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天-一六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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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几天天气格外暖和。别的人都在抓紧时间将冻僵的筋骨好好舒松一下,温三和反而变得比最冷的时候还木讷。指挥部的人以为他身上有地方不舒服,大家分别问过几次,温三和就是不做声。他宁可让别人认为自己是真的木讷,那样就可以更加旁若无人地在心里计算,检举王胜的信这会儿被邮车送到哪里了。从秋儿的家到指挥部总共只有不到两公里的路程,一封正式交寄的信,却必须经由白果镇到达县城,再到六安,然后继续向东走,到了省城合肥后,才开始大掉头,一直向西到达湖北省省会武汉。然后又一次大掉头重新向东才能送到李胖子和马指导员手里。假如李胖子和马指导员不想处理这事,而转给指挥部,那么这封信还得再到区里和公社里,最后才由三天跑一趟的乡邮员,送到目的地。

    天气最暖和的那天中午,温三和将棉衣脱了拎在手里,到边界上去买瓜子时,秋儿硬是将他的棉衣抢走,说是拿回家替他洗洗。谁知秋儿一去几天不见再来。

    这天晚上,宛玉打开三用机,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温三和正捧着那本《小流域水利工程的设计与施工》,对照乔家寨水库的实际情况进行分析,想从中找出年知广为何如此胆大,敢用黄沙土筑核心墙的理论依据。忽然听见广播里说,受西伯利亚寒流的影响,从明天起,长江中下游地区将大面积降温。温三和心里一惊,想着自己的棉衣还在秋儿那里,若是真的降温了,自己可就要冻惨了。睡了一觉醒来,气温果然下降了许多。因为没有棉衣,温三和在被窝里多待了半个小时,等到起床时,指挥部的人都上早工去了。

    温三和正在哆嗦,忽然发现自己的棉衣干干净净地叠放在门口的椅子上。

    温三和以为是秋儿送来的,赶紧拿起棉衣穿在身上。

    上工地转了一圈,再回来吃早饭时,指挥部的人都在,可大家都将嘴闭得紧紧的。

    温三和觉得奇怪,正要找人问,意蜂主动凑上来小声地说,县公安局的李局长带着县中队的马指导员,一大早跑来找宛玉谈话。意蜂猜测,很有可能是宛玉的“军婚”在前线牺牲了。一说到打仗意蜂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那种表情既像久旱的禾苗盼来雨露,又像旷世的英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温三和瞅了瞅广播室紧闭的门,心里明白是那封检举信起作用了,表面上却装做信了意蜂的话。

    兴奋一阵,温三和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按照计算,他让秋儿写的检举信最快也只能在合肥通往武汉的公路上。

    吃过早饭,温三和正在屋里磨蹭,想听听宛玉和李胖子他们谈话的动静,工地上来人找,说是主坝的反滤坝要铺最后一层石头了,让他去测个水准。温三和带着水准仪在主坝的反滤坝上忙了半上午。真正要测量的事并不多,主要是大家不相信水准仪测得的结果,凭肉眼观测,温三和放的线是东头低西头高。正好与未来从反滤坝顶经过的明渠流向所要求的相反。负责修反滤坝的老屋垸营董营长,逼着温三和再测一遍后还是不相信,没办法只好将年知广叫来。温三和以为年知广也会不相信,哪知道年知广二话没说,就要董营长他们百分之百地按照温三和的要求施工。年知广前后判若两人的举止让温三和百思不得其解。

    温三和刚刚离开反滤坝,还没爬到坝顶上,斜刺里跑来脸色涨红的意蜂。

    意蜂拦着温三和,兴奋得舌头不断地打结。

    “弥天大谎!大谎弥天!宛玉不是‘一六〇五’!”

