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宁是县文化馆的小提琴演奏员。这天,他到省城开会,结识了省歌舞团的首席小提琴陈老师。晚上,在招待所里,李小宁和另外几个拉提琴的请陈老师喝酒,顺便向他请教小提琴的问题。陈老师十分健谈,两杯啤酒下肚,便海阔天空地吹了起来,他先讲了一个小提琴起源的故事,说是古埃及有个人,一次在河滩上散步,踢到了一只大贝壳,贝壳震动出的声音非常好听,于是他就按照贝壳的样子做了一只琴,配上弦,这就是小提琴最早的样子……
大家正听得津津有味呢,突然,陈老师问道:“你们知道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是哪里出产的吗?”这个问题还真把大伙给难住了,有的说是法国,有的说是德国,还有的说是美国。
陈老师听了连连摇头,最后揭晓谜底似的说:“告诉你们吧,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产于两百多年前意大利一个叫克雷莫纳的小城。直到今天,人们造出的琴都超不过克雷莫纳大师们的作品!”说到这里,陈老师来了精神,两眼放光,好像真的到了那个意大利的小城,他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克雷莫纳有很多制造小提琴的世家,几代人都是制造小提琴的高手,因为制作小提琴的木头要充分干燥,所以祖父挑选到最好的木头,自己不用,要存放几十年,留到孙子手里再用;小提琴背板用的枫木,一定要有虎皮一样深浅不一的斑纹,这样的枫树,大约一千棵里只有一棵;给小提琴上漆要延续一个多月,连续上四十次,用的漆都是世代相传的秘方……”陈老师说得眉飞色舞,大家听得如痴如醉,都说想不到一把小提琴还有这么多的学问,难怪人们称小提琴是“乐器里的皇后”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正说得热闹,李小宁若有所思地插话道:“要说意大利小提琴,好多年前我还见过一把,陈老师不说我早就忘了。说起那把琴,还有一个故事呢……”陈老师让李小宁说说他的故事,李小宁见大家有兴趣,便趁着酒兴,说开了——大约三十年前,李小宁和几个知青到一个叫蘑菇滩的地方插队。快到春节时,有个宣传队到大队演节目,当地的一个小伙子把舞台上的小提琴叫做“下巴胡”,让知青们听了笑弯了腰。李小宁给他纠正说,那叫小提琴,不叫“下巴胡”。小伙子不服气地说:“咋不叫‘下巴胡’哩?九队朱有福家的房梁上就挂着这么个东西,我早就见过!”
当时这话说过,别人就忘了,可朱有福家有小提琴的事一直在李小宁的脑海里打转。李小宁当学生时就在学校宣传队拉小提琴,他一直梦想有一把属于自己的琴。经过了一年的辛苦劳动,他分得了四十八元四角钱。他揣着这一生中的第一次劳动报酬,决定买下那把挂在房梁上的小提琴。李小宁在没脚腕儿深的雪地里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朱有福的家。
朱有福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他听李小宁说明了来意,很爽快地说:“有哩,有哩,有这么个东西哩。”说着话,便从房梁上取下一个烟熏黄了的报纸包。打开裹着的几层报纸,果然是一个小提琴盒子。打开盒子,一股呛人的烟味从里面散发出来。琴的外观古香古色,琴背是漂亮的虎斑纹。李小宁从音孔望进去,有几个他看不懂的外国字,这还是一把外国琴哩。
李小宁激动得心怦怦跳着问:“大叔,你这琴卖不卖?”
朱有福说:“你想要,二十块钱拿走!”
