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刚刚从一大片油菜花田间钻过,金黄色的海浪翻涌之间,几座黑瓦白墙的徽州宅子坐落在青山绿水之间,若隐若现。
卧铺晃晃荡荡的,历史系学生林弥川昨晚睡得并不好,早早地就起来,趴在小桌子上研究《中国通史》的小作业:试从民族特性、机构设置等方面分析,元朝将领叛乱多于其他王朝的原因。
罗嘉拍拍她的肩膀:“出来玩嘛,不要这么用功了。”
罗嘉是艺术系学生,趁着小长假来江西写生,而弥川就顺便跟着好友一起来踏青了。
“我们出来写生,住宿条件都很艰苦的。”临走前罗嘉这样警告过弥川。
不过弥川完全不怕,因为住得再差也比随时没命好啊……要知道她前两次出行,一次去张家界,一次去西安,哪次不是差点把小命送了?所以这一次弥川感到分外的轻松。
“各位乘客,景德镇车站到了。”
两个女生收拾了行李下车,看见一群背着画架的学生经过,正叽叽喳喳地在说话。
“婺源人好多,取个景都难!”
“早知道就去瑶里了……”
出门打了车,两人异常默契地说:“去瑶里吧?”
出租车疾驰在景德镇的街道上。如今这座小城如同任何一座现代化的普通城市,街道、行人、交通信号灯……唯有路边的青花瓷路灯灯罩彰显出了一种不同的文化积淀。
大多数人都知道“China”的意思是瓷器,却少有人知,“China”的发音来自于景德镇的古名“昌南”二字。
这个有着绵长历史的小镇,因瓷器而驰名,宋朝皇帝赐字“光致茂美,四方则效”,其便极荣耀地随着皇帝当年的年号,叫做了“景德”。
司机很健谈:“你们从上海来?”
“是啊。”
“现在油菜花长得正好呢!而且瑶里啊,遍地都是古瓷窑,要是眼光好,还能淘到古董呢!”
瑶里,古称“窑里”,隶属浮梁古县,如今是一个安宁且美妙的小村落,一条小溪将村落分为两处,溪畔有水车哗啦啦地转动着。
春色三分,一分流水,一分浮渡,还有一分,或许便是柔和的心境。弥川和罗嘉随意地走在小镇的路上,小淘仔从一路颠簸中醒了过来,小小的前爪捧着玉米肠,在口袋里探头探脑。
虽然都在徽州,可是与挤满游客的婺源不同,瑶里小镇略有些闭塞,游人极少。她们沿着小村落里的那条蜿蜒溪流走了很久,最后在一座徽式宅院前停下了脚步。
黑瓦白墙,庭院深深,门锁亦是紧落的,却见旁边挂着一块牌子:浮梁瓷局·住宿。
“就住这里吧?”罗嘉兴奋地停下脚步,“从这里取景,画出来的画一定完美!”
林弥川同学纯粹是来打酱油的,自然没什么意见,于是她们敲了敲门。
等了许久,厚实的漆木门背后终于有声音传来。
一个年轻人站到弥川面前。
因为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长相,却听到他不甚标准的普通话:“什么事?”
“我们想住宿。”
年轻人侧过了身,示意她们进院。
借着此刻柔和的光线,她们看到了他的五官——竟是异常明秀的少年,叫人想起徽剧中的小生,唇红齿白,俊俏标致,惊艳之间,仿佛擦落了锈渍,碎慢了时光。而那双黑幽的双眼,像是有魔力一般,将周围的一切光亮、岁月都吸纳其中了。
弥川最先回过神,她暗中碰了碰还在呆滞着的好友,笑眯眯地问:“老板,浮梁瓷局是什么意思啊?”
“我家祖上一直是烧窑的。浮梁瓷局是古代专门为皇室服务的烧制瓷器的机构。”年轻的老板淡淡地解释。
旅行果然能增长见闻。弥川跟着老板,穿过青草蔓生的庭院,她注意到庭院的中央摆着长长的木桌椅,上边放置着各色模具和釉彩颜料。
老板的手上还粘着红色的颜料,弥川大感好奇:“老板,这是在干什么?”
