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重生之旅-白马传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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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白马寺中,什么被偷了?”

    安清夜身子微微往前倾,彬彬有礼地又问了一遍。

    中年僧人穿着灰扑扑的僧袍,端坐在蒲团上。阳光透过窗棂落进来,稀疏成淡淡的几道。僧人方正的脸上却略显局促:“两位请随我来,一看便知。”

    五月的天气,洛阳已稍有些热。往白马寺东南走了十多分钟,弥川出了一身汗,才见到塔身。

    齐云塔虽是砖石砌成,却秀丽挺拔。塔边守着一位小沙弥,他双手相扣如塔形,举至眉间,行礼后便退在一旁。炎龙法师依样还礼。

    安清夜神色有些微怪异,似乎还在琢磨他们彼此行礼的姿势。炎龙法师见状,如此解释了一番说:“这便是僧人之间的问讯礼。”

    安清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这样啊。”

    塔内空荡荡的,抬头一眼能望到塔尖,其间只放着一张供桌,一个蒲团。供桌上干干净净,连香烛都没有。

    “被偷的东西原本藏在此间吗?”安清夜在周围转了一圈,不时伸手抚摸四壁,淡淡地问,“是被偷了一幅画?”

    炎龙微微一惊,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供桌后的那块墙壁上粉尘不像周围那么多,必然是曾被什么覆盖住。而这桌上,灰尘零落,似乎被人踩踏过,应该是有人踩上去取了佛像画。”

    炎龙目露钦佩之色,合掌说:“安施主心细如尘。鄙寺昨夜确实被盗了一张佛画。全寺上下焦急之余,听说安施主在洛阳,便将你请来了。”

    “好说好说。”安清夜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有些痞且无赖,“酬劳方面……听闻前些年白马寺出土了不少金银器,我只要一枚小小的鎏金香囊就好。”

    炎龙法师闻言毫不犹豫地点头说好。

    安清夜笑意愈深:“那么还请法师将这佛画的情况详细告知。”他眼角余光看到弥川手扶着供桌,正仔仔细细地观察那块灰白色的墙,便唤她,“过来一起听。”

    “齐云塔建于东汉。此画悬挂至今,说起来,全寺上下没有一人知道画上画的是什么。”炎龙法师本就五官方正,不笑之时愈显严肃,“因为这画被挂上之时,便以黑布覆盖着。”

    弥川听了怔了怔:“你们都没见过,那可怎么找?”

    炎龙苦笑道:“当年白马寺祖师留下一句话,说此画绝不可失;亦不可揭,除非白马灯明。”

    弥川听得一头雾水,悄悄看了看安清夜的脸色,他倒是淡定:“‘白马灯明’又是什么?”

    “祖师之话,高深莫测,全寺上下参详了千年,大家争论不休,却无定论。”炎龙法师摆了摆手,“如今倒不用去猜测这个,只要把画找回来也就是了。”

    “那么法师不介意我们在寺内走几圈,寻找些线索吧?”

    “当然。”

    炎龙法师离开时僧袍衣角轻轻飘扬,背影超凡脱俗,弥川见了轻轻感叹:“真是德高望重的大法师。”

    “怎么?”

    “他刚才和我擦肩而过,我能‘看到’他律己甚严,每天都在打坐、念经、参禅。”

    安清夜不置可否:“过来看看这里有没有线索。”

    弥川全神贯注,四下转了一圈,最后有些垂头丧气地说:“这里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平常没人进来,什么都看不到。”她习惯性地摸摸口袋,忽然惊叫起来,“哎呀,小淘仔呢?”

    没找到画,小淘仔却弄丢了。两人急匆匆地出了塔,回到白马寺内,四处找寻。此刻虽是傍晚,寺内还有些香客。青烟缭绕间,扩音器里导游的声音还在讲解当地特产。弥川穿过人群,来到了清静的后院。

    后院中央植着一株石榴树,旁边立着一块讲解牌:东汉古树。

    此树枝叶似冠盖,地上铺了一层石榴花,虽是被夜雨打下,却朵朵如火,仿佛绽放在泥土中。树下阴凉,她略略站着歇息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头顶有风声,一抬头,一个东西重重砸下来,正好落在她额头上。

    “哎哟!”弥川蹲下来,痛得眼冒金星。

    接着背上又被砸了一下,不过这次是软软的。她一转头,正对上小淘仔讨好的眼神。

    弥川怒目:“你跑哪儿去了?”

