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鸭与野鸭的投币式寄物柜-两年前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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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祸不单行,这话说得没错。被用滥了的老话肯定有其道理。就算既没做过统计也没有科学根据,也一定有某种超越那些的力量存在。

    自去动物园已经过了整整一天,目光短浅的我毫无来由地感到放松。公交卡包还没找到,也还没有报道说宠物杀手被抓住了,但我就是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平静下来了。警也报过了,能做的都做了。我天真地开始相信,我能就这么安然地生活下去了——或者说其实我只是很想这么相信。

    可该来的躲也躲不过,貌似这个世界存在的标准就是“总要围绕着我发生新的不幸”,真是名副其实的祸不单行。

    出现在宠物店的多吉露出一口白牙,说:“我买了、好东西。”他那淳朴的举止总能让我觉得放松。

    “不去学校?”丽子小姐一边把放狗粮的袋子重新摆好一边说。

    “五点、到。”

    我瞅了一眼表,下午四点了。算上到学校的路程,应该没多少时间让他磨蹭了,但是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着急。

    “大学都是这个时间才上课?”丽子小姐来回看着我和多吉。

    “不一定的。有时候早上就有课,像多吉那样要在研究室做实验的,就晚上也要去。”

    “不一定。”多吉好像又在品味日语了。

    “听说你们昨天去了动物园?”丽子小姐问的问题比银行的ATM发出的指令更冷冰冰,没有温度。

    “去了。”多吉点着头,“真好。”丽子小姐羡慕地说。光看她的脸,完全看不出她在羡慕什么。

    “动物园,是好地方。”多吉又露出一口白牙,“最好的。”

    多吉身上散发着一种安稳的气质,就像湖面一样宁静。如果说我们是急切的、轰然奔流的河川,那多吉就是无波无澜的湖水,平和而静远。

    我想起河崎之前说过的话——“他们不认为现在的人生就是全部。”

    他说他们相信在不停的轮回转世中,一切都会永远持续下去,所以他们不会在意细细琐琐的小事。是了,正是那种感觉,大概多吉身上散发着的就是那样一种气息,而我正是因此才不再感到不安的吧。

    “好东西是什么?”我看着多吉的脸问。

    他把手伸进书包,取出一个棒状的机器。“这个。”一开始我看成手机了,但形状又好像不对。不知道是不是把那机器当成狗粮了,笼子里的斗牛犬叫了起来。被它一带,绒毛丝鼠也发出高亢的叫声。动物们活像在集体叫嚷着“拒绝高科技”!

    “这是什么?”

    “是、录音。”

    我从多吉手里拿过那个机器来看,比手机要小,大小正好可以放进衬衫的口袋。上面有几个小按钮,整体设计很简洁,最上面有好几个像是用牙签扎出来的小孔。

    “录音笔?”我顺着多吉的话推测。虽然是第一次看到实物,不过我在电视和杂志上见过,那是小型录音笔,可以把声音录在内置的IC芯片上。

    “这个怎么了?什么时候买的?”我惊讶地问。

    多吉露出好像把竞争对手甩掉了般的狡黠表情,说:“上、午、买的。”

    “你什么也没说!”

    “你没让我说。”多吉居然会回敬这么一句,让我很吃惊。

    丽子小姐走过来说:“你倒是学会耍滑头了。”

    “河崎先生,教了我。”

    “你又见河崎了?”

    “刚才。”多吉点头,“一直、在一起。”

    “难道,是一起去买这个了?”我低头看着手边的录音笔。

    “河崎先生,一起、去了。”

    好像多吉在我出门来打工之后就联系了河崎。原因我不清楚,但他说原本就是说着日语闲聊,说着说着就说到去买小型录音笔了。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我瞠目结舌。那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非但不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反而动不动就横插一手进来,莫非这是一种更高级的气人方式?

