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重生之旅-金顶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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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会员卡号是0024,林弥川。”

    “你好,请问你想预订哪里的客栈呢?”

    “峨眉山,金顶。”

    “……抱歉,亨特’S驴友客栈在四川峨眉山的分店暂时不对外开放。”

    林弥川挂掉电话,低头又看了看手中那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位年轻的母亲,或许是因为刚刚生完孩子,她显得十分疲倦,抱着眼睛都没睁开的婴儿,欣慰地低头微笑着。弥川触摸着照片,能“看到”年轻的母亲无力地松开手,目光眷恋,直至……慢慢黯去。

    弥川又一次翻过照片,其背面是一行清隽的行书:

    吾儿清夜。

    一

    林弥川坐在峨眉山索道上,晃晃悠悠的车厢里正播放着广播:

    “……昨天傍晚五时左右,一名游客从峨眉山金顶失足坠下。经景区管理处确认,该游客全身多处骨折,造成重伤,目前已被紧急送入医院……”

    算算看,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十四个摔下去的游客了吧?

    弥川抓抓头发,出了这么多事故,怎么游客们还是这么趋之若鹜呢?不过同在一个车厢里的年轻人很快解答了她的疑惑,对方眉飞色舞地说着:“只要能看到佛光,这次来就值了!”

    下了索道就是峨眉山金顶。比起酷暑的山下,山顶如同清凉世界。三座金碧辉煌的寺庙傲然伫立,落日余晖从天际洒落,四面普贤大佛在阳光下粲然夺目,信徒们跪倒在蒲垫上,拖出虔诚的长影。

    弥川站在石壁边,只见天空碧蓝,浩瀚云海将山峦重重包裹起来,恍若仙境。金顶下有块凸起的岩石,便是传说中的“舍身崖”。

    美景在前,她却没什么心思欣赏。就在一个星期前,她收到了那张照片,也第一次知道了安清夜的母亲在生完他后去世了。

    弥川试着同安清夜联系,发短信,打电话,他却从未回复,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安清夜异常冷淡的态度让弥川隐隐有些不安。在洛阳,他偶然间提过摄魂一派的严、密宗之争,她并不清楚其间究竟有什么纠纷,却还记得樱虞留下的那张纸条:峨眉金顶,空怀若谷。一咬牙,她索性订了机票直飞四川。

    可峨眉山这样大,要怎样才能找到他呢?

    正在怔忡间,弥川忽然听到有人惊呼:“那……那是佛光?”

    天气晴朗的下午三到四点,果然是最易出现佛光的时候。

    弥川一抬头,只见云霭中的金光正由弱变强,这乍现的彩色光环,恍如佛祖眉心射出的光芒,将云海晕染成温柔的琥珀色,令人心驰神摇。喧哗的金顶渐渐安静下来,人人都为眼前的奇景折服,连呼吸都一再地放轻,仿佛是害怕打扰了这片刻的安宁。

    而舍身崖边,一个年轻人正往前迈出最后一步。

    眼看那人要坠下悬崖,弥川一个激灵,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抓住了那人的衣服,大声叫嚷:“你要干什么?!”

    年轻人一时间站立不稳,往后扑倒在地。弥川被他压在身下,犹自拉着他的手臂,死不放手。

    年轻人一翻身坐起来,对她怒目而视:“为什么拉住我?”

    “你好端端寻什么死?”弥川抹了把汗,苦口婆心道,“这么年轻,别想不开呀!”

    游客们发现这边的情况都围拢了过来,纷纷指责年轻人“自杀”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同时对见义勇为的小姑娘林弥川进行了热烈赞扬。

    人群围得像是铁桶一样,看这个样子,他是不可能再跳第二次了。弥川略略放心,这才觉得腿有点疼。因为上山时只穿着短裤T恤,刚才猛地一扑,膝盖上的皮全蹭破了,动一动就钻心地疼。

    真是倒霉!她正在纠结怎么站起来,忽然脖子后边一紧,有人一把拎她起来,声音沉沉:“你来这里干什么?”

    “安清夜!”

    只听声音就知道是他!