    小淘仔嗖地跳下来,手足并用地将之前砸下的事物滚到弥川面前,冲她吱吱叫了两声。

    那竟是一枚石榴果,足有两个拳头那么大。

    “找给我吃的?”

    小淘仔连连点头,水汪汪的眼睛亮亮的,仿佛在等着主人表扬。

    “算了啦,原谅你了。”弥川瞬间消了气,捡起石榴果,摸摸小淘仔的脑袋,“下次别乱跑了。”

    弥川他们刚从龙门石窟下来就进了白马寺,一时间也找不到线索,便向炎龙法师告辞,回客栈休息了。

    路上弥川拿着那颗大石榴把玩,安清夜饶有兴趣地问:“你在门口买的?”

    “小淘仔送给我的呢。”弥川一副幸福的模样,摸了摸小龙猫的身子。

    安清夜微笑着低下头,像是在和小淘仔说话:“你倒识货。洛阳白马寺的石榴天下闻名。”小淘仔仿佛听懂了,得意地抓着自己的尾巴转了一圈。

    回到客栈,弥川先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时,安清夜打电话进来:“出来吃晚饭。”

    她答应了一声,正要吹干头发,却忽然觉得屋子里有些不对劲。她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关上了灯。

    窗外天色已暗,屋内却依旧亮堂堂的。弥川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书包在放光。

    她大着胆子走过去,打开书包,从里边滚出了那颗石榴。其灿灿宛如小小的灯笼,光如烈火。

    二

    安清夜正坐在客栈餐厅里,手上拿着一台平板电脑在查资料,看见弥川心急火燎地冲进来,不由皱了皱眉。

    “快……快去我房间。”弥川上气不接下气,拽住他的袖子不松手。

    她的头发还没擦干,湿嗒嗒地往下滴水,脸颊上有微红的晕霞,因为刚洗过澡,肌肤晶莹剔透,如同璞玉——安清夜的目光落在上边足有数秒,才极不自然地转开了,他嗓音微哑:“什么?”

    “你跟我来!”弥川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飞奔回自己房间。

    安清夜小心地捧起了发光的石榴,端详良久,才说:“开灯吧。”

    “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弥川战战兢兢地问。

    “其实现在并不是石榴结果的季节。”安清夜的手指在石榴光滑的外皮上摩挲着,“石榴花刚刚开过,怎么就结果子了?”他将石榴放回桌上,又淡淡地说,“关灯。”

    石榴果亮着,如同明灯。

    橘色亮光映照着弥川惊疑不定的神情,安清夜抬眼轻声问:“你觉得它像什么?”

    弥川怔了怔,下意识地回答:“灯?”

    安清夜的侧脸此刻隽肃如同雕刻:“你还记得炎龙法师的话吗?画绝不可失;亦不可揭,除非白马灯明。”

    “白马灯明?和石榴果有什么关系?”

    “白马寺为什么叫白马寺?”

    弥川知道的有限:“东汉时,佛法第一次传入中国,当时的皇帝为纪念驮经卷而来的白马,特在洛阳建造了第一座佛教寺庙,称之为白马寺。”

    “而有趣的是,当时的白马,驮来的不仅是经卷和佛像,还有从西域传来的石榴树的种子。”安清夜眼前一亮,“白马传灯……‘传灯’在佛教中意为光明智慧的传承……或许石榴便是那盏明灯?”

    弥川忽然想起来,当时她在四处找小淘仔时,山门边那个导游正在讲解当地特产:“……白马寺的石榴天下闻名,都种植在寺外西南。寺内倒是有一株石榴树,可奇怪的是千年未曾结果……”

    “所以‘白马灯明’,并不是说真正的灯火,而是说一旦白马寺内这株奇怪的石榴结果,其果实如同明灯,就该揭开那幅画了。”弥川恍然大悟道。

    “那么,那幅画里又藏着什么秘密呢?又是谁偷走的呢?”安清夜沉吟片刻,“看来还有人对白马灯明感兴趣呢。”

    安清夜轻车熟路地带着弥川摸黑重入白马寺。

    此刻寺庙内不若白日喧哗,僧人们已经做完了晚课,各自回禅房休息了。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在两座土冢之间。弥川刚站直身子,安清夜就一把将她拉着蹲下:“有人。”

    两个小沙弥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土冢边。

    “法师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经文,”其中一个嘟囔道,“还要深夜焚经。”

    “快烧吧,烧完睡觉。”

    说罢其中一个捧着一大叠纸,另一个端着火盆,点上火。是夜无风,火苗哗的一声蹿上去,映红了四周。

    弥川拉了拉安清夜,示意他看身边的石碑,上边刻着三个大字——焚经台。

    他二人刚想探身出去看个清楚,却看见小沙弥站起来行问讯礼:“炎龙法师。”

    “这么晚怎么还在这里?”