“给瓷器上彩釉。”年轻人微微笑了笑,将她们带到一间厢房边,示意她们就在这间住下来。
弥川不小心与他的手臂擦过。那个瞬间,她看见了一个极美的古村落。
桃花瓣儿打着圈儿落在溪流上,水车咕噜噜地转动着,河边有妇人敲洗衣物的啪啪声,失了牙口却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坐在旁边。陌生的少女坐在浮桥上,手上却没有闲着,她拿着毛笔,正在往一件小小的锁状物事上描摹勾勒着什么。水光将她的表情映衬得愈发专注,也愈发柔美。
真美……弥川有些感叹,一抬头,看见了老板脖子上戴着的那条项链——挂坠是定情锁的形状,材质非玉非金,还真是特别。
年轻的老板大约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是瓷制的同心锁。”
二
“罗嘉,你怎么啦?”收拾完东西,弥川冲还在发呆的好友挥挥手,“帅哥已经走了,回神啦!”
一直患有“被帅哥吸引症”的罗嘉拿手捂住脸,双颊有掩不住的赭红:“没什么啊。”
弥川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清清嗓子:“可惜帅哥老板已经有女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罗嘉一惊。
“呃……”一时间说漏了嘴,弥川有些懊恼,她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可以“读取”别人的回忆吧。
“我猜的,这么帅的老板,肯定有女朋友。”她随口就说,“中午了,我饿了!”
小淘仔一听,咕的一声跳进弥川的口袋,乌溜溜的眼睛四处转着。
罗嘉背上了画架:“好啊,吃完我就去写生了。”
她们随便找了家小酒店,炒了两个菜,每人还要了一杯甘醇甜美的桂花酿。虽是家常小炒,却异常鲜美。吃饱喝足后,罗嘉找了个地方开始写生,而弥川就带着小淘仔开始在村落里瞎逛。
她沿着小河一路往南走,避开三三两两的游客,不知不觉爬上了一座小山。从山上往下眺望,整个村落尽在眼底,黑瓦白墙的小屋与蜿蜒辗转的溪流,构成了一幅天成的水墨山水。
每当看见美景,为什么总是想起安清夜呢?弥川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客栈老板的声音慵懒低沉,仿佛刚刚睡醒。
电话接通的瞬间,她又不晓得说什么好,只能呵呵了几声:“嗨,下午好。”
那边被打断了午睡的人有些恼怒:“嗯?下午好?”
“没什么,我在外边旅游呢!”弥川干笑,“打搅你午睡了?那我挂了!”
“你——”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晒着,弥川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来。就在她的脚边,还有一堆烟灰色墙砖,已经爬上了层层青苔。她随手拨开几块砖,竟意外地发现泥土里还插着几片碎瓷。
难道这里便是废弃的古窑场?
她小心地扒开瓷器周围的泥土,那块碎瓷只有小半个手掌大,从形状来看,大约原本是一只小小的酒盏,倒也晶莹剔透。弥川触碰到它的瞬间,眼前仿佛有熊熊火光闪现,脑海里也出现了痛苦的尖叫声,鼻尖甚至嗅到了皮肉烧焦的味道!
弥川忙不迭地放开它,许久才回过神:优雅的弧度,蛋白石一般的淡然色泽,哪怕已经裂成了碎片,还是这样美……然而其中怎会掩藏着这样残酷的一幕?这片碎瓷器究竟有什么古怪?
弥川从包里找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小心地将瓷片捡起来,然后细细地擦拭掉上边的碎土。一翻转,却见瓷器底部清晰地印着两个字:枢府。
“枢府……?”弥川一边往回走,一边琢磨这两个字,这是一种瓷器的名称吗?
于是她掏出手机开始百度。
“枢密府是元朝的军事机关。枢府瓷,顾名思义,是专供枢密府使用的瓷器。色白微青,好似鹅卵色泽,元代景德镇窑始烧……枢府瓷器皿底部印有对称的‘枢府’二字款。”
回到住处已是傍晚,老板正在庭院里忙活。
弥川自作主张,搬了把小竹凳坐在老板身旁。
他正在给一块屏风上勾线,几丝黑发落在额角,说不出的恬静,美得让人难以移开眼睛。
这是一种诡异的掌控力……不知道为什么,弥川很希望打破它。
“老板,怎么称呼啊?”
