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总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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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一九三一年夏天开始写《雾》,到一九三三年十二月才把《电》写完。写了《电》,我的“爱情的三部曲”算是完成了。

    关于这三本小书似乎有不少的读者说过话,我也见过一些杂志和报纸上的批评,我自己却始终沉默着。到现在我已经把别人所说过的话完全忘记了。但那些被咽在肚里的自己的话却成了火种在我的心里燃烧起来。我不能够再沈默。所以我借着《雾》的改订本第一次问世的机会,把我的灵魂的一隅打开给读者。

    “在你的作品里面你自己满意的是哪几本?”我常常遇着这样的问话。朋友们当面对我这样地说过,一些不相识的读者也写了信来问,最近还有一个新认识的朋友要我拣几部自己满意的作品送给她。

    对于这样的问话我的答覆总是很简单的一句:“我没有写过一部自己满意的作品。”这是真实的话。所以对于那个朋友我就连一本书也没有送去。我对于自己的作品从来就没有满意过。

    我不曾写过一本叫自己满意的小说。但在我的二十多本文艺作品里面却也有我个人喜欢的东西,那就是我的“爱情的三部曲”。这句话我不曾对人说过。我从不曾把我这灵魂的一隅打开给我的读者们看过,因为我觉得这完全是个人的私的事情。

    我为什么在我的许多作品中单单喜欢这三本小书呢?这大概是由于个人的偏好,我不是一个批评家,并且我是撇开了艺术和意识来读自己的作品的。

    我常常被人误解,有些朋友甚至武断地说,我的作品里面常常有我自己,他们居然在生人面前替我的作品作过考证。也有人相信他们的话,因为他们自以为很了解我。而事实上我的写作的苦心却是他们所想不到的。我就这样地被人误解了这几年,到现在我才有机会来叫出一声“冤枉”。我可以公平地说:我从没有把自己写进我的作品里面,虽然我的作品中也浸透了我自己的血和泪,爱和恨,悲哀和欢乐。固然我偶尔也把个人的经历加进我的小说中,但这也只是为了使那小说更近于真实,而且就在这种处所,我也曾留心到全书中的统一性,我也极力保留着性格描写的一致。譬如在《雾》和《雨》里陈真刊行了一本解释他的社会思想的书,是作为“社会科学丛书之一”而出版的,这是一本对都会的人说法的书,在这里面乡村问题却完全没有被谈到。事实上我自己就写过这样的一本书。我知道有些神经过敏的人会根据这事实来断定陈真就是我自己。然而倘使他们读了陈真被汽车辗死的一段描写以后,他们不知道又会有什么样的意见,也许他们会以为现在活着写文章的只是我的鬼魂罢。

    或者我做着陈真做过的事,或者陈真做了我做过的事,这都是不关重要的。他是一个独立的人格,我也是的。我的小说里的每个主人公都是一个独立的人格。他或她发育、成长、活动、死亡,都构成了他或她的独立的存在。因为他或她是一个人,一个活的人,而不是一个影子。倘使我把自己当作小说的主人公来描写,那么我的主人公就会只是我的一个影子,杜大心是一个影子,(我和他都写过《生之忏悔》),李冷是一个影子,(我曾经用过李冷这名字发表过一些文章,)高觉慧是一个影子,(我和他都演过《宝岛》里面的黑狗,都在成都外国语专门学校读过书),陈真也是一个影子,还有许许多多……结果,我的小说就完全成了虚伪的东西,也决不会感动那些青年的心灵了。这一点我决不能够承认。

    还有些人说我常常把朋友做模特儿来写小说,这种说法是多少有点根据的。我为了这个也受过一些朋友的责难。最近有一个朋友还说,我写《雷》,不该把那个主人公写得那么夸张,因此增长了那个被描写的朋友的骄傲。我为了这个曾经分辩过半个钟头,我的理由很充足,因为《雷》里面的德并不就是那个朋友,我写这小说时不过借用了那朋友的一件小小的事情。如果别的朋友以为“雷”就是那个人的化身,这责任也不应该由我来负。我自己当然比别人知道得更清楚。

    然而关于这种事情我也不完全否认。我在别的一些小说里面果然写过一两个朋友,但我的意思是这样:与其说我拿朋友做模特儿来写小说,不如说我为某一两个朋友写过小说。这其间的差别是很大的。譬如说《白鸟之歌》[2]许多人都知道我是拿某一个上了年纪的友人做模特儿来写的,但我的本意却不是如此简单,我爱护这个朋友,我不愿意他辜负了大家对他的期望,我不愿意他牺牲了过去的一切,去走个人的路。所以我写了这小说来劝他。我给他指出了一条路,而他却不知道去走。他走了和那小说里所写的完全相反的一条路了。这事情很使我失望。我不仅写了小说,而且我还有一点行动。但这有什么用处呢?当一个人被爱情迷住了眼睛的时候,甚至世界的毁灭,人类的灭亡也不会被他看见了。那朋友在我的过去的生涯里有过极大的影响。他答应过以毕生的精力写一部人生哲学来做我们的生活的指针。我等待着。我已经等候了七年。现在他是陪了太太到一个辽远的省分做官去了。《白鸟之歌》恐怕永远不会响了罢。但我的小说也不是白白写了的。因为这并不是一个独特的现象,它也有它的社会的意义。关于《父与子》,关于《堕落的路》[3]……我的解释也是一样。我写《堕落的路》时,很希望那个被称为“堕落”的朋友去走一条新的路,然而他却是一天天地更往下沈落了。我的劝告似乎对他没有一点用处。

    现在再把话说回到这“爱情的三部曲”上面来。我的确喜欢这三本小书,在我的全部文艺作品中,我时时翻来阅读的也就只有它们。有些小说里面的故事我现在差不多完全忘记了。但在这三本小书中甚至一两处细小的情节,我也还记得很清楚。这三本小书,我可以说是为自己写的,写给自己读的。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就在今天我读着《雨》和《电》,我的心还会颤动。它们使我哭,也使我笑。它们给过我勇气,也给过我慰藉。我这里不提到《雾》,因为《雾》的初印本我并不喜欢,里面有一些篇页,我自己看到总觉得不大舒服。所以这次改作时,就把它们删除了,另外加一些新的篇页进去。

    《电》是应该特别提出来说的。这里面有几段,我永不能够忘记。我每次读到它们,总要流出感动的眼泪,例如:

    佩珠看见敏许久不说话,又知道他们快要和她分手了,就唤住敏说:“敏,你不应该瞒我们,我知道你已经下了决心了”。她知道敏的心就仿佛看见了她一般。而且敏今晚上的举动并没有一件逃过了她的眼睛。

    敏不说话,却只顾埋着头走,好像并没有听见她的话。仁民接着也唤他一声,他仍旧不回答。

    很快地他们走到了两条巷子的交叉处,敏应该往西去了。在这里也是很静寂的,除了他们三个便没有别的行人。

    佩珠站住了。她向四周一看,低声说:“敏,你就这样和我们分别吗?”她伸出手给他。

    敏热烈地一把握住她的手,感激似地说:“你们原谅我。——我真不愿意离开你们。”他的眼泪滴到佩珠的手腕上。

    “为什么要原谅?就说祝福罢……你看我是很了解你的。”佩珠微笑地、亲切地说着,她慢慢儿把手腕放到自己的嘴唇上去。

    我读到这里我的眼泪落在书上了,但我还继续读下去:

    敏又和仁民握了手,口里淡淡地说:“不要紧,我们明天还可以见面”。他决然掷了仁民的手往西边巷子里去了。

    佩珠还立在路口,痴痴地望着他的逐渐消失在阴暗里的黑影,她心里苦痛地叫着:“他哭了。”事实上她也哭了。

    仁民看见她这样站着,便走近她的身边,把一只手伸去搂住她的腰,亲密地小声在她的耳边唤道:“佩珠,我们走罢”。

    她不说话,却默默地跟了他走着,把身子紧紧偎在他的怀里。过了好一会她才叹息地说:“敏快要离开我们了。”

    仁民一手搂着佩珠,一手拿着电筒照亮道路。他跟着她慢慢下着脚步走。他把头俯在她的肩上温柔地在她的耳边说:“佩珠,不要悲痛,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佩珠默默地走着,过了半晌,忽然自语似地说:“许多青年到我们里面来,但很快地就交出生命走了。敏说过他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她的声音颤动着,那里面充满了悲痛。

    我不能够再往下面读了。泪水迷糊了我的眼睛。我的心颤抖得很厉害。一种异样的感觉占有了我:是悲痛,是快乐,是感激,还是兴奋,总之,我说不出。

    在《电》里面这样的处所是很多的,这些在一般的读者看来也许很平常,但对于我却有很大的吸引力,并且还是鼓舞的泉源。我想只有那些深知道现实生活而且深入到那里面去过的人方可以明了它们的意义。