    “是您吩咐我们将这些烧完的。”其中一个小沙弥有些局促不安,其实昨晚他们就该烧完的,只是一时偷懒,便拖到了今日。

    炎龙法师站在火盆前,说:“我自己来吧,你们先去睡觉。”

    等到两位小沙弥走远了,炎龙法师却并未将经卷添入火盆,只是淡然地看着两座土冢,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很久,弥川都觉得夜风吹得自己身体发凉了,法师才忽然开口:“两位朋友,还不出来吗?”

    安清夜当先站起来,爽快一笑:“法师好耳力。”

    他走到火盆边,弯腰捡起一张纸,上边果然密密麻麻地抄写着经文。

    “《四十二章经》?”安清夜轻轻摩挲着纸张,赞叹道,“有些年头了。”

    “两位夤夜造访,可是画卷有线索了?”炎龙法师微笑询问。

    “画卷还没有线索,倒是要问问法师,还瞒着我们什么。”安清夜笑嘻嘻地问,“法师介不介意告诉我们,假如白马灯明,却找不到画卷,那又会如何?”

    炎龙法师脸上惊慌之色一闪而过,但他很快又恢复镇定,苦笑道:“我连什么是‘白马灯明’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后果?”

    弥川刚想插话,却见安清夜将手背在身后,轻轻摇了摇,示意她少安毋躁。

    “自古以来,焚烧经卷便有驱魔镇邪之能。这几份经纸,年代久远,想必是志虑坚纯的高僧所书,其中蕴含的能量难以言喻。请问法师,如此郑重焚烧,又是为了什么?”

    弥川一时好奇,亦捡起数份细细观摩。上边是古朴的隶书字体,经卷纸张脆黄,颜色暗沉,不知年代几何。

    炎龙法师沉默半晌,长叹一口气:“瞒不过两位。不错,我命人焚烧东汉高僧所书经卷,便是为了驱魔镇邪。千年以来,我白马寺中一直掩藏着一个秘密。”

    夜风阵阵,弥川只觉得手臂上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她将目光从经卷上挪开,安静地听炎龙法师述说。

    三

    “安息国的公主殿下已经到了!”

    “长得如何?”

    “不知道啊。去看看?”

    人群蜂拥入城门口,喧闹声在马车入城时却静止了。

    七重宝盖,璎珞流苏,四匹骏马在前,马车缓缓行过。天地静默,只有珠宝叮咚声响清脆不绝。所有人都踮起脚尖,试图从那重重纱帘中寻觅到公主的容颜。

    丹若端坐在马车里,眼观鼻鼻观心。自从安息国战败,自己在战场上被掳,她便已经知晓了结局。她会同两匹当世仅存的极品汗血宝马一起,作为战败后的贡品,被送入大汉君主的皇宫内,以祈求皇帝对族人的原谅。

    丹若的目光落在手中持着的石榴上——那是族人们视之为吉祥的果实,出嫁的少女会捧着它进入新房。

    真讽刺,不是吗?

    她碧蓝的眸子里映着满目的红——嫁衣的颜色,是汉人们喜欢的、喜庆的颜色,却也是……她的族人们鲜血的颜色。

    而她是踏着这些黏稠的鲜血,一步步地走到了这里。

    马车停下,她在这里下车,步入前边的寺庙,三日之后,正式进入皇宫。

    头上戴着的发饰极为沉重,丹若扶着婢女的手臂下车,听到周围的人群发出轻轻的欷歔声。

    微风撩开了她的面纱,虽只是须臾,却足以令人看清这异族少女白如初雪的肤、红如桃瓣的唇,以及一双碧如天空的水眸。

    难怪皇帝两年前见了从西域传入的公主画像后,便不惜大军压境也要将她抢过来!