    意蜂有些说不清,幸亏温三和会听。

    李胖子和马指导员从宛玉嘴里审出大大的怪事了:宛玉从来就不是军婚。她说自己是军婚完全是骗人的,其目的有两个。一是防止有些男人对她想入非非,二是想利用军婚这重关系,将临时工转为正式工,如果转不了,起码也可以不让区里将她和别的临时工一样对待,说清退就清退了。那些从部队寄来的信,是她自己写给自己的,她屋里摆着的照片,其实就是她自己,只不过是借了别的军装穿在身上。宛玉最初照那张像时只是为了扮俏,到广播站来的前一年,她才想出这种骗人的办法来。

    意蜂将这些话全说完,才说他是来通知温三和,李胖子和马指导员要和他谈话。

    温三和心里不断地出现恍惚,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指挥部的。他以为李胖子发现检举信是自己写的,因为他只想到不让李胖子查出自己的笔迹,忘了信纸上留有自己的指纹。

    温三和在李胖子和马指导员面前坐下后,李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要温三和看。温三和看了一眼,见上面是一道数学题,他才放下心来。温三和以为李胖子不会算这道题,就说这种求未知数的题初中生就能算,无非是先算乘除后算加减,或者将等号前后的数按正负关系移位。李胖子打断温三和的话,他要温三和再仔细地看看,这里面有什么内在的规律没有。

    温三和看了半天,实在是想不出这种数学题还有别的奥妙。

    李胖子一连追问了好几次。

    李胖子越是追问,温三和越是觉得这道数学题里面不可能有任何玄机。

    一直没有出声的马指导员,终于冲着胖子说了声,如果没有事他们该回县里去了。

    李胖子很失望地站起来,那张写着数学题的纸,他也没有要回去。

    温三和鼓足勇气问了一句:“倪老师还在牢里吗?”

    李胖子没好气地回答:“这种人有牢让他坐就算便宜了。”

    温三和想也没想就说:“你是不是觉得吃亏了?”

    听到这话马指导员先笑起来,李胖子也很大度地笑了笑,没有与温三和计较。

    李胖子和马指导员临走时,专门到广播室里与宛玉告别。李胖子说,幸亏宛玉不是军婚,要不然自己和王胜的关系再好,也救不了王胜。马指导员也由衷地向宛玉表示祝福,并且希望能早日吃她和王胜的喜糖。李胖子和马指导员的话,让温三和感到十分失望,他没想到那封检举信反倒帮了王胜的忙,让王胜可以放心地和宛玉在一起。

    李胖子他们走后不到一个小时,王胜就坐着拖拉机从区里赶来了。

    王胜一来就将自己和宛玉关在广播室里。

    宛玉在里面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闹了好久才开门。

    当着大家的面,王胜大声地宣布,回头他就向县委作汇报,正式与宛玉谈恋爱,希望其他对宛玉抱有各种想法的人,不要从中作梗。

    温三和明白王胜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眼看着满肚子气无处发泄,只好独自爬到女儿尖上,对着不远处的乔家寨主峰发呆。

    太阳偏西时,吃过中午饭的年知广慢慢地踱了过来。

    年知广在温三和身边站住后,无话找话地说:“再有几天,主坝、副坝就和女儿尖一般高了。”

    温三和没好气地回答:“假如从一开始就用黄沙土筑核心墙,民工们现在就可以回家了。”

    年知广像是自语地说了一句:“人心都隔着一层肚皮,何况政治与水库,隔得更远呀!有些事我们都得慢慢去想。”

    过了一阵,年知广又说:“为了核心墙的事,你不是找过乔俊一吗!他是个爱管闲事的热心人!”

    温三和一下被提醒了:宛玉的事乔俊一不会管,但王胜和金子荷的事,乔俊一肯定会管!

    温三和将感谢的眼光投向年知广时,年知广早将头扭到一边去了。

    温三和一刻也没耽误,他匆匆起身赶到乔家寨大队部。大队部里只有乔会计一人。温三和问乔俊一在哪儿,乔会计笑眯眯地回答说,乔俊一被人请去做报告,一大早就走了。温三和对乔俊一的习惯比较熟悉了,他没有相信乔会计的说法,直截了当地追问这时候应该去哪个生产队找乔俊一。乔会计的笑容突然变得可爱起来,他嘿嘿几声才说,乔俊一有可能还没走,至于在哪个生产队就不好说准了。

    从大队部出来,温三和开始一个村子接一个村子地找。一路上竟然没有碰到一个见过乔俊一的人,不管问谁,得到的回答都是摇头。那些人好像连话都不愿意说。弄得温三和不住地猜疑,以为乔俊一真的不在乔家寨,真的去哪儿做报告了。要不是后来听到一声自动步枪的射击声,温三和说不定就放弃了。

