我们研究古代到现代、西方到东方,会发现所有的社会文化发展到一定水平之后,就有理想出现。文化太低的时候,没有理想,只有迷信。中国了不起的地方是,两千五百年前孔夫子就提出大同的理想,“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但是他举出小康的践行者(禹、汤、文王、武王等),却举不出大同的实践者来,为什么?因为大同是理想,小康才是现实。理想是人类文明的原动力,指导我们往前面走,可它不是建设国家的具体步骤,实际发展中永远达不到的。

    什么是小康?小康不是一个固定的目标,不是一人一个月拿两千块钱,它是永远前进的实际生活。我们要研究发展具体的生活,要发展经济,同时政治、文化也要跟上。社会的发展规律最简单就是这三样东西:经济从农业化、工业化到信息化,政治是神权政治到君权政治再到民权政治,文化从神学思想到玄学思想再到科学思想。

    问:那您认为中国现阶段在经济、政治、文化这三个方面各占什么位置?

    周有光:经济上,中国的农业化高度发展,但是工业化阶段落后于西方。今天我们的工业化有所起步,靠的是邓小平改革开放,改革开放在经济方面就是接受“外包”,outsourcing,讲穿了就是用我们的廉价劳动力为人家服务。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可是你不走这条道路就发展不起来,印度也是用这种方式发展起来的,我们成了“世界工厂”,他们是“世界办公室”。

    我们为参加世贸组织,谈判了15年,俄罗斯到今天谈判还不成功2012年8月,俄罗斯正式成为世贸组织第156个成员。——编者,它批判中国说参加世贸组织还不是受人家的剥削吗?是剥削,但是这跟以前的剥削不一样。以前你什么都没有,所有好处都是我的,现在是你也吃到一点,虽然我吃得多你吃得少,但是你愿意受我剥削。“外包”就是让双方都有差价可取,实现双赢。

    台湾的宋楚瑜来大陆,在北大讲到“均富”,他讲错了。这是“共富”,不是“均富”。“均富”是一种平均主义,大家要平分,这是永远不可能的。“共富”是邓小平说的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带动后富。经济学不是道德学,讲道德是另外一回事。历史是不讲道德的,我们都是野兽变来的,都是人吃人的啊。

    问:可是现在先富并没有带动后富,反而是贫富分化更严重了。

    周有光:现在存在两大问题:贫富并不均等,贪污腐败严重。这是资本的原始积累。日本在明治维新时期经济发展了,四大家族把国家资产廉价买来,造成垄断,这是贪污;印度尼西亚,苏哈托发动政变把苏加诺时代打掉了,经济有所发展,可是发生裙带资本主义,这也是贪污……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都是野蛮的原始积累,很难避免的。假如搞得好,可以相对好一点。

    现在大家讲中国崛起,我觉得还没有,只是初步的工业化。“外包”的成分里劳动力含量越多,外包水平越低,我们还在最低的一个层次。所以我们现在在改,外包的技术要提高,争取占多一点份额,解决一部分失业问题。今天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因为经济没有发展起来。这两天报纸都在讲许多工厂招不到工人,因为工资太低,农民都不愿意来。这是一个好现象,这就要提高工资水平,低工资的生产就包到外面去了。

    超越罗斯福的“四大自由”

    问:您认为中国还没有进入信息化时代吗?

    周有光:信息化在中国也已经开始,但是今天碰到大问题了。Google现在要退出中国,为什么一个私营公司要退出美国总统会出来讲话?这说明它不单单是一个公司的问题,也不单是科技的问题。罗斯福曾提出“四大自由”1941年,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在美国国会大厦发表演说时提出了“言论自由、信仰自由、免于贫困及免于恐惧的自由”。——编者,现在是五大自由,第五个就是网络自由,网络不应该被控制。

    问:那政治方面的发展呢?

    周有光:政治方面,今天不同国家水平不一致。有神权国家,比如伊朗,有君权国家,就是专制国家,有民权国家,像欧美。神权到民权相差一万年历史呢。最近有人说现在的世界不是越来越太平,是越来越危险,但是怎么解决这个危险谁都不知道,因为历史没办法预言。

    我在日本第一次见到没有工人的工厂,很大一个车间只有三个工程师,玻璃墙后面都是自动化作业。后来我又在美国看到没有农民的农场,在夏威夷,一个农场只看到五个人,都是机械运作。这是马克思不能预料到的。再比如,股票制度也改变了资本主义。美国工厂里的股票一半都是工人买的,工人做了老板,自己又被剥削又是剥削人的,事情就复杂了。

    俄罗斯的学者已经有这样的研究,认为马克思没有看到真正的资本主义。资本主义分为三个阶段,“一战”以前(—1914)是初级阶段,“一战”到“二战”(1914—1945)是中级阶段,“二战”之后(1945—)是高级阶段,马克思去世太早马克思逝世于1883年。——编者,只看到初级阶段的前半部分。

    30年与150年问:按照您总结的社会发展规律,民主社会是未来必然的发展方向?