    丹若昂着头,一步步往前走,只在山门边顿了顿,用不甚标准的中原话说:“独孤将军?”

    独孤谨一直在后护卫。

    他离开洛阳时不过弱冠,被誉为“美风姿”,无数贵族少女为之倾心。如今大胜而归,日光、风沙早已将他的肌肤磨砺成了小麦色,而他的眼神却愈发锋锐,眉梢微扬时,更是俊眉秀目,意气风发,让人难以直视。他听到公主呼唤,便上前,恭谨道:“公主?”

    “三日后,你陪我入宫吗?”她顿了顿,轻声问。

    “自然有礼官前来。”年轻的统帅温和道,“公主无须担心安全。”

    “我败在谁手上,便该由谁送入皇帝手中。”她紧紧攥着石榴果,如同他紧紧攥着利剑,一字一顿。

    他抬起眼眸,黑色的,毫无波澜:“公主该当明白,如今你是在我中原腹地,一言一行,须审慎才好。”

    声音冷酷,毫无商榷余地。

    丹若盯着他良久,忽然轻笑起来:“是,我明白了。”

    她是抿着那丝笑转身的,唇角的弧度温和,可双眸中倏无温度。

    其实在独孤谨之前,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年轻男子。在他之前,她以为汉人男子皆是柔弱的。唯有他,打败了兄长引以为傲的骑兵,逼得他们立下了屈辱的誓约。

    后来这一路,他送她入京。因为携带着汗血宝马,而她又是西域最闪亮的明珠,西域各国、各式各样的人都在打他们的主意,陷阱、埋伏不绝。

    有一次,马贼们冲入了军队,女眷们被冲散了。

    侍女们簇拥着她,一个个被杀死。她紧握着石榴果,祈求上天垂怜——她不怕死,可她一死,族人们又将被屠戮。

    为首的马贼一把将她抱上马,她暗暗摸出靴筒中的匕首,正要刺向身后的男人,然而一道温热黏稠的液体已从自己颈间流下。她惶然回头,却是独孤谨追来,一刀劈裂了马贼,伸手将她抱回了他的胸前。

    她被他护在怀中。刀光剑影中,他纵然强悍,为了护她,也身受重伤,肩胛上那一刀,被劈裂至后背。

    后来卫队追上他们,他还未将她抱下马,自己却了摔下来。

    其实那一瞬间,她是有机会一刀杀了他的,可她竟没有下手。

    回到帐篷里,她替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

    他昏睡的时候紧紧蹙着眉,秀气的睫毛一颤一颤的,仿佛孩子一般。

    这个男人啊……她的指尖拂过他背后那道刀口,忽然觉得筋疲力尽,而她对他……究竟怀抱着怎样的感情呢?

    那一晚之后,丹若与独孤谨的关系便略略缓和了。他偶尔会教她说上几句中原话,她也不再抗拒,唇角渐渐有了笑容。

    一个月后,他后背的伤已经结痂,也终于将她安然地送到了中原的最后一站——洛阳白马寺。

    大败安息,夺回天马和公主,皇帝交付的使命都已完成。

    独孤谨的心底深处却始终沉甸甸的,仿佛还记挂着什么。就在刚才,他立在原地,听见她微颤的声音,看见她的笑,却又将这一切视作不见,只有薄唇抿成的直线,或许昭示了他绷紧的心弦。他闭了闭眼睛,转身离开,去皇宫复命。

    “是独孤郎!看,是独孤郎回来了!”

    有人认出他,发出阵阵欢呼声。

    独孤谨翻身上马,神色并未松动半分,然而看着万家万户规整如同棋盘的都城,澎湃之意却在心口涌起——这是他的家国,他誓死守护的家国。

    夜色渐浓,丹若在这白马寺中已住了三日。因为避嫌,寺内僧人都被临时迁了出去,而她作为最尊贵的客人,可以在这座清寂的寺庙里,昂着头肆意张扬。

    这三天间,城中已经传遍了,公主自塞外入城,那最后一笑倾国倾城,樱花如同花雨,漫漫飒飒,美得难以自持。所以每日还是有许多百姓自发拥聚在白马寺门口,只盼一睹芳容。

    “听说了吗?昨天公主硬是闯进了白马寺地宫,看上什么珠宝就拿什么,皇帝特许的!”