    循着枪声温三和又找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总算在王胜家里将乔俊一找着了。二人见面时,乔俊一正一手拿着酒杯,一手用汤勺在吊锅里舀着热气腾腾的豆腐渣。王胜的妈妈从厨房里伸出头来,陪着乔俊一说话。见到温三和,王胜的妈妈高兴地拿出酒杯筷子,让他陪乔俊一喝两杯。温三和实在承受不了铁菱角酒的火辣味,勉强喝了一杯,就不肯再喝了。

    乔俊一举起酒杯几次欲与温三和碰杯,被拒绝后,乔俊一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就是‘一六〇五’,我喝了你也可以喝嘛!”

    温三和抚了一下胸口:“我这里面塞满了东西,难受,再也装不进别的东西了。”

    乔俊一马上笑着说:“是不是又有人说我到外面开会去了,害得你跑了许多的冤枉路?”

    温三和说:“我是如此努力为乔家寨工作,乔家寨的人却骗我,我真的好想不通。”

    乔俊一说:“这是大家在爱护我。并不是不信任你。”

    乔俊一举起酒杯对着温三和晃了晃。温三和装做没看见。乔俊一不高兴地叫了声:“来,喝酒!”

    温三和皱着眉头看了看自己的酒杯,故作迟疑地说:“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乔俊一张开大嘴狠狠地吃了一口豆腐渣,含糊不清地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心里就不堵不塞了。”

    温三和眨了眨眼睛:“我的话不好在这里说。”

    乔俊一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这里是乔家寨,又没有人逼着你舔了他的屁眼,有什么不好说的!”

    温三和端起酒杯,伸向乔俊一。乔俊一不肯与他碰杯,非要他将话说完。

    温三和说:“真要我马上说出来,我得给自己添点胆量。”

    温三和艰难地喝下半杯铁菱角酒,这才将王胜要甩掉金子荷,与宛玉谈恋爱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说到最后,温三和补上一句气话:“要是王胜真的不想与金子荷结婚,乔书记,你就替我做媒,将金子荷介绍给我!”

    乔俊一一连喝了三杯铁菱角酒,越喝脸色越好看。他笑容可掬地说:“王胜不会辜负我的,我让金子荷没结婚就将户口迁过来,目的就是想成全王胜,让他和金子荷组成一对模范夫妻。不仅是全大队的人,就是全县、全省和全中国的人,也有一半晓得我的这份心意。王胜腰杆还没硬,他不会朝我的老脸上打耳光。”

    乔俊一顿了顿,回过头来问温三和:“你身上带钱了吗?借十元钱给我。”

    温三和不明白,他说:“这时候要钱干什么!”

    乔俊一说:“我像毛主席一样,平时是不摸钱的。今天有好事,我才开口提钱。”

    温三和从钱包里拿出十元钱交给乔俊一。乔俊一真的不摸钱,要他直接放在王胜妈妈的面前。

    乔俊一说:“王家母,这是我给王胜和金子荷结婚的礼金,腊月二十二是结婚的好日子,希望王胜能在那一天请我来家里再喝几杯铁菱角酒。王胜可能还不晓得,省委书记昨晚亲自给我打电话,让我当了省委委员,年后就要到武汉去开会,布置全省的工作。本来我想将这个消息留到大年初一再在全大队宣布。没办法,王胜是区委书记,他硬要逼着我提前说,我也只好说出来让大家分享喜悦了。”

    乔俊一站起来正要离开桌子,突然一挥手将桌子上的炉子吊锅打翻在地。看得出他是有意这么做的。

    乔俊一却说:“铁菱角酒就是好,竟将我喝醉了。王家母,你自己看一看,要是炉子和吊锅摔坏了,回头我让乔会计多给你记二十个工分。”

    王胜的妈妈瞅着粉身碎骨的炉子和吊锅,嘴里连连说着:“没破没破,还是好好的!”

