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寄物柜-两年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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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为了一条不知所踪的狗,四处寻找的我先是遇见了一只被撞死的猫,接着遇见了一伙以杀害宠物为乐的年轻人。

    一辆深蓝色轿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那速度快得不合常理。轿车在前方拐角处发出“吱”的一声刹车音后,一个左转消失了,随后就响起了短促的“咚”的一声。

    空气中飘荡着令人愉悦的温暖,仿佛只要有那么一丝契机,樱花树马上就能把花儿开遍全城。可就在听到那“咚”的一声的瞬间,我不由得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急忙奔了出去,沿着平缓的下坡,向深蓝色轿车左转的那个方向跑去。

    傍晚五点多,渐渐沉落的夕阳将城市表面一点一点染红。

    那“咚”的一声,带有一种从身体内部发出的独特回响,所以我知道,肯定有什么东西被撞了。

    “What happened?(怎么了?)”身旁的仁增·多吉跟着我,边跑边用英语问道。

    “车。”我调整着呼吸,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刚才那辆车好像撞到什么了。”

    “车、吗?”多吉用日语一顿一顿地问道。

    “嗯,好像有什么被车撞了。”

    “是、黑柴、吗?”

    真不吉利!我歪了歪头,差点儿发脾气,不过还是忍住了。黑柴是我打工的宠物店丢失的一条柴犬,就是我和多吉正在满大街寻找的那条。

    因为是一条黑色的柴犬,所以叫黑柴。这名字起得可能不太有水平,不过作为商品分类的记号来说也不算太坏。就算后来它已经不再具有作为商品的价值了,我们依然这么叫它。

    “真遗憾,黑柴。从今天开始你就要从商品降格为我们的朋友了。”这是店长丽子小姐两个月前,对着刚满四岁的黑柴说出的话。也算挺乖巧可爱的,也算挺聪明的,价格也算降得挺多,可黑柴还是没卖出去。可能因为它的鼻子天生就是歪的吧,外表上的缺陷,盖过了那些“也算挺什么什么”的优点。

    心跳快得我胸口发疼,我快步跑下那条下坡路,多吉在后面跟着我。二十三岁的不丹人,脚步非常轻快。

    这个世界充满了讽刺。我多少也明白这一点,所以知道找了大半天也没找到的狗,最终以被车撞过的姿态出现在我们回去的路上,这并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我甚至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

    工作日的傍晚。整条街道似乎都在屏气凝神,偷偷观望着事故的发展。路上不见放学归来的孩子们,也许是因为这里不是上下学的必经之路吧。这一片是新建居民区,林立着颜色搭配大同小异的房子。我听见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开窗户的声音,也许是听到有车经过,马上又关上了。

    这是一条下坡路,加之我慌张不已,所以身子一直维持着前倾之势。我一步一步重重地小跑着向前,好几次鞋子差点儿掉下来。

    我想到了丽子小姐。如果知道黑柴被车撞了,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丽子小姐有着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雪白肌肤。且无论何时都面无表情,感情绝不外露。听说以前还有客人错把丽子小姐当成摆在店里装饰的洋娃娃,我觉得那未必是玩笑话。她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端庄外表,比起迎来送往做生意的店长,更接近没有血肉的模特或者蜡像。

    但是,就算是她这样的人,如果知道一直疼爱的那只卖不掉的柴犬出事了,至少也会皱一皱眉吧。

    转过拐角,轿车早已不见踪影,而路的正中央躺着一只小动物。是一只猫。刚修补过的沥青路面微微拱起一块,它就倒在那上面的井盖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是猫。

    不是柴犬。

    不是黑柴。

    可我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反而涌起了忧伤情绪。那是一只大概四五岁的黑猫。猫有一具完美的身躯,黑色的毛尽管沾着泥土,还是非常漂亮。它的脖子已经断开,能看得见骨头。而它的四肢还在一抽一抽地痉挛着,显得非常痛苦。一股动物所特有的味道传入我的鼻子。

    “真可怜。”

    “不幸运,是吧?”身后的多吉用生涩的日语说道。

    “这种情况不叫‘不幸运’,要说‘不幸’,明白吗?”