    我说这三本小书是为我自己写的,这不是夸张的话。我会把它们永久地放在案头,我会永久地读它们。因为在这里面我可以找着不少的朋友。我可以说在这“爱情的三部曲”里面活动的人物全是我的朋友。我读着它们,就像和许多朋友在一起生活。但这话也应该加以解释。我说朋友,并不是就指过去和现在在我周围活动的那些人。固然在这三本书里面我曾经留下一些朋友的纪念,而且我每次读到它们,我就会想到几个久别的友人。但是我仍旧要说我写小说并不是完全给朋友们写照。我固然想把几个敬爱的朋友写下来使他们永远活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写这三本小说时却另外有我的预定的计画:我要主要地描写出几个典型,而且使这些典型普遍化,我就不得不创造一些事实,但这并不是说我从脑里想出了一些东西。我不过把别人做过的事加在我的朋友们的身上;这也不是说我把他们所已经做过的事如实地写了出来,我不过是写:有他们这种性格的人在某一种环境里面所能够做出的事情。所以在我的小说中出现的已经不是我的实生活里面的一些朋友了。他们是独立的存在。他们成了我的新朋友,他们在我的眼前活动,受苦,哭,笑以至于死亡。我和他们分享这一切的感情。我悲哭他们的死亡。

    陈真仰卧在地上,微微地动着,腥血包围住他的身子。他已经不能够发声,除了那低微的喉鸣。颈项以下就不是他平日的完整的身体。只有他的头部还没有改变。黄瘦的脸上涂了一些血迹,眼睛微闭着,上面失掉了那一付宽边眼镜。

    亚丹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半睁开眼睛,他全身染了血,但嘴唇上却留着微笑,好像他还睡在他的蜜蜂和他的小学生中间。

    一些人围着尸体看。她们也挤进去。无疑地那是敏的脸,虽然是被血染污了,但脸部的轮廓却还能够被她们认出来。身上也全是血。一只脚离了腿部,飞到汽车旁边。

    “敏,这就是你的轮值罢,”慧想说这样的话,没有说出口,却已经流出眼泪,她的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厉害地痛楚过。她的眼睛模糊起来,她仿佛看见那血脸把口张开,说道:“你们会常常记着我吗?”

    这全是很简单,很平凡的描写。和这类似的处所还有不少。这种写法不会使读者感动也未可知。但是当我写这些篇页的时候,我自己的确流过眼泪。我这样地杀死我的朋友,我的苦痛是很大的,而且因为他们构成了单独的存在,和我的实生活里面的朋友并没有多大的关系,那么他们以后就不会复活起来。我就会永久地失掉他们了。这损失是很大的。

    没有一个读者能够想像到我写这三本小书时所经历的感情的波动。没有一个读者能够想像到我下笔时的心里的激斗。更没有一个人能够了解我是怎样深切地爱着这些小说里面的人物。知道这一切的只有我自己。

    现在我可以把我写成这“爱情的三部曲”的经过叙说出来了。

    《雾》的写作全是偶然的事情。那时是一九三一年的夏天,从这一年起我才开始正式地写起小说来。以前我只是在翻译伦理学、经济学的著作,和著述那部题作“社会科学丛刊之一”的小书的余暇偷偷地写点小说。只有这一九三一年的光阴才是完全花费在创作上面的。

    那时我住在闸北,地方还宽敞,常常有朋友来往。一个从日本回来的朋友也常来的。有时候我和那朋友就同睡在一张大床上,谈着日本的种种事情,也谈到他过去的恋爱的经验。有一次他到别处去玩了两天,回来以后人似乎变了样子。他和我谈到他在那地方的生活,渐渐地他变得很激动了,他那满是皱纹的黄瘦的脸也突然显得年青起来。他终于说出了在那里和一个少女的交际,那个姑娘是他和我都认识的。

    第二天他又谈起这事情,并且是在一些朋友的面前说的。他喝了一点酒,微微红着脸,说出闻到那位姑娘的肉香的故事。这使得那个住在楼上的朋友太太感到很大的兴趣,而快活地笑了。

    这天晚上他住在我家里。已经过了十点钟,他还是异常兴奋,他一定要把我和另一个朋友拉到虹口吃日本面去。他对于日本面有特别的嗜好。我们从虹口一家日本馆子出来,慢慢地走回家。月亮很好,这散步,是很愉快的。回到家里我们又谈了不少的事,直谈到深夜两点钟,我因为疲倦就上床睡了。那朋友却不让我闭眼睛,他还絮絮地和我谈女人的事情。他平时并不抽烟,这晚上却接连地抽起纸烟来。我很瞌睡,我催他睡觉,他却只顾和我谈话,我没有办法,就扭熄了电灯。但这也不能够减少他的兴致。

    电灯灭了,房里却并不黑暗,月光从外面射进来,把窗门的影子映在地板上。周围很是静寂,我借着月光和纸烟头的火光模糊地看出了他的面容。他还絮絮地对我赞美那撩人心绪的少女的肌肉的香味。我已无心听下去了。这被单恋所苦恼着的男子的心情我很能够了解,然而我的瞌睡使我忘了一切。

    这晚上也似乎没有闭过眼睛。以后这事情传出去,楼上的朋友太太就戏谑地给他起了个“肉香”的绰号。

    日子平淡地过去了,我们以为他会忘记了肌肉的香味。但事实恰和我们所猜想的相反,他似乎整天就在想念那一位姑娘。于是发生了和《雾》的第四章开场时的类似的一段谈话。参加的人除了他外有我,有那个被人一度看作陈真的朋友,还有性格和吴仁民相似的那个朋友。我们谈得很久。这次的谈话和小说里的一样,是没有结果。那时我便起了写《雾》的念头。我想写这小说来劝他,来给他指出一条路,把他自己的性格如实地绘出来给他看。让他看清楚自己的真面目。

    我在忙迫中开始写了《雾》的第一章,他看见我写这小说,知道我是在写他和那个姑娘,他很高兴,他甚至催促我早早地写完它,但是《家》的写作误了我几天的工夫。这其间他到南翔游玩去了。等他在一个星期以后回到上海来时,我的小说已经写好了放在那里等他。

    他是晚上来的。他急切地读着我的原稿。我们旁边看他,他的感情的变化很明显地摆在脸上。他愈读下去脸色变得愈可怕了。他想不到我会写出后面的那几章来。其实连我自己也想不到会写了那样的篇页。在我这也是不能自主的,我爱这个朋友,我开始写这小说时我怀了满胸的友情,可是一写下去,憎厌就慢慢地升起来,写到后来,我就完全被憎恨压倒了。那样的性格我不能不憎恨。我爱这朋友,但我却不能够宽恕他那性格。我写了《雾》,我挖出一个朋友的心,但看见这颗心连我自己也禁不住战抖起来了。

    这朋友读完我的原稿,气愤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我知道他的心情,但我无法安慰他。我们苦恼地对望着,好像有张幕隔在我们中间。我们两个平时都不会抽烟,这时候我们却狂抽起来,烟雾遮蔽了我们的眼睛,使我们暂时忘了这世界。

    “你不了解我。你不应该这样地写,你应该把它重写过。”他忽然发出了苦痛的呼号。

    我咬着嘴唇皮,沈思了片刻,苦痛地回答:“我不能够重写,因为我并不是故意挖苦你。”

    他沈默了一会忽然努力地说:“至少有几个地方非修改不可,”他于是翻开原稿,指出了几个他认为不妥当的处所给我看。

    “好,我试试看。”在这时候多说一句话也是很困难的。我马上接过了原稿,就当着他的面把那几个地方删去了。

    他依旧不满意,可是他也无话可说了。第二天他对另一个朋友说,我的这小说很使他失望,他从南翔回来时,本来充满了热情和勇气,可是一读到我的小说就突然落到冰窖里面去了。他在自己的前面就只看见黑暗。他找不出一点希望和光明。他因此甚至想到自杀。

    这些话很使我痛苦,我本想为了这朋友的缘故,就毁弃我的小说,但我再一想便又改变了主意。我仔细地把全部原稿读了一遍,我觉得在这里面我并没有犯错误。我所描写的是一个性格,这个性格是完全地被写出来了。这描写是相当地真实的。而且这并不是一个独特的例子,在中国具有着这性格的人是不少的。那么我是在创造一种典型,而不在描写我的朋友。所以我不能够为了这朋友的缘故就毁弃我的小说。不过为了使这朋友安心起见,我又把《雾》删改一次,把我从这朋友那里借来的事实都奉还了他。后来单行本付印时,我又加上一篇作为“声明”的短序。(这短序写好也给那朋友看过,他没有说什么。)