    “上次多亏河崎君帮忙了。”丽子小姐说。

    “啊,你说那个客人啊。”我选择避开“就是丽子小姐你揍的那个客人啊”这样的表达方式。

    “幸好有河崎君安抚她,又把她带走,她才没生气。”

    当时丽子小姐好像也只顾揍人的时候爽,完全没考虑后果。

    “不过,小琴美,你听说了吗?为什么那个客人不喜欢腊肠犬?”

    “没有。”

    “听说那个客人呀,养的都是德国牧羊犬、杜宾犬之类的。”

    “是军用犬吗?”

    “从那种人口中说出‘腊肠犬跟想的不一样’,也是挺那个的啊。”丽子小姐耸耸肩,“她好像很反感耳朵垂着的狗。”

    “这在买之前不就应该知道吗?”

    “就是啊。”丽子小姐摇摇头,竟然说出,“很期待她什么时候带着牧羊犬来找我报仇呢。”

    多吉在我和丽子小姐说话的时候,一直一脸认真地鼓捣着录音笔。他比我能干多了,而且记东西很快。

    “用这个,可以、学习、了。”

    “学习?哦哦,明白了。”我马上明白了多吉的意思。把自己的发音或者对方说的话录下来,说了听、听了说,这样反复练习应该是个有效的方法。“也不错。”我说。

    “是,也不错。”多吉的笑容很柔和。我们的生活就如同挤在人满为患的电车中,互相碰撞,彼此在碰撞中对峙,而他与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在不丹,连做生意的人都不多,大家过的基本都是自给自足的日子,所以才会有那样平静和缓的生活方式吧。

    “不过,这个要怎么用啊?”我拿过录音笔,掂量了一下。又举到眼前,翻过来掉过去,再按按那些按钮。“能录多长时间啊?”我问。

    “五个小时,轻而易举。”

    “轻而易举,嗯。”丽子小姐面无表情地说。

    “反正肯定又是河崎教他的。”

    “对了,我和河崎先生,去了、医院。”

    “啊?”我提高了声音,“去医院!你哪里不舒服?”

    “不是。是河崎先生。”

    “哦。”我的声音猛地降了下来,没办法,“那个男人啊。说起来好像是说去体检什么的。怎么,多吉也一起去了?”

    “唔。”多吉歪着头,开始想该怎么用日语表达,然后露出痛苦的表情,放弃了。“因为我好奇。”他说回了英语,“我没去过医院,而且河崎先生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所以我就去等候区坐着了。不过没想到那么多人。”

    “就算是健康的人,去那么拥挤的地方,也会生病的。”我开玩笑地说着。而多吉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真的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了,“其实,我恶作剧了。”

    “恶作剧?”

    “把这个放、到、河崎先生的口袋里。”他指着我手里拿着的录音笔,“按了,按钮。”

    “把这个?”

    “偷听。”

    我再次上下打量这个小机器。就是说,多吉把这个偷偷放进了河崎的包里,偷偷录了音。我问多吉为什么要那么做,他毫无做了坏事的自知,回答说:“因为好奇。”

    我再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来自不丹的青年,骨子里充满了好奇心啊。

    “对那个男人怎么恶作剧都行,放手使劲儿干。”我絮絮叨叨地边说边找到录音笔的播放按钮,按了下去。

    听偷偷录下的录音,居然毫无罪恶感,这让我自己都挺意外的。大概我也有着旺盛的好奇心吧。

    我、丽子小姐和多吉,围着录音笔站成了一个圈。

    三个人都微微向右侧着头,竖起耳朵。

    是巧合吧,一直叫唤着撒娇的猫猫狗狗也不叫了,只剩下鹦鹉在笼子里动来动去发出的悉悉窣窣的声音。仿佛店里包括动物们在内的全体生物都对河崎的检查结果极为好奇似的,这场面很奇怪。

    录音的效果比预想的还差,不过还不至于听不清。可能是因为放在包里,声音听起来很闷,时不时还有摩擦声。

    录音笔断断续续播放出河崎那澄澈的声音,还有回答他的男声——应该是医生吧。

    “xidisi。”医生说,之后就听不太清了。我皱起眉头,心想能不能不要说密码啊。

    “病毒。”一个单词飞了出来,之后又有数值被念了出来。流感?我想象了一下,不过觉得大概不对。河崎是在确认什么吗?