    离开王胜家不久,乔俊一便独自笑起来。他说:“小温,我晓得你看上了宛玉。我这样做是帮你。所以你就不要再想着这十元钱了。”

    乔俊一没让温三和立即回指挥部。他将温三和邀到大队部后面的山坳里,掏出十发子弹,让温三和全部压进弹仓,然后对着几十米外那块巨大的黑色玄武岩,一口气射出去。乔俊一说了一遍,温三和还在那里迟缓地望着什么。乔俊一也不说话,他将刚递给温三和的自动步枪要过来,叭叭叭地将十发子弹全部发射出去。顷刻间,猛烈的枪声和尖锐的飞弹声在山坳里响成一片。乔俊一还是不说话,他重新拿出十发子弹交给温三和。这一次,温三和不再迟疑了。他学着乔俊一用食指将扳机扣得紧紧的,一口气射了个干干净净。在激烈的回响中,温三和感到最刺激的是子弹射中岩石后,由于不能进入而不得不迅速地跳起来,脱离固有的弹道,在空中胡乱飞行时所发出长长的日日声。一听到这种声音,温三和就因全身的血液沸腾,而产生一种无比惬意的感觉。就像那次开会公捕倪老师时,紧挨着宛玉,当着上万人的面所作的发泄。

    乔俊一笑着说:“我晓得,这一阵为了黄沙土的事,你心里很委屈。不只是你,就是年知广,他在区委、在工地上也过得很委屈。我是过来人,我喜欢对你说实话。我什么都晓得。年知广隔两天就要找他的相好发泄一通。具体是谁,我不好说。我只能告诉你,那个女人是一个公社的妇联主任。男人就是这样,先硬后软,等发泄完了,心情就会好起来。为什么凡是有水利工地的地方,男女关系就乱成一团麻。就因为大家都不想修水利,又不敢说,只好男人搞女人,女人搞男人,搞得相互之间舍不得离开,拖一拖,熬一熬,一项水利工程就完工了。你还年轻,没有找到合适的女人。你可以跟我学,想发泄时,就端着枪乱打一气。效果与钻进女人身子里放那团涎水完全一样。你要跟我学,不要与女人交往得太深,那样会影响你成为大器。我很高兴这几天你没有再提什么核心墙、什么黄沙土。这个问题你就不要再想了。如果实在要想,你就来找我要枪要子弹,我还可以弄只活羊让你射死。”

    温三和完全没料到乔俊一会说出这种话来。

    在走回大队部的路上,温三和想起郑技术员离开乔家寨时说过的,那段近似男女性事教育的话。郑技术员其言所指与乔俊一刚才的说法,有些异曲同工。因为脑子里开了一点窍,温三和还想从乔俊一那里多听到一些话。乔俊一也想留他在大队部。乔俊一挺虚荣地说,王胜的妈妈马上就会将自己的话转告王胜,王胜一听到他妈妈的话,肯定会马不停蹄地来大队部与自己说话。乔俊一要温三和看看王胜会在自己面前如何说,如何做。那种与男女性事有关的话,再也不见他提起了。

    天黑后,王胜果然在外面急促地叫起了门。

    乔俊一让温三和躲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只管出耳朵听,不要做声。王胜毕竟是区委书记,不能让他太难堪。温三和刚将自己藏好,乔会计就开门让王胜进到屋里。三人寒暄一阵后,乔会计也回避起来。

    隔着一道门,温三和听到王胜由衷地答应乔俊一,不再和宛玉来往,为了表示决心,王胜还说他妈妈已经在为宛玉介绍对象。说完这些事后,乔俊一故意装出对这事没兴趣,王胜一说完,他就提起水库上的事。

    “你们的私事我是不管的。我现在要管你另一件事。有人在议论,说是给乔家寨修水库的民工不能下马,这边的工程完工后,将直接转到你蹲点的五一大队去,帮你修五一水库。我劝你不要这样性急。乔家寨水库的功劳也不会只记在我乔俊一一个人身上。乔家寨还归你区委管嘛。一个冬天修两座水库,会累死人的。还是留待明年冬天再动工吧。”

    “你是我的恩人,我听你的。”

    “我已经同牛摄影师说好,初八这天搞定向爆破,炸女儿尖。不过这之前一定要让大坝完工,不完工可不行。那样的话,就算炸了女儿尖,也露不出一个完整的大坝。”