“昊仲南。”年轻人依旧不曾抬头。
“我叫林弥川。”弥川笑眯眯地问,“您对瓷器很有研究吧?”
“住在浮梁县的人,谁不会制瓷?”昊仲南声音冷淡。
“呃,那你知道枢府瓷吗?”弥川脱口而出。
昊仲南慢条斯理地抬起头,那双瞳孔黑得可怕,却淡淡地笑了笑:“元朝的瓷器,世人只记住青花瓷,问起枢府瓷的,倒是少有。”
“为什么?”
“枢府瓷不吉利,会死人。”他轻描淡写地答道。
弥川想起背包里的那片碎瓷,一时间有些怔忪,她将目光投向昊仲南的手上,他在精心画制的是一尊瓷画屏风。
“画好釉彩就可以烧制了吗?”
昊仲南只是工笔细致地描摹着,却淡淡地问:“你朋友呢?”
“她在外边写生呢。”弥川见他态度有些冷淡,也不再多说什么,准备离开。
站起来的刹那,她却鬼使神差地想到——
老板手里的瓷屏风分明已经是成品了啊!他却像是对待珍宝一般,细细地描摹着,那场景……说不出的诡异。
三
窗棂格子的阴影投在地上,弥川将那块碎瓷放在床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这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很暗,看看手表,竟然已经七点多了。
罗嘉还没有回来。
弥川打电话给她,却打不通,想必还在写生呢。于是她穿上外套,招呼道:“小淘仔,我们去吃饭了。”
周围却没什么动静。
“小淘仔?”弥川又叫了一声,这小家伙平时最贪吃,怎么就不出来呢?
隔了很久,窗口处哧溜一声,胖胖的小龙猫敏捷地钻了进来,又跳上了床。
“怎么啦?你饿傻了?”弥川想要抓起它放进口袋,小淘仔却挣开了,还冲她龇牙,一副警备的样子。
弥川合身一扑,牢牢抓住了小家伙,摸摸它脑袋:“你怎么了?”
小龙猫吱吱乱叫起来,前肢胡乱挥舞着,小家伙毛茸茸的身子上全是白色的泥土,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回来的。
她不顾小家伙拼命挣扎,将它扣在自己掌心:“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别怕,小淘仔,你乖一点,我去买玉米肠。”
小淘仔终于渐渐镇定下来,弥川抚着它的脊背,闭上眼睛。
它的视线很低矮,她能辨认出,小家伙闯进了一间阴暗宽敞的房间。
屋子里有很多架子,上边摆着的是一排又一排密密麻麻的瓷器!
小淘仔爬上了架子,拿小小的爪子碰了碰其中的一个花瓶。
那种熟悉的冰凉的感觉……仿佛有生命在涌动……再仰头往上一看,每一件瓷器的底部,都刻着“枢府”两个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弥川从小淘仔的记忆中抽身,周遭还是一片黑暗,只有自己略带急促的呼吸声。
叩叩叩。
这时门口忽然响起敲门声,在此时此景下,显得分外突兀。
弥川吓得一哆嗦。
她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去开门,门却不拉自开了。
“……谁?”
一地月光倾泻进来,罗嘉像是幽魂一样飘进来,倒在床上就睡过去了。
弥川打开灯,看到好友疲倦苍白的侧脸,悄悄松了口气。她轻轻掩上门,想去村里找些东西吃。
才七点多,瑶里村就已经安静下来,本就不多的几家饭馆已经关了门。薄薄的乳白色雾气顺着河流飘浮上来,青石板小路上只有她一个人,仿佛行走在如诗画卷中。
“只能饿肚子吗?”弥川有些沮丧,正准备回去,忽然看见小巷里边一个店面隐约亮着橘色灯光。
走过去一瞧,小小的店面里传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竟是在唱戏。
她推门进去,拣了一个角落坐下。那戏台小且简陋,唱腔却是婉转动听的,大约是徽剧,又或者是黄梅戏。一个老爷爷抚着花白胡子,点着头,听得津津有味。
演到一半,弥川就凑过去问:“老爷爷,这唱的是什么呀?”