    那些流言蜚语总还是会传到丹若耳中。可是世上多的是一厢情愿的人。白马寺的地宫?呵,她不过是无意间走进了一间禅房——据说那里曾经居住着两位从异国来的高僧。所谓珠宝,更是无稽之谈,她摸了摸额间那枚琉璃珠,那是因在那间早已被废弃的禅房里找到的漆木盒上,有一颗琉璃珠脱落了下来。琉璃琉璃……那是来自故土的珍宝,于是她小心地捡了起来,佩戴在了额间——仅此而已。

    禁卫军将四周守卫得如同铁桶一般,她嘲讽地笑笑,谁要逃了?她并不想逃,只是以前听说,做了汉人皇帝的老婆,从此以后便像是失去翅膀的雄鹰,再无自由可言。她忽而勾起唇角,不知为何,对于明日,她心中并不如何恐惧。

    这时,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了。

    丹若回头,碧蓝的眸子映着那道修长的身影、俊美的容颜,因为期待而光芒闪烁。

    四

    “然后呢?”弥川见炎龙法师不再说话,着急地追问了一句。

    “没有然后了。”炎龙神色淡然,“第二日皇帝要迎娶公主时,翻遍了全寺,都没有找到丹若的身影。一同失踪的,还有独孤谨。”

    弥川听得抹了一把汗,喜笑颜开:“幸好幸好,我就说嘛,有情人终成眷属,能放下仇恨就最好啦。”

    安清夜没有笑,他看着炎龙,淡淡地问:“那么这些经卷又是用来镇压何物的?”

    炎龙微微垂眸,神色悲悯:“经卷并非用以慑魔,只是为了祭奠安息公主。”

    弥川闻言怔了怔。

    “那一晚,独孤谨亲自持剑戕杀公主,其后不知所踪。”

    “戕杀?为什么?!他不是来带公主私奔的吗?”弥川大惊,脱口而出。

    “不。独孤将军生怕皇帝为美色所惑,陷苍生于不义,便在安息公主入宫之前,将她斩于剑下,自己亦不知所踪。”炎龙法师双掌合十,喃喃道,“安息公主原本满心期待他能带自己离开,谁知这世上的男人,永远比女人狠心。”

    “她因心怀怨恨,阴魂一直未曾离开白马寺,所以历代主持都以焚经封印公主的怨魂。”

    安清夜静静听完,问道:“被偷的画卷和这个故事又有什么关系?”

    “唉,两位有所不知,安息公主死前,曾发下极为怨毒的誓愿,当日独孤谨穷尽身边术士之力,才封印下那道毒誓。是以祖师只留下那幅画,并说‘画绝不可失;亦不可揭,除非白马灯明’。只是时至今日,到底毒誓是什么,独孤谨留下的制衡的法术又是什么,我们都不知晓了。”炎龙望着火盆中渐渐熄灭的火光,“幸好没到非得揭开画的时候,我们还有时间。”

    弥川听了直跺脚,脱口而出:“谁说的!白马灯明了!”

    炎龙敦厚方正的脸上滑过一丝僵意,重复了一遍:“白马灯明?”

    “不错。石榴结果,其果天生有异象,灿灿如灯盏。”

    炎龙一点就透,神色大变:“庭院中那株石榴树已逾千年,竟结果了?”

    他站直身子,郑重地向两人行礼道,“多谢两位指点。”说罢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安清夜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暗色之中,拉起弥川转身疾走。

    “怎么啦?”她还不明所以。

    星光点点,他的发丝落在眼角,神色晦暗不明,却异常肃然:“趁他不知道我们拿走了明灯,赶紧走。”

    他在黑暗中拉着她辨明方向,往西方疾奔。弥川只觉得风声哗哗地掠过,他忽然又停下脚步,推开一扇门,两人一道闪躲了进去。

    “那些经卷,都是独孤谨写的!”弥川靠在墙壁上,压低声音说,“他就是白马寺的祖师!”

    “你看到的?”

    弥川点点头。触到经卷的时候,她“看见”一个年轻的法师在伏案抄写经书,因为已经落发,便愈发显得他五官轮廓清隽难言。当时弥川并不知晓那是何人,可是听炎龙法师说完,她便能猜出了,那位祖师便是后来不知所踪的独孤谨。

    她拉开背包,悄声说:“我把它们都装起来了。”

    安清夜紧皱着眉,像是遇到了极难决断的事,喃喃自语道:“白马明灯、经卷、画……究竟是什么将它们串联起来的呢?”