    “没事的,我这就去同年知广打招呼,不管是哪个营、哪个连,只要分配给他们的任务没完成,就不许下马回家过年。”

    温三和无法预测,王胜的妈妈会给宛玉介绍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他从后门溜出来后,一路上都在琢磨。还没进指挥部大门,就听说宛玉正在发高烧。提前将这事说给温三和听的人是意蜂。意蜂在指挥部与厕所之间的路上拦住温三和,用从未有过的和蔼语气告诉温三和,他已让赤脚医生来看过,宛玉的体温高到三十九度一,赤脚医生给她吃了退烧药。半个小时后,宛玉出了一身大汗,体温随着降了下来。温三和有些着急,指挥部里没有别的女人,谁来照料宛玉?意蜂就说,他已经从金家冲营里找来一个女民工,负责照顾宛玉。话说到此,温三和已经不去想先前自己对意蜂的厌恶了,他急于想知道王胜的妈妈来做媒时,给宛玉介绍的男人是谁。

    “说出来你肯定会吃惊!”

    “只要没有你就行。”

    “你说对了,别的人只是为我当陪衬。”

    听意蜂说,王胜的妈妈一共提起三个男人,打头的真是意蜂,温三和差点要骂王胜的妈妈是个睁眼瞎。

    意蜂郑重其事地说,他明白温三和正害着单相思,也清楚宛玉与王胜的关系到了哪一步,只要宛玉同意嫁给他,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妻子,天天夜里同他睡一个枕头,过去的所有事情他都不在乎。意蜂希望温三和从现在起不要再打扰宛玉了。他还明确地表示,虽然自己的权力没有王胜的权力大,但他的心比王胜坚决,手段比王胜严厉,信心也比王胜充足,用不了多久就能使自己像乔俊一那样成为县里的红人了。如果温三和像对待王胜那样,破坏他与宛玉之间历尽艰辛才燃烧起来的爱情之火,就要考虑承担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

    “我不搞阴谋,只搞阳谋。你家毛主席像后面是不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倪老师那次上你家后,你为什么要将毛主席像重新粘贴了一次?过去用的是钉书钉,后来用的是糨糊。你很聪明,晓得这样就不能再动了,再动就有可能将毛主席像撕破。你大概还不晓得,好多人通过邮局寄的信,都被公安局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拆开看了,又原封不动地贴好。我在珍宝岛时,见过苏联最先进的定时炸弹,我喜欢定时炸弹。我说这话只有一种意思,是什么,我不再说了,想必你也明白。”

    意蜂的话很软,像一团棉花,塞在温三和耳朵里,既不痛又不痒,却搅得他的脑子嗡嗡地响个不停。

    天空上的星光照不到温三和。

    指挥部大门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也照不到温三和。

    温三和心里很灰暗,这些年来,他没有对王胜有过些许臣服。从前意蜂说了不少火力很猛的话,他也从来没有将那些话当人话听。此时此刻,面对意蜂那番前所未有的阴险暗示,温三和全身上下在不断地打寒战。

    温三和明白,这叫害怕,是百分之百的害怕。

    半夜里温三和做了一个噩梦:意蜂召集很多人在区委的红砖屋外面开批判会,用极为肮脏的方法威逼母亲,上台揭发自己的儿子。

    温三和蹬开被子翻身爬起来,发现外屋里灯火通明。

    指挥部不知什么时候开起了紧急会议。年知广正冲着各营营长大发雷霆,说他们不该草木皆兵,刚下一点雪就吓得屁滚尿流。有两个营长不服气,说自己没有草木皆兵,是各大队的民工害怕大雪封山,想溜回家去,他们还做工作打消了不少人开溜的念头。年知广很武断,他要各营营长回去把好关,离过年还早得很,就算真的有大雪,也不会拖到腊月底还不融化,耽误不了大家回家过年。

    会议一散,年知广就叫意蜂带上民兵小分队的全部人马,到乔家寨大队附近的山口要道上设卡,不许放走一个民工。

    温三和披上衣服走到屋外。睡觉之前还零星散落在天边的星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迎风飞舞的细细雪花。