李小宁没想到会这样顺利,他手忙脚乱地给琴定好了弦,一弓拉下去,不料,这外国琴发出的声音极其微弱,而且嘶哑,根本不能听。李小宁大失所望,这样的琴当然不能买了,没想到一年的辛苦,竟换来这样一个结局。
买卖不成仁义在,朱有福还是热情地留李小宁在他家吃饭。两人坐在热炕头上,慢慢地聊着。李小宁问道:“大叔,你从哪里搞来这把外国小提琴的?”朱有福呷了一口土烧酒,告诉李小宁,那还是1960年快过年的一天,外面下了一尺多厚的雪,朱有福到河边去挑水,忽然看见雪地里趴着一个人。朱有福走近一看,只见那人穿着一件狐皮大衣,脸朝下趴在雪地里。他赶紧把那人翻过来,看到那人戴着黑边眼镜,怀里抱着个“下巴胡”盒子。朱有福伸手摸摸那人的心口,发觉还有些热气,于是他水也不挑了,先把那人背回家,放在热炕上焐。约莫有一顿饭的工夫,那个人终于醒了过来,一问之下才知道,那个人是个右派,在四十里外的一个农场劳动。快过年了,场里放他们回家与家里人团聚,他就赶往三道沟火车站坐车,可是他走了几十里的雪地,又累又饿,就昏倒在雪地里,幸亏朱有福把他给救了。朱有福知道在那个农场里劳动的尽是些有学问的人,此刻他家的锅里正好煮着五根胡萝卜,那可是他一家五口人的一顿饭呀。朱有福一咬牙,把胡萝卜全捞出来端给那人。那人兴许是饿疯了,两口一根,两口一根,眨眼间五根胡萝卜全下了肚。他咂着嘴,一抬头,见朱有福的三个娃都望着他流口水,他全明白了,不由得流下泪来。
朱有福见那人身体很虚弱,这么去南方,说不定走到半路就没命了,于是就留他住了两天,还把家里剩下救命的半碗黄豆煮熟,都给他吃了。吃饭时,那人看见朱有福全家人的碗里都是水煮萝卜缨子,又偷偷地抹开了眼泪……
大年三十晚上,村里的几个小伙子到朱有福家。大家说,老朱啊,肚子里光是些野菜汤汤,饿得人心慌哩,这年咋过呢?咱到学校听听“花儿王”唱“花儿”,也算解个心慌吧!村里小伙子说的“花儿”,是西北地区广为流传的一种民歌。他们说的“花儿王”,名叫张有才,他是这儿方圆百十里唱得最好的。这时那个右派,一听朱有福他们要去听“花儿”,高兴得像个孩子,非要跟着去。到了学校,已经放假了,只有张有才一个人。他们十几个人就挤在他的小房子里,围着火盆,一边烤火,一边听张有才唱“花儿”。那个右派高兴得像个傻小子,一边拿个小本本记着,一边摇头晃脑地念叨着:“太美了,太美了!”那天晚上,主要是张有才唱,别的人也跟着唱了几段,闹腾到半夜才散。当朱有福喊那个右派回家时,他竟赖着不走,硬要和张有才睡,说还要听“花儿”哩。后来他在张有才的屋里住了两天,天天喝张有才的野菜汤,听张有才唱歌,还小心翼翼地在小本本上画黑豆芽子,两个人成了好朋友。
朱有福卷了根辣椒烟,猛抽几口,继续说道:“大年初二,我送他上路,他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地说:‘老乡,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我这会儿只有几十块钱,还要买火车票。我身上的这件大衣也挺值钱的,送给你。你的恩情,我以后再报答。’说着就要脱大衣。我就骂他:‘你疯了,这大雪天,没有大衣,走不出十里地,你就会冻死,那我的胡萝卜、黄豆你也就白吃了。’那人叹了口气,又犹豫了好一阵子,才说:‘我这把琴,是很名贵的,你留下它,等将来国家的形势好了,把它卖了,够你一辈子的吃喝。’我心想,这人大概是过意不去,说大话宽心呢。反正他提上这东西在雪地里赶路,也是个累赘,留就留下吧。我这‘下巴胡’就这么个来历。听他说,这下巴胡,还是什么——大意的呢!”
李小宁笑着说:“大叔,是意大利吧?”
朱有福也笑了:“对,是这名儿!”
李小宁这三十年前小提琴的回忆,听得大家入了神,他们又聊了一阵闲话,便各自散去了。
陈老师的计划
第二天,陈老师悄悄把李小宁叫到没人的地方,掏出一张纸,问:“你当年要买的那把琴上,有没有这里面的字?”李小宁接过纸,只见上面用圆珠笔写了几串外文。他辨认了好半天,才指着其中一串外文说:“好像是这几个字,哎,这都三十年前的事了,谁能记那么清楚?”
陈老师看着李小宁指的字,一张脸顿时变红了,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地说:“你再仔细看看,到底是不是这几个字?”
李小宁不明白陈老师为什么这么激动,只得朝纸上又认真地看了几眼,才说:“没错,就是这几个字。”
“天哪!”陈老师猛地扔掉了那张纸,一把抓住了李小宁,“你知道吗?你知道吗?这可是意大利制琴大师阿玛蒂的签字,阿玛蒂是克雷莫纳城制琴业的祖师爷!这是世界上顶顶好的小提琴!一个百人乐队里,一把阿玛蒂琴的声音能够清清楚楚地传到音乐大厅的最后一排。按欧洲人的说法,这琴能穿透人的心灵!”
这话让李小宁听得目瞪口呆,他不解地问:“那为什么我拉它的时候,声音那么微弱?”