    “是呀。”[1]多吉以一种四平八稳的腔调,不带任何感情地答道。多吉的英语很好,这点毫无疑问,可他的日语,就只会拼凑着说一些简单的单词。

    身为留学生的他尽管正在读大学,可和他一起做研究的同学多半也都是来自国外的留学生,他们之间只用英语交谈,所以好像压根没什么练习日语的机会。

    多吉也说过:“和琴美说话的时候我想尽量用日语。”可大多时候他所依赖的终究还是英语。

    是呀。这是多吉的口头禅。只要碰到听不懂的日语,或者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他大抵都会用这一句来敷衍。

    终于,猫的身体完全不动了。它的舌头从口中伸出来,肠子从腹部流出来。我实在不希望它就这样被晾在这里,便提议道:“把它埋了吧。”

    于是多吉打开他拿着的纸袋子,用英语说:“放在这里,带走吧。[2]”纸袋子里只有一件他刚在回来的路上买的T恤。他把T恤夹在腋下,把袋子递给了我。我把袋口撑开,他就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双手捧起躺在井盖上的猫。他脸上完全没有触碰到脏东西时的不愉快或者嫌恶的表情。怎么说呢,他的态度就像在干给土地松土之类的农活一样。

    “不丹人会觉得这种要入土为安的想法很奇怪吗?”我用英语试探着问道。

    “不丹没有墓呀,都是火葬或者水葬。”

    “鸟葬呢?”

    “Niao zang?”

    “就是让鸟来处理尸体的那种。”

    “啊,那个也有。不过现在几乎没有了,就算有,也只在偏远地区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我一直以为鸟葬之类的仪式是很久以前的野蛮风俗,这激发了我的好奇心。

    “你是不是正在想:‘啊,野蛮人’啊?”多吉仿佛直接透视到了我的内心。

    “如果在日本也有鸟葬就好了。”我不假思索地说道,“那些坏人坏蛋,就让鸟吃掉他们好了。”

    多吉亮出他整齐洁白的牙齿,无奈地笑了:“所谓的鸟葬,不是用来杀人的手段,而是为死者举办的一种葬礼呀。”

    “啊,也是。”我有点不好意思,掩饰着笑了笑。

    我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找着有没有能把猫埋了的地方。我心里总在担心纸袋会不会漏,步子不由得迈得稍大。

    “不丹也有被车撞到的猫吗?你们那儿的车好像不是很多,不过都开得很粗暴吧?”

    “不丹的车真的全都横冲直撞的。因为我们相信轮回转世,所以不怕死。”多吉口中的话让人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而淡然说出“相信轮回转世”的多吉,对我而言很新鲜。我更加真实地感受到:他果然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然后,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多吉时的情景。

    那大概是半年前吧。半夜一点多,我正走着,突然看见有个男人冲到了马路上。那是一段没有红绿灯的人行横道,而那个人就是多吉。

    他好像是想去救一个睡在马路上的醉汉。

    一辆车牌以“3”打头的车[3],不知道是不是错以为有一条法律规定“倒在路边的醉汉请随便撞”,它哇啦哇啦地鸣着喇叭,不仅不减速,甚至还加速冲了过来。

    千钧一发!看起来就是如此,我闭上了眼睛。而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多吉已经拖拽着那个醉汉,把他拉扯到人行道上了。这位引起骚动的醉汉毫发无损,可是多吉却负了伤——相当吓人的擦伤。

    我急忙跑到他们身旁,可能精神有些亢奋吧,我兀自称赞完他的勇气,又开始斥责他的鲁莽,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了半天。

    听我说了一会儿,多吉才用英语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啰唆的日本人。”这时我才终于注意到,他不是日本人。

    商店招牌的灯光已经熄灭,除了时不时经过的出租车的车灯,四周没有一点亮光。不过就算忽略这些原因,光看外表的话,多吉怎么看都是百分百的日本人。

    “你看你,受伤了吧,去不去医院?”碰到英语很好的我,真不知对他来说是幸还是不幸。总之,我和多吉最初的对话应该就是从这个问句开始的。

    多吉告诉我他是来自不丹的留学生。

    “你为什么会想去救他呢?”我问道。

    他一副自己也不明所以的样子,歪着头,回答说:“谁知道呢,下意识的。”

    “不过嘛,因为遇到了我,所以从结果来看,你还是很走运的哦。”

    “你真,乐观向上。”多吉生涩地说完,笑了。

    “反正人都有要死的一天,不积极点儿,怎么撑得下去。”

    乐得嘴都要歪了的多吉没接我的话,说不定我话中所含的与他全然不同的生死观正让他乐在其中呢。

    这时,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令人忍不住掩鼻的臭味。“你身上好臭啊。”

    他一脸茫然,好像说了句“有吗”?