    自从承认自己开始害怕意蜂之后,温三和一直没有去广播室看宛玉。

    除了年知广代表组织每天例行公事地进去看上几分钟,指挥部其他的人也都没有进过广播室。想问候时,大家便隔着门,大声地说些诸如发烧了没有,吃东西了没有,能动就起来走走一类的家常话。

    宛玉病在床上的第三天,意蜂上工地时破例没有穿军大衣,咧着冻得发青的嘴唇,脸上却露出一股幸福的微笑。中午吃饭时,大家才发现,意蜂的军大衣已经穿在宛玉的身上。

    几天没露面的宛玉脸色非常苍白。

    温三和在门口碰上她,一个站在门槛里,一个站在门槛外,想回避也回避不了。

    温三和只好说了声:“你瘦了。”

    宛玉点点头说:“你也瘦了。”

    说着相同的话时,宛玉的眼睛里有种晶亮的东西闪了一下。

    正午的阳光从身后照过来,温三和全身一热,眼眶顿时一片潮湿。宛玉绕过他,朝着厕所走去。温三和太想伸手将她那更显细挑的腰好好地搂一下。温三和无可奈何地发现,不管意蜂如何威胁,也不管宛玉与王胜之间发生了什么,自己的心里对宛玉的感觉丝毫没有改变。

    意蜂也发现了这点。他从门后现出身来,表情阴森地提醒温三和,不要忘了他是制造定时炸弹的专家。这一次温三和没有太示弱,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半个身子已经隐入厕所的宛玉说,如果意蜂想用威胁来达到目的,等到宛玉答应嫁了,那才是一颗专门对付意蜂的定时炸弹。意蜂极有把握地说,能让他吃亏的定时炸弹还没有人能够制造。

    宛玉起床的这天下午,意蜂兴高采烈地下山回区里去了。

    意蜂下山有两件事要办。一件事是督促每个公社再派一千名民工来工地,过年前突击一阵,争取能将乔家寨水库主体工程做完,大队民工下马回家过年。剩下一些扫尾的任务,等过年之后再组织精干的专班来做。另一件事是,区里来了三个招工名额。意蜂走时当着所有人的面丢下一句话:若是不能替宛玉争取到其中的三分之一,他就不回来见宛玉。指挥部的多数人都说,意蜂这人的性格倒是比王胜实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天气依然寒冷异常,意蜂的军大衣仍在宛玉的身上披着。意蜂只穿着一件卫生衣,他在宛玉面前将胸膛挺得高高的,显得异常精神。温三和以为意蜂脱离宛玉的视野后,滞重的冷风一定会将其压缩成河南人手里牵着的瘦猴。温三和一直在盯着意蜂看,结果却令他失望。意蜂哪怕是躲在没人的地方拉尿,也没做出缩成一团畏寒的样子。

    意蜂刚走,王胜的妈妈就来指挥部报信。

    腊月二十二的晚上,也就是后天,王胜和金子荷将在大队部举行结婚典礼。大家连忙各自拿出三元钱,交给王胜的妈妈,算做贺礼。温三和一边和王胜的妈妈说话,一边想着金子荷心里是否另有所爱。他想了又想,总也找不到答案。

    正在这时,有人用安徽话叫一声。

    “小温!”

    温三和回头一看,是那个和秋儿一起到白果镇去赶集的安徽女子。

    “秋儿前几天就让我给你带个信,事一多,我就忘了。她去安庆了。”见温三和没反应,安徽女子不无生气地说,“全是为了你,秋儿才去安庆的。”

    “你不要嫁祸于人!”