“小姑娘是外地人吧?”老爷爷悠然地喝了口茶,“这讲的呀,是瑶里的一个传说。”
“元朝那时候,蒙古人欺负我们汉人可狠了。那些人说是要养马,我们中原大片肥沃的好地啊,生生被荒废下来种草。他们还看上了我们景德镇的瓷器,专门设立了一个浮梁瓷局,让我们的工匠替他们卖命。”
“元朝尚白,皇帝便命令我们制造一种纯白色的瓷器,要求像蛋壳那么薄。全镇的工匠都被聚集在一起,然而好几个月过去了,却始终烧不出来。皇帝只给了我们一年,做不出来,都要拉去砍头。这时,浮梁瓷局督陶官的女儿挺身而出,用了一张古方,以身殉炉,炼成了千古奇珍釉里红。这种瓷器如珍似玉,红釉流转,像是红宝石一样。皇帝见了龙颜大悦,便延长了时限。后来,一位极有天赋的年轻工匠烧制出了薄白瓷,就是现在称的‘枢府瓷’。”
“枢府瓷?”弥川脱口而出。
“是啊,这个瓷器啊,可真不祥……说来也怪,那批瓷器送上去,没多久就发生了叛乱。元朝的统治一年不如一年,天下又重回了汉人手中。而这种瓷器,也就没人再制了。”
戏台上少女已经跃进了火炉中,这世间也已人面桃花两相离。
原来是这样,弥川默默地想,枢府瓷,还真是不祥呢。
回到旅店,甫一进门,弥川就发现罗嘉和昊仲南在庭院里相谈甚欢。
罗嘉笑盈盈地转过头,眼神亮晶晶的:“弥川,你先回去吧,我和昊老板聊会儿。”
弥川应了一声,在走回房间的路上,摸了摸小淘仔的脑袋:“我得和罗嘉谈谈,他可是有了女朋友的呀。”
过了许久,罗嘉才回来,弥川在床上盘着腿问:“你们聊些什么?”
罗嘉微微笑着说:“老板的工笔山水画得很好,他明天还要请我一起去看制瓷呢。”
弥川皱了皱眉,小心地问:“你见过他的女朋友了吗?”
罗嘉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恍恍惚惚的:“我不知道。”
四
接下去的几天,弥川觉得罗嘉越来越奇怪,她每天早出晚归,几乎不和自己说话。
譬如今天,一大早,弥川才看见她像幽魂一样飘荡回来。
“罗嘉,你昨晚去哪里了?”
罗嘉却只是敷衍地笑笑,躺在床上就睡了。
弥川叹了口气,心想她大概又是和昊仲南在一起吧。罗嘉她……似乎真的迷上了昊仲南呢。
弥川独自推开门走到屋外。天气凉凉的,她伸了个懒腰,一回头,见俊秀如同小生的老板正朝自己走来。他的脚步轻若鬼魅,肤色雪白,而唇色红似蔷薇,俊美异常。
“吃早饭吗?在这里吃吧。”
“好啊。”
厅堂里摆放着一张八仙桌,颜色乌沉沉的,看上去像是用了很多年,上边放着一碗粥和两份小菜。
明明是春日的清晨,厅堂里却有一种凉浸浸的感觉。
弥川埋头喝粥,而昊仲南则如往常一般,坐在木椅上画釉彩。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昊仲南手上那幅瓷画屏风的颜色似乎比起第一天,要艳丽很多。她捧着饭碗走过去:“还没画完吗?”
他却没有回答,依旧一笔一画用心勾勒着。
弥川凑近去看。是自己的错觉吗?为什么每一笔落在那光洁且薄如蛋壳的瓷器上,颜色仿佛就被吸纳进去了呢?映衬得那画中的湖光山水潋滟生辉,倒像是小小的立体电影,画尽了世间百态,人生万象,竟是一幅缩微的《清明上河图》。
弥川心下一惊,手一松,饭碗就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对不起。”她连忙弯下腰去捡碎碗,手掌一翻,却看到碗底的两个字——枢府。
这……这是赝品还是元朝的古物,真正的、不祥的枢府瓷?
弥川心中愈发不安,一抬头,却见昊仲南仿佛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注视着她的目光如同锋锐的刀刃,巨大如山的力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弥川沉默着将碎碗拾起来,竭力镇定:“我先回去了。”
昊仲南并未阻止她,她快步走回厢房,反锁住门,语气仓促:“罗嘉,起来了!”