陈老师说:“我估计是音柱跌倒了,音柱把声音的振动从面板传到背板,被意大利人称为小提琴的‘琴魂’。修好它不难,找一根细绳子,一根铁丝,在二十分钟之内我就可以把它拉起来。唉,李老弟,当年你要是胆子再大一点,二十块钱把它买下来,现在可就发了!你猜,一把阿玛蒂小提琴现在值多少钱?”
李小宁茫然地摇摇头。
陈老师伸出了一个巴掌。
李小宁问:“五万?”
陈老师哈哈大笑:“五百万!是五百万啊!”
这下,轮到李小宁目瞪口呆了,他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陈老师压低了声音,拍着李小宁的肩膀接着说:“你也不必过于懊悔,也是咱哥俩有缘分,这就叫天赐良机。你明天到我家来,咱们凑上三万块钱,你立马到那个蘑菇滩去。依我猜想,你那位有福大叔肯定不知道这把琴的价值,如果琴还在,你拿这三万元把它买下来,我负责拿到广州出手。得的钱咱们五五分成,你看怎么样?”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一麻袋钞票来,还能怎么样?当然是照陈老师的计划行事了。
李小宁来到了阔别三十年的蘑菇滩,当他走进朱有福家门时,朱有福家已今非昔比,小土坯屋变成了漂亮的红砖四合院,院子里种着花,还有个葡萄架。朱有福也苍老了许多。
李小宁上前招呼道:“有福叔,你还认得我吗?”
朱有福眯眼望着李小宁说:“啊呀,我眼拙,记不清人,你是不是县里的工作组?”
李小宁笑着说:“什么工作组,我是当年在这里插过队的知青,我还来买过你的下巴胡呢!”
“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会拉下巴胡的知青李小宁吧?你也老了!”
“可不是么,这都几十年过去了。大叔,您那下巴胡还在吗?”
“在,在,快进屋说话。”
朱有福把李小宁请进屋,让他坐下,沏茶敬烟后,他走进里屋翻腾了半天,拿出了那个李小宁三十年前曾经见过的盒子。
李小宁取出小提琴,把上面的字母一个一个地对了三遍,一点没错,真的就是阿玛蒂!他激动得差一点晕过去。这时,朱有福的儿媳妇已把酒菜摆上了炕桌,两个人三杯酒下肚,李小宁掏出三万块钱,说明了来意。朱有福一见这么多钱,惊叫起来:“啥?当年二十块钱你都不要,如今要掏三万,你是醉了吧?”李小宁心里高兴,又喝了酒,早把陈老师嘱咐的话抛到脑后,当下把这阿玛蒂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给老汉神侃了一通,不过他没敢说五百万的事,只说这琴现在能值几万块钱。
谁知,朱有福听了,沉默很长时间,终于说道:“钱,你先收起来,你让我想一想。”李小宁心里嘀咕,这老汉准是乐糊涂了,二十块钱的东西,卖成了三万,还有什么可想的?
万没想到,第二天一起床,朱有福对李小宁说:“老李,昨晚我思谋了一夜,这东西不能卖。”
李小宁急了:“大叔,你是不是还嫌价钱低?要不你出个价?”
朱有福连连摇头说:“出啥价哩,你要不说这是一答理还是两答理的东西,我白送你都行。如今我也不缺二十块钱了,这东西在我手里也是个闲物件,你拿去玩就是了。可我知道了这东西的来历,就得另作打算了。”听他这么说,李小宁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嘴巴,昨天给几杯酒闹得发了昏,胡侃什么呀,这下可侃出麻烦来了!
李小宁好说歹说,可朱有福就是一根筋铁了心:不卖!