    两三个月以后《雾》在《东方杂志》上面陆续发表出来。那时他早已忘掉肌肉香味,也不说什么回家的话。他的怯懦和犹豫已经逐渐地把那单恋的痕迹磨洗净尽了。但他却受了那个被人疑作陈真的友人和一个现在被我们称作老板的友人的鼓励,开始对另一个姑娘表示了好感。我的小说固然不曾增加他的勇气,但也不曾减少他的勇气。他也似乎完全忘记了它。不过散在各地的朋友们一读到《雾》,就断定谁是周如水。他们说他的性格确实是如此。

    陈真在《雾》里面是一个重要的人物,那个被人看作吴仁民的朋友起初断定说这是我自己的写照,因为我是“周如水”的好友,我曾经认真地劝过周如水几次,而且我写过陈真写的那本书。我当初把自己做过的事情借给陈真,原是无心,我以为他做这件事与他的性格也很相合,却不料因此被那朋友开了这样的一个玩笑。但幸而说这话的人就只有他一个。别的朋友却以为陈真就是一个姓陈的朋友,因为那人也患着肺病,而且还是我所崇敬的友人,后来又有人说陈真是一个远在四川的患着剧烈的肺病的朋友,因为那朋友信仰坚强,做事勇敢。但其实都不是。陈真是我创造出来的一个典型人物,他并不是我的实生活里面的朋友。我自己也许有一点像他,但另外的两个朋友都比我更像他,而且他的日记里的几段话还是从“李剑虹”写给一个朋友的信里抄来的。那么他应该是谁呢?事实上他什么人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他有他的长处,也有他的弱点。我并不崇拜他,因为他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典型人物。但我爱他,他的死很使我悲痛。所以在《雨》里他虽然一出场就被汽车辗死,然而他的影子却笼罩了全书。

    关于吴仁民的话应该留在后面说。然而那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似乎不能不在这里介绍一下。

    “介绍”这两个字我用错了,我的朋友里面并没有这样的三个女子。但我也不能够把她们从空虚里创造出来,我曾见过一些年青的女性,人数并不算少。但我和她们却完全不熟。我甚至有点怕和她们交际。(和我相熟的还是《电》里面的几个女郎。)虽然不是熟识,但我也能够把她们分作三类,塑成三种典型。其实三种并不够,可是在这有限的篇幅里却容不了那许多。所以我就把那些更坏一点(也许更真实一点)的女性的典型略去了。在这剩下的三种典型的描写上我也许犯了错误,因为我或者不曾透彻地了解过她们。但是《雷》和《电》里面的女性我却知道得很详细。

    《雾》写成以后我就有了写作“爱情的三部曲”的念头,但直到它的单行本付印时我才有了这样的决心。

    为什么要称这为“爱情的三部曲”呢?因为我打算拿爱情来作这三部连续小说的主题。但这和普通的爱情小说并不相同,我所注重的乃是性格的描写。我并不是单纯地描写着爱情事件的本身;我不过借用恋爱的关系来实现主人公的性格。在我们现在所处的这种环境里,这也许是一种取巧的写法。但这似乎是无可非难的。而且我还相信把一个典型的特征表现得最清晰的并不是他的每日的工作,也不是他的话语,而是他的私人生活,尤其是他的爱情事件。我见过许多人在外面做起事来很勇敢,说的话也很漂亮,而在他和女人讲恋爱的时候,或者他回到家里和妻子一道生活的时候,他的行动和语言就陈旧得十分可笑。有的人在社会思想上很解放,而在性的观念上却又是十分保守,十分顽固,一个人常常在“公”的方面作伪,而在“私”的方面却往往露出真面目来,所以我们要了解一个人的真面目,从他的爱情事件上面下手,也许更有效果。这意义是很明显的。也很知道每日的工作比爱情更为重要,我也知道除了爱情外,更重要的题材还有很多。然而我现在写这三本描写性格的小说时,却毫不迟疑地选了爱情做主题,并且称我的小说为“爱情的三部曲”。

    我当时的计划是这样:在《雾》里写一个模糊的、优柔寡断的性格;在《雨》里写一种粗暴的、浮躁的性格,这性格恰恰是前一种的反面,也是对于前一种的反动,但比前一种已经有了进步;在最后一部的《雪》里面,就描写一种近乎健全的性格。至于《电》的名称,那是后来才改用的。所以在《雨》的序言里我就只提到《雪》。

    不仅《电》这个名称我当时并不曾想到,而且连它的内容也和我最初的计划不同。我虽然说在《电》里面我仍把爱情作了主题,但这已经是很勉强的话了。

    《雨》的写作经过了八九个月的时间,但这并不是一口气写成的。我大概分了五六回执笔,每回也只有三四天,而且中间经过“一·二八”,我又去过一次福建,我记得很清楚:《雨》的第五章的前面一部分还是在太原轮船的统舱里写的,后面一部分却是在泉州一个破庙里面写成。这破庙在那时还是一个私立中学校的校址,但如今那个中学已经关门了。

    我写《雨》的前三章时心情十分恶劣。那时是一九三一年年尾,我刚写完这小说的前三章。在一九三二年一月二日,我就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写了下面的一段类似日记的文章,最近我从旧书堆里发见了它,就把它照原样地录在这里!

    奋斗、孤独、黑暗、幻灭,在这人心的沙漠里我又过了一年了。

    心啊,不要只是这样地痛罢,给我以片刻的安静,纵然是片刻的安静,也可以安舒我的疲倦的心灵。

    我要力量,我要力量来继续奋斗。现在还不到撒手放弃一切的时候,我还有眼泪,还有血。让我活下去罢,不是为了生活,是为了工作。

    不要让雾来迷我的眼睛,我的路是不会错误的。我为了它而生活,而且我要不顾一切的人,继续走我的路。

    心呵,不要痛了。给我以力量,给我以力量来抵抗一切的困难,使我站起来,永远站起来,一个人站在人心的沙漠里。

    记着你允许过凡宰地的话,记着他所警告过你的。不要使有一天你会辜负那死了的他。[4]

    《雨》的前三章就是在这绝望的挣扎中写成的,所以那里面含着浓厚的阴郁气。它们在南京的一份文艺刊物上被发表时,那个被看作吴仁民的友人(《雨》里面的吴仁民才是他的写照)也在南京,他无意间读到它们,就马上写了信来说:

    前几天读了你的小说的前三章,写的很好,只是阴郁气过重,我很为你不安,你为什么总是想着那可怕的黑影呢?我希望你向光明方面追求罢!照你这种倾向发展,虽然文章的表现会更有力,但对于你的文学生命的Puree(持续)或将有不好的影响。自然你在夜深人静时暗淡灯光下的悲苦心情,我是很能够了解的。但我总希望你向另一方面发力。

    我那时刚刚从福建旅行归来,带了在那边写好的《雨》的第五章原稿。三个星期的奔波,两天的统舱的生活使我觉得十分疲倦。我读到这样的信函,我很感激那朋友,但我不同意他的话。我以为他还不了解我,所以我写了下面的答语寄给他:

    读完你的信,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和关心,但我并不同意你的话。

    我承认你是一个比较了解我的人。我们又曾经在一起度过一部分的生涯,我们在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奋斗过。你不记得在巴黎旅舍的五层楼上我们每晚热烈地辩论到夜深,受着同居者的干涉的事情?在那些时候,我们的眼前现露着黎明的将来的美景,我们的胸里燃烧着说着各种语言的朋友们的友情。我常说在人的身上我看出了理想的美丽,我在写给伦敦友人的信上就常常用了embody(体现)这个动词。你还记得那些可祝福的日子?但是现在我们渐渐地分离了。生活改变了你的性格,你是渐渐地老了。

    我没有什么改变,不过身上加了一些创痛。我至今还是唯一的了解你的友人罢。然而我怕你是渐渐地不能够了解我了。你为什么还以为陈真就是我自己呢?你不能够看出来我和他中间有着很显明的差别吗?

