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天-安徽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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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三和终于答应年知广,搭乘一辆拖拉机回到区里。

    几个月不见,“黄瓜种”变得更黄了。

    “黄瓜种”说:“我以为我什么都晓得,其实我什么都不晓得。我是被区委干部害的,今早上我才发现,他们夜里总在我的窗外撒尿。他们的尿比牛尿还黄,当然就传染给了我。”

    温三和说:“你看见谁在对着你的窗户撒尿?”

    “黄瓜种”说:“王胜,当然是王胜。我批评他时,他还吓唬我,说是要撤我爸的职,让意蜂来当武装部长。”

    温三和说:“区委又不是王胜一个人的,你不要怕他。”

    “黄瓜种”说:“我不怕王胜。我谁也不怕。你回去时,告诉年知广,就说我要死了!他要是再不回来替我治病,我死后一定要变成恶鬼,专门报复他!”

    温三和说:“工地上的事太多,你不能怪你父亲。你看看我,还不是几个月才回来一趟。”

    “黄瓜种”说:“你在那里同宛玉谈恋爱,当然不想回来。年知广不想回来,是希望我早点死。你还要告诉他,我一直在留着力气,真到要死的时候,我会写一条最厉害的反动标语,贴在我家门口。我还要在标语的最后写上‘年知广宣’。”

    温三和说:“你从哪儿听说我与宛玉谈恋爱?”

    “黄瓜种”说:“我才不会听说,听说的事都是谎话!我只相信自己看见的。你的眼睛里比以前多了个女人。你穿的棉袄也是宛玉的。”

    温三和立即认真地表示:“我一定将你的话带给你父亲。不过你不能将你看到的事告诉我母亲。”

    “黄瓜种”说:“你还要带我去洗温泉澡。真的,只要一洗温泉澡,我的皮肤就会变白。”

    温三和说:“我会带你去的,但是,这几天不行。”

    “黄瓜种”走后,温三和不断地出门察看,直到确信不会再有人来时,他才去揭毛主席像。温三和伸手在毛主席像四周摸了一下,突然变得不知所措:当初将倪老师托付的纸包放进墙洞里,他只想到防止被人发现,用糨糊将毛主席像贴得太严了,只要试图将其与墙壁剥开,就会弄破毛主席像。温三和用指甲剔了一阵,见没效果,又找来一根细细的竹签。温三和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壁将竹签插进毛主席像下面,轻轻地拨了一阵,刚刚拨开一道缝,竹签突然往前一滑,将毛主席的肩头戳出一个三角形的窟窿。温三和觉得额头上炸了一下,一层接一层的冷汗很快就将内里面的衣服湿透了。他不敢多发呆,赶紧找来糨糊,将窟窿紧紧地粘在墙壁上。温三和不敢再动了,隔着毛主席像,他用手摸了摸,背后的墙窟窿里好像还有东西,碰上它,还会轻轻动一下。

    母亲回家时,温三和已经让自己的心神安静下来了。

    趁着温三和弟弟妹妹们还没放学,母亲冲着他结结实实地发了一通脾气。母亲不仅知道温三和在誓师大会上与宛玉坐在一起,还知道他们在桌子底下手拉着手。

    母亲吐了一口痰在地上。她说:“你是我的儿,我可以对你说实话。宛玉可以嫁给王胜,可以嫁给意蜂,就是不会嫁给你。要是我这话错了,我就将这口痰舔回来。”

    见温三和被自己说愣了,母亲继续说:“做女人做到这个份上,也不能全怪宛玉,她也没有更好的方法可以选择,说到底她是生错了地方,你也生错了地方。如果大家都生在安徽那边,我也懒得干涉这感情上的事了。”

    温三和怕母亲再流眼泪,有意将话往旁边岔:“都是听一样的广播,看一样的文件,安徽佬什么都不积极,却比我们湖北人活得舒服。”

    母亲果然上当了,跟着温三和说:“湖北这边以往根据地多,闹革命闹惯了,想不积极也不行。”

    温三和还想说这方面的话,母亲回过神来,又开始苦口婆心地劝温三和。温三和有些同情自己的母亲,虽然心里另有想法,表面上仍答应不再与宛玉来往。母亲一时高兴,就要温三和往后每个月上交五元钱,等钱存够了,她就去开个后门,帮温三和买一块梅花手表。这个设想让温三和也跟着高兴起来。

    在家待了两天,临到回水库工地时,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去乔家寨的拖拉机。好不容易走到为水库核心墙提供黏土的土塘附近,往日来回奔波的许多板车,也不见了。空荡荡的土塘里,只有一股北风在打着旋。温三和没心思去细想这些,顺着两省边界的山脊小路,一个劲地往指挥部赶。

    翻过两个山头,温三和迎面碰上自己先前偷偷看过的秋儿。秋儿坐在草坪上,将一只脚搁在那个怀了七八个月身孕的安徽女子身上,听任她双手抱着又是扭又是揉的。秋儿也看见温三和了,她有些害羞正要低头。

    温三和客气地说了一句:“听说你脚扭了,好了吗?”

    秋儿低了一下头后又抬起头来:“好多了。睡一觉就好多了。”

    秋儿身旁的女伴中有人说:“你别在温面前充英雄。今天一早你就爬起来,要我们替你找来一个孕妇扭扭脚,让它快点好。”

    温三和不解地说:“谁扭不是一样吗,干吗非要孕妇?”

    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看了温三和一眼后,故意不笑。她说:“我告诉你,为什么人的脚扭了,非要孕妇帮着揉一揉才好得快。你看看秋儿的脚肿得多厉害,我替她一揉,她脚上的肿就会跑到我的肚子上来。我这个样子再肿一点也不怕。要是你的脚扭了,让秋儿来替你揉。七揉八揉,揉得她的肚子肿起来,她到哪里才能说清呀?”