    弥川回过头,唇角的笑尚未绽开,就对上安清夜黝黑无澜的双眸,其中甚至隐含着一丝怒意,他清俊的面容也因此而显得愈发紧绷。

    “我……我来找你。”弥川从未见他发过脾气,此时不知所措得有点结巴了,“你……这些天……在干吗?”

    安清夜一言不发地将她扶到一边,从背包里掏出一瓶纯净水替她洗伤口,脸色暗沉,拿手帕替她把伤口包扎起来后,才说:“好了。”

    话音未落,小淘仔嗖的一声跳到他肩头上,亲热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对着小淘仔,安清夜脸上倒多了一丝温柔的笑意。他摸了摸它的脑袋,转而对林弥川说:“趁索道还没停开,赶紧下山去找住的地方。”

    弥川一把拽住他:“喂!你这就不管我了?”

    他却将小龙猫捧起来,送回弥川怀里,冷淡地说:“我可没让你来峨眉山。”

    “我担心你啊!”弥川迫不及待地说,“有人寄了照片给我……”说着她将那张旧照片掏了出来。

    目光触到那张照片,安清夜的眸色倏然间变得锋锐如利刀:“谁寄给你的?”

    “我不知道。”弥川低声说,“安清夜,你妈妈她……”

    她话音未落,就见安清夜修长的指尖竟绽开了一朵明艳的火光,那张照片刹那间就被点燃,旋即被烧毁了!

    弥川见状气得直跳脚:“要不是关心你,我会千里迢迢跑来找你吗?!”

    不过再怎么跳怎么嚷都没用,安清夜看都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天色越来越黑,游客们渐渐散去,弥川瘸着一条腿,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走去。还没走出几步,就看见大佛下边的台阶上,有一个异常孤寂的身影落寞地坐着。

    “哎?你怎么还在呢?”弥川停下脚步。

    正是刚才要自杀的年轻人,他头埋在了双膝间,一动不动,良久才闷声说:“刚才你为什么要拉住我?”

    弥川本就一肚子的气,声音顿时高了八度:“那你再去死啊!你倒是去啊!”

    他也气急:“谁说我是要去死了?”

    弥川借着初升的月光打量他。咦?下午没有注意到,其实这是一个五官精致的少年呢!看样子和自己差不多大,身材消瘦,白净斯文,一双眼睛像孩童的一般,尤为澄澈。她好奇地坐了下来:“那你是要干吗?”

    他答得生硬:“关你什么事?”

    林弥川同学最大的优点是百折不挠:“你叫什么?”

    “明予。”

    “多大啦?”

    他低着头不回答,侧脸看上去似乎有些茫然。

    弥川伸手推了推他的胳膊:“喂。”

    一触之间,她忽然察觉出一丝异样。

    明予毫无知觉,微微仰着头,月光令他白皙的脸庞显得无比柔和:“我不告诉你。”

    “明予,不打不相识嘛……”弥川讪笑道,离他更近了一些。

    这一次,明予并没有躲开,只是抬眸看了她一眼。

    而山顶上方忽然悠悠地传来了清冷的声音:“天都黑了,你和一只魍魉要待到什么时候?”

    二

    安清夜从山石后走出来,一伸手,将林弥川扯到自己身后。

    弥川踮起脚尖,探过安清夜肩膀上下打量明予:“魍魉……是什么?”

    “山川精怪灵气凝成的精魄,就是魍魉。”安清夜站在弥川身前,身形修长挺拔,神色却带着一丝冰冷。

    弥川看着明秀的少年,倒抽一口冷气:“……你不是人?”

    少年抿着唇,定定地看着弥川,仿佛因为她的话受到了伤害,一句话都不说。

    安清夜冷笑,拖了林弥川就走。

    “哎,去哪里?”

    “客栈。不然你想在金顶上过夜?”

    “等等。”弥川踌躇了一会儿,“带上明予吧,他一个人很可怜。”

    弥川一回头,哪里还有少年的身影?!真……真的是鬼?她陡然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安清夜却笑了笑,指着周围星星点点的,像是萤火虫一般的光亮说:“到了定昏时刻,魍魉都会化为精魂,日出才能凝成人身。”

    原来如此。

    弥川想了想,站定,悄声问:“明予,你还在吗?”