    什么“有吗”,简直太有了。

    后来我才知道,居住在干燥的高原地区的不丹人是不怎么洗澡的,不过那时我根本没想那么多,只说“快洗个澡吧”,然后就把他带到了我住的公寓。而那个醉汉,貌似还是被丢在那儿了。

    我没想到,要找个埋猫的地方居然这么难。直到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来来往往的汽车开始亮起车灯的时候,我们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儿童公园。

    “这里、吗?”操着生涩日语的多吉指着公园前一块写着“严禁入内”的牌子,问道。他应该是不识字的,大概误以为牌子上写着的是公园的名字。

    公园里有一片杉树林,占地面积看起来挺大的。这里好像正在进行防滑坡的施工——那个“严禁入内”的牌子上是这么写的。

    总不能这么一直抱着猫的尸体走来走去吧,再说,悄悄进去一会儿就出来又不会危害到谁。我这么一想,就决定翻过围栏。

    “这里、可以、进、吗?”多吉不安地问我。

    “就一下子好像可以。”我对看不懂日语的多吉说了谎。

    虽然还没到七点,可立着“严禁入内”牌子的公园里冷冷清清、幽幽暗暗,光是看到那杉树晃动的树影,就让人心绪不宁。

    公园入口附近有滑梯和秋千,再往前走是一片小树林。除了黑暗、动荡,再没有什么词更适合形容那一直延伸到深处的杉树林了。挺拔伸展的杉树摇曳着枝叶,仿佛做好了要直直插向天空的准备。

    公共厕所后面放着锄头和铁铲,正好能派上用场。我拿起一个大号铁铲,向树林里走去。

    往里走了一会儿后,我们停了下来。“我、来做。”多吉接过铁铲,轻松地挖起坑。不知道他是不是很熟悉做这种事,动作非常熟练。挖呀,挖呀,铁铲碰到石头,他就用手搬开,然后继续挖。

    杉树摇曳的声音从头顶覆盖下来。

    还不到五分钟,多吉就挖好了一个足够深的坑。

    我小心翼翼地将捧着的纸袋放到脚边,再从纸袋里慢慢地把猫拉出来,还要很注意它头的位置。也不知是血腥味还是猫吐出来的猫食味,总之有股腥臭的味道飘进鼻子,我屏住了呼吸。

    我用双手托着它,慢慢地往坑里放去。本来我是想让它的腿先触到地,再放开它的身子,让它安眠在土中的。可惜没掌握好松手的时机,最后它就像被我丢下去了一样,以一副跌落在地的姿势躺在了坑底。

    多吉开始往上面盖土。

    “不丹没有坟墓啊。”我把刚听他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因为死去的人会轮回转世啊。不管是动物还是人,都一样,而且是随机的。所以,死都死了,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唔,这也是一种观念。”我摇着头感慨道。

    “是只有这一种观念。”多吉说着,面露微笑。

    把坑填埋好,我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左手的指尖上还沾着猫血,我决定不去理会。

    穿着灰色卫衣和牛仔裤的多吉也在我身边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每次有动物死了之后都要这么做,你会觉得别扭吗?”

    “不会。而且不难理解。”多吉回答,“对你而言,猫呀狗呀是……”

    “什么?”

    “Charo,对吧?”

    “那是宗喀语?”

    “朋友的意思。”

    “没错。”我点了点头,“我吧,比起人,更喜欢猫猫狗狗。”

    可能我说得太快了,多吉没听明白。他说:“是呀。”

    我想洗手,而多吉想喝咖啡,于是我们决定在这个严禁入内的公园里休息一下。我用水管里的水洗了手,多吉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了罐装咖啡,然后我们两个并排坐到树林附近的长椅上。

    “辛苦了。”

    听我这么一说,多吉马上接口:“没找到黑柴。”

    “反而找到一只死掉的猫。”我苦笑着说,“说起来,多吉,你果然长得很像日本人呢。康子也没发现你不是日本人。”我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

    “因为都是亚洲人。”

    “多吉你是特别像。”

    白天,我们坐着市内的公交前往市中心时,偶遇了我的朋友康子。在我说出真相之前,她毫无疑心地以为多吉是日本人。

    “那是因为有琴美帮我,让我变帅了。”多吉笑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刘海。

    我第一次见到多吉时,他的刘海几乎是一条整齐的直线。在日本可不流行这种发型,所以我就把他带到理发店去了。

    “不过,”多吉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你那位朋友是不是对不丹有什么仇恨?”