    大肚子孕妇一说完,那些安徽女子笑得更厉害了,还故意一字排开地横在路上。温三和知道她们要逗自己了,赶紧乖乖地下了小路从山坡上绕着走。安徽女子们不无得意地冲着他,细声细气地乱叫:“小温!温三和!温技术员!”

    温三和本来已经绕过去了,不知为何,心里忽然一动,想也没想就从土坎上飞身跳下去,夺过秋儿手中提着的装瓜子的竹篮,转身就跑。秋儿她们先是吓得四处乱跑,等明白过来开始追赶时,温三和已经爬上高高的山头。

    温三和坐在山头上,一边从秋儿的篮子里拈些瓜子放进嘴里,一边等着她们来追自己。安徽女子果然是腰太软,只会缠男人,不会走路,等她们费了很大的劲爬上来,温三和早已坐在另一座山头上了。

    那些安徽女子站在对面的山头上,半真半假地叫骂着:“烂脚瘟的小温,烂手瘟的小温,你白吃秋儿的瓜子,明天早上就会挺着大肚子,怀着一只大南瓜!”

    听着她们边骂边笑,温三和觉得挺有趣,他将装瓜子的篮子挂在一棵落光叶子的桐子树上,走了几步后,他又回来放了一角钱在篮子里。

    温三和一进指挥部大门,心里被秋儿她们逗起来的兴致就荡然无存。

    宛玉不在广播室里,顶替宛玉放唱片的人是意蜂。意蜂也像是心怀不满。他将宛玉的去向说与温三和时,鼻翼两侧冒出许多愤愤不平的皱纹。温三和无法相信自己回去住了两个晚上,宛玉就开始与王胜出双入对,半公开地去安徽那边玩。意蜂伸手抬起唱针,换了一张唱片,再将唱针放上去。唱片咝咝一响,外面的高音喇叭也跟着响起来。

    “我晓得你喜欢听这首歌。”随着《阿佤人民唱新歌》的出现,意蜂又有些得意起来,“我还晓得,这首歌是你和宛玉之间的暗号。她不会再求你帮忙了,你们的暗号没用了。”

    “你这个克格勃!你是不是也偷了邮局的信箱!”温三和心情沉重地叫道。

    “我是从珍宝岛上下来的人,我不会做这种事。”意蜂瞪大眼睛说。

    温三和不再理睬意蜂,出门后,独自往工地走去。

    离开三天,工地上的变化不小,特别是核心墙高度,一下子蹿高了几米。温三和觉得情况有些不对,那些本应该在山下土塘里拉黏土的板车,全都涌进近处那些只有黄沙土的土塘里,装上小山一样的黄沙土,飞也似的往大坝上跑。拉车的男女们看到温三和后,不时扭头冲着他窃笑。上到坝顶,温三和才发现一车接一车的黄沙土全卸在核心墙上。不仅拉板车的人如此,那些用箢篼挑土的人也是一样的。从主坝到副坝,一百二十米长的核心墙里见不到丁点合格的黏土。

    看着民工们明目张胆地将黄沙土倒在核心墙里,温三和着急地大叫:“这样不行,黄沙土会渗水,不能进核心墙,将来水库蓄不住水,大坝就会垮。”

    无论温三和怎么说,民工们都像没长耳朵一样。

    温三和在工地上转了一个小时,那些负责修筑核心墙的营连干部全都不在。在核心墙的质量问题上,一向以要求严格著称的年知广,也不知去了哪儿。越来越急的温三和,慢慢地失去理智,他将郑技术员叮嘱过的,任何时候别与民工们发生正面冲突,有事只找干部的话忘到脑后。眼看着先前被他阻拦过的女人,再次笑嘻嘻地挑着黄沙土走过来,温三和忍不住冲上去,从扁担的一端卸下一只箢篼,使劲扔到护坡下面的水库里。

    女人反应非常快,一点犹豫也没有,不等温三和站稳,拿起扁担随手横扫过来。温三和躲了一下,扁担上的铁钩还是猛地击打在后背上。温三和忍着痛趔趄地抓住那只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铁钩子,用力一扯。女人毕竟力气比男人小,使劲扎了几下也没扎住脚,连人带扁担,一下子窜进温三和的怀里。温三和在用力之前根本没有料到女人会扑进自己的怀里,如果他能预料到这一点,女人扑过来时,只要能借到翅膀,就是磕头下跪,他也会生出一副翅膀飞得远远的。女人扑得很凶,为了不被扑倒,温三和只能伸出手来将她拦腰抱住。

    事情过后,曾经是温三和手下败将的意蜂,滔滔不绝地评论说,温三和在打这场架中犯了好几个错误,最致命的就是不该和女人搂抱在一起。心情平静下来的温三和,不用意蜂评说也十分明白,从懂得打架的童年开始,就听到男人们在一起互相告诫,无论是同自己的老婆打架,还是同别的女人打架,切记不要让她们扑上来抱住自己。只要被她们抱住了,哪怕只是抱住一条腿或者是一只胳膊,这一架非输不可。调情时,女人在男人怀里是一壶热酒。交欢时,女人在男人怀里是一床绸缎被子。到打架时,不管女人平时多么温柔,一旦钻进男人怀里,就会成为吃了朱砂的猫和狗。