李小宁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马上给陈老师打电话。陈老师一听,当即在电话里把李小宁一顿好训:“老李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难怪人家说搞音乐的人脑子里少一根弦,我看你是少两根弦。你扯那些废话干什么?好好的事让你给搅黄了。这样吧,我们最近有个演出,一个星期后回来,我亲自出马。”
阿玛蒂失踪了
一个星期后,李小宁和陈老师再次来到蘑菇滩。寒暄几句后,朱有福老汉直奔主题说:“那东西我不卖了。”一句话,像孙悟空施了定身法,把李、陈二人都定住了。
朱有福老汉接着说:“我是这样想的,咱村子里买个唱秦腔的板胡,也得十块钱,这下巴胡是洋货,怎么也值二十块。那人吃了我的五根胡萝卜,半碗黄豆,饥荒年,也就扯平了。可是,听你们说这东西值好几万,我要是卖了,那不是打劫落难人的钱财吗?人活一世,就讲一个义字。不是我的,我就不能要;该是谁的,就应该还给谁。你走后,我在那个盒子里翻出来几张纸,上面画了些黑豆芽子,还有名字和地址哩。”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几张五线谱纸。李小宁和陈老师接过被烟熏黄的五线谱纸一看,是一首没写完的小提琴独奏曲,标题是《戈壁小夜曲》。开头的几句旋律纯净、优美,可惜没写完,下面有落款:南海音乐学院,况若虚。朱有福说:“我让儿子照着这个地址写了一封信,打听一下这个人还在不在,要是还在,不管这东西值多少万,我都要还给人家。”
陈老师“哗哗”地翻着颜色发黄的五线谱纸,感叹不已地说:“老李呀,咱们俩虽说都是搞音乐的,今天才算是见识了一位真正的音乐家。你看这位况若虚,快要饿死了,还在写这种甜腻腻的小夜曲,这才叫音乐家!咱们俩算什么呀?”他顿了顿,又对朱有福说,“还有您,朱大叔,难得您老人家有这样的侠义心肠。像您这样的人,如今社会上可不多见了。可敬!可叹!这样吧,琴,我们不买了,您把那意大利古琴拿出来,让我看一看。说出来不怕您老见笑,我拉了大半辈子提琴,在咱们省也算是小有名气了,好琴也见过几把,可正宗的阿玛蒂还没拉过。我就在您老的这屋里过把瘾,也算我们这趟没白跑。”
朱有福点着头说:“那成,光说这是个稀罕物件,价钱大得吓死人,还不知道能弄出个啥声音来。”
说话间,朱有福从屋里抱出了琴盒来。盒盖一打开,陈老师的脸色就变了,冲李小宁吼起来:“老李,你开什么国际玩笑,这叫什么阿玛蒂?这是国产的‘星海牌’,你看这琴的档次,也就一二百块钱的东西。”
李小宁接过来一看,琴上的漆崭新明亮,绝对不是一星期前见过的那把古香古色的意大利琴,他惊异地望着朱有福。
朱有福的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青。只见他把手中的茶杯猛地朝地上一摔,跳出了屋门,站在院子里大骂:“朱少龙,你狗日的给我滚出来!”
陈老师悄悄问李小宁:“朱少龙是谁?”李小宁告诉他,是老汉的儿子。
这时,只见老汉的儿媳妇从那间屋里出来,怯生生地回答:“爹,少龙一大早就出去了,什么事让您生这么大的气?”
朱有福呼呼喘着气,问:“到哪里去了?怎么也不跟我言语一声?”
儿媳妇低着头回答:“我哪里知道啊,他平时出门也不跟我说。”
朱有福老泪纵横地说:“没想到老了老了,还丢这样的人。东西肯定是让我那贼儿子换走了。一见钱,就跟鬼魂附到身上一样……”
儿媳妇也哭了起来:“爹,您老人家不要这样,我就把实话给您说了吧。您的孙女儿今年上高三了,学校老师说,这孩子是个读书的好材料,他打保票,考上重点大学没问题。爹呀,您知道如今上一个大学要多少钱?四年上下来,得五六万块钱。咱家上哪儿去找这么多钱?少龙卖这东西,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陈老师和李小宁听了,顿时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他们知道,这把阿玛蒂小提琴,真的不在老汉家里了。
朱少龙闯南海
那把阿玛蒂古琴确实是朱少龙拿走的。那天他一回到家,媳妇就给他说,当年的知青老李来咱家了,说咱家的那个东西如今要值好几万块钱呢。朱少龙一听,高兴得和媳妇商量了一夜,说这下女儿上学的钱有着落了。谁知他爹拿定了主意,硬逼着他给南海写了一封信,叫他到邮局去发。朱少龙走在路上越想越生气。他觉得这东西既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是当年咱用救命的粮食换的,凭啥白白地还给他?
走到乡邮局门口,他就把信撕了,回到家骗他爹说信发走了,但又一想,觉得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老爹不见南海回信,肯定还要想别的办法。他就到县城里花一百多元买了这把小提琴,搞了个偷梁换柱,用新琴盒子装上了旧琴,登上了去南海的火车。
朱少龙来到南海,找了一家便宜的小旅店住下,而后来到一家拍卖行,把琴递上去。几个店员一看东西,咬了一阵子耳朵,就到后面把经理请了出来。那经理拿了个放大镜,把琴足足看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挺客气地对朱少龙说:“先生,要说字画、瓷器,我是行家。这外国乐器,我还真有点儿吃不准。要不你把东西放在这儿,我给你写个收据,再请个高人来给你鉴定一下,咱们再谈价钱。你看行吗?”