这个地方着实透着一股阴森之感,还是赶紧离开吧。
她拉开窗帘,却意外地发现,罗嘉不在这里!
画架、书包、笔都在,弥川记得自己出门的时候她还在睡觉,怎么转眼间人就不见了呢?
角落里小淘仔吱吱叫了两声,它的不安明显更甚于主人。
“小淘仔,她去哪儿了?”
小淘仔低低地呜咽一声,乌溜溜的眼睛望向屋外。
镇定,镇定下来!弥川拿出手机打拨安清夜的电话。
可是对方一直不接。
“你看到她去哪里了吗?”
小淘仔缩在地上,它害怕的样子令她想起小家伙偷溜出去,回来发疯的那一晚。
罗嘉是不是去了那个房间?
弥川咬咬牙,对小淘仔说:“来不及了,带我去那个房间。”
小淘仔显然并不情愿,可是主人的神色异常坚决,它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蹿了出去。
弥川放轻脚步,跟着小淘仔穿过庭院,拐进右侧厢房边一条幽长的甬道。
甬道不过一人宽窄,借助手机的一点点光亮,大约走了十多分钟,来到了甬道尽头的一扇木门,弥川一颗心怦怦地跳了起来。
“罗嘉,你在里边吗?”
没有人回答,她轻轻一推门,视线里满是灰尘,房间里有整排整排的架子。
不知道为什么,踏进去的瞬间,弥川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周围的一切都是死物,可她仿佛能感受到它们的呼吸,正轻缓地浮动着。她弯下腰,透过架板上的空隙去看各色瓷器的底部——整整一排,都是触目惊心的“枢府”两字。
她触碰到其中一个细颈瓶。
惨叫声、烈焰中的人影,一瞬间涌入了她的脑中。
这些枢府瓷和她捡到的那块一模一样!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古怪?还有罗嘉呢?罗嘉去了哪里?
弥川还没站直身子,忽然觉得后颈有一阵凉风扫过。
有人在身后!
弥川全身的毛孔在瞬间收缩起来,心脏仿佛被人重重地捏住了,这个瞬间,她竟不敢回头。
五
“林弥川!”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声线压得很低,却熟悉自然,“偷偷跑出来了也不告诉我!”
弥川下意识地回头,安清夜就站在她身后:“总算找到你了。”
她几乎要喜极而泣,声音都带了哭腔:“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安清夜修长的手指拿着一部智能手机,漫不经心地塞回口袋里:“打了个电话就不见踪影——这几天一直找不到你。幸好我在你的手机里装了定位软件。”
有他在,心底蓦然就踏实了。弥川做了个深呼吸,努力冷静下来:“我同学不见了!”
安清夜脸上亦褪去了笑容,薄唇轻抿着:“这地方有些不对劲。”
他拉着她的手,穿梭在架子间,直到在最后一排,发现角落里有一个人影静静地坐着,声息全无。
“罗嘉!”弥川扑过去,拼命摇她的肩膀,“罗嘉!你醒醒!”
罗嘉却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安清夜,是不是因为这些瓷器?它们好像能吸附魂魄。”
安清夜的视线落在那些无声的静物上,紧锁着眉:“我来试试就知道了。”
弥川闪到他身后,看着他抬起手,尾指银戒亮起一道轻柔的银线,像是水波一样触及了架子上的一个花瓶的瓶身。那段银线像是有生命一般,紧紧缠绕着那细颈花瓶,像是要将里边的东西逼迫出来。过了一会儿,有青色的烟雾慢慢生了起来,能辨别出那是一道人形,像是被活生生地推入了一个小小的门内,然后是痛苦的惨叫声……直到一切渐渐平息,烟雾拢聚成了细长瓶身的模样,噗的一声,散了。
“是魂炼术,将活人的魂魄锻炼进瓷器中,是一种极残酷却有效的法术。”安清夜轻声说,“有多大的仇恨,才会这样折磨对方?”
弥川抓住了他的手臂:“那罗嘉呢?”
“别急。”安清夜直起身子,眉眼间尽显凛冽,“这屋子的主人是谁?”