    你知道,我和别的许多人不同,我生下来就带了阴郁性,这阴郁性差不多毁坏了我一生的幸福。但是我那追求光明的努力却没有一刻停止过。我的过去的短促的生涯就是一篇挣扎的记录。我的文学生命的开始也是在我的挣扎最绝望的时期。《灭亡》是我的第一部小说。我开始写它的时候你也知道。后来我到乡下去了,在乡下读写《灭亡》时,我们中间曾经交换过许多封长信,从太阳的动或不动,谈到人类社会演进的路向,从决定论到你的自小哲学和我的奋斗哲学。你知道我那时的苦痛的心情,你知道我在写小说,而且你自己也受了我的影响动手写起你自传式的小说来。你知道我从没有一个时候完全绝望过,我从没有一个时候失掉过我的对于黎明的将来的信仰。

    你不过读了《雨》的前三章。我以后将怎样写下去,你还不知道。你说这小说的阴郁气过重,但这阴郁气也并不会隐蔽了那贯穿我的全作品的光明的希望。我早已不去想那黑影了。事实上,我已经早把它征服了。你知道龚多塞在服毒以前曾写下他的遗言道:“科学要征服死,”另一个诗人也说:“爱要征服死,”这句话也曾被我的死去的太阳的女主人公重复说过。我的爱已经把那黑影征服了。我的对于人类的爱鼓舞着我,使我有力量和一切挣扎。所以在夜深人静时黯淡的灯光下鼓舞着我写作的也并不是那悲苦的心情,而是爱,对于人类的爱。这爱是不会死的。事实上只要人类不灭亡,则对于人类的爱也不会消灭,那么我的文学的生命也是不会断绝的罢……

    信寄出去后,又轮到我寄发《雨》的第五章的原稿的时候了。我便将这覆信的大意另写在一篇短短的按语里面附了寄去,同第五章的《雨》一起在杂志上发表了。

    那朋友不久就离了南京,他也不曾来信谈《雨》的事情。一个月以后我继续写了《雨》的第六第七两章,又过了三个星期我就一口气从第八章写到第十六章,这样算是把《雨》写完了。以后单行本付印时,在分章和内容两方面都有了一点改动。

    《雨》是《雾》的续编,不过在量上它却比《雾》多过一倍,故事发生的时间比《雾》迟两年,人物多了几个,虽然还是以爱情作主题,但比起《雾》来,这小说里的爱情的氛围气却淡得多了。

    我自己更爱《雨》,因为在《雨》里面我找到了几个朋友,这几个人比我的实生活里面的友人更能够击住我心。我的预定计划是写一个粗暴的、浮躁的性格。我写了一个吴仁民。我的描写完全是真实的。我把那个朋友的外国的和内部的生活观察得十分清楚,而且表现得十分忠实。他的长处和短处,他的渴望和挣扎,他的悲哀和欢乐,他的全面目都现在《雨》里面了。虽然他自己后来读到《雨》的单行本,曾经带笑地发过一点怨言,因为我写的有一部分并不是事实。但我知道他心里是满足的。我们不能因为吴仁民的幼稚处就否认了他的真实性,那朋友自然也不能够。其实在现今活着做一个人,谁能够没有缺点。那朋友和我一样也是充满着缺点的。要是我们不曾消灭掉这些缺点,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来掩饰它们,我们应该对别人忠实,对自己也该忠实。

    那朋友至今还是我的最好的友人中间的一个,我始终爱护他,但我却不得不承认他已经不是《雨》里面的吴仁民了。然而他并不曾改变到《电》里面的吴仁民的样子,《电》里面的吴仁民可以是他,而事实上却不是他。不知道生活使他变得沈静,还是他的热情有了寄托,总之我最近从日本归来在这里和他相见时,我确实觉得他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一位大学教授了。我想几年以后,或者十几年以后他有一天会回忆起过去的生活,或者还会翻阅到这一本小小的书,他会在那里面认出一种始终不渝的友情来,那时候他也许会更了解我,或者还会更了解他自己。谁能够为青年时代的热情感到羞惭而后悔么?可惜的只是这热情不能够保持长久。

    在《雨》里面出现了方亚丹和高志元。方亚丹可以放在后面说,因为在《电》里面他才现出了全身。高志元在《雨》里面是一个重要的人物,这是一个真实的人,但他被写进《电》里面时却成了理想的人物了。不,不能说是理想的人物,他如果处在《电》的环境里面,他的行动不会和那个高志元两样。

    这个朋友是一个大孩子,他以他的单纯和真诚获得了我们大家的友爱。他有许多缺点,但他有着更多的热情。他的身体就是被这热情毁坏了的。他在中学里读书的时候喝酒过多,又不知道保养身体,常常喝醉了就躺在校园内的草地上面在一株树下过夜,后来就得了一种病:只要天气一变他的肚皮就会发痛,要吃八卦丹才可以暂时止住他的痛楚。我们因此叫他做“活的气象表,”但我们这样叫他,并没有一点的笑的意想。这个绰号里面包含了我们的友爱和关切。我们爱他,但是我们只得眼睁睁地看见他被那永不能熄灭的热情和那零碎的痛楚一天天地摧残下去。我们的痛苦是很大的。用手杖抵肚皮,固然是一个可笑的景象,然而我看见他这样做,我却忍不住要哭了。

    在《雨》里面我真实地描写了这个朋友的面目。我的书使我的这友人永久地活在我的眼前。单为了这个,我也得实爱它。

    《雨》的前五章这朋友是读过的,而且写第四章时我正和他同住在法租界某处的一个客堂里。第六章写成时他已经离开了上海。第八章以后因了那刊物的脱期他便没有机会读到,因为那时他早已回到辽远的故乡去了。

    他动身的前两夜来看我,我们谈了好些话。我第二天早晨就要到杭州去,不能够送他上船,但我这晚上送走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里,起了种种的感想,觉得很寂寞,便写了一封信寄给他,里面是些劝告的话。

    从杭州回来我得到了他的信,这是一封长信,但是他已经在海行中的船上了。

    他在信里说:

    我知道我走了以后你的生活会更加寂寞,我知道我走后我的生活也会更加寂寞。我愿意我们大家都在一个地方,天天见面,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每个人都有我们的工作和责任……我以后也许会找到一些勇敢的朋友,然而我恐怕再找不到一个像你这样了解我的人了。

    他还说他愿意听从我的劝告,改掉一切坏习惯,试来做一点实际的事情,他甚至答应我以后不再喝酒,答应我沈默地埋头工作五年或十年。最后他说我不送他上船很好,因为他也不愿意我看见他流眼泪。

    他这人被好些人笑骂作傻瓜,被好些女性称为粗野的人,他几次徘徊在生命的涯沿上。没有动过一点心,如今却写了这样的信函。这友情给了我极大的感动。

    以后他到了故乡寄过一封短短的报告平安的信。不久又寄来他以前在东京买的两本英文书,这是他早答应了送我的。我只去过一封短信。以后我们就没有再通信息了。

    我知道他还活着,但我却不知道他现在活得怎样。

    有一些人疑心张小川是我的另一个好友。那也是一个被我敬爱过的友人,我曾经与他合译过一部大书,他在我的过去生涯中有过大的影响。以后我还在《旅途随笔》里谈到他,因为有一次他从河南带了他自己教毕业的一班学生,来江浙一带参观,到了苏州那些学生却拿了教育厅和县里的津贴购买大批的香粉,预备回去打扮他们的妻子。不过《旅途随笔》印成单行本时,这一段却被我删去了。那是前年的事。

    后来在去年正月他到北平来,我也在那里。我们常常会见,谈了不少的话。有一天我在一本他的新出版的著作的里封面上写了下面的两行字:

    从××处拿来,因这书我和××又恢复了巴黎时代的友情。

    慧

    一九三四年二月在北平

    我写一个“慧”字,因为那时候我刚刚给自己起了“王文慧”的笔名,开始在《罗伯斯比尔的秘密》了。我还和这友人同到过政治学会图书馆里去翻阅关于法国大革命的书籍。

    但我在一九三二年写《雨》的时候,对他的行为的确很不满意。听说一个粗暴的年青朋友甚至想找个机会打他一顿。那个年青朋友就是被人误认作《雷》的主人公的人。他口里常常嚷着要打人,我却没有看见他动过一次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打人的机会。

    我写张小川时,并不想责骂那个朋友,我憎恨的只是他的行为,并不是他本人。所以结果张小川就成了一部分知识分子的写照,而不单是我那友人了。张小川这类的人我不知道遇见过多少,只可惜在《雨》里面我写得太简略。

    张小川的好友李剑虹很像《白鸟之歌》里面的那个前辈友人,但我希望他不是,我写《雨》在我写《白鸟之歌》以前。那时这位友人刚从欧洲回来,我对他抱着很大的希望。但我已经在耽心爱情会毁坏他的一切了。

    郑玉雯和熊智君是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以外的两种典型,这两个女人都是有过的,但可惜我表现得不很真实,因为我根本不认识她们,而且我是根据了一部分的事实而为她们虚构了两个结局;也许破坏我的描写的真实性的就是这两个结局。所以我不妨说这两个女人是完全从想像中生出来的。否则一些读者想到那个抛弃女学生生活,跑进工厂去做女工,把自己贡献给一个理想,而终于走到一个官僚的怀里去的女郎,不知道会起何等的痛惜的感觉。