    “怎么这么说?”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让我很惊讶。

    “她知道我是不丹人之后,马上就变得很疏远了。”

    “啊。”我垂下眼睛,摇了摇头。多吉总是大大咧咧的,看不出他对琐碎的细节有多在意,但其实,他一直在敏锐地观察着对方。

    “不是因为你是不丹人。”我跟他解释,“日本人似乎不知道怎么和外国人交往。特别不擅长。”

    多吉扬起一边的眉毛。

    “你们大学研究室这种地方,因为有很多来自不同国家的留学生,所以可能不会这样。不过如果是没这方面经验的人,就会不知所措了。不过他们都是没有恶意的,要说为什么……”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岛国。”

    “拿这个当理由,太滑头了。”多吉看似愉快地说道。

    “本来就是。像我,原本都不知道有不丹这么个国家。”

    “这可是侮辱。”多吉泛起笑容,“你应该说得更饱含歉意才对。”

    我一笑,敷衍过去了。

    “确实,不丹还挺落后的,完全比不上日本。”多吉口气认真地继续说道。

    “不丹怎么会落后呢?”我没去过他的祖国,说出来的话却带着维护的意味。

    “怎么不会呢,确实很落后。为了守护自己国家的文化,甚至排斥外国的文化。不过最近稍微变了一些。”

    “根本不需要什么外国文化。”

    “那样的话,国家怎么可能富裕得起来,高不成低不就的。快点儿变得跟日本一样就好了。”

    多吉只要开始比较起不丹和日本,就会瞬间失去冷静。就像生长在农村的青年,对大城市充满向往,奋力强调大城市有多好一样。不对,不是“像”,而是就是那样。

    “日本完全不行啊,全都是傻子。全都是些傻子,和一脸无趣的大人。”我每次都连珠炮地试图说服他,可我的话完全进不了他的耳朵。

    “就算全是傻子,我也觉得日本比不丹有趣。”

    “我认识一个男生,他就去过不丹。”

    “河崎先生,对吧?”多吉微笑着。每次看到不丹人清爽的笑容,我都感觉像有人温柔地抚摸着我。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琴美每次说‘我认识一个人’的时候,说的都是河崎先生。”

    我只好苦笑。“那个男人曾动情地说过,不丹是个美好的国家。”

    “河崎先生……原来他去过不丹啊。”多吉眼里放出光来。

    “去过,这可真是……”——真是太可怕了,我想。虽然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但那个可恨的男人毕竟也曾是我的恋人。他曾去过现在和我一起生活着的这个男人的祖国,这可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突然,从背后传来一阵高亢尖锐的笑声,我的身子不禁一颤。要说是出于恐惧或者受到了惊吓,还不如说是突然有人出现时一种下意识的反应。而托这一颤的福,我的脚跟撞到了长椅的椅脚。

    我发现多吉正要回头看,在自己都还没意识到为什么要这么做时,就已经把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别出声。”

    或许我们应该马上离开,可我却选择一动不动地躲在这里。

    也许是出于好奇心。不对,是出于恐惧吧。总之,我把身子蜷缩在长椅上,听着从后方传来的交谈声。

    “那次太他妈带劲啦。”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鞋子踩在沙石地上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那货还哭得那么厉害。”

    “强迫哭泣的家伙,实在是爽得不得了啊。”这次是女人的声音,一句一断的说话方式像在吟咏诗句似的。

    他们好像没注意到长椅上的我们,径直走进杉树林里去了。我一边留神不要弄出动静,一边扭头看向后面。他们的外貌就这样呈现在老旧的路灯下。

    两个高个子年轻男人,身后有一个女人。他们拖拖沓沓地向前走着。三个人的头发都是褐色的,两个男人穿着西装,女人穿着深色的连衣裙。我看见男人把脚边的杂草踢起,甚至看见了被他踢飞的草叶。

    “谁呀?你认识?”多吉小声地问我。

    “不认识。不过有点不对劲。”

    “比琴美大吧?”

