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债还钱-世上没有圆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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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普照万物的太阳重新辗转在北回归线上空。覆盖整个城市的白雪融化殆净,只有来顺园里那个我亲手堆成的雪人还在做着无谓的抵抗,不过已经面目全非,缩成了一摊矮小丑陋水唧唧的糊状——任什么都阻挡不住大自然的脚步,它在驱走严寒的同时,也使大地恢复了本真的面目。

    我在一个私营企业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虽说仍然暂住来顺园,饮食起居却有了规律可循。叶红燕到邻县的老家给父母上坟去了,她已经被一家高新技术企业聘用,不日即可上班。我们计划在城市的边缘租一间小平房,然后通过贷款,一步到位搬进楼房,不过要远远离开来顺园,这缘由很简单。

    那天下班回来,我看到一幢尚未完工的楼房下麇集着一群人,脸皆上仰,葵花向阳一般,用瞻仰两个字来描绘,是确切不过的。我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去,二个钢筋裸露的毛茬阳台上,站着一个神情沮丧呆若木鸡的人,一看就知道,他不是那种登临景胜把酒凭栏的游客,而是要从上面直接跳下来,以最简单的方式结束人生的烦恼。这当然是很好看的景观,又不用买票,具有极强的招徕作用,一些人正在下面张罗,是用席梦思床垫,还是用施工安全网承接。我挤进人群,正好看见韦驮,他表现出了莫名的激动,手里的橡胶警棍都微微颤抖着,好像踩上了电门一样。

    “哥们儿,那是谁呀?”我问他。

    韦驮看着我,显得惊讶和不解:“怎么,你连他都不认得?那不是你日盼夜想,苦苦等待的那个人嘛!”

    我逆着夕照看去,在金黄色晚霞的渲染下,那颗似曾相识的扁脑袋膨大了一圈。我苦笑一下,骂了一个使用频率最高的脏字,然后转到楼后,向着他所在的位置攀爬起来。在来顺园,这种半截子工程不止一处两处,一般来说,是人们偷情和解手的好去处,所以攀登起来很有难度。我一边爬、一边骂:“狗日的胡二扁头!狗日的胡二扁头!”我出现在他身后的时候,他并没发现,只是看热闹的人掀起了欢呼的声浪,他这才扭头看到了我。

    他说:“别过来,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跳下去!”

    我说:“你跳不跳不关我事。我是来还你钱的,借了这么长时间才还,不好意思。我爹说,谢谢你啦!”

    我掏出那儿张揉搓得皱皱巴巴的票子,夹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中间,如古戏里的戟指,站在原地没动,只是把手臂尽可能伸过去。

    他背过手去不接,轻轻一笑:“这么几个小钱,我要它干什么?它能救得了我么?拿回去吧,让你爹替我买几张纸烧烧!”

    我愤怒了,大声骂道:“胡二扁头,我x你妈!你知道吗,就是为了这么几个小钱,我撇家舍业,吃苦遭罪,卖了年货买车票,特地跑到北连市来,饥一顿饱一顿,足足为你等了一个牛月,为的就是把它亲手交给你。你不接,我怎么回家见我老爹?”

    胡来顺沉默了。楼下的人发出宏大的喧嚷,虽说听不清内容,但我知道,居民想让他死,因为他们憎恨他;员工想让他活,因为他欠着他们的工资。我在纷杂的人群里看到了兰妮子,她把上中学的儿子驮在脖子上,一直哭着喊着,拼命向楼上招手。

    “听见你儿子喊了么?”我说,“他告诉你别干傻事,你的二扁头绝对撞不过地球!”

    胡来顺惨笑一下,眼睛向人群里扫视,突然涌出泪花来。

    “行吧,临死前我做件好事,成全成全张老倔头!”他说。

    胡来顺把手伸了过来,就在刹那之间,我突然捉住了他的手腕,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就把他撂倒,实实成成地压在了身下。他不再挣扎,似乎也知道,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因为我比他年轻,而且强壮多了。

    楼下的人发出铺天盖地的喧嚷。

    “保子兄弟,”胡来顺搂着我,哭出声来,“我失败了,我全面失败了,我没法再活着!”

    我从来没如此切近地接触过这个男人。此时我看着他的椰壳头,哀伤的脸,绝望的眼睛,一股怜悯之情漫涌而来。我把手里那三十五块钱塞进他的衣兜里,然后友好地贴贴他的脸,用真挚的口气说道:“姐夫,来顺大哥,别忘了你是个男人,咬咬牙,就挺过去了。只要你沿着上来的路走回去,一切都会好的,失掉的一切都会得重新得到。”说完,我又补充一句,“不过,叶红燕除外!”

    这只是一段暂短的缱绻,就像电影里的一个蒙太奇镜头,因为下面的人很快就攀了上来,连拖带拽地把胡来顺弄下楼去。我是最后一个撤离的,因为人们顺理成章地把我给忘了。

    那个华灯初上的夜晚,我拿了磁卡到街上给老爹打电话。就在等待的那一刻,我的眼睛被人从后面蒙住,一闻到那恬淡的香气,我就知道准是叶红燕,她扫墓回来了。

    “来吧,我们一起向老爹报告喜讯!”我揽着她的脖子说。

    话筒那边喂了两声,我没听到那种闹心的嗝逗。

    “爹,你好啦?”我惊喜地问。

    “谁知道呢,”老爹说,“那天摔了个跟头,猛丁就好了!”

    “那钱,我到底交到胡二扁头的手里了,是亲手交的!”为了做好足够的铺垫,我努力把两件无关的事联系在一起,以造成玄妙的因果关系。

    我老爹静默了片刻,忽然严厉了声音说:“杂种,你给我听着。村上的人全都议论哄哄的,说你把胡二扁头的小蜜给撬了。你……进城呆了这么几天,咋学得这么坏?”

    我身上的血都凝住了,赶忙辩解说:“爹,那可不是……其实那是……”这时我才发现,要向老爹说明一件事,其实是很难的。

    我老爹说:“那种女人能是正经货?你要是领回家来,我都跟你丢不起人!”

    我说:“爹,你听我说,她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女人,其实,我都有点儿配不上她呢!”

    我老爹说:“没出息的东西,你学会捡破烂啦?最好的女人,能厚着脸皮去给人家作小?想想那有多恶心!要我说,找这样的女人,还不如打光棍。要是不和她断了,你就别回这个家!”

    我和老爹几乎同时把电话撂了。我深深呼吸一口城市的空气,这才发现,城市的空气很呛人,就像碎玻璃那样刺痛了我的嗓子。我回头寻找叶红燕,她早已消逝在城市的夜色里了。

    此后我苦苦寻找了三天,始终没见叶红燕的踪影。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那天就在马路上拦了一辆巡逻警车——“有困难,找警察”,这一次我念对了。

    “我要报警,我老婆丢了!”我说。

    “说说特征吧。”

    “年轻,漂亮,善良,仗义,还有点町怜兮兮!”

    说着我哭起来。巡警被感动了,他拍拍我的肩膀,拉我上车。

    “如果她真心爱你,是不会离开你的。早晚确一天,还会回到你身边来的,你说是吗?”巡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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