    在抱住女人一瞬间,温三和还想起,不久前与宛玉拥抱时的情景。那天宛玉穿着棉袄,自己也穿着棉袄,抱着宛玉的腰,总有手臂不够长的感觉。站在大坝上,北风呼啸,寒潮凛冽,温三和当然还得穿棉袄。然而,温三和怀抱着的这个让他厌恶的女人没有穿棉袄。温三和曾亲耳听这个女人对金子荷说,每天上工后,挑第一个三十五担土时,她身上的汗水就出干了。挑第二个三十五担土时,她身上的血水就流干了。等到她将每天必须完成的一百担土挑上大坝时,她只好往外流那些专治男人心渴心烧的涎水了。流了这样的三遍水,才能记一个标工。一个标工说是给一斤半大米,大队和公社里的干部还要在半路上扣去半斤。女人最后对金子荷说,她身上已经没有自己的水可流了,再流就只有流男人给她的,像鼻涕一样的水了。天上的太阳正在偏西,是女人开始流涎水时节了。她脱了棉袄,又脱了卫生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秋衫,将肉奶奶的胸脯结结实实地压在温三和的身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发懵的温三和还没明白过来,两排坚硬的牙齿便猛烈地扎在他的肩头上。女人一声不吭地咬过来,温三和身上穿着的棉衣和卫生衣,仿佛都被尽数剥去,尖利的牙齿直接插进那块刚刚发育好的肱二头肌里。在学校时,倪老师曾经专门夸奖过这块肱二头肌,并说它将来要迷倒一大片女孩子。文化馆搞美术的田同志学过解剖学,他也曾经要温三和好好保护这块肱二头肌。田同志说,当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时,她会咬这块肱二头肌。当一个女人恨一个男人时,她依然会咬这块肱二头肌。女人咬住温三和就不肯松口。温三和本不想叫喊,工地上的人太多,他不愿意因为叫喊引来所有的人,那样太丢面子了。片刻后,扎在肩头上的两排牙齿略微舒松了些。温三和以为女人开始放过自己了,他不知道这是女人在调整自己的牙齿。重新调整过自己牙齿的女人,像聚过焦的探照灯,又像是找到支点的杠杆,再发力时,一下子就超越了温三和能够忍受的极限。除了发出山崩地裂般的惨叫,温三和实在想不出能对女人做点什么。温三和一叫,女人咬得更带劲了。调整得如此好的姿势,使她无须再腾出空隙专门用来喘气。她紧紧地咬住温三和,头上的辫子随着她牙齿的颤动有节奏地晃动着。温三和后来一直在后悔,自己一到关键时候,就记不起生活中的哲学。譬如杀猪,被人按在屠凳上的肥猪越是叫得凶,屠夫手里的尖刀越是往猪脖子的深处扎。又譬如狗咬人,被咬的人越是害怕地大叫,咬人的狗越是凶恶无比。女人凶恶的牙齿像被毒药泡过,咬到最后,温三和再也叫不出来了。女人将牙齿一松,温三和整个人就散了架,随着下坠的屁股坐在潮湿的大坝上。他的身心完全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疼痛之中。

    女人盯着他,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一个女人突然叫起来:“女将们,上去将小温的裤子脱了,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在我们面前人五人六的。”

    事情的变化就是这样没有规律。一个女人的喊声刚落,十几个女人就扔了肩上的担子,张牙舞爪地扑向温三和。温三和刚说了声:“你们敢!”手脚就被按在地上了。更为可怕的是,她们真的将手伸向温三和腰间。四周围观的人随着她们的进程,不断地起哄。无论温三和如何拼命地挣扎,裤带还是被她们熟练地解开了。围观的人更兴奋了,一个接一个地大声催促着,说那些女人太没用了,同男人一起睡了那么长的时间,脱起裤子来还是这样笨手笨脚。女人们手上忙碌着,嘴里一边嬉笑一边回应,这要怪男人们一向性急,一说上床,就先将自己的裤子脱了,弄得她们一直不知道男人的裤子应该怎么脱。温三和听不见这些打情骂俏的话,他将两腿夹得再紧也没用,女人将它们掰开后,大笑着往裤裆里塞了几把黄沙土,并说这是替温三和胯间的那个核心墙做护坡。

    黄沙土塞够了,女人才动手脱温三和的裤子。

    温三和感到下身越来越冷。

    当温三和确信自己的裤子正在被剥离自己的身子时,他再也无法控制地绝望地喊了一声。

    “救命——”

    就在这时,金子荷出现了。

    金子荷从人隙里挤到那堆女人身后时,突然遇上温三和的眼睛。金子荷一点也不惊慌,她镇静地看了看那被脱光的下身,然后抓着一个女人后领使劲将其扯起来。一连扯开几个,剩下的女人觉得闹够了,凑在一起大笑一阵,然后转身跑开了,将躺在地上的温三和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温三和翻身爬起来,还没站稳就开始逃跑。被塞进去的黄沙土不断地从裤腿里洒出来。

    金子荷在身后一连叫了几声,问他倪老师到底怎么了,温三和竟然没有听进去。

    温三和没有回指挥部。他一口气跑过边界上的山脊,在安徽那边寻了一处无人的山坳,独自待着。

    安徽这边的太阳与山坳融合得特别好,荒草中深藏着一种别处没有的香气。他还看到了只留存在童年记忆中的一片接一片的野菊花。

    很久之后,从头顶的山头上传来金子荷的呼唤声。

    温三和将自己的身子藏在荒草深处,不让金子荷看见。

    金子荷从山顶上下来后,也发现安徽这边的美妙。她坐在不远处的荒草中,一个人小声地不断说着什么。随风飘过来的音节里,断断续续地出现对倪老师的称呼。说到最后,金子荷竟然放声大哭起来。温三和从未见过这样的哭泣,透过荒草的尖梢,可以看见金子荷一次次地用自己的手拼命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温三和放下自己心中的羞辱,试着从金子荷的角度帮金子荷想这样悲痛的原因。他很快就得出结论,倪老师的被捕只是次要原因,主要原因是,金子荷刚将自己的户口迁移到王胜家,就发现王胜正在带着宛玉到处游玩。甚至还有可能的是,王胜已经将梅花手表给了宛玉,而金子荷也及时知道了这件事。

    不管金子荷如何哭泣,温三和都不敢露面。

    最终让金子荷停止哭泣的人是秋儿。

    秋儿先在山坡上叫了几声。刚开始叫的时候,温三和还以为秋儿在叫自己的伙伴,或者是在唤自己家的牛羊。金子荷大概也没听懂,她蹲在不远的地方丝毫没有反应。

    秋儿很耐心地叫着。

    他们终于听出来,秋儿叫的是:“湖北大姐,你哭得太伤心了,会伤身子的!”