    在《雨》里面周如水投黄浦江自杀了。单是一本《雾》已经使那个被单恋苦恼着的朋友“落到冰窖里面去了。”为什么我现在还要来加上一个这样的结局?是不是一定要把他推下那黑暗的深渊里去?不!事实上我的本意恰和这相反,我想用这个来把《雾》给那个朋友留下的不快的感觉去掉。其实他早已忘掉了那回事情,而且已经和一个女人同居了。我要用《雨》来证明周如水并不是他,所以《雨》里面的周如水的事情全是虚构出来的;不过像周如水那样的性格要是继续发展下去,得着那样的结局,也是很可能的事。我亲手杀死周如水,并没有一点留恋。然而他死了以后我却又禁不住伤心起来,我痛惜我从此失掉了一个好心的朋友。

    《雨》出版过后不到一年我写了短篇小说《雷》。这是我从广东回来寄寓在北平一个新结婚的朋友家里的几天中间匆忙地写成的。这小说似乎结束得太快,有许多地方都被省略了,后来才在《电》里面补写出来。这样一来我就无意地在“爱情的三部曲”加进了一个小小的插曲。这应该放在《雾》和《雨》的中间。

    我在《旅途随笔》的第一篇《海上的开端》曾写过这样的话:

    是五月的天气,一个晴明的早晨我离开了上海。那只和山东省城同名的船载着我缓缓地驶出黄浦江,向南方流去。时候是六点钟光景。

    我是在前一晚上船的,有一个朋友同路。我们搭的是统舱,在船尾统舱上安放了帆布床。那晚上落过大雨,把我们的床铺都打湿了。有几个朋友来船上送别,其中有一个就留在船上和我们整整谈了一个夜晚,一直到天明开船时,他才跨着巨步上了岸,把他的颀长的身驱消失在码头上拥挤的人群里去了。这朋友是可爱的。虽然平日被我们称为粗暴的人,我们都知道他是憎厌女性的,但他那晚上却带了颤动的声音与我们吐露了他的心底的秘密——他的恋爱的悲剧。去年里先后有两个女性追逐过他,她们愿意毫无代价地把她们的爱情给他,却被他残酷地拒绝了。他这样做,他自己也很感到痛苦,可是他并没有一点悔恨,因为已经自己奉献给一个理想,他不能够再有一点个人的感情了。

    这朋友的叙述引起了我的赞美。自然在我的朋友间像这样弃绝爱情的并不只他一个,但是也有不少的人毫不顾惜地让女人毁灭了他们自己,等到后来尝惯了生活的苦味,说出抱怨爱情的话语时,已经是太迟了。我对他说,我要写一本中篇小说,题名叫《雷》,朋友只是微微一笑,他的笑是带了一点苦涩味的。

    在同书的《朋友》一篇里还有关于这个朋友的话:

    世间有不少的人为了家庭就弃绝朋友,至少也会在家庭和朋友中间划了一个显明的界限,把家庭看得比朋友重过许多倍。这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我曾亲眼见过一些人结婚以后就离开了朋友,离开了事业,结果使得一个粗暴的年青朋友竟发生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思想,说要杀掉一个友人的妻子以儆戒其余的女人。当他对我们发表这样的主张时,大家都取笑他。但是后来我知道了一件事实:这朋友因为这个缘故便逃避了两个女性的追逐。

    因了这两段话,我的小说《雷》就被人认作这个朋友的写照了。这是一个误会。

    《旅途随笔》的前一部分是在广州机器工会的宿舍和中山大学的生物研究室里写成的,那时候我白天到中山大学生物研究室去看蛙的生长或者跟着一个朋友研究罗广庭博士的“生物自然发生的发明,”晚上一个人走回河南到机器工会去睡觉。

    我几次想提笔写那计划中的中篇小说《雷》,倘使我写的话,《雷》的主人公就会真是那个颀长的朋友了。但是那时我却写了替达尔文学说辩护的文章和罗广庭博士开玩笑,那笔锋也点到了《东方杂志》的编者的身上,所以我这文章便以“文笔太锐,致讥刺似不免稍甚,恐易引起误会”的理由被《东方杂志》拒绝登载了,而后来它在《中学生》月刊发表时又被《东方杂志》的编者托人去关说把那“文笔太锐”的地方删去了一两处,以后便没有引起误会。不过我的文章受凌迟之刑,以这为第一次。

    后来我在北平写了《雷》,那时我的心情已有些改变,所以写出来的并不是中篇小说,而且也不是拿那颀长的朋友做模特儿了。

    德这个人也许是不存在的,像他那样的性格我还没有见过。他虽然也有他的弱点,他虽然不能够固执地拒绝慧的引诱,但是他的勇气,他的热情,就像一个正在爆发的火山,没有东西能够阻止它,凡是拦阻着它的进路的都会被它毁掉。它的这种爆发的结果会带来它自己的灭亡。但是它决没有一点顾虑。这就像一些植物不得不开花一样,虽然明知花开以后,死亡就会跟着到来,但是它们仍然不得不开花。

    德这个性格有时会叫人害怕,有时会叫人爱他,他的那样匆忙的死,实在叫人痛惜。慧和影爱他,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德死了。可是老鹰一般的影子,到现在还在我的这张原稿纸上面盘旋。我写德时虽然知道并不是在写那个粗暴的年青朋友,但我仍然不能不想到他。我不但借用了他的两件事情,而且甚至在小说后面附加了下面的一段后记:

    提笔时我本来想写一篇中篇小说,现在却写成了这样子,我最不安的是在一个混乱的情形下面枪毙了那个朋友。别的友人读这文章也许会生出种种误会。但那朋友,我想,是能够了解的。我希望将来能够在一部长篇小说里使那朋友复活起来。

    后来《雷》被收进集子里面时这附记是被删去了。那时候我写了《电》,我说我是拿那朋友做模特儿来写了方亚丹。

    平心说起来,德也有点像那个年青朋友。他有德的长处,也有德的弱点。他有热情,也有勇气。有人怕过他,也有人爱过他;有人责骂他,也有人恭维他。但是真正了解他的全面目的,恐怕只有我一个人罢。所以他和许多人好过而终于决裂,但我和他却始终不曾闹过一次架;我也不曾过分地赞扬过他。他不是德,唯一的理由就是他决不是一个像德那样的极端主义者。他的一切和德的比起来都只有一半。而且当我写这一段文章的时候我手边还有他的一封旧信,里面有着这样的话:

    ××来信向我诉苦,说她这三个月来为我而肺痛(她原也吐血,)苦得不堪,而且她用了使我不能完全了解的字眼警告我:“如果以后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我可没有责任了,因为我已把我的一切真情给朋友了。”朋友,竟有这样不幸的人间悲剧:我爱□□,她却要弄到我吐血。××偷偷地爱我,爱到自己生病,而我竟不知道……

    德决不会写出这样的信来,方亚丹也不会的。但是我们能够不为这样的信所感动吗?让我来祝福那个年青朋友早日恢复健康取得自己的幸福罢。

    慧和影这两个女子一定是有的,但我一时却指不出她们的真姓名来。有人说慧是某人,影是某人,另一个人的意见又和第一个人的说法完全不同。我仔细想了一下,我说我大概是把几个人融合在一起,分成两类,写成两个女子。所以粗略地一看觉得她们像某人和某人,而仔细地一看却又觉得她们与某人和某人并不相像。

    《雷》写成以后在《文学》一卷五号上面发表了。过了一个多月我开始为第二卷的《文学》写作长篇小说《电》,预备这样来结束我的“爱情的三部曲”。

    起初我的这小说的题名是《雪》,写了几章以后才改用了《电》这个名称。为什么要用一个“电”字?我的解释是:“《电》里面的主人公有好几个,而且头绪很多,它很适合《电》这个题目,因为那里面恰像有几股电光接连地在漆黑的天空里闪耀。”

    这小说是在一个极其安舒的环境里写成的。我开始写前面的一小部分时,住在北平那个新婚的朋友的家里,在那里我得到了一切的方便,可以安心地写文章,后来另一个朋友请我到城外去住。我去了。他在燕京大学办事,住在曾经做过王府的花园里面。那地方很大,白天众人都出去办事了,我一个人留在那样宽阔的园子里,过了三个星期的清闲生活,这其间我还去过一次长城。但我毫不费力地写完了《电》。

    我说毫不费力,因为我写作时差不多就没有停笔沈思过。字句从我的自来水笔下面写出来,就像水从喷泉里冒出来那样地自然,容易。但那时候我的激动却是别人想像不到的。我差不多把全个心灵都放在那故事上面了。我所写的人物都在我的脑里活动起来,他们和活人没有两样。他们生活,受苦,恋爱,挣扎,笑乐,哭泣以至于死亡。为了他们我就忘了自己的存在。好像不是我在写这文章,却是他们自己借了我的笔在生活。在那三个星期里面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只看见那一群人,他们永久不息地在我的眼前活动,不让我有一刻的安息。