朱少龙也弄不清大城市拍卖行的规矩,只好说行。第二天再到拍卖行,店员把他请进了经理办公室,里面除了经理,还坐着一位满脸皱纹的中年人。经理介绍说:“这位是南海音乐学院的田讲师,是专门研究小提琴的,他看了这琴,出价两万,我看这价钱也还合适。”
朱少龙心想,知青老李出三万,这人才出两万,他一伸手把琴拿过来,说:“两万不卖!”说完,夹起琴就走。
经理忙拉住他说:“要不你报个价。”
这时田讲师走过来,拍着朱少龙的肩膀说:“先生,不要这样么,我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报的价是不会有错的。你知道这是一把什么琴?哪个国家产的?”
朱少龙其实心里也没底,只是听媳妇说,知青老李说这是一把意大利产的琴,名叫阿玛蒂。他也不知道媳妇把这三个字记对了没有,怕说错丢人,就回答说:“不知道。”
田讲师面露喜色:“这就对了么,我谅你也不知道这琴的来历。你听我的话没错,这琴能卖两万就不错了……”
朱少龙打定主意,再找个拍卖行摸摸行情,他也不想听这两个人唠叨了,紧抱着琴,回了旅馆。
第二天一大早,朱少龙还没起床,田讲师就找到旅馆来了,见面就说:“啊呀,朱先生,真让我好找,你怎么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呀?走走走,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朱少龙不好意思地起了床,夹起琴盒子,跟着田讲师,坐出租车来到明珠大厦。田讲师已在这里租了一个房间。他叫服务员端来早餐,等朱少龙吃完了,就开口说道:“朱先生,你不要以为你的那把外国琴是无价之宝。我这里有一把中国琴,现在我用这两把琴都演奏一下,你听一听声音,就知道你的琴是什么价值了。”田讲师说着拿出一把崭新的小提琴,演奏了一曲《新疆之春》,朱少龙觉得好听极了。接着,田讲师又拿起朱少龙的阿玛蒂,一弓拉下去,阿玛蒂只发出一点微弱嘶哑的声音。田讲师不无得意地说:“看到了吧?你的这把琴是有毛病的,怎么好漫天要价呢?我这把新琴才值两千多元,你这琴能卖两万就很不错了。”
朱少龙也糊涂了,搞不清这琴值钱值在什么地方。田讲师见朱少龙沉默不语,又说道:“朱先生,我也不瞒你,你这把琴发不出声音,是因为琴里面有根小柱子跌倒了。”
朱少龙急忙问:“能、能修好吗?”
田讲师说:“能修好,但这个技术只有我会。这样吧,我先帮你把琴修好,价钱咱们再商量。”说罢,他便对着琴仔细端详了好半天,说,“我给你十元钱,你到街对面的五金店里买一把小镊子来。”
朱少龙没多想,下楼买了一把小镊子。田讲师接过镊子,三下五除二就把音柱拉起来了,他又用这把琴演奏了一曲《新疆之春》。朱少龙听两把琴拉出来的曲子果然也没什么区别。田讲师坚持这把琴只值两万,朱少龙依然记着知青老李说过值三万,决定打听一下再说,他又夹着琴告别田讲师,回到旅馆。
第二天,朱少龙几经周折,又找到了一家挺大的拍卖行。他把琴递上去,店员只草草地看了一下,就报价说:“两千元。”朱少龙大吃一惊,说:“你可看清楚了,我这琴是大名鼎鼎的阿、阿玛蒂!”那个店员听了冷笑道:“你这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到我们这样有名望的店里来骗人,你以为我们都是吃干饭的啊?”他见朱少龙不服气,就拿起放大镜,对他说:“你要是真不懂,我来教教你好了。你从音孔里看这商标,这上面是俄文,是五十年代苏联产的“基辅”牌小提琴,最多也就值两千元。你知道阿玛蒂有多名贵吗?我吃这碗饭二十多年了,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物。你这样的破琴也来冒充阿玛蒂?赶快拿上你的破琴走人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店员一番话说得朱少龙眼前发黑,差点儿栽倒。
回到旅馆,朱少龙把琴拿出来仔细观察,觉得这把琴无论颜色还是花纹,和自己家的阿玛蒂几乎一样。他又对着音孔看商标,突然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从音孔里飘了出来,他想起他家的阿玛蒂因为多年挂在房梁上,音孔里有股炕烟味。他终于肯定这把琴是被人调换了。朱少龙恨恨地骂道:“他妈的,我给我爹搞了个偷梁换柱,谁又给我来了这一套?”他回想了这两天的卖琴过程,觉得田讲师捣鬼的可能性最大。他决定明天到音乐学院去找田讲师。
田讲师露马脚