    等到金子荷回应了,秋儿才问要不要她帮忙做点什么。回绝过秋儿,金子荷不再哭了。她蹲在荒草丛中撒了一泡尿,又将自己的头发用手指梳理整齐了,再随手掐了一支野菊花插在头上。离开荒草丛时,单从金子荷身上已经看不出她刚刚有过悲伤欲绝的经历。

    金子荷刚走,秋儿就顺着山坡下来了。

    不知为何,温三和一点也不怕秋儿,眼看着秋儿步步走近自己,他心里特别坦然,甚至还想好了与秋儿碰面后可以说的第一句话。

    安徽这边地上的东西什么都比湖北好,就是大寨田没有湖北好。

    安徽这边地上的东西什么都比湖北多,就是大寨田没有湖北多。

    温三和打算对秋儿说的话,其实是年知广说的。那一次年知广站在即将消失的女儿尖上,独自感慨时,被正巧走到他身后的温三和听见了。温三和不认为自己是鹦鹉学舌,因为这些看法他已经有了,只是没有像年知广那样提炼为高度概括的群众语言。

    秋儿刚往山坡下面走时,脚步很快,人轻得成了一朵云,两只手臂一张,很陡的石岸土坎便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身后,一点也看不出脚上的扭伤还没痊愈。走完山坡,来到平缓的山坳后,秋儿突然变得像那些刚刚下乡的知青,不会走山路,只要路窄一点,陡一点,弯转得多一点,脚下就乱了套。秋儿乱纷纷地迈着脚步,好不容易走到金子荷刚刚待过的地方,就不再往前走了。

    秋儿局促不安地站着,眼皮垂得很低,像是对自己说:“都下午两点了,不吃饭怎么受得了。要不就吃点瓜子吧,瓜子也能顶饭用,过年时为什么没有胃口吃别的,就是因为瓜子吃多了。”

    秋儿脸色绯红。说完这些话后,她放下手里的篮子,飞快转身消失在山的那边。

    秋儿这样说话的目的太明白了:她要温三和将自己的瓜子当中午饭吃。温三和意识到秋儿不但清楚知道发生在大坝上的事,而且真在心里喜欢上自己了。经过再三犹豫,温三和还是站起来,走到那只篮子跟前。篮子里除了瓜子外,还有一方不算新也不算旧,可能已经用了一两个月的手帕。温三和毫不犹豫地嗑起瓜子。秋儿的瓜子越来越好吃。特别是瓜子壳表面的那层薄薄的盐,看上去,样子像年年冬天的初雪。舔一下,感觉像最冷时落在小河边的霜花。闻起来,差不多就是皮肤很好的女人脸上又搽了一层雪花膏。区委干部的家属曾经有一种共识,同样是瓜子,湖北这边女人炒出的,哪怕是放了味精,也不如安徽那边女人随手炒出来的好吃。温三和一边嗑瓜子,一边盯着田畈那边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温三和决定就这样待在原地,看看宛玉是不是真的和王胜一道来安徽这边玩。也不知过了多久,温三和低头看看篮子里还有多少瓜子时,忽然想起电影《地雷战》中那个挎着篮子去偷地雷的鬼子渡边,他将秋儿的手帕往头上一搭,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温三和将篮子里的瓜子嗑完时,山坳里已经没有阳光了。山里的冬天就是这样,太阳一消失,地上的冷气便成倍地往上翻。那条完全被冻结了的小溪上,一群群美丽的冰凌,透着利箭一样刺骨的寒冷。温三和没有往身后的山上看,他怕真的看见了秋儿,自己就没勇气将憋得太久的一泡尿撒出来。不过他没有往起站,只是蹲在地上像女人那样做了解决。那泡尿很大很冲,近处地上的瓜子壳儿都飘了起来。

    宛玉和王胜出现在田畈那边的大路上时,温三和已经撒过第二泡尿。

    宛玉和王胜抒情的样子只在大路上停留了几分钟,随后就离开大路,上了一道田埂,朝着温三和所在的山坳走过来。田畈里,有水的地方结着厚厚的冰。田埂上没有水,那些表面上的潮泥在寒冬里形成一丛丛林立的冰碴。王胜走在前面,宛玉跟在后面,两个人都不做声,只有坚硬的冰碴在他们的脚下阵阵作响。在不认识的人看来,这副样子就像是上面派下来的工作组。

    眉飞色舞的宛玉,跳离田埂后,几乎偎在王胜的怀里。王胜没有伸手去抱她,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地一会儿在往四周打量,一会儿又在盯着一片比荒草更隐蔽的松树林。王胜像是终于判断清楚了,他笑嘻嘻地朝宛玉做了一个手势。不等宛玉有回应,拉上她便往那片松树林里钻。

    温三和再也看不见宛玉的模样了,只听见她在树林深处不时小声地说着:“不!不要这样!先不要这样!我身上不干净!”望着那些晃个不停的树梢,温三和再也控制不住了。他用力将秋儿的篮子抛向那片树林,同时大叫一声:“抓流氓!”