这时屋外传来轻微的动静,少年的脚步如猫如魅,轻得像是一片云絮:“屋子的主人,自然是我了。”
储藏屋壁上的油灯忽然亮了,若有似无的光线明灭,少年站在门口,用一种刻骨而奇异的目光看着这满架的收藏品,轻声说:“这个地方,已经好久没有新客人了。”
他仿佛没有看到他们,伸出纤长的手指,指着那些瓷器,似是自言自语:“知道这些是什么吗?是仇人。”
弥川的声音微微发颤:“真是你把那些人烧制进了瓷器?”
“但凡瑶里的制瓷大师,无一能逃脱这宿命……那是他们欠我的!”昊仲南仰头大笑起来,“炼进瓷器有什么不好?你看它们在这里,千年不改,万年长存。”
弥川气得浑身发抖:“为什么?罗嘉她什么都没做过!”
昊仲南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神色复又平静下来,依旧恢复成了那个俊美倨傲的少年,只是微微抬了下颌,将侧脸埋进了阴影中。这么多年的时光,或许,坚强如他,亦需要倾诉的对象吧。
“元朝皇帝在景德镇设立浮梁瓷局,掌管瓷器烧制,制品专供皇室和达官贵人享用。至元二十年,枢密府下文,要景德镇上供白色瓷器。公文中特别提到,瓷器需‘色白微青,温润不透’,并限时一年。若烧制不成,朝廷的刑罚是极严苛的。镇上人心惶惶。那时我师父掌管浮梁瓷局,日夜为此忧心操劳,却因难以掌控炉温,每每锻造失败。”
“我听闻北方沧州定窑善于制白瓷,便告别师父与师妹阿婵,独自前去寻找烧制之法。”
“一路北行,看遍了朝廷统治之下百姓潦倒落魄的生活,我心中愈发难平。到了沧州,我四处寻找制瓷的师父,大家钻研琢磨良久,还是不得其法。”
那个晚上,我辗转难眠,独自去炉窑查看炉温。偶然之下,竟见到一位老人。那位老先生是奇人,他似乎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便笃定地告诉了我一个古法,用这种方法烧制,不仅这种白色瓷器一定能烧成,到时整个景德镇都会无恙,朝廷的统治也绝不会长久。
“我花了三个月时间,就地炼制出了白瓷百件,找人将这瓷器包装好,送回了瑶里。”
“可是当我回到这里,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浮梁瓷局一片素白,入目皆是吊唁之人!”
“阿婵死了,师父疯了……是那些人!在我辛苦北上寻找制瓷之法的时候,他们以为枢府瓷制造无望,竟想了一个邪门法术——血炼——在瑶里珠山下,造型如女体的火窑,并以处子之血辅以烧制,可以炼成千古奇珍,釉里红瓷器。”
“瓷业工会的人背着师父,秘密商议后决定,假若锻造不出白瓷,就用千年难得的釉里红为贡品,期冀获得朝廷的原宥。”
“那个晚上,他们不顾师父的苦苦哀求,当着师父的面,将阿婵扔进了火窑中——用她的血供奉火神,日夜开窑烧火,制出了一只釉里红茶盏。”
弥川听得心惊胆战,她分明记得在茶馆里听到的那个故事不是这样的啊……勇于牺牲的少女,竟然是最无辜的受害人!而故事里天赋奇高的少年工匠,竟是处心积虑要复仇的人!
她看着面容扭曲的少年,哑声问:“所以,你把那些仇人一一炼进了枢府瓷中?”
昊仲南自怀中掏出了一只薄如蛋壳、流光溢彩的釉里红茶盏,放在掌心,珍重地细细摩挲着:“事已如此,我也无力回天。但是我要为师父和阿婵报仇!我以魂炼术将仇人的魂魄锁入这些瓷器中,让他们日夜煎熬,却不得逃脱。”
“这几百年间,阿婵在里边受尽折磨,而我,就像是孤魂野鬼……”他重新将那只釉里红茶盏放入口袋,带着极温和的笑,说道,“幸好,我找回了这盏釉里红茶盏,不久之后,我就能见到她了。”
“那罗嘉呢?”弥川咬牙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小姑娘?”昊仲南微微一笑,“是她缠着我,一直夸我的釉彩画得好。那么,我当然应该送她进那里面看看……釉彩的世界。”
弥川大怒:“你这个疯子!把她还回来!”