    “炎龙法师不是说公主的魂魄未逝吗?你要不要试一试摄魂?”弥川悄声建议道。

    安清夜低头看看自己的尾指银戒,摇头说:“白马寺内佛法太过刚猛,照理说不会有任何魂魄停留,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去问问炎龙法师不就知道了?”弥川着急道。

    她话音未落,门口却有道森然的声音传来:“不错,两位施主来问我不就知道了?”

    刹那间,室内案桌上的油灯不点自亮,只见炎龙法师披着袈裟立在门口,他安然而笑:“两位果然还未离开。”

    安清夜不动声色,踏上半步,微笑着行问讯礼:“法师,找到石榴果没有?”

    “还要施主指点。”炎龙回礼。

    安清夜忽然大笑:“够了,你不是真正的炎龙法师,你到底是什么人?心心念念找寻当年丹若、独孤谨的遗物又是为了什么?”

    “炎龙”微微一笑,却也不否认:“你是从什么时候看破的?”

    安清夜眉目不动:“齐云塔下,你和小沙弥互行问讯礼,应当是左手包住右手,你却疏忽,一直以右手包合左手——法力精深的僧人,怎会弄错这些基本礼仪?”

    “炎龙”点头:“是我疏忽。”

    “我又试探问你,能否用鎏金香囊作为报酬,你满口答应——事实上,这些年白马寺并无金银器出土,你若是寺内僧人,岂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炎龙”忽然咯咯一笑,声音变做了女孩的嗓音,望向林弥川:“我自以为考虑周全,连身上的记忆都做了手脚,故意让你看到我早晚诵经的画面,没想到一开始就被看穿了。”

    弥川大奇:“你是女的?你……骗我?”

    “炎龙”渐渐变幻,缩小,直到最后变成一个年轻女人,笑嘻嘻地站在原地,伸出手来:“把白马明灯给我,我们便井水不犯河水。”

    五

    “那么你至少让我们看一看画卷吧?”安清夜轻轻一笑。

    即便穿着不合身的僧袍,那依然是个容颜娇媚的年轻女人,她下颌尖尖,眼神灵动,望着安清夜,忽然说:“安清夜,我观察你很久了,不如你还是到我这边来吧,何必和这样的傻丫头在一起呢?”

    安清夜嘴角挂着慵懒的笑意,他随意地看了弥川一眼,往前走上一步:“说得也是,不过……你给我什么好处?”

    “炎龙”往前踏上数步,踮起脚尖,在客栈老板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安清夜脸色微微一变,却又不动声色地退开,重新站回弥川身边,淡淡地道:“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是吗?”“炎龙”妩媚一笑,“你还不懂这个的好处……强权才是这个世上最有用的东西,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所以你要寻找当年安息公主的遗留。”弥川倏然间明白了,“你要这些力量为你所用?”

    “还不算笨。”“炎龙”撇撇嘴,“仇恨,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而丹若公主遗存至今的仇恨,更是其中极品。”

    她说完,从僧袍中抖出一幅画卷来,用纤纤十指将其展开,柔声说:“便让你们看一看这幅画吧,也好心甘情愿地给我明灯。”

    画甫一抖开,弥川的呼吸瞬时屏住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美的女人:她的五官、身段这样柔美和谐,竟无一处瑕疵可言。她是这样完美……弥川忽然觉得自己的目光太过局限,竟只能落在一处,无法欣赏其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

    特别是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将一切光亮都吸纳入了其中。这世间,只怕没人能躲开这样完美的存在。

    弥川耳边仿佛能听见丹若在用不甚标准的中原话说:“我的明灯呢?”她头脑一热,下意识地回答:“我拿给你——”

    弥川双手已经伸到了书包里,却突然又被什么惊醒了。

    她回过神,看见安清夜的尾戒亮起了一层薄薄的银光,如同扇面一般拢住了两人,隔绝开了那幅画卷。他回过头,神容焦急:“那是摄魂术,你没事吧?”