    从树林里跑出来时,宛玉的背上粘着几根金黄色的松针。王胜跟在她的身后,神情已经非常慌乱,嘴里却还很硬,他要宛玉不要怕,因为他们是正当谈恋爱。宛玉的样子比王胜镇静,她要王胜别逞英雄,这儿不归湖北管,是安徽的地盘。宛玉和王胜一前一后地走后,温三和忍不住到他们待过的矮树林里看了看。才一会儿,地上的荒草就被两个人的身子压得平展展的。温三和恼怒地上前狠狠地踢着那些被压倒的荒草。正踢着,眼前出现一团叠成长方形的卫生纸,纸的正中有一块圆圆的血痕。当他意识到这是宛玉刚刚扔下的,一股热血腾地从脚跟冲上头顶。温三和知道,女人来月经时是不能与男人性交的。一想到王胜的阴谋没有得逞,温三和心里多少好受了一些。他久久地望着草丛里的那点红,在心里想象着它是如何从宛玉身上最隐秘,也是最容易让人产生渴望的地方流淌出来。温三和已经将王胜忘得一干二净,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对自己重复,不计任何代价也要得到宛玉的念头。

    温三和在山坳里待了很久,当他走回指挥部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进门就听见意蜂在那里得意地说,今天晚上的饭不记大家的账,算他请客。大家都没做声,依然是意蜂自己说,王胜刚才正式通知他,他现在是区委委员、工地的副指挥长了。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好半天才有人带头说了一句恭喜的话。

    温三和本想借题发挥,追究意蜂,要他在年知广不在的情况下,马上将大坝核心墙里的黄沙土全部翻出来,换上真正的黏土。可他太讨厌意蜂了,同时他还以为年知广不管去了哪儿,晚上总是要回来过夜的。所以,他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对意蜂说,钻进自己睡觉的房间,仔细地将这一天发生在工地上的事全都记在工程日志里。

    指挥部的其他人还在不太热烈地说着祝贺意蜂的话,有几个人还闹着要意蜂买酒,说是没有酒算不得请客。

    工程日志比写诗容易多了,温三和写起来并不顺利。问题出在描写有关人员不服从技术人员的监督,对技术人员进行侮辱报复的情节上,他清楚记得那些女人是如何围上来脱掉自己的裤子,可是一旦要落笔对它进行描述,温三和就不知从何写起。想了好久,当他开始如实地记录这事的经过时,独自趴在桌子上笑了好几回。从小到大,温三和虽然一直长在区委院子里,四周男女农民干活时调情的样子,他还是经常见到。被女人按在田边地头脱过裤子的男人简直太多了。每发生一次这样的事,当地的人就要快活好几天,干活也特别来劲。一篇只要一百字的工程日志,转眼间就被他写成七八百字。

    温三和越写越带劲,冷不防身后有人捂着嘴扑哧一声笑起来。回头一看,正是宛玉。宛玉已伸着脖子偷偷地将他写的文字全看了。

    宛玉说:“你将工程日志写成《红楼梦》了。”

    温三和说:“我没看过《红楼梦》,我不晓得《红楼梦》是怎么写的。”

    宛玉说:“你和别人不一样。我觉得你特别适合看它。”

    温三和说:“是不是我比别人好蒙蔽些?”

    宛玉不说这些了,她轻轻一笑说:“你猜猜,要是当时我也在工地,会不会上去帮她们?”

    温三和被宛玉的话吸引住了,正想认真思索一下。宛玉要他陪自己一起下山,到大队部旁边的供销社里帮意蜂买两斤酒。温三和不想去,正要开口拒绝,又觉得这是个机会,可以顺便摸摸底,了解她与王胜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了。

    比起天刚黑时,外面的气温又低了许多。残留在水库库底的那些浅水,躲过白天的太阳后,又在结成大块大块的冰。从库底冒出来的风,带着冰碴尖锐地通过人的脸,一点点地刺进心里。刚走出一里路,埋骷髅的山坳里就传来隐隐的哭声。宛玉像是怕,将自己的手塞进温三和的手里,让他紧紧地牵着。刚刚过去的这个下午,在安徽那边亲眼见到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温三和心里不好受,却也没有将宛玉的手扔掉。寒风从安徽那边吹过来,将山坳里的哭声刮得时长时短时高时低。温三和也怕那种哭到最后,因为无力而发出的让人心悸的颤音。他觉得这已经不像是人在哭了。

    “你信不信鬼?”

    “我是不相信有鬼,可心里总是怕鬼!”

    “女人阴气重,胆量小。”

    “所以大家都说,女人看到鬼的机会比男人多。”

    说着话,宛玉冲着黑暗的天空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咳到最后,她不得不将自己的手从温三和的手里抽回去,按在胸口上。温三和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在宛玉的背上拍了几下。宛玉腰一软,将一只肩头倒进温三和的怀里。温三和虽然有一肚子的气,可他还是很想得到宛玉的温存。宛玉的脸很凉,同第一次亲吻时的情形比较起来,嘴唇也不算烫。不过宛玉的话却很撩人,她不时用舌头舔着温三和的耳朵,反复地说着一句话。

    “你太小了,只要再大一岁,我一定会送你一件最宝贵的礼物,让你下辈子也忘不了我。”

    听到这话,温三和突然清醒了很多。

    “读初中时,王胜一直与我同桌。他也是总说我小。”

    “我说的是真话,你真是太小了点。”

    “你不晓得,王胜能做的,我全都能做。”

    “你将王胜做榜样了?”

    “王胜算什么东西,他只能蒙蔽你,让你以为他是个了不起的宝贝。说出来你不相信,王胜读初中时实在太坏了。给我们教音乐的江老师,是个在军垦农场里锻炼了一年,才分配工作的女大学生。她在这儿只待了半年就调走了。江老师是个近视眼。每次,她站在黑板前面教我们唱歌时,王胜就在桌子下面用手拼命地揉自己的裤裆。有一回,他还将裤扣解开,掏出自己的那个东西,用钢笔在上面画了一副眼镜,还逼着问我,像不像江老师。”

    温三和说这话时,心里怀着豁出去的念头。他以为宛玉听了一定会很愤怒。

    从宛玉嘴里呼出来的热气比先前粗了一些,也急了一些。

    “难怪你说王胜能做的,你也能做。那天开大会逮捕倪老师时,你坐在台角上,身子里突然那么激动,原来是跟王胜学的?”