昊仲南身如鬼魅,已经退出门处。
木门后还隐蔽着一道石门,这时重重地关上了,他的声音遥遥传来:“别急,很快你们也会永远留在这里了。”
弥川与安清夜对视一眼,脸色均是一变:他们是在一个窑体中!
昊仲南想将他们炼入瓷器!
周遭的墙壁厚实异常,石门严严实实。弥川俯身摸了摸罗嘉的脸,她的体温越来越低,唇色也越来越苍白,整个人似是摇摇欲坠。
而这个石室却是相反,温度越来越高,弥川只觉得脸颊、背脊上都是汗水。
“安清夜,这次我们大概真的逃不了了。”弥川索性坐了下来,喃喃地说,“抱歉,是我连累你了。”
安清夜没回头,还在寻找出口,声音清凉沉稳:“别胡说。”
生死一线,他却并未怪她,这让弥川心中微安,她想随便说些什么,便打破沉默:“我们也会像那些工匠一样吗?死前受尽折磨,被活活烧死?”
安清夜走到她身边,轻声说:“我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
“他刚才说,他很快就能见到阿婵了……”安清夜沉思着说,“阿婵被炼入了釉里红茶盏中,怎么见呢?”
“是啊,怎么见呢?”弥川喃喃地重复了一句,高温烤得她脑袋都快裂开了,身上每一寸皮肤仿佛都皴裂开来,她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安清夜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他一直在画一幅釉彩屏风。”弥川低低地说,“那幅画好漂亮……像是《清明上河图》一样。”
安清夜倏然站了起来,走到罗嘉的身边,探了探她的鼻息。
“弥川,你朋友的症状……她和那些工匠不一样。”他渐渐明白过来,“他是在注魂!”
“什么?”
魂魄……瓷画……罗嘉……
安清夜猛然间醒悟过来:“昊仲南,这七百多年来,你不是一直在找人帮你注魂吗?我可以帮你。”
热浪之中,他的声音仿佛能让一切力量平静下来。
少年的声音劈波斩浪,异常清晰:“你说什么?”
“你的终极目的并不是魂炼——而是注魂!你想要将自己与阿婵的魂魄注入那幅你精心烧制的瓷画中,否则你就不会蹉跎数百年,还要用无辜的少女来实验了。”
热焰似乎在渐渐消退。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注魂和魂炼不同。魂炼就像是这些枢府瓷中的工匠,你将他们熔进瓷器,只是想折磨他们。”安清夜强忍住内心焦虑,一字一句道,“而注魂需要将魂魄保持完整无缺。你不是想和阿婵在瓷画屏的世界中一起生活吗?现在只是将罗嘉的魂魄注入你亲手画制、炼成的瓷器中已是如此困难,何况你的下一个目标是釉里红中阿婵的魂魄!”
“够了。”昊仲南低喝道。
安清夜长长舒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猜对了:“昊仲南,让我来帮你。”
良久,石门缓缓打开,一阵凉风倏然卷进来。
那道人影异常孤单:“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弥川悄悄握紧了安清夜的手:“你真的能帮他?”
安清夜向她微微一笑,神色间尽是从容笃定:“放心。”
最终还是离开了古窑。是夜,在客栈的露天庭院里,安清夜看着那幅精致的瓷屏风,郑重地问:“你想清楚了吗?我会将你和阿婵的魂魄导入瓷屏风中,一旦开始,便不可逆转了。”
昊仲南抬起头,发丝落在眉梢,眼神清亮,神色温柔:“想了七百二十八年,我画这个屏风,亦用了近百年,怎么还会不清楚?”
安清夜微微抿唇,仿佛是叹息:“好吧。这幅画屏我会好好看护,绝不让人毁坏。你们……在那里,可以安心。”
昊仲南微微笑了笑:“谢谢。”
“在你去那里之前,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弥川开口的时候,几乎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什么?”