    我的激动,我的痛苦,我的疲倦,恐怕只有那个请我来这里写文章的朋友知道。

    我仿佛在参加一场大战,我好像一个将军在调动军队,把我的朋友(我自己创造出来的兵卒)一个一个地派遣到永恒里去。我写了雄和志元的处刑,我写了亚丹和敏的奇异的死。我写完了这小说。我差不多要哭了。隔岸观火的生活竟然是这么悲痛的。

    小说写成后我先寄了前四章到《文学》编辑部去,后面的一部分是我自己回上海时带去的,到了上海我才知道这小说已经排好两章,但终于因了某种原因,没有能够发表。我便又把这小说带到北平去。我和两个朋友商量了一些时候,终于决定把它在《文学》季刊上面发表了。

    我把《电》的内容稍微删改了一下,改动的地方很少,不过其中的人物凡在《雨》和《雷》里面现过身的都被我改了名字,我当时曾作了一个表,现在把它抄在这里:

    佩珠——慧珠 仁民——仁山

    志元——志成 剑虹——剑峰

    陈真——天心 亚丹——继光

    影——小影 慧——一萍

    敏——炳 碧——碧玉

    德——宗 熊女士——洪女士

    《电》在《文学》季刊上面发表的时候分作了上下两篇。题目改为《龙眼花开的时候》,另外加上个小题目——《一六二五年南国的春天》。作者的姓名变成了欧阳镜蓉,的确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在上篇的开始我引用了《新约·启示录》中的两段话:

    我又观看,见一片白云彩。在云彩上坐着一位好像天子,头上戴着金冠冕,手里拿着快镰刀。又有一位天使从殿中出来,向那坐云彩上的大声喊着说:伸出你的镰刀来收割,因为收割的时候已经到了!地上的庄稼已经熟透了!那坐在云彩上的便把镰刀扔在地上,地上的庄稼就被收割了。

    【第十四章第十四至十六节】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地,因为以前的天和以前的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我又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从天上上帝那里降下来预备好了,好像新妇妆饰好了等候丈夫。我又听见有大声音从宝座出来说:看哪!上帝的帐幕在人中间。他要和他们同住,他们要作他的民,上帝要亲自和他们同在,作他们的上帝。上帝也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坐宝座的说:看哪!我将一切都更新了。又说:你要写上。因为这些话是可信的,是真实的。

    【第二十五章一至五节】

    后面注明——“一九三二年五月于九龙寄寓。”

    在下篇的开始我从《新约·约翰福音》里引了下面的四节:

    光来到世间,人因为他的行为不好,不爱光,倒爱黑暗。——凡作恶的便恨光,并不来就光,恐怕他的行为受责备;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

    【第三章第十九,二十节】

    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

    【第八章第十二节】

    我到世上来,乃是光,叫凡信我的不住在黑暗里。若有人听见我的话不遵守,我不来审判他。我来本不是要审判世界,乃是要拯救世界。

    【第十三章第四十六,四十七节】

    我就是复活,我就是生命。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活着;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第十一章第二十五,二十六节】

    后面加了一个小注:——“这后面本来还有一章结尾,现在被作者删去。下篇到这里便算完结。”最后面注明——“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于九龙。”

    这些都不是真话。我故意撒了谎使人不会知道这小说是我的作品。这种办法在当时似乎是需要的。至少有两三个朋友这样地主张过。至于“结尾”呢,这小说本该有一个结尾,不过我没有机会把它写出来,写出来也不能担保就可以和读者见面,所以我索性不写了。其实这小说也可以就这样完结的。也许会有人说这不能完结。然而生命根本没有完结的时候。个人死了,人类却要长久地活下去。

    我常时要使读者相信欧阳镜蓉是一个生长在闽粤一带的人,《龙眼花开的时候》是费了一年半以上的时间在九龙写成的一部小说,我甚至用了“竟蓉”这个名字写了一篇题作《倘使龙眼花再开时》的散文,叙述也写这小说的经过。这散文我没有编进别的集子里去,但我很爱它,而且它和《电》也有密切的关系,所以我也把它录在下面:

    从先施公司出来,伴着方上了去铜锣湾的电车。

    “到上面一层去罢,今天破个例,”我微笑地对方说。

    方知道我的意思,他便不说什么话,第一个登了梯,我跟在他的后面。

    我们两个坐在一把椅子上,我把肘靠着车窗,看下面的街景。

    “蓉,你的小说写到多少页了?”方忽然这样问我。

    “还只有你看见过的那些,这几天简直没有动笔,”我不在意地回答着,我依旧看望下面的街景。

    “你的小说打算发表吗?”

    “我不敢存这野心,”我一面说,一面掉头惊讶地看他,因为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异样。

    “你不应该把我写成那样,你不了解我?”他辩解似地说。

    “我的小说还没有写完呢!后面的结局你是不会想到的。但是你应该相信我,我不会不了解你。”

    “那么我等着读你的文章罢……”他微微一笑,在这笑中我看见了宽恕。方先前还以为我误解了他,现在他却把我宽恕了。

    在这次谈话以后两天方便走了。动身的前夜他自己送了一封信来,那里面有着这样的话:

    “我知道我走后你的生活会更加寂寞,我知道我走后我的生活也会更加寂寞,以后我也许会找到许多勇敢的朋友,但是恐怕再找不到一个像你这样了解我的人了。”

    他甚至说他愿意听从我的劝告,改掉一切坏习惯,试来把一个过重的责任放在他的肩上。最后他说他不愿意我送他,因为他不肯让我看见他流眼泪。

    方,那个大孩子,他曾几次徘徊在死的涯沿上,没有动过一点心,他被好些女性称为粗野的人,如今却写了这样的信。这友情给了我极大的感动。

    我在孤寂里继续写我的这部小说。我拿这来销磨我的光阴。我写得很慢,因为我的生活力就只剩了这一点。

    龙眼花开的时候惠来了,她住在朋友家里,每天总要过海来看我一次,她看见我努力写小说,就嘲笑说:“你在给我们写历史吗?”

    写历史,我的这管笔不配。这倒使我觉得自己太冒昧了。我便分辩说:“为什么要写历史?我们都还没有把脚踏进过去里面呢!”这时候我已经忘却我是一个垂死的人了。

    惠翻看我的小说,她看见慧珠,看见小影,看见仁山,看见所有的人,她的脸上露着温和的笑容,仿佛就和朋友们在一起生活一般,这些人都是她的好朋友。

    “蓉写下去罢!”惠这样鼓励我。她同时却责备说:“只是你不应该把我也写进去,一萍不像我!”她的责备里没有一点怒气。我知道她喜欢这小说,因为它给她引起了不少甜蜜的回忆。

    “这只是一些回忆,不是历史,我们的历史是要用血来写的。”她终于掩了我的稿本,微微叹一口气,说了上面的话。

    惠在对面岛上住了不到一个月,便抛下我走了。她有她的工作,她不像我,我是一个有痼疾的人。我不能够拿我的残废的身体绊住她。

    “蓉,你多多休息,小说慢慢地写,明年龙眼花再开时,我就来接你回到我们那里去。”我送惠到船上,烟囱叫了三叫,她还叮咛地嘱咐我。她明白我的心很难把这离别忘掉。她的两道细眉也微微皱了。

    应该走的人终于走了。他们用他们的血写历史去了。我一个人孤寂的留在这租借地上,用病和小说来排遣日子。

    方去后没有信来,只寄了我两本书。惠也没有信。我知道这是他们的习惯。我知道他们一定比我活得更痛快。

    龙眼花开了,谢了。连果子也给人摘光了。我的身体依旧和从前一样。在这中间我缓慢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我终于完成了我的小说,写到雄和志成的处刑,写到继先和炳的奇异的死。我仿佛像一个官长在调动军队,把这些朋友都差到永恒里去。写完这小说我忍不住伏在案上伤心地哭起来,如今我是一个隔岸观火的旁观者了。

    像一个产妇把孩子生出来,我把我的血寄托在这小说里面。虽然我已经是一个垂死的人,但我的孩子会活下去的。我把他遗留给惠,让她去好好培养这孩子罢。

    我的身体是否还能够支持到明年春天,我不知道,然而倘使龙眼花再开放时,我还能够看见惠,那么我一定要离这寂寞的租借地。我还记得惠常常唱的那一句话:

    “我知道我活着的时间不会多了,我就应该活它一个痛快。”