    “跟以前不一样,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了。”医生提高了声音,语气里带着鼓励。我莫名地觉得好不愉快啊:有人在鼓励,就说明有人被鼓励,而这个情况下,被鼓励的只能是河崎。可是在我的记忆中,河崎不是需要谁来鼓励的那种人。就算被人指责,也不能被人鼓励。加油啊河崎,不许输啊,我对着录音笔无声地给他打气,鼓励他说:不许让人来鼓励你啊。

    “我无所谓。”

    河崎说的话里只有这句听得很清楚,然后马上就有撞上了什么东西的杂音,继而就听不见说话声了。大概书包被移动了,录音笔的位置就变了吧。

    我们维持着那个姿势,又听了一会儿。就在法国斗牛犬叫起来的时候,录音结束了,我们按下了停止按钮。

    多吉吐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肩膀。大概不知不觉中肩膀一直用力紧绷着呢,我觉得我的双肩也酸酸的。

    “听不清楚。”多吉耷拉下眉毛,“没听清。”

    “因为是偷偷录的,所以没办法啦。”我把录音笔还给多吉,“不过,你倒是有办法从他的包里拿回来。”

    “河崎先生去厕所的时候,拿的。”

    “不过,没什么了不得的信息嘛。”我伸了个懒腰,夸张地表现出遗憾,“如果是什么严重的病的话,就可以揪住来攻击他了呢。”

    “攻击?”多吉显得很不安,大概他想到的攻击是殴打类的物理攻击吧。

    我伸着双手,目光和丽子小姐的相碰。她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但她把右手按在下巴上,微微侧着头。“丽子小姐,怎么了?”

    “没。”她看起来像是想回避我的问题。

    这时多吉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到时间了。我走了。”

    我看看表,点了点头。

    “回头见啦。”多吉晃了晃录音笔,背对着我们出去了。门被关上,带得墙壁都跟着晃动,而那振动像又被其他杂音吸收了似的,店里一片寂静。

    丽子小姐像是在思索什么。当然,从表情上是看不出来的,不过我有这种感觉。

    “怎么了吗?”

    “可能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丽子小姐先解释了一句,才接着说,“河崎君,可能感染了HIV。”

    她的声音里既无踌躇或顾虑,亦不含同情或嘲笑,全然不带一丝温度。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感觉她就像随口说着星座占卜的结果一样。

    “什么?”

    “HIV。”

    “那还不严重吗?”

    “是吗?”丽子小姐淡淡地说道。

    “那不就是艾滋病吗?”

    “这经常被搞错。”丽子小姐一边说一边捡起掉在地上的猫毛,“只是感染上HIV病毒,并不是艾滋病,还不是病。等发作后,免疫力下降,产生各种并发症,那时的状态才叫艾滋病。”

    “你真了解。”仿佛谁在我的大脑中心放起了爆竹,我混乱了。又仿佛被那爆竹的硝烟笼罩,我什么也思考不了。

    “不是也有猫艾滋吗?就是猫得的那种。我对那个挺有兴趣,研究过一段时间。不过,我觉得这是普通的常识,人人都知道。”

    人人,也就是说我不在人人的范围内啊。“你怎么知道河崎感染了那个?”

    “不慎重的臆测。”丽子小姐雪白的脸看起来竟然有点残酷的味道。

    “是从刚才的录音里听出来的吗?”