    仅从背影很难判断,不过他们看上去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比二十二岁的我应该大一些。

    “在、干什么呢?”多吉凝神看着,不解地歪了歪头。

    “日语有进步呀。”我脱口而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多吉在不丹的时候,好像曾在酒馆里唱歌赚钱,所以乐感似乎很好。

    我的CD,他几乎只听一遍就会唱了。我一直觉得语言能力不是知识或者道理,而是更接近乐感的一种能力,所以我认为多吉应该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实际上也是,多吉学习日语的时候不会看着教材或者笔记,去确认写在上面的日语。他只是用耳朵听,用嘴巴念——他比较喜欢这样学习。

    “日语、很难。”多吉继续说下去,“第一人称的boku和watasi,我就不明白它们的区别。”

    “也是,”我也同意。日语很难,这点是毫无疑问的。“boku是男性用的,watasi是女性用的。”我图省事,只给了个笼统的回答。[4]

    “那如果第一人称用boku,就一定是男的?”

    就在这时,传来那几个年轻人返回的脚步声。

    我和多吉同时转回身体,比刚才更为用力地缩着脖子,好在长椅后藏好。

    “靠,没收获啊。”男人咂着嘴说道。

    “就是啊,我看是不是早没什么野猫了。”另一个男人回答。他的声音和第一个男人的音质很像。

    “无聊。”女人拉长语尾说道,“都跟你们说了,靠那种破陷阱能抓到个毛啊。我们就应该放手大干一场,一口气搞他妈一堆。”

    “那就是那个啦,宠物店。”男人飞快地说着,“从宠物店整点儿猫呀狗呀的。”

    “好哎。”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过我们是不是差不多该从欺负小动物的课程毕业了?得向更高层次升个级了吧。”女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兴奋。

    “不行不行,得再练习练习。等拿猫狗多练练手再说。”

    “我饿了。总之照老样子,先去那里消磨消磨?”女人报出了一个家庭快餐店的名字。

    “也好。”男人说道。

    也不知道是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大,还是公园里太过安静,和他们隔着一段距离,我们却能把他们的对话听个清清楚楚。连杉树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再随便摇动树枝了。

    “话说回来,我不得不继承老头子的店了。”——连男人低声的抱怨都能听见。“真的假的?”另一个人语带揶揄地说道。

    “真的,真是真的。”

    “那不挺好?你小子可就是店长了。”女人的声音里也透着嘲笑。

    “等你当上那什么鬼店长,我们就去你店里偷东西,给你捧场。”另一个人又说道。

    “不过不管怎么说,能有份稳定的工作是件好事啊,嗯嗯,是好事。”女人用认真的声音说着,“过去不也是嘛,能享受严刑拷打有多爽的,都是吃穿不愁的贵族。”

    这拖泥带水的对话,仿佛沾染了怠惰的年轻人的混浊气息,我只是听着,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一发言,树木便干枯,花朵便凋萎,天空便狭隘起来。

    “不过啊,我真想再搞一次那个。”男人语带遗憾,另一个人立即接过话头问道:“钳子?”接着女人发出“嘎嘎”的干涩笑声。“真是,那只猫,太带劲了,太他妈带劲了!”

    当猫这个词和钳子这个词一起闯进耳朵,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刺中了我的心口。都不是什么格外出奇的词,可放在一起就会产生一种残暴而阴湿的感觉。不快的感觉充满了我的胸口,我竖起了耳朵。

    “要我说,那个更好。脚那个。”

    “切脚?”男人说完,女人就好像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下流地笑着,“就那个呀,在人身上搞是不是也一样啊?”

    “应该是吧。”

    紧紧贴在长椅靠背上的我的身体,被越来越快的心跳推得几乎弹起来。

    “他们在说什么呢?”几乎躺倒在长椅上的多吉注意到了我的反应,投过来的视线透着认真,“琴美,你看起来非常生气。”

    我把脸靠近多吉,说:“他们在说猫。”

    “同行?”多吉压低声音问道。

    说什么我也不会觉得他们是宠物店的店员。我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搞不好,他们就是欺负猫的那伙人。”我本来期望说出来会不会好受一点,可惜没什么效果。

    “宠物杀手?”多吉一脸不以为意,终于说出了那个词。

    我的胃开始疼了。与此同时,血液中仿佛被注入了热水,我感到怒火在沸腾。

    大概三个月前,市里接二连三地发生宠物被杀事件。说是宠物,其实一开始主要是野猫,之后渐渐开始有家养的猫狗遇害。它们被人从自己家里带走,用残忍的方式杀害,最后被丢弃。