    “你不要这样譬喻。王胜是在耍流氓,我是为了爱情。王胜曾经说过多次,他一定要和江老师搞皮绊,一定要让江老师的肚子鼓得大大的,拖在地上像头老母猪。王胜还专门写了一篇日记,说江老师像狐狸,屁股窄窄的,不会生儿子,只会陪男人睡觉。还说江老师的乳房太硬太高,这样的女人克夫,只能和她搞皮绊,不能娶来做老婆。王胜在日记里最后写道,他不会第一个上去搞江老师,因为江老师的子宫还是空的,第一个上去的人,会被她吸空精血,非要吃上十斤肥肉才能补回来。有天中午,王胜在课桌上躺着睡午觉,江老师来教室里检查,路过王胜的身边时,王胜装出翻身的样子,伸出手在江老师的屁股上摸了一把。那时,我们都不晓得江老师已经结婚了。等到江老师显出怀孕的样子,王胜又不断地在我面前说,江老师怀的孩子是他下的种。那时候,年知广刚从部队转业回来,他送给我一副用军用卡车车胎皮做的弹弓。我只玩了一天,就被王胜连偷带抢,从我的书包里将弹弓拿走了。一到夜里,他就躲得远远的,用我的弹弓对着江老师的窗户发射。一开始我也不晓得。后来他用弹弓射中了江老师的肚子,差一点让江老师动了胎气。江老师拿着几颗圆圆的石子,到贫下中农驻校代表那里告状。学校里追查起来,才晓得王胜用我的弹弓干了这么多坏事。幸亏王胜赖着不肯将弹弓还给我,要是他将弹弓还给了我,我就成了他的替罪羊。学校老师将弹弓没收后,王胜怕我要他还弹弓,竟然恬不知耻地说,是我的弹弓害了他。他本来已想好头一天就将弹弓带给我,因为那天我没有将自己写的学习心得给他抄,让他多花了很多时间,才将还弹弓的事忘了。王胜就是这样被学校开除的。”

    “王胜是贫下中农的子弟,学校是不敢开除他的。”

    “我晓得。贫下中农驻校代表找他谈话,要他自己主动退学,回到广阔天地里去自我锻炼。不过这事的性质是开除。”

    “你说的这些事,王胜都告诉我了。”

    “既然都晓得了,你怎么一点也不恨王胜。”

    “假如这些事,王胜先前没有告诉我,我肯定会不再理睬他。他既然都对我说了,就说明他晓得以前的事做错了。我再恨他就没有理由了。”“你是不是连嫁给王胜的想法都有了?”

    “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今后不管嫁不嫁人,我都会找机会陪你。”

    “我不相信!你是军婚!就算铁了心,你也不可能与王胜走到底!”

    宛玉突然不做声了。温三和接连追问几句,她都没有回答。

    问到最后,宛玉有些故作轻松地将话岔开。她说:“先前有句话我们还没说完。你还没有猜出来,我要是在工地上,会不会跟着别人一道脱你的裤子?”

    温三和不想猜这个,他说:“我猜不出来。”

    宛玉轻轻一笑说:“你当然猜不出来。因为我也不晓得自己那时会不会跟着她们发疯。”

    温三和心里很不好受,不过他还是跟着笑了笑:“我喜欢你像《红楼梦》里的那些女人。”

    宛玉说:“我还以为你只喜欢《普希金爱情诗选》里的那些女人哩!”

    温三和奇怪起来,转眼间他又明白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在王胜那里揭发倪老师毒害我?”

    宛玉夸了一句诸如聪明之类的话,她说:“这一次王胜可是保了你的。有人要你将倪老师送的书交出来。王胜没有答应,还说书放在你那里,只有你一个人看。你一交出来,看的人反而更多。”

    温三和说:“王胜是不想让你看这种书,他怕你看了这些书后,更容易发现他做人做事都很卑鄙!”

    宛玉还想替王胜解释时,乔家寨大队部到了。

    一缕灯光迎面照射过来。不知是谁提着一盏马灯,照着亮,让乔会计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将一幅大标语贴在大队部外面的墙上。走近了些,才发现提马灯的人是乔俊一。乔俊一很骄傲地告诉温三和他们,明天一早,有位从北京来的高级干部要来乔家寨参观。趁着乔俊一高兴,温三和将水库大坝核心墙出了质量问题的详情说了一遍。

    乔俊一不相信,反而问温三和是不是看错了。

    温三和听出这话有弦外之音。“你最好去看看。核心墙开始回填后,你还没有去看过哩!”

    乔俊一说:“我最相信群众,群众一旦动员起来,我去了反而是束缚,影响他们放开手脚大干巧干。”

    温三和说:“乔书记,我说的话你可以不信,但是郑技术员总算是个技术权威吧。当初他带着我到处寻找黏土时,曾经专门指着那些黄沙土,提醒过我,说是这种土绝对不能做核心墙。否则,雨季一到,洪水一来,这种土做的核心墙除了漏水,没有第二种选择。”

    乔俊一有些不耐烦了,他说:“这些话你不要同我讲,去同你们的刘局长讲吧!”

    温三和也不客气,进屋后,拿起电话就让总机接通县水电局。水电局那边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她在那边喂喂地叫个不停,温三和一样地叫了好几声,她却听不见。叫了半天,总算彼此都能听见了,女人却不想上刘局长家去叫人。温三和着急地解释说,乔家寨水库核心墙出了工程质量问题,必须马上向刘局长汇报。女人去去就回来了,她在电话里告诉温三和,刘局长正忙着别的事,不能亲自接电话。刘局长要女人传话说,温三和还年轻,遇到问题时,多听年知广的意见,千万不要和地方领导对着干。女人在那边早就放下电话,温三和还拿着话筒站着发愣。

    宛玉从供销社买好酒后,一直站在门口与乔俊一说话。见温三和打完电话了,乔俊一便问刘局长的意见,温三和还没说完,乔俊一就嗅到空气中有不寻常的酒味。

    听宛玉说过他们下山买酒的理由后,乔俊一叫了起来:“这个意蜂,升官请客,也不同我打一声招呼。若是茅台酒,我不一定去,铁菱角酒就不一样了,他不请,我也要去。”