    “医生说了CD4。那是人的免疫细胞之类的,HIV会破坏掉它们。所以,对HIV携带者来说,那个数值很重要,每次检查都一定要确认的。还有病毒值之类的。”

    我努力回想刚才的录音内容,可惜失败了,我的大脑只是在空转。

    “最近不那么沸沸扬扬了,不过HIV感染者确实在增多。其中也有因为医疗事故感染上的恶性案例,但更多的人是通过普通的性行为感染上的。”

    “我以为河崎在这方面应该做得很谨慎才对。”我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河崎有着要把世上的女人都收入囊中的野心,性行为的次数自然也多。正因为如此,我以为他会对性病、怀孕这方面超乎寻常地小心。不,他好像自己也这么说过。

    “也有人瞎说,说是为了纠正乱来的性,艾滋才出现的。不过其实只要用避孕套就不会感染HIV。所以我觉得,这最多就是在惩戒连这一步都忽略了的人,毕竟只要用避孕套就能避免的啊。不过就算如此,感染者还是在增多。特别是在这个国家,最近感染人数在明显增长。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危机意识太薄弱了啊。只要电视、周刊什么的不大肆报道,大家就以为艾滋已经消失了,自己肯定没问题。这个国家呀,到处都是以为只有自己肯定没问题的白痴。那都是天真的侥幸心理在作怪,这国家就是侥幸心理横行的国家。河崎君肯定也有这种天真的侥幸心理。”

    “不过……”我不是不想相信,只是还摸不准真实情况,“真的是这样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猜的。”丽子还是一副认真的表情,耸了耸肩,“不慎重的臆测。”

    我想起河崎最近说的话,确实很奇怪。从他口里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像是得了绝症一样。

    “不过,刚才的医生也说了,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感染上HIV并不是绝望的事情。”丽子小姐用一种看透了的口吻说道。

    “就是说不会死吗?”

    “可以用药控制,而且只要注意健康管理,不让它发展成艾滋病的可能性应该很高。极端一点说,可能也可以当成慢性病或者体质不好。像花粉过敏,高血压之类的。”

    “是吗?”与其说我松了一口气,莫若说我感到很意外。

    “但是。”丽子小姐说,“但是,我担心河崎君。”

    我不知道她真正的意思,就继续沉默着,等她说下去。

    “河崎君的外貌极其完美,所以他的自尊心应该也相应地很高。就算染上HIV,一般人的话可能还不至于绝望,但是他就很有可能感到绝望。他不是还有一种使命感吗?要和所有的女人上床,那个宏伟的野心。”

    “是、是啊。”

    “遇到意外而失去双腿,并不会同时失去整个人生。但是,对一名足球运动员来说,那就跟死了差不多了。”我觉得丽子小姐真是一语道出了关键。

    “失去生活意义的男人,一定很脆弱。”我试着用一种“我明白了”的口吻说道。

    我没法评估我有多担心河崎。我对他感到同情,也受到了冲击,但还不至于为此痛哭流涕。要怪就怪这感觉太不真实了吧,我总觉得自己不过身为观众而已。

    “啊。”我突然想起来。

    “怎么了?”

    “其实最近吧,我见到河崎的次数很多。我一直以为是巧合,不过说不定他是不知道应该去见谁,而选择了来见我吧。”

    “就是说,他死之前想见的人,是小琴美?”

    “不是。”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想想还是跟丽子小姐直言道,“我和河崎还没发展到有性关系,就分开了。”

    “哎呀,这样。”丽子小姐如此回应,好像在意,又好像不在意。

    “我不是害怕性,或者更重视精神上的交流什么的。”

    “哎呀,这样。”

    “仅仅是时机不巧。偶尔也有这种情况的,不是吗?”

    “原来如此。”

    “所以河崎他……我觉得,可能相对能比较轻松地面对我。”

    说完我自己也猛然意识到,他最害怕的,恐怕不是自己的病情或者生命,而是“可能传染给了其他女人”这样一种恐惧。

    丽子小姐好像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用和方才略为不同的声调又说了一遍“原来如此”,接着说道:“我还是很担心河崎君。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遭遇挫折,那打击太大了。”

    “没关系的。”我毫无根据地予以否定,甚至有一种“河崎怎么可能输呢”的心情。

    刚以为已经把宠物杀手的事忘掉了,紧接着就是河崎染病的消息。祸不单行。才离虎口,又入狼穴。烦恼无尽。

    我也没那个精力去深切同情一个已分手的男人。只是,心情怎么都好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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