    “我说完你就明白。秋儿家的大人晓得她喜欢上你这个湖北佬,便抢着替她找婆家,说好这两天到一起相亲。秋儿不愿见那个男的,一急之下就去了安庆。”

    “我晓得安徽女子胆大,既敢说又敢做,真要是为这事,秋儿会先告诉我的。”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那天她将你的棉袄拿回去刚洗完,就听见广播里说要降温。她怕你急着要棉袄穿,夜里没有太阳晒,就烧栗炭火烘烤。烘到半夜,人一困,打起瞌睡来,不小心将棉袄的前襟烧掉了一大块。还没等到天亮,她就出门往安庆赶。秋儿自己有些私房钱,她准备再在安庆搞一阵副业,将搞副业挣的钱加起来,在安庆给你买件短大衣。秋儿一直跟我们说,你要是穿上短大衣,一定很像样板戏里连杨子荣都要听其指挥的那位参谋长。”

    温三和瞅着自己身上的棉衣,不敢认为安徽女子是在开玩笑。临走时,安徽女子看着天空不无担心地说,这种天气怕是要落雪了。若是雪落得太大,将进山的路封死,弄不好秋儿就无法赶回来过年。

    剩下温三和一个人,一想到那天是宛玉将洗净的棉衣放在自己门口,而不是秋儿,他就觉得气闷难忍。温三和进屋后,将身上的棉衣脱下来,扔进广播室里,正好砸在宛玉身上。

    “你又骗了我!”

    “我没骗你,这件棉袄本来就是你的。”

    “你不要以为自己这样做了,我还会认为你心肠好。”

    “没有棉衣,你会冻病的!”

    “我没有你那样娇气。”

    丢下这句话后,温三和就去了工地。没有棉衣御寒,温三和在工地上几乎待不住。他发现自己也有不如意蜂的地方。意蜂将军大衣给了宛玉后,还能在工地上到处跑,到处管事。意蜂说过,如果有需要,他可以只穿两件单衣过冬。温三和却不行,他强撑了一会,还是跑回指挥部。宛玉再将那件棉衣披在温三和的肩上时,温三和不仅没有拒绝,还将一双手伸进宛玉的怀里。宛玉怀里有一只暖烘烘的烘篮。

    温三和哆嗦着问:“你真的要嫁给意蜂吗?”

    宛玉望着窗外,嘴里回答着别的话:“这天气非要落雪不可。”

    温三和又在追问:“你真的要嫁给意蜂吗?”

    宛玉还是冲着窗外说:“真要落雪,工程就不能按时下马了。”

    温三和提高声音再次说:“说实话,你是不是要嫁给意蜂了?”

    宛玉不再看窗外了。她将目光落在军大衣的纽扣上说:“你说得不全对,是意蜂要娶我!”

    等了一会儿,宛玉又说:“病在床上时,我一直在想意蜂的优点。”

    温三和说:“你要是这样想,我也可以帮你总结出:意蜂不怕冷!”

    宛玉说:“他在珍宝岛上呆过,当然不怕冷。”

    温三和突然生起气来,用力地说:“意蜂当兵时除了养猪什么也没做。你要是敢嫁给他,我就天天强奸你。反正你不是军婚,我也不怕坐牢。”

    宛玉的眼皮往下低了两次后才说:“王胜的妈妈说,意蜂最大的优点是,二十八岁还没结婚。这样的男人对女人好。我当时还故意气她,说既然意蜂这样好,她为什么还要守寡?”

    温三和看着宛玉,再也说不出话来。

    意蜂还没回到工地,各公社派出增援的人就来了。

    因为牵涉到全体民工从工地上下马的关键问题,几个有知青点的公社,还不分青红皂白,将武汉知青、黄石知青和从县城里下来的知青全撵来了。

    温三和听说老白也来了,他想问老白几句话,找了好久才在一处偏僻的石窝里发现他的踪影。老白和其他知青的装束完全不一样,别的知青照样清一色每人一件军大衣或者劳保大衣,哪怕是挑着担子也不肯脱下。老白穿着一件很旧的蓝色劳保棉袄,蹲在石窝高处的石壁上,手里扶着一根钢钎。另外两个腰里系着绳子的民工,抡起铁锤,当当地照着钢钎头上猛砸。

    温三和叫了几声,让老白先别打炮眼,下来说几句话。老白看了温三和一眼后,站起来将手里的钢钎交给旁边的民工。温三和以为老白要下来,没想到老白只是同那个民工换了一下位置。老白将民工腰上的绳子系到自己的腰上,抡起大铁锤,对着钢钎猛砸起来。温三和还想再叫,一个民工对他说,老白最近像得了哑症,见谁都不说话。温三和心里还有气,他说老白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嘴里长了疔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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