    乔俊一背上他的自动步枪,又让乔会计装了一碗豆腐渣让温三和拿着。

    乔俊一说:“我不能白喝意蜂的酒,我也给他带点礼物去。”

    温三和说:“这么好的豆腐渣,最好拿去填填核心墙。”

    乔俊一没有计较温三和的抢白,他将前次与温三和他们一起吃饭时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喝铁菱角酒,必须用豆腐渣做菜才会回味无穷。”

    乔俊一在头里走了几步后,乔会计悄悄地拉住温三和,将一团足有二两重的猪油塞进他的手里,并交代说,等豆腐渣煮好后,趁乔俊一不注意时全部放进去。

    乔会计说:“没有猪油起变味的作用,再好的豆腐渣也没法进口。”

    温三和说:“难怪乔书记喜欢吃你煮的豆腐渣。这么多猪油往吊锅里一放,就是锯木屑也能变成山珍海味。”

    温三和顺着机耕路小跑着赶上乔俊一和宛玉。乔俊一正在同宛玉说着话,要她将瓶子里的铁菱角酒让自己喝几口解解馋。宛玉担心意蜂到时候不认账,说她没有买两斤酒。乔俊一拍着自动步枪的枪托说,意蜂在他面前是不敢不讲理的。乔俊一拿过酒瓶,只喝了两口,瓶子里的酒就少了差不多二两。喝了几口酒,乔俊一的舌头明显不听管束了。一开始他还知道说,因为忙着明天向从北京来的高级干部汇报的事,晚饭都没有顾得上吃。慢慢地就开始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地乱说起来。一会儿说宛玉很像人民大会堂的女服务员,一会儿又说宛玉整个一副美蒋女特务相。宛玉明白乔俊一是因为空腹喝急酒,心里难受,不仅不计较,还陪着他乱说。温三和还在想着刘局长说的那些话,没有太在意乔俊一与宛玉的说笑。

    三个人走得好好的,走前头里的乔俊一忽然站住了,还紧张地将自动步枪平端在手里。温三和问出什么事了,乔俊一小声说,他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温三和竖起耳朵听了一阵。除了风在四周刮得呼呼响,什么动静也没发现。宛玉也没听到什么值得让乔俊一提高警惕的声音。乔俊一大概也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东西,只好收起自动步枪。又走了一阵,机耕路眼看就要绕到边界上,乔俊一又一次神经兮兮地站在原地不走了。这一次他反应得更加猛烈,自动步枪刚一端平,就将子弹哗哗啦啦地推上了膛。因为紧张,温三和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三个人闹了好大的花样,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发现。这一次乔俊一不再收枪,他平端自动步枪,一口气走到大坝附近的山坳。远处隐隐地传来一个人的喊声。细听一阵,觉得那声音很像是意蜂站在指挥部门口,叫着宛玉和温三和的名字,让他们快点回屋吃饭。温三和正要答应,乔俊一回头一枪托砸在他的肚子上,他一口气没接上,差点没被自己憋死。没等温三和缓过气来,乔俊一便严厉地责怪温三和从小就不听人教,天色这样暗,又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是千真万确地听到熟人叫,也要小心谨慎地回答。

    “这一带与安徽交界,情况非常复杂,安徽那边的人一直在信鬼。鬼这种东西是越信越有,只要安徽那边有鬼,湖北这边就免不了会受到它的侵犯。”

    经乔俊一如此一说,再听时,那种似是意蜂的叫声果然不见了。温三和跟着乔俊一正要走,后面的衣襟被宛玉扯了一下。因为紧张,他几乎大声惊叫起来。宛玉比温三和更紧张,她抢先一步跳过温三和,换过位置,让温三和走在最后面。温三和在新位置上还没有站稳,乔俊一突然低声叫了起来。

    “好个恶鬼,你总算来了!”

    乔俊一的声音还没消失,一串阴森的号啕就从黑洞洞的天空中飘飘忽忽地落下来。虽然那声音与先前下山时听到的明显不一样,温三和还是强撑着想将它当成一样。乔俊一对温三和的说法简直不屑一听,他不相信乔大英有这么大的胆量,乔俊一非常清楚,就是有人将狗胆借给乔大英,乔大英也不会拿着它去包天。

    “乔大英一家在我面前连说话都不敢说,还敢黑夜里出来学鬼来吓唬我!”

    “乔书记说得对,这不是刚才我们听到的哭声!”

    宛玉说着话时几乎哭起来了。

    乔俊一要宛玉别怕,自己有办法对付从安徽那边过来捣蛋的恶鬼。说着话,他就要宛玉先将裤子解开,将里面的卫生带脱给他,他要用宛玉的卫生带救急。宛玉虽然吓得不成样子了,却仍然不肯当着男人的面,在野地里脱自己的裤子。

    宛玉支吾地说:“我没有来月经,卫生带不在身上。”

    乔俊一不干不净地骂起来:“城里的女人都得下来当农民,你有什么好娇气的。告诉你,我长着狗鼻子,闻得见你身上的血腥味。”

    从山坳里传来的号啕声,继续在四周时高时低地飘荡着。附近村里的狗们,发疯地吠叫起来。乔俊一急了,他警告宛玉,如果她自己不肯脱,他就要亲自动手了。乔俊一压低声音吼道,女人的身子总要给男人用的,这时候被别人看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自从他当了大队书记,乔家寨已经有很多年没有闹鬼了。所以他得上去看看。乔俊一说,鬼是很狡猾的,会将指头塞在枪眼里,让子弹憋在里面出不来,搞不好就会炸了枪膛。所以他得用女人的卫生带搭在枪杆上,这样才能避邪。乔俊一说了这番话后,宛玉终于开始动手脱自己的裤子了。一直想将宛玉的身子看个清楚的温三和,已经没了那份心思。他死死盯着前面的山坳,半截白花花的身子在眼角的余光里闪了又闪,也没能诱使他回一下头。乔俊一得到宛玉的卫生带后,继续在头里带着温三和与宛玉向山坳摸去。