    弥川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却强撑着说:“我没事。”

    “炎龙”一声冷笑:“醒得倒快。”

    不过弥川的举动之于她已经足够,明灯就在书包里。“炎龙”抿唇一笑,媚眼如丝:“就这点本事,想要拦我,恐怕还不够。”

    “够”字刚出口,她双手掌印中便喷射出一道极暴烈的力量,轻而易举地便冲破了那道银光。

    安清夜大半心思都在弥川身上,并未预料到她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措手不及间被击中胸口,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弥川骇得脸色灰白,眼见安清夜还在强撑,一咬牙,拦在他身前:“等等。”

    “炎龙”收手,气定神闲道:“想通了?”

    “你……再让我看一眼若丹的画像,我就给你明灯。”弥川干脆地拿下背包,从里到外翻了个底朝天,东西哗啦啦落了一地,其间却并无明灯,“不然你就自己找吧,我保证,你一定不知道我将它藏在了哪里。”

    “炎龙”踌躇数秒,自觉胜券在握,也就笑了笑:“被这幅画勾去心魂的人可真不少。”

    安清夜倚在木柱上,冲弥川微微摇头,大约是想要阻止她。

    弥川却示意他放心。她慢慢走近画卷,俯下身,看着画中美人碧蓝的眸子,娇俏的笑靥,以及漫天的樱花花雨,忽然喃喃道:“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除了仇恨,还有坚持。”

    “炎龙”闻言怔了怔:“什么?”

    弥川抬起头,冲“炎龙”嫣然一笑:“你想要吗?独孤谨的坚持。”

    “炎龙”触到弥川含义不明的笑意,心下忽然觉得不安。

    “仇恨和坚持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可是要毁灭它们也很简单,只要一点点的……柔软。”

    弥川轻声说完,趁对方不注意,将画扯了过去,和自己手中的经卷一起,扔向了案桌上的油灯火焰!

    “炎龙”阻止不及,反倒放手,戏谑一笑:“你以为火能烧得了这画?”

    弥川却不理会她,而是大喊一声:“小淘仔!”

    嗖的一声,小淘仔抱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奔向火光,用力一掷,将那颗大石榴一同扔进了火光中。

    轰——

    火焰蹿起足有一丈高,画卷、经文、明灯都被湮没在火舌之中,顷刻间便消失了。

    “炎龙”愣了一秒,旋即暴怒,明丽的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你敢!”

    她毫不犹豫地将积蓄的力量结成了掌印。在她蓄势待发之际,安清夜挣扎着扑上去,将弥川扑倒在地,两人滚在一边。

    然而那股巨大的力量却尾随而至!弥川最后一眼,只看见安清夜关切的眼神,那一瞬间,她忽然间不再恐惧,只是安心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疼痛。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不来。

    弥川睁开眼睛,只见那团火焰直直地扑向了“炎龙”,替他们挡开了那最后一击。

    她在火光之中看见了异族少女的身影。丹若笑得明媚,轻声说:“你知道吗?若是那一晚,他带我走……我会愿意放弃一切。”

    弥川看着她,那双碧蓝的眸子如此清澈,仿佛水晶一般。她相信异族少女,可心底却愈发酸痛,为命运的不公,为他们各自心中的家国,和彼此骄傲的坚持。

    弥川拼命点头:“我知道的。”

    火光渐渐消失,“炎龙”的身影亦不见了,不知是被烧成了灰,还是逃走了。

    屋内只剩他们两人,弥川被安清夜压得喘不过气来。

    两人彼此间脸的距离不到一寸,狼狈不堪。

    然而他们却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相依为命又能侥幸活下去的感觉,真是愉悦至极。

    六

    安清夜躺在床上,神色有些郁郁。

    倒是弥川不住安慰他:“你不就是被一个女人打败了嘛,没什么的啦!”

    英俊的老板使劲瞪她,嘴硬强辩:“我是一个不小心!不然怎么会输给她?”

    “好吧好吧,那你休息吧。”弥川放下白粥,“饿了再喝。”

    “等等,你还没告诉我最后是怎么回事。”安清夜胸口受了伤,语气愈发像个小孩子。

    弥川无奈又坐下,抿了抿唇,强迫自己告诉安清夜这个结局:“你知道为什么独孤谨要杀了丹若吗?”