第二天,朱少龙提着琴盒子,几经打听,终于找到了南海音乐学院。他理直气壮地往里走,门房保安见他拎着个琴盒子,以为是学生,也没拦他。进了学院,只见花草树木掩映着亭台楼阁,还有喷泉、金鱼池,景色简直胜过县城里的公园。他边走边打听,由于他的西北口音,把田讲师说成了“田将四”,问了十几个人,都说不知道,一直转悠到中午,也没问出个名堂来。他就到院外路边的小饭馆,吃了一碗面,又进学院转了一圈,转累了,就坐在一棵大树下,不知不觉睡着了。他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中听到飘飘荡荡的音乐声,是老家“花儿”的曲调。那音乐委婉动听,听得他神迷心醉。可是那音乐响响停停,时断时续。他以为是在做梦,使劲摇了摇头,睁开眼睛,音乐还在响。他顺着声音找过去,发现音乐是从一座小礼堂里发出来的。他拎着琴盒走进小礼堂,见舞台中间站着一个小伙子在拉小提琴,一个年轻女子弹钢琴伴奏,旁边还站着一个秃顶老头在指指点点,台下只有最前面几排坐着十几个人。朱少龙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在后排坐下。
台上的小伙子又拉了几句,那个老头敲着钢琴盖子,喊道:“停!感觉完全不对。亚明,我再给你讲一下,这一段,表面上看,是描写游子背井离乡的寂寞,但你不能把它处理成那种悲悲切切的。这不是技巧的问题,因为你不了解西北。西北人可以穷一辈子,辛苦一辈子,走西口一辈子,但他们一定要痛快一辈子。他们不抱怨这个世界,尤其不用歌声抱怨。西北音乐曲调悲怆,幽怨,但骨子里是一种坚韧。我再给你把这几句唱一下。”说着,老头就打着拍子,拉米米拉哆拉地唱了起来。
朱少龙听着家乡的花儿被这个老头用这种声音唱了出来,觉得很好笑,不由得“扑哧”笑出了声。笑声引得坐在前面的十几个人都回过头来看他。朱少龙的脸一下红了。
这时,一位满头白发、面容清瘦的老太太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问道:“这位同学是哪个系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呀?”
朱少龙慌了,忙说:“我不是这个学校的人。”
老太太看了一眼他怀里抱的提琴盒子,说:“哦,那是外校的,欢迎你来看我们的排练。你也是学提琴的吧?”
朱少龙说:“不是不是——”
老太太说:“听口音你是西北人吧?那你对我们的这个曲子一定有自己的见解了?”
“这个调调就是我们那地方的花儿么。”
“你会唱吗?”
“咋不会呢。”
“麻烦你跟我来一下好吗?”老太太领着朱少龙从侧门上了舞台,对那个老头说,“李教授,这儿有一位西北来的同学,会唱这种民歌。让他唱一下,我们大家都感受一下好吗?”
老头一拍巴掌,说:“唉呀,这可真是雪中送炭!”说着热情地握住朱少龙的手,又把他闹了个大红脸。接着,老头亲自弹起了钢琴。
朱少龙从小放羊时,花儿张口就唱,可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在这种洋家伙的伴奏下唱过歌。这时候也顾不了许多,他扯着脖子就唱了起来:“花儿本是心里的话,不唱由不得自家,刀刀拿来把头割下,不死还是这个唱法……”一曲唱完,台下顿时响起了掌声。那位李教授也跟着拍巴掌,说:“你们听听,这才是原汁原味的东西。亚明,你要用心去领会。”接着,在李教授的再三邀请下,朱少龙又唱了几段,台下依然掌声不断。最后,李教授说:“今天的排练就到这里吧。亚明,我建议你把这位西北民歌手请到家里去,好好向人家学习学习。这个作品,可是令尊的得意之作,你得好好下些功夫,争取在这次艺术节上一炮打响。”
朱少龙心里感到好笑:我啥时候成了民歌手了?这个教授真是少见多怪,咱村子里的人,谁不会吼我这么两句。这时,那个叫亚明的小伙子和白发老太太拉着朱少龙往家里走去,朱少龙一想,也好,说不定能从他们那里打听到田讲师的下落呢。
白发老太和亚明是母子俩,回到家,他们去交代小保姆做饭。朱少龙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眼睛东张西望。忽然,他的目光停在了墙上的一张全家福上。他发现这张全家福照片中有一个人很眼熟,定睛一看,竟是田讲师!朱少龙站起来,走过去,呆呆地望着照片。这时,亚明走过来,给他介绍说:“这是我们全家的照片。我们家全都是搞音乐的。这是我父亲,已经去世了,我今天演奏的就是他的作品……”
朱少龙问:“这个人是不是田讲师?”