    一九三三年除夕于九龙

    这文章所写的事实全是虚构。只有关于方的一段有点根据。方就是高志元,那真实的事情我已经在前面叙说过了。惠和慧是一个人,但她究竟是不是某一个朋友,我自己也说不出来。

    总之这文章的写成与发表,虽有一种烟幕弹的功用,然而横贯那全文的情调却极似我写作《电》时的心情。所以它依旧是一篇真挚的作品。从它,读者也可以看出我当时的苦痛的心情来。

    《电》固然是“爱情的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它不仅是《雨》的续篇,它还是《雷》的续篇。有了它,《雷》和《雨》才能够发生关系。《雨》和《雷》的背景是两个地方,《雨》里面所描写的是S地的事情,《雷》的故事却是在E地发生的。两篇小说的时代差不多,《雨》的结束时间应该比《雷》稍微迟一点。周如水在S.地投江的时候,德已经在E地枪杀了。

    《电》和《雷》一样也是在E地发生的事情,不过时间比《雷》迟了两年多。在时间上《电》和《雨》相距至多也不过两年半的光景。在《电》的开始贤对李佩珠说:“你到这里来也不过两年多。”在《雨》的末尾,高志元,方亚丹两人到E地去时,李佩珠对他们说过,希望他们能够在那里给她找到一个位置。也许他们到了E地后不久就把她请了去,这是很可能的。这样算起来,从《雨》到《电》中间就要不了两年半的时间。

    但在这两年半中间,我们可以看见李佩珠大大地改变了,吴仁民大大地改变了,高志元也有些改变了,至少他的肚皮不痛了。方亚丹没有大的改变,慧和两年半以前的她比起来也没有什么差异,但是敏却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影也有了大的进步。

    这可祝福的两年半的时间,正如仁民所说“现在的社会是一个洪炉”呵!

    关于《电》我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是这里却又不便把它们全说出来。这本书是我的全部作品里面我自己最喜欢的一本,在“爱情的三部曲”里面,我也最爱它。

    《电》不能说是以爱情做主题的,它不是一本爱情小说,它不能说是以革命做主题的,它也不是一本革命小说。同时它又不是一本革命与恋爱的公式小说。它既不写恋爱妨害革命,也不写恋爱帮助革命。它只描写一群青年的性格,活动与死亡。这一群青年有良心,有热情,想做出一点有利于大家的事情,为了这他们就牺牲了他们的个人的一切。他们也许幼稚,也许常常犯错误,他们的努力也许不会有一点效果。然而他们的牺牲精神,他们的英雄气概,他们的洁白的心却使得每个有良心的人都流下感激的眼泪。我称我的小说做《电》。我写这本《电》时,我的确看见黑漆的天空中有许多股电光在闪耀。

    关于《电》里面的人物我不想多说话。这部小说和我的别的作品不同,这里面的人物差不多全是主人公,都占着同样重要的地位,而且大部分的人物,都不是实生活里面的某人某人的写照,我常常把几个朋友拚合在一起造成了《电》里面的一个人物。慧是这样造成的,敏也是这样造成的。影和碧,克和陈清,明和贤,还有德华,都是这样地造成的。但我们似乎也不能够因此就完全否认了他们的真实性。

    李佩珠这个近乎健全的性格,须得在结尾的一章里面才能够把她的全部长处,完全地显露出来,然而结尾的一章,一时却没有机会动笔了。这个妃格念尔型的女性,完全是我创造出来的。我写她时,我并没有一个模特儿。但是我所读过的各国女革命家的传记,却给了极大的帮助。

    吴仁民做了李佩珠的爱人,这个人似乎一生就离不掉女人。在《雾》里面他有过瑶珠,在《雨》里面他有过玉雯和智君;现在他又有了佩珠。但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吴仁民了,这就是说他不再是我的那个朋友的写照,他自己已经构成了一个独立的人格,获得了他的独立的存在,而成为一个新人了。

    高志元也许可以说是不曾改变,他不过显露了他的另一面,但是他的健康的恢复会使人不大认识了。

    我说过我是拿了那个瘦长的年青朋友做模特儿写了方亚丹的。方亚丹和德不同,方亚丹不像一座正在爆发的火山。虽然慧说他粗暴,其实他不能算是一个粗暴的人,那朋友还比他粗暴得多。那朋友对女人的态度是充满着矛盾的。我知道他的内心激斗得很厉害。他在理智上憎恨女人,感情上却喜欢女人。所以有人在背后批评他:口里骂女人,心里爱女人。他不仅这样,他和别人争辩不胜的时候就常常拉我去做他的挡箭牌。同样他的对手也拉了我去对付他。所以有时候会有人从远的地方写信来征求我对于恋爱的意见。有一个朋友因为被那年青朋友骂得没办法了,曾经写过一封长信来报告他的恋爱的经过,要我下一个判断。因了那年青朋友的行动,在外面就起了一个传说:我和他还同一个广东朋友,就是在济南轮船的甲板上谈了一夜的我们三个人,组织了一个反对恋爱的三人团[5]我第一次听见这传说还是从他自己的嘴里听来的。那时他告诉我,他已经在秘密地讲恋爱了。所以最近还有人问我:“三人团里面已经有两人破了戒约,你现在怎样?”我只是笑笑罢了,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三人团的事情。

    这些事方亚丹是不会做的。方亚丹高兴的是和小学生在一起,或者忙着去养蜂。这事情那个朋友却也高兴做。所以当我看见他和小学生在一起玩耍,或者忙着换巢毁王台,在蜜蜂的包围中跑来跑去的时候,我便禁不住像李佩珠那样地奇怪起来:“他这个粗暴的人怎么可以和蜜蜂和小学生做好朋友?”

    那个瘦长的朋友的确和方亚丹一样是一个有孩子的心的人。我枪杀了方亚丹,我很悲惜失掉了这样一个可爱的友人。但那瘦长的年青朋友还活着,听说他已渐渐克服了肺病。那么我祝他能够早早回到他的蜜蜂和小学生中间去。

    慧这个人我自己也很喜欢。她那一头狮子的鬃毛一般的浓发还时时在我的眼前幌动。她不是一个健全的性格。她不及佩珠温柔,明白,坚定;不及碧冷静;不及影稳重;不及德华率真。但她那一泻千里般的热情却超过了他们大家,她比她们都大胆。她被人称为恋爱至上主义者,而其实她的性观念是很解放的。

    “我知道我活着的时间不会多了,我就应该活它一个痛快。”她常常唱的这一句话给我们暗示了她的全部性格。

    敏和慧相爱过,但自由性交主义者的慧是没有固定的爱人的。敏爱过慧,现在还在爱慧,不过现在他已经把爱情看得很轻了。他这个人在两年半中间变得最多,而且显露了一点精神异常的现象,使他带了病态地随时渴望着牺牲。他正如佩珠所说是一个太多感情的人,终于被感情毁了。他为了镇静那感情,就独断地一个人去做了那件对于人家都没有好处的事情。

    陈清这个典型是有模特儿的。那是我的一个敬爱的友人,他现在还在美国作工。他的信仰的单纯与坚定,行动的勇敢与热心,只有和他认识的人才能够了解,陈清的最后的不必要的牺牲,在我那朋友的确是很自然的事情。这事情从吴仁民一直到敏,他们都不会做。但陈清做出来却没有一点不合情理的地方。这与他的性格很相合,不过这个典型的真实性恐怕不易为一般年青读者所了解罢。

    贤这个孩子也是有模特儿的,但是不只一个。我几年前在一个地方看见他常常跟着“碧”东跑西跑,脑里留了一个印象。然而我那时所看见的却只是他的外表,(不是面容,贤的面容是从另一个孩子那里借来的,)所以后来写贤时,我也是把几个人拼起来写的。不知道怎样我自己非常喜欢这个孩子。

    关于《电》,可以说的话都说出来了。该说的话似乎还有,但我也不想说了。我于是合了那本摊开在我手边的《电》。我这样做了以后,我的眼前就现出了李佩珠的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的鹅蛋形的脸,接着我又看见被飘散的黑发遮了半个脸庞的慧。我的心因了感激,因了鼓舞而微微地颤动了。我的灵魂被一种崇高的感情沐浴着,我的心里充满着那献身的渴望。恰恰在这时候我的眼前显现了两张信纸,这是我想答覆而终于没有答覆的一封信,所以我平日就把它夹在《电》里面。

    我很久就想给先生写一封信了,很久很久!先生的文章我真读过不少,那些文章给了我激动,痛苦和希望,我老以为先生的文章是最合于我们青年人的,是写给我们青年看的。我有时候看到书里的人物活动,就常常梦幻似的想到那个人就是指我!那些人就是指我和我的朋友,我常常读到下泪,因为我太像那些角色,那些角色都英勇的寻找自己的路了,我依然天天在这里受永没有完结的苦。我愿意勇敢,我真愿意抛弃一切束我的东西呵!——甚至爱我的父母。我愿意的真的“生活”一下,但现在我根本没有生活。