“那些被困在枢府瓷中的魂魄,你可以放了他们吗?”她小声说,“快一千年了,够了。”
快一千年了,世事起伏,朝代变幻,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昊仲南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安清夜的尾戒中蒸腾起两道银线,分别触向釉里红茶盏和昊仲南,最终又轻柔地汇聚在一起,转向那尊瓷画屏风。
凉夜漫漫,昊仲南周围却是一片晶亮,仿佛萤火之光,银辉漫天。瓷屏风上的釉彩光华四溢,像是霓虹,因为导入了生命而鲜活起来。
空气中有晶晶亮的碎片,或许那是昊仲南的记忆吧……
这个时候,他又在想些什么呢?或许会因为即将到来的重逢而感到满足吧。弥川望向他,他俊美的脸上似是满足,又似是感慨,却始终柔和——终究还是美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昊仲南的身子渐渐变成了透明。
白露未晞,一滴春雨落下来,滴在他的肩上——这样微小的力道,就使他的身子碎开了,如同瓷器一般,散成齑粉,再也寻摸不见。
弥川低低惊呼了一声。空落落的庭院里,传来清脆的啪的一声,一枚小小的吊坠落了下来。
是他戴着的那个锁形的挂坠,瓷质的,触手清凉,亦是那一年阿婵亲手做的同心锁……
弥川有些欷歔。这个夜晚,这样静谧,残缺,却又美妙。
身后猛然间发出轰的一声,紧接着火焰冲天而起,竟是千年窑火重开——甬道尽头那扇门缓缓合上了,里边的一切大约终会焚毁。
昊仲南用最直接的方式,释放了那些被苦苦折磨的魂魄。
安清夜走过去收起了那块屏风,又沉默地走回了弥川身边。
借着点点星光,画屏上的一切都那样真实,耳边有溪水卷起浪花的声音,大槐树的枝叶茂密,而老妇人蹲在河边洗着衣服。浮桥上的两人携着手,渐行渐远,消隐在了徽州山水深处……这画面,温柔了时光。
弥川听见安清夜低低地说:“这世界上,多一份爱,多一份厮守,也比恨和分离好啊……”
六
罗嘉是在一间崭新的旅店醒来的。坐起来的时候,她第一眼看见了自己的素描。
“是什么时候画的?”她喃喃地问自己,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罗嘉,吃早饭啦。”弥川快活地推门进来,“饿不饿?”
“这……是在哪里?”她还有些发蒙。
“亨特’S驴友客栈。你发了烧,什么都不记得啦?这是我们住的地方啊!”
弥川看着好友吃着早餐,心底有一个问题已经困扰她很久了……为什么昊仲南说枢府瓷中的秘密能使“元朝统治绝不会长久”呢?
手机上的电子图书馆存着完整版的《元史》——全书共二百一十卷,她该从哪里开始找?
“至元二十年……”弥川嘟囔着唯一的线索,搜索到《世祖本纪》,“……那颜从帝征西川军于钓鱼山,战有功,帝亲饮以酒,赏以白金、珍瓷,封枢密使。后那颜叛,至元三十年,历十数年方止息。那颜俘,叹曰:珍物误我,大悔之。”
“珍瓷?”弥川隐约明白了什么,翻开手边的《浮梁瓷局陶录总说》,寻到“轶闻”一页:元枢府瓷极品者,纯白,薄如琉璃。细观之,有幻象如云翳,显心底所思所欲求,似隐似现。
如醍醐灌顶,弥川这才明白原来那位老人教昊仲南在那些上供的枢府瓷中注进了最最隐秘的东西——每个人心中的欲望。
皇帝将那些瓷器分赏给枢密院的大将们,那些将领却会在枢府瓷中看到更多权力与野心,进而引发接二连三的叛乱,自然会导致元朝根基不稳。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武力如此昌盛的蒙古王朝,最终却只在中原统治了不到百年。
弥川不由有些怅然,王朝起落,翻云覆雨等闲间,原来只是缘起于那一片薄薄的瓷器……
有人敲门。
安清夜从门口探进头来:“小淘仔呢?我带了玉米肠给它。”
哐当——饭碗掉地的声音。不用回头,弥川就知道是好友的“被帅哥吸引症”又犯了。
她挠挠头:“小淘仔差点被烤成肉干,尾巴还秃了一截,现在还在忧郁呢。”
而身后的罗嘉扑上来就问:“帅哥,我能帮你画幅素描吗?”
林弥川看着安清夜惊恐地摔门而去,忍不住哈哈大笑。
过了很久,安老板发了短信过来:“下次带你们去个地方吧,水灵灵的很滋润,能让小淘仔把皮毛养回来。”
“嗯?是哪里?”
“洛阳,龙门石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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