“是啊!这是我姐夫,是这个学院的讲师。你认识他?”
朱少龙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他就把田讲师如何偷梁换柱的过程说了一遍。亚明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他们身边,她听了朱少龙的话,激动地问道:“朱同志,你家是西北的农民,哪来一把阿玛蒂呢?”
朱少龙又开始给他们讲阿玛蒂的来历。他刚讲到一半,老太太已经泣不成声了。朱少龙不知自己说得有什么不对,连忙停了下来。
老太太问:“你们那个村子是不是叫蘑菇滩?”
“是啊!你咋知道?”
亚明也泪水滚滚地说:“我姓况,叫况亚明,我父亲叫……”
朱少龙听出点门道来了,抢着说:“叫况若虚,对吧?我家现在还有几张画着黑豆芽子的纸,上面写的就是这个名字。”
母子二人听了,大哭着紧紧握住朱少龙的手!想不到三十年后,两家人能够相会。接着,老太太吩咐亚明打电话叫田讲师来。
田讲师名叫田文彬,确实是小提琴方面的专家,他自己收藏有二十几把各种类型的小提琴。那天他一见朱少龙的阿玛蒂就爱不释手,细细把玩时,又发现了提琴弓子的根部刻有几个蝇头小字:况若虚购于威尼斯。这个重大发现让他的心狂跳不止。作为况若虚的女婿,他早就知道,岳父解放前在欧洲留学,专攻小提琴演奏。他听岳母多次说过,岳父当年曾有一把稀世珍品阿玛蒂,在西北劳改农场时弄丢了。他当然知道阿玛蒂的价值,所以没给拍卖行的经理漏底。他知道,一旦说出这是岳父的遗物,况家的人肯定会把琴要回去,他想独吞这件稀世珍品。看着朱少龙憨厚老实,他心中暗喜:上帝终于给了我一个机会!于是,他先从自己的收藏品中找到一把和阿玛蒂极其相似的苏联琴,又在明珠大厦租了一个房间,然后,假说要修琴,把朱少龙支使出去后,换下了阿玛蒂。他抱着阿玛蒂回家后,高兴得一夜没合眼。
田文彬把小提琴拿回家才一天工夫,突然接到小舅子况亚明的电话,说有重要事情,请他过去面谈。田文彬一进岳母家,吃惊得差点昏倒,他做梦也没想到,那个卖琴的“西北阿乡”竟然端坐在岳母的沙发上,岳母和况亚明神色凝重地逼视着他。田文彬又惊又羞,冷汗直冒,没想到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仅仅过了一天,就穿帮了。他硬着头皮,惴惴不安地坐了下来,只听岳母对朱少龙说:“朱同志,阿玛蒂的事情,我想先在我们家庭内部作出处理。要不你先回家,请转告你父亲,我的女婿对不住你们全家,我会做出妥善安排的。”朱少龙此时也想通了,觉得阿玛蒂回到况家是天意,而且况老夫人和况亚明对他十分和气,就默默地点了点头。
朱少龙回到家,被他爹骂了三天三夜。
戈壁滩的温暖
大约过了一个月,李小宁接到朱少龙的电话,说况亚明和他的母亲以及田讲师要来处理阿玛蒂的归属问题,请他和陈老师过来看看。李小宁连忙约上陈老师,一起来到朱家,刚寒暄了几句,就听到门外传来了汽车喇叭声,只见况家母子三人下了汽车,朝朱有福家走来。
况夫人进屋坐定后,就拉住朱有福的手,感慨地说:“朱大哥,没想到我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若虚在世时,经常向我提到你。”
朱有福忙说:“老嫂子,我不好意思见你啊!我那儿子不成器……”
况夫人摆摆手,打断朱有福的话说:“若虚经常对我说,大西北虽然自然条件很差,却是一个音乐的宝库。他在蘑菇滩听了‘花儿王’张有才的演唱,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西北的老百姓,即使在快要饿死的时候,还那样深情地热爱着他们的‘花儿’。”说到这里,况夫人眼挂泪花,对朱有福说,“还有你,朱大哥,能把最后一口粮食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朱有福打断她的话说:“快别这样说,老嫂子……”
“朱大哥,古人说,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你们还救过若虚的命呢。若虚生前虽然极喜欢那把琴,把它看成是命根子,但绝没有收回它的意思。我今天来,是为了若虚当年的一桩心愿。他用在蘑菇滩搜集到的民歌曲调写了一个管弦乐组曲,取名《花儿情》,他说这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作品,一直想亲自回到这里,演奏给蘑菇滩的乡亲们听,可惜,他再也来不了啦……今天我想让亚明在这里演奏一下,一来是帮他爸爸完成这个心愿,二来也是让他体验一下这部作品的意境。”