    安清夜凝神倾听。

    “丹若远嫁中原之前,早已想好了为族人复仇的计划。她特意引来马贼,独孤谨因为护卫她而受伤,她便趁机在他身上下了血咒。”

    “安息国的血咒极为狠毒,施咒者以自身鲜血为引,将其埋入对方心胸。若是不发动,则毫无异样;一旦发动,她便可命令独孤谨做任何事。事成之后,施咒者会心力交瘁而亡,而独孤谨却会安然无恙,只是全然记不起自己做过什么。”

    弥川顿了顿。她在那幅独孤谨亲笔所画的画卷上,“读到”了故事的真相,也不由得感慨丹若筹划之缜密,乃至狠毒。

    “她要在皇帝迎娶自己的那一刻,让独孤谨将手中长剑刺入皇帝的喉咙。如此,在她身亡后,独孤谨弑君之名一旦落实,将百口莫辩。且他又手握重兵,势必不会坐以待毙,若是和保皇派一决生死,中原立刻会四分五裂,安息的国恨家仇也能得报。”

    安清夜闭了闭眼睛,轻叹说:“果然是毒计。”

    “可惜……独孤谨发现了自己身上的血咒。”弥川轻声说,“血咒极其难解,即便施咒者被杀,咒力犹存;哪怕是独孤瑾也死了,施咒者的灵魂依旧可以操纵咒语。无奈之下,独孤瑾便用了术士想出的极其残酷的解咒之法。”

    那个晚上,他持剑站在她面前,未等她说出一个字,便稳稳将剑尖刺进了她的胸膛。

    她倒下的时候,眼神中还带着憧憬和欢喜——她以为,他是来接她一道离开的,远离那些国恨家仇,再也不回来。

    可原来不是。

    丹若用尽全身力气,想要说什么,可那口气息很快便散了,她只吐出两个字:“不是……”

    他看着她软软卧倒的身影,心底不是不明白她想说什么,可他只是冷冷地看着,说了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信。”

    身边的术士们开始咛诵咒语,将她的魂魄拘禁在画卷之中。从此她将被镇压在齐云塔下,日日受明火灼烤之苦,再无余力控制血咒。

    独孤谨漠然地从血泊中拾起那一枚石榴果,植入白马寺庭院中,做完这一切,才从容地踏入禅房。

    桌上早已放置着纸和笔,却又极突兀地,还放着一把银质小刀。

    他并未皱眉,径直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一滴滴落下,宛如溪流,淌入砚台中。

    他开始誊写经文,笔笔赤红,直到耗尽最后一滴心血,倒在案桌之上……

    “用这种解咒之法,独孤谨所受的痛楚更甚于丹若。他的每一寸灵魂血肉,从此都附在经纸中。”安清夜感慨道,“齐云塔下她若有异动,白马传灯,石榴结果为讯,后人便会焚经镇魔。分筋拆肉之痛,他对自己狠绝,远胜于对她……”

    “他本可以带她离开的……”弥川轻声说,“结局不必如此惨烈。”

    安清夜微微眯起眼睛,低声说:“不……他不信,是因为这一把太大,他赌不起。”

    白马寺,齐云塔。

    她的魂魄被锁明灯画卷之中,日日夜夜受折磨灼烧,不得解脱。

    是啊,隔了国恨家仇,他们各自机关算尽,看似是他棋高一着。

    可千年后转身,却原来,他亦死生不能。

    他明明知道经卷、明灯、画卷三者一起被焚,才能彻底消除血咒,却宁愿忍受千年的折磨。或许他是知道,只有这样,他和她,才能在这世上,多存留一丝痕迹吧。

    屋内静静的,两人沉默了良久,弥川才缓过神记起另一件事。

    “炎龙……她到底是什么人?”她踌躇了一下,递了一张纸给安清夜,“后来你晕过去后,我发现她留了一张纸给你。”

    安清夜接过来,打开,只见上边只有简短的一行字:“峨眉金顶,空怀若谷。”

    他看完,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尾戒:“呵,炎龙……樱虞……老朋友了。”

    “她叫樱虞?”弥川好奇地问,“你们早就认识?”

    “摄魂自古以来就有两宗,严宗恪守戒律,若是被摄魂者不愿意,一般情况下绝不强迫;而密宗……崇尚力量,他们认为被摄者越是反抗,能汲取的力量便愈强。”

    “你是严宗?”弥川试探着问,“……她是密宗?”

    安清夜淡淡地笑了笑,眼神却略显苍凉:“严、密之争,只怕又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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