    周有光:我觉得民主是必须走的道路,不可能避免的,就像一个小孩子要长大,老了要死,一样的道理。民主不是某些国家的新发明或专利品,它是三千年间人类的经验积累。

    问:不丹的民主实践似乎证明未必需要民众素质的普遍提高?

    周有光:不丹2007年竞选成立新的国会,留学归来的国王主动推行限制自己权力的民主改革。有人问不丹国王,百姓没有要求民主,你为什么要搞民主?他说:“我可以努力做个爱民的国王,但我无法保证不丹代代都有好国王。为了不丹人民长远的幸福,必须推行民主。”不丹国家小,国王有威信,讲了话百姓信任。但是大的国家情况复杂,势力太多,你不做国王我做国王,改革搞不成功。

    社会科学也是一种科学

    问:文化方面呢,中国是否从玄学进入了科学阶段?

    周有光:神学的特点是依靠“天命”,玄学重视“推理”,科学重视“实证”。举个例子,神学阶段说太阳不会动;后来看到太阳东升西落,得出结论太阳围绕地球转动,这是玄学,没有实证,但在当时是大大的进步;科学阶段就真正提出了地球围绕太阳转。

    文化方面我们的问题很大。中国是了不起的文明古国,但在现代化进程中落后了。西方在文艺复兴之前落后,但借助文艺复兴起来,在科学、民主这两件大事情上跑到了前面。

    现在连社会主义国家也承认资本家有三种功能:创业、管理和发明创造。创业最难,美国工业发达,依靠不断培养优秀的创业者。管理是重要的生产力,今天已经成为公认的常识,发展成为许多门学科。苏联把资本家都杀光了,没有人管理,所以经济失败。

    我有朋友在中央党校做教授,他把中央党校的教科书拿来给我看,我一看哈哈大笑。封面写着马克思主义经济学,里面讲的很多是凯恩斯的理论。这个应当说是进步,社会科学引进了资本主义经济学,可我们还不能这么讲。

    社会学,这是阶级性最强的,我们不学。人类社会不可能没有阶级,阶级之间既有矛盾又有合作,并非只能你死我活。苏联长期不知道有这门学问,我们更是在“文革”之后才重建这个学科,比苏联晚二十多年。

    政治学,现在变成许多门管理学。按照新的政治学理论,全世界的官僚只要百分之一就够了,电脑可以代替许多官僚。中国有七千万的官僚,可按照这个研究,七百万都太多了。

    现在中国教育有两个大问题。第一,大学没有学术自由,都是做官的人管理,荒谬到大学里搞行政工作的处长相当于教授;第二,存在大量的无效劳动。中小学生每天搞到很晚,累得要命,但时间都浪费了。比如来一个大人物,学生就要出去列队欢迎,这怎么可以?

    “河东河西”论与“双文化”论

    问:您认为我们现在向西方文化学习得还远远不够?

    周有光:文化一定是多种文化的混合。单元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就不能继续发展了,要有外面的文化来嫁接。中国的文化在春秋时期就了不起了,但是后来开始衰落。汉代有印度佛教传进来,经过了几百年演变,到唐代与儒学为中心的华夏文化混合起来,这是华夏文化的第二个时期。许多好东西都是印度文化带过来的,比如中医、雕塑、建筑、歌舞等等。到了清朝又有西洋文化的嫁接,这是第三个时期。我们今天是学习西洋文化,因为它的文化比我们高,不单是因为他们生活水平高。

    改革开放之后季羡林提出“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说世界文化的接力棒要传到中国来了,许多人很高兴。我不参加这些讨论。85岁以后人家要我写点文化的东西,我就提出“双文化”论。

    首先文化不是东方、西方这么分的,谈文化要拿历史作根据。古代有好多个文化摇篮,后来逐步融合成四个地区传统文化:东亚文化、南亚文化、西亚文化和西欧文化。西欧文化传到北美称西方文化。这四种传统文化在全球化时期相互流通,大致从18世纪开始,不知不觉发展为不分地区的国际现代文化,由世界各国“共创、共有、共享”。比如说电灯,今天不能说它是美国文化了,而是世界文化。从西欧传到北美的西方文化,发展民主较早,开创科技较快,是国际现代文化的主流,被称为“西化”。但其他传统文化对国际现代文化都有重大贡献,不能低估。

    另外,文化流动也不是忽东忽西轮流坐庄,而是高处流向低处,落后追赶先进。“河西河东”论是由“自卑综错”变为“自尊综错”,没有任何事实根据,只是“夜行高呼”的懦夫壮胆。

    现在每个国家都生活在传统文化和国际现代文化的“双文化”时代,这是今天文化的主流。

    “国学”是一种错误的说法

    问:您如何看待今天国内纷纷建立国学院以及百家讲坛讲国学引发的热潮?