况亚明说:“妈妈,我一来到这里,似乎就找到这个曲子的感觉了。”说着,打开了琴盒,拿出了那把阿玛蒂琴。
况夫人说:“亚明要演奏的乐章名叫《温暖》。若虚说,他写这段乐曲时心潮澎湃,想起了当年被救时朱大哥家热炕的温暖,你们全家关切的温暖,让他觉得人世间永远都会有温暖……”
况夫人说到这儿,便让儿子亚明拉琴。一弓拉下,顿时,像阳光一样明亮,像大海一样深厚,像水晶一样纯净的音乐从阿玛蒂琴弦上飘了出来,一屋子的人都被这美妙的乐曲声迷住了,每个人都觉得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撞击过。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况夫人接过琴,喃喃说着:“若虚,你在天国,若能听到这首乐曲,也该心安了。”一阵沉默后,她又说,“朱大哥,我此行的第一个使命完成了,这把阿玛蒂也该物归原主了。”
朱有福一听就急了:“老嫂子,你这是骂我呢,我是个老农民,做人的规矩我还知道。这东西你今天说啥也得拿走。我要收了这东西,死后在黄泉路上都没脸见那位音乐家兄弟了……”
况夫人说:“朱大哥,你说错了,你别看这屋里站了一群音乐家,可我觉得,你才是若虚这首曲子的第一知音。我如果从你这里拿走阿玛蒂,就违背了若虚生前的心愿……”
可是,朱有福说什么也不肯收。
最后,况夫人没有办法,只好转了个话题,说:“若虚生前还有一个念念不忘的人,那就是你们这儿的‘花儿王’张有才。”
朱有福说:“这人早不在了。”
况夫人说:“那所小学还在吧?若虚一直很怀念那个地方。”
朱有福连声说:“在,在。”
于是,一行人来到了蘑菇滩小学。只见房屋陈旧,一间破破烂烂的教室里正在上音乐课。几十个稚气未脱的声音,有一声没一声地唱着流行歌曲:“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朱有福说:“真是无巧不成书,给娃娃们教歌的这个小丫头,就是张有才的孙女,师范学校毕业分到这儿没几年。她嫌咱这地方穷,正闹着要调走呢,怕是心思也没用到娃娃们身上。”
教室里的老师发现外面来了一群不认识的人,就停止了教歌,走了出来。陈老师说:“姑娘,小学的音乐课怎么能这样上?”
张有才的孙女脸一下红了:“学校就这么个条件,我也没办法。”
朱有福说:“闺女,好好说话,这几位都是大城市来的大音乐家。”
况夫人问:“小张老师,我们能进你的教室看一下吗?”
小张老师一步跨进教室,说:“同学们,欢迎城里来的音乐家光临咱们学校!”
教室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啪啪”的掌声。一行人进了教室,大家望着破破烂烂的教室感慨不已。
况夫人说:“同学们,你们觉得刚才唱的歌好听吗?”
几十双眼睛怯生生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有人回答。
况夫人又说:“孩子们,你们这个地方可是个音乐宝库啊!我现在用小提琴给大家演奏一首西北民歌好吗?”
况夫人说罢,拿出了阿玛蒂,演奏了一首《花儿与少年》。轻快的音乐如春风拂面,孩子们兴奋得小嘴张得老大,在况亚明的指挥下,孩子们跟着小提琴的旋律唱了起来,那歌声稚嫩欢快,热烈嘹亮。
下课后,小张老师跟着一群音乐家走出了教室。况夫人问:“姑娘,你是师范学校毕业的,会什么乐器吗?”
小张老师低声说:“会点儿电子琴,可学校什么乐器都没有啊!”
况夫人默默地点了点头,回头对朱有福说:“朱大哥,既然你不愿收回这把琴,我们也不必再争了。这把阿玛蒂,我委托我的女婿田文彬以合理的价格卖出,卖得的全部款项,用来在蘑菇滩建一座希望小学,这座学校必须有一间高规格的音乐教室。”说着,她又问况亚明,“亚明,同意我的处理吗?”
况亚明连连点头,说:“同意。妈妈,我现在才真正理解爸爸的那首乐曲了。我想在这儿,用阿玛蒂把这首曲子再拉一遍。”
于是,在荒凉的戈壁滩上,在一所破旧的小学校前,一首名叫《温暖》的乐曲在空中久久回荡着……
(李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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