    号啕声越来越清楚了。隐约之中,有只怪影正在那新垒的三座坟墓附近摇晃着。温三和忘了乔俊一不要亮手电筒的嘱咐,情不自禁地将手电筒照射过去,眼际里只有一片光秃秃的山坡。乔俊一边生气地骂人,一边举起自动步枪,冲着安徽那边开了一枪。枪一响,那种古怪的号啕声就消失了。乔俊一让温三和带着宛玉站在原地别动,独自走近那座新垒起来的坟墓。温三和正在想乔俊一要干什么时,只见他忽然举起自动步枪,冲着新坟连开了三枪。三声枪响之后,乔俊一还小声说了些什么。温三和想走近一些听听清楚,宛玉在身后将他紧紧拉住,一步也不让他走远。

    乔俊一刚说完要说的话,意蜂就带着小分队的民兵冲过来。问起事情的起因,乔俊一竟不说真相,随口编了一个故事,说是发现有两个不怕冷的男女躲在这里搞皮绊,便开枪吓他们一下。意蜂以为乔俊一说的是真话,就开玩笑说,那个男人一定吓得不轻,那根东西从此只能屙尿做不了别的用。

    到了指挥部,专程来喝酒的乔俊一,变得满肚子不高兴。温三和见状,只将豆腐渣放进吊锅里,留下乔会计偷偷给的那份猪油,准备以后拌饭吃。乔俊一不带头,指挥部的人也没心思太闹。等到大家闷闷地将两斤铁菱角酒喝下去后,乔俊一才回过神来,说铁菱角酒一向很有劲,今天却温和得像个一点骚劲也没有的女人。不待别人接话,他就转过话题问年知广去了哪儿,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指挥部的人都说,年知广去各个营部视察去了,今晚可能不会回来。乔俊一将大家看了一遍,才说大家可不可以分头去找一下,找到后给他捎个信,他可以去年知广所在的地方。

    看着意蜂将小分队的民兵全派了出去,乔俊一使了一个眼色将温三和叫出门,要他跟上自己再去一趟山坳。两个人先下到工地上。再往前走,温三和觉得方向不对。问起来,乔俊一说,他要找个人家先和乔会计说句话。顺着山坡上的小路,很快就到了离大坝最近的那户人家。敲开门,绕过睡在地铺上的二十几个民工,乔俊一站到凳子上,冲着那只广播喇叭叫了几声乔会计。片刻后,乔会计在广播喇叭里应了一声。乔俊一要乔会计马上骑上那辆带电灯的自行车,将柜子里的那包机密文件火速送到大坝东头。

    吩咐完后,乔俊一正要走,民工中有人含沙射影地小声说了一句:“有的人专门靠牺牲别人来为自己树碑立传!”温三和以为乔俊一要发脾气,哪知他竟像没听见一样,怔也没怔一下,就出了门。回到大坝上,乔俊一才说:“我最崇拜毛主席,毛主席说得好。他说他一生只做了两件没有了结的事。一件事是将蒋介石赶到了台湾岛,一件事是发动了‘文化大革命’。我没有毛主席伟大,我只在乔家寨做了一件学大寨的事,这事也没了结呀!”

    温三和听不懂乔俊一的话,只觉得他有些自比毛主席。等了不久,乔会计就骑着那辆亮闪闪的自行车过来了。乔会计将一包东西交到乔俊一手里后,一句话也不多说,掉转车头,顺着来路回去了。几分钟后,蹲在三座新坟前的乔俊一将那只纸包打开了,借着手电筒的光芒,温三和发现那包所谓的机密文件全是冥钱。乔俊一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将冥钱一张张地点燃了。

    看着冥钱烧得很旺,乔俊一不停地小声嘟哝。

    “你们几个家伙,死都死了,还闹个什么。我这样待你们,你们应该知足了。有这些钱,可以在那边过上一百年的好日子。”

    温三和不像先前那样怕了,他不时伸手将冥钱往一起拢一拢,免得被风吹走。冥钱烧完后,山坳里更加黑暗了。

    乔俊一长出一口气,转身冲着大坝说:“今晚碰到鬼叫,可不是好事,搞不好工地上就要出事!”

    温三和说:“不是已经烧了冥钱,化了灾吗?”

    乔俊一又叹了一声:“有些鬼,比人的野心还大!”

    回到指挥部,宛玉正在洗脸水里搓着自己的手帕。宛玉已经从当着他们的面脱下裤子的不好意思中恢复过来。意蜂在一旁嬉皮笑脸地要帮宛玉洗短裤,他每说一次,宛玉就将脸盆中的水浇了一些到他的脸上。意蜂不仅不恼,反而像喝了铁菱角酒一样兴奋起来。

    意蜂说:“宛玉,你若是与军婚成不了,与王胜也成不了,就不要再三心二意,干脆与我这个区委委员成了算了!”

    温三和刚从外面进来,遇到屋里的暖气,一连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没有听到宛玉的回答。打完喷嚏后,他才听到宛玉问乔俊一要不要将广播打开,播一个通知,让年知广早点回来。乔俊一没有答应,只是吩咐意蜂将火盆里的炭火弄旺一些。温三和坐在火盆边等了一个小时,见年知广还没回来,便趴在桌子上睡了一阵。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像做了噩梦一样突然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乔俊一已经不见了。只有意蜂还在身边笑吟吟地对着炭火出神。

    问起来才知道,年知广已经回来过了。

    乔俊一等了那么久,花了那么大的精力,到头来只对年知广说了一句话:这一阵,一定要注意工地上的人身安全。

    乔俊一认为,山坳里发出的那种声音,是一种危险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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