    周有光:首先“国学”两个字是不通的。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学”,学问都是世界性的,是不分国家的。不过要研究古代的东西我是赞成的。要注意的一点是,复兴华夏文化,重要的不是文化复古,而是文化更新;不是以传统替代现代文化,而是以传统辅助现代文化。具体怎么做呢,多数人认为应当符合三点要求:提高水平,整理和研究要用科学方法;适应现代,不作玄虚空谈,重视实用创造;扩大传播,用现代语文解释和翻译古代著作。

    许多人批评于丹,说她讲得不好,但我认为于丹做了好事情。她为什么轰动?是群众需要知道中国古代的哲学,需要知道我们文化的传统。他们有自动的要求,文化寻根与小儿女寻找亲生母亲一样自然,失去“母亲文化”很久了,自发的理性追求当然特别强烈。于丹碰上这个时期,一下子成了红人。她请出孔子跟群众见面,让文化饥民喝到一杯文化甜粥。

    问:现在有学者借传统文化复兴的热潮,呼吁恢复繁体字,您怎么看?

    周有光:恢复不了的。他们问我这个,我说你去问小学教师,最好由教育部做一个广泛的调查,小学教师赞成什么就是什么。小学教师肯定大多数都赞成简化字。20世纪50年代要进行文字改革,因为当时中国的文盲是85%。怎么现代化呢?要广大群众来学,一个字两个写法是推广不了的,必须要统一标准。另外从整个文字的趋势来看,所有文字都是删繁就简,越来越简化,从历史来看、理论来看都是这样。

    我倒认为现在简化得还不够,但是目前要先稳定下来。我有一次问联合国工作人员语言学会的工作人员,联合国六种工作语言,哪一种用得多?对方说这个统计结果是不保密的,但是不宣传,因为有些人会不高兴。联合国的原始文件里80%用英文,15%用法文,4%用西班牙文,剩下的1%里面有俄文、阿拉伯文、中文。1%都不到,怎么跟英文竞争呢?人家今天学中文是好玩儿嘛,等于学唱歌跳舞一样,要学到能用的程度还不行。所以还要简化,想办法让世界能接受,才能真正发挥作用。我想21世纪后期可能对汉字还要进行一次简化。要从世界看国家问:您看待事物的角度都是从世界的角度看国家,而不是国家本位的。

    周有光:全球化时代到来,需要与过去不同的世界观。过去从国家看世界,现在要从世界看国家。这个视角一转换,一切事物都要重新认识。

    比如以前所有书上都说“二战”是希特勒发动的,这不对,实际是德国与苏联密约瓜分波兰,从而发动战争。这种大的事情历史都没有说清楚。最近波兰和爱沙尼亚把苏军烈士纪念碑从市中心迁移到苏军墓地,俄罗斯提出抗议,认为这是无视苏军解放当地的功勋。当地人民认为,苏军侵略本国,不应当再崇拜下去了。苏联究竟是解放者还是侵略者呢?

    我们也需要重新认识历史。20世纪80年代我参与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遇到朝鲜战争时就不好办了,我们说是美国人发动的,美国人说是朝鲜发动的。后来第1版就没写这个条目,1999年出第2版时我们的尺度放松了,同意是朝鲜发动的。

    我受的教育也是美式的,我念的大学就是美国人办的,后来也在美国生活。你假如骂我迷信美国我也承认,问题是我不迷信美国,我能迷信苏联吗?不行。它许多重要的东西跟我的理解不一致的。

    大炼钢铁的时候我坐火车从北京到上海,夜里发现车两边都像白天一样火光通明。那时候因为这个把长江两岸的树都搞光了。从前能保护森林有两个道理,第一树有神,不能随便砍;第二树是地主的,砍了要给钱。大炼钢铁时期树可以随便砍,很快长江两岸的树都砍光了,长江黄河化到现在也没有解决。你要把它砍掉很容易,要它长出来,一百年也不行。

    问:您在美国的时候已经是中上等生活水平,但回来之后经历那么多运动、波折,内心有没有后悔过?

    周有光:没有。那时的确觉得中国有希望,为什么我们反对国民党,支持共产党呢?因为共产党主张民主。抗战时期我在重庆,国民党成立全国政治协商委员会,许多党派都在里面,周恩来是协商委员会的副主任之一,每个月要开一到两次座谈会,十几个人小规模讨论国家大事。他的秘书是我的朋友,也是搞经济学的,我每次都参加这个座谈会。周恩来每次讲都说我们共产党就是主张民主的,我们都很相信,讨厌蒋介石的专制。现在的人不了解当时的情况。

    在美国的确生活可以好一点,可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不是把财产看作第一位的。一个人要为人类有创造这是最重要的,我觉得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创造不论大小都没有关系,比如说我开创了现代汉字学就是创造,我设计的汉语拼音也是对人类有好处的。现在没有人骂了,以前曾经有一个杂志出一个专号骂我,说我搞汉语拼音就是洋奴。

    问:您怎么评价自己的一生?

    周有光:我的一生是很普通的,没有什么评价。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我只是出乎意料地活到105岁。能不能活到106岁,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上帝的旨意,我不管。我的生死观是这样的:生是具体的,死只是一个概念。死不能说今天死明天还要死,死是一秒钟的事情。没有死,只有生。另外我主张安乐死。我有时候睡得糊里糊涂,醒过来上午下午都搞不清楚,我说这个时候如果死掉了不是很愉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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