    我是个大学低年级生。而且是个女生,父母管得我像铁一样,但他们却有很好的理由。——把我当儿子看,——他们并不像旁的女孩的父母,并不阻止我进学校,并不要强行替我订婚,但却一方要我规规矩矩挣好分数、毕业,得学位、留美国;不许我和一个不羁的友人交往。在学校呢,这环境是个珠香玉美的红楼,我实在看不过这些女同学的样子,我愿找一条出路,但是没有!这环境根本不给我机会,我骂自己,自己是个无用无耻的寄生虫,寄生在父母身上,我有太高太高的梦想,其实呢,自己依然天天进学校上讲堂,回家吃饭以外,没有半点事,有的男同学还说我“好,”其实我比所有的女生更矛盾。

    先生!我等候你帮助我,我希望你告诉我,在我这种环境里,可有甚么方法挣脱?我绝对相信自己有勇气可以脱离这家,——我家把他们未来“光耀门楣”的担子已搁了一半在我身上,我也不愿承受,——但脱离之后,我难道就回到红楼式的学校里?我真没有路可去,先生!你告诉我,用什么方法可以解除我这痛苦?我读书尽力的读,但读书只能使我更难受,因为书里讲着光明,而我只能远望着光明搓手。我相信书本子不能代替生活!我更不信大学生们组织讨论会,每星期讨论一次书本子就算完成了青年的使命!谁知道我们这讨论又给旁人有什么补益呢?只是更深的证明了我们这群东西早就该死!

    先生,帮我罢,我等待你的一篇新文章来答覆我。请你发表它,它会帮助我和我以外的青年的。

    你的一个青年读者

    这个“青年读者”不但没有告诉我她的真实姓名,她甚至不曾写出通信地址,使我没法寄信给她。她要我写一篇新文章来答覆她,事实上这样的文章我已经计划过了,这是一本以一个女子做主人公的《家》[6]。写一个女子怎样经过自杀,逃亡……种种方法,终于获得求知识与自由的权利,而离开了她的在崩颓中的大家庭。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样的一本书写出来对于一般年青的读者也许有点用处。但是多忙的我,什么时候才有机会来写它,连我自己也没有把握。我三年前就预告了要写一部《群》。直到今天才动笔写了三页。另一本《黎明》,连一个字也没有写。明天的事是没有人能够知道的。说不定我写完了这文章就永远地搁了笔。说不定我明年又会疯狂地写它一百多万字。但我不能够再给谁一个约言。那么对于那个不知道姓名的青年读者,就让我把李佩珠介绍给她做一个朋友。希望她能够从李佩珠那里得到一个答覆。

    为了这三本小小的书,我写了两万以上的字。近来我颇爱惜自己的笔墨,不高兴再拿文章去应酬人。这一次我却自动地写了这么多的字,这也许是近于浪费罢。然而我在这里所写的都是真实的话,都是在我的心里埋藏了许久的话。我很少把它们对别人倾吐过。它们就像火山里的喷火,但是我用雪把火山掩盖了。

    我自己这个人就像一座雪下的火山。在平静的表面下,我隐藏了那么强烈的火焰。别人只看见雪,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火,那火快把我的内部烧尽了。我害怕,我怕将来有一天它会爆发。

    这是我的灵魂的一隅,我以前不曾为任何人开放过,但是现在我开始慢慢地启这门了。

    那么我就索性把我两年前写的一段自剖的话引用在这里来作我这文章的收尾罢。

    一个人对自己是没有欺骗,没有宽恕的。让我再来打开我的灵魂的一隅罢。在夜里,我常常躺在床上不能够闭眼睛,没有别的声音和景象来缠绕我。一切人世的荣辱毁誉都远远地消去了。那时候我就来做我自己的裁判官,严刻地批判我的过去的生活。

    我的确犯过许多错误了。许久以来我就过着两重人格的生活。在白天我忙碌,我挣扎,我像一个战士那样摇着旗帜呐喊前进,我诅咒敌人,我攻击敌人,我像一个武器,所以有人批评我是一副机械。在夜里我却躺下来,打开了我的灵魂的一隅,抚着我的创痕哀伤地哭了,我绝望,我就像一个弱者。我的心为了许多事情痛楚着,就因为我不是一副机械。

    “为什么老是想着那憎恨呢?你应该在爱字上多用点力量。”一个熟识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了。

    在过去我曾被视为憎恶人类的人,我曾宣传过憎恨的福音,因此被一些人把种种错误的头衔加到了我的身上。为了那恨,我曾求过凡宰地宽恕,因为他教过我爱;为了那恨,我曾侮辱了克鲁泡特金,因为我使人误解了他的学说,那憎恨所带给我的苦痛确实是太多太多了……

    许多人指摘过我的错误了。有人说世界是应该用爱来拯救的。又有人说可憎的只是制度不是个人。更有些人拿了种种社会科学的术语来批评我的作品。他们说我不懂历史,不懂革命。他们说这一切只是没落的小资产阶级的悲哀,他们说不能够体验实生活。

    我也曾将这些批评仔细考察过。我并且早已用事实来回答了他们:我写过十三四万字的书来表示我的社会思想,来指示革命的道路,我在许多古旧的书本里同着法俄两国人民经历过那两次大革命的艰苦的斗争,我更以一颗诚实的心去体验了那种种多变化的生活。我给自己建立了一个坚强的信仰。从十五岁起直到现在我就让那信仰指引我。

    我是浅薄的,我是率直的,我是愚蠢的,这我都承认。然而我却是忠实的,我从不曾让雾迷了我的眼睛,我从不曾让激情昏了我的头脑。在生活里我的探索是无休息的,无终结的。我不掩饰我的弱点,但我不放松它,我极力和它挣扎,结果就引起了一场斗争。这斗争是激烈的,为了它我往往熬尽了我的心血,而我的矛盾就从此产生了。

    我的生活里是充满了矛盾的。感情与理智的冲突,思想与行为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爱与憎的冲突,这些织成了一个网,把我合在这里面,它把我抛掷在憎恨的深渊里,让狂涛不时来冲击我的身体。我没有一个时候停止过挣扎,我时时都想从那里面爬出来,然而我始终不能够弄破那矛盾的网,那网把我缚得太紧了……没有人能够了解我,这因为我自己就不肯让人了解……人只看见过我的笑,却没有人知道我是整天拿苦痛来养活我自己。

    我的憎恨是盲目的、强烈的、普遍的。我常常把所憎恨的对象描画成一个可憎的面目,我常常把我所憎恨的制度加以人格化,使它变成了一个极其可恨的人,我常常把我的爱极力摧残使它变成憎恨。然而我的这种努力依旧没有大的效果。

    这一切在别的人看来也许全是不必需的,他们也许会以为我是被雾迷了我的眼睛。其实这全不是。我很知道我不过是一个过渡时代的牺牲者。我不能够免掉这一切,完全是由于我的生活的态度。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青年,我生活在这黑暗的混乱时代里面。因为忠实:忠实地探索,忠实地体验,就产生了种种的矛盾,而我又不能够消灭它们。我固然有一个坚强的信仰,但我却不是像克鲁泡特金那样纯洁完全的人,或像奈其亚叶夫那样意志坚强到了极点的人;我只是一个极其平凡的青年。

    我的一生也许就是一个悲剧,但这是由性格上来的(我自小就带了忧郁性,)我的性格就毁坏了我一生的幸福,使我在苦痛中得到满足。有人说过革命者是生来寻求痛苦的人。我不配做一个革命者,但我却做了一个寻求苦痛的人了。我的孤独,我的黑暗,我的恐怖都是我自己去找来的。对于这我不能够有什么抱怨。

    我承认我不是健全的,我不是倔强的,我承认我已经犯过许多错误。但这全不是我的思想:我的信仰的罪过。那责任应该由我的性格,我的感情来负担。也许我会为这些错过而受惩罚。我也决不逃避。自己种的苦果就应该自己来吃。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命运。做了这过渡时代的牺牲者的并不是我一个人。我甚至在像马·拉丹东,罗伯斯比尔,柏洛夫斯加亚,妃格念尔这般人中间发见和这类似的悲哀,虽然他们的成就是我万不敢想望的。

    然而不管这些错误,我依旧要活下去,我还要受苦,挣扎,以至灭亡。

    那么在这新年的开始就让我借一个朋友的话来激励自己罢:

    “你应该把你的生命之船驶行在悲剧里(奋斗中所受的苦痛,我这样解释悲剧,)在悲剧中振发你的活力,完成你的创造。只要你不为中途所遇的灾变而覆船,则尽力为光明的前途(即目的地)而以此身抵挡一切苦痛,串演无数悲剧,这才算是一个人类的战士。”[7]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七日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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