    是出于杀害目的才极尽虐待,还是因为虐待而导致死亡,这点还不能断定,但到处都有惨不忍睹的动物尸体被发现。

    光是我知道的,就有二十多起。

    因为在宠物店打工的关系,我很早就听到了那些传言。而警察和报社直到最近才开始对这些事产生兴趣。

    尽管新闻说得不是那么详尽,但从店长丽子小姐口中听来的内容却是相当残忍。

    背上被割出一个“”形,并用钳子剥了皮的柴犬;眼球被剜出的三毛猫;四肢被齐根切断的腊肠犬,它们都被丢弃在河岸上或者被塞进了便利店门口的垃圾桶里。

    第一次听到这些的时候,我明知道矛头指错了对象,还是忍不住对着丽子小姐诘问:“警察在干什么?”

    “这又不是杀人,所以警察可能也没那么上心吧。”丽子小姐雪白的脸上看不出血色,她说出的话也听不出温度。

    “那丽子小姐也觉得无所谓吗?”

    “怎么可能无所谓。”丽子小姐用她那玻璃珠般冰冷的眼睛盯着我。虽然分不出她是在瞪我,还是只是看着我,但我想,她大概是生气了。

    丽子小姐会那么担心黑柴的去向,大概也是因为有宠物杀手这回事吧。突然从店里消失的黑柴,说不定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走出去的。也许它突然意识到对自己而言,自由和未来都在这间宠物店之外,于是偷偷逃了出去。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而若真是这样的话,也就没什么问题了。但也有可能并非如此,若它是被宠物杀手带走的,那就让人心寒了。

    “干出那种事的,肯定是不知道哪儿来的年轻家伙,闲得无聊。”不知有什么根据,丽子小姐认准了凶犯一定是孩子。并且她还说:“如果那家伙出现在我面前,他可别想简单地了事。”说着还对着空气打了一拳。

    丽子小姐!此刻我在心里呼唤:你想不到吧,说不定我碰上那个宠物杀手了。杉树仿佛在配合着我的心绪,不负责任地煽风点火,又开始摇动起来,似在低声轻唱:怎么办,怎么办呀。

    丽子小姐说虐待宠物是年轻人孤独的自娱自乐,所以是单人作案,可现在我眼前有三个人。

    “这两天看电视没有?”又从后面传来男人的声音。他们没有马上离开公园,看来好像打算抽一两根烟再走,连打火机打火的摩擦声我都听见了。

    “啊,看了看了,成公众话题了呢。靠,就是说我们也成名人了是不是?”

    “以后会不会不好搞了?”女人的声音说。

    “不过呀,那个鬼哭狼嚎的狗主人,真他妈够恐龙的哇。”

    另外两个人大声笑了起来。

    “没错。”我确定了。我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声调因愤怒而提高,悄悄对多吉说,“那几个家伙,绝对就是宠物杀手。”

    “是吗?”多吉果然比我冷静得多。

    而就在下一刻,多吉的眼里浮现出怯色。大概,我的眼神也是一样的。因为我们听到了他们匆匆移动的脚步声。

    回过神来时,我们坐着的长椅正在摇晃。

    有人踢了椅背一脚。

    我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心脏被突如其来的恐惧击中,好像要从心口跳出来。我一时搞不清现状,旁边的多吉也圆睁着双眼站了起来。

    在我们面前的,是两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都表情阴森,冷冷地睥睨着我们。

    “你们两个在这种地方搞什么鬼?”站在左边的男人努着嘴问道。

    我吸取教训了。擅自闯入严禁入内的地方时,就必须做好准备,要面对一定程度的风险。

    注释:

    [1]原文此处有平假名和片假名的区分,本书以仿宋字体表示平假名,全文同。

    [2]原文将所有英语表达部分做了区分,本书以斜体表示,全文同。

    [3]在日本,可根据车牌号中的打头数字区分车型及用途。排气量大于2000cc的车,车牌号的数字部分以“3”打头,多为高级车和跑车。

    [4]boku和watasi都是第一人称“我”,boku多为男性使用,相对而言女性会用watasi,但也不能一概而论,还会根据语境、场合、身份等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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