    风声轻响,仿佛是少年在回答她。

    “那你跟着我们一起走吧,一个人在这里多孤单啊。”

    风声略急,像是孩子得了糖果,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安清夜拖着弥川走了两步,发现了异样:“还能走吗?”

    “能。”弥川逞强地笑了一下。

    安清夜沉默了片刻,蹲下来,语气透着无奈:“算了,我来背你。”

    山道拐了弯,已经能看到山间那一点带了暖意的橘色灯光了。弥川趴在安清夜背上,看见他的影子拖在山间小路上,前所未有的孤寂。可转念一想,他至少还有旅馆,还有朋友,于是自言自语道:“明予……也挺可怜的呢。”

    山间吹来一阵微风,不知是不是弥川的错觉,她忽然觉得,那些萤火般的光亮,正环绕着自己,愈发璀璨起来。

    到了旅馆后,弥川如同往常一般,给小淘仔准备了一大堆玉米肠。

    弥川坐在露台上,饶有兴趣地追问:“魍魉能活多久呀?一百多岁是不是相当于小孩子?他会法术吗?”

    安清夜裹着珊瑚绒毯专注地看着繁星万点的夜空,大约是把她的话当了耳旁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和他很熟吗?”

    “没有啦……”

    安清夜显然不想提起明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极突兀地说:“林弥川,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出现了,你就当这几个月的时间自己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吧。”

    弥川愕然:“啊?”

    “随口说说。”他轻声笑了笑,“这个世界上,再稀奇古怪的事,也会有完结的一天。”

    “那我们也总是好朋友啊,你可不能再人间蒸发了。”弥川裹着毯子坐起来。

    安清夜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手捧着热茶,低头不语。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淡淡地说:“我从没见过我的妈妈。”

    弥川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照片里的真是你妈妈?”

    她与他认识这么久,生死攸关的时刻,她可以全然相信他,却从未听他说起过自己的事情。

    “她生下我没多久就去世了。”他的呼吸轻缓,“如果可以,我想见见她。”

    这样伤感的侧影,微微垂下的眼眸,忽然间和她记忆中那个平时嬉笑怒骂,危机时杀伐果决的安清夜不一样了。良久,弥川放下毯子,静悄悄地走到安清夜身边。

    他闭着眼睛,蹙着眉头,不像往常那样清淡从容,显得心事重重。

    弥川俯下身,借着那一点星光,伸出手指,轻轻地拂在他的眉心。

    安清夜似是睡着了,并未察觉。他的肌肤温热,秀长的睫毛一颤,仿佛是一根琴弦,弹在了弥川心间。

    第二天一早,弥川在自己的房间醒过来。峨眉山间薄雾轻岚,宛如一幅水墨山水。

    她在窗边看了许久,忽然听到客厅里隐隐有争执的声音。她跑出门外,却见客厅里气氛紧张,安清夜和明予面对面站着,像是在对峙。

    “喂,你化出人形啦?”弥川笑眯眯的,想要伸手去摸摸明予的脸颊。

    明予的个子足足比弥川高出一个半头,却听话地低下头,任由她的掌心拂上自己的脸颊。

    安清夜挥开弥川的手,若无其事地轻咳一声:“刚才你说的,我不同意。”

    “你不是生意人吗?”明予急了,“这么好的买卖,为什么不做?”

    弥川狐疑地看看两人:“你们要做什么买卖?”

    明予转头看向她,替她理了理头发,神色温柔:“我想让他帮我想办法凝成实体,这样每晚就不会化成精魂了。”

    “为什么?”

    安清夜不屑地撇开眼神,自顾自坐下了。

    明予的神色有些扭捏:“变成人,才能堂堂正正地喜欢别人。”

    弥川好奇道:“你喜欢谁?”

    明予脸颊微红,眸色是温柔的琥珀色,他轻轻地说:“你。”

    客厅里同时有两人倒吸一口凉气,小淘仔吓得从弥川肩膀上滚了下来。

    “我、我?”

    “是呀!弥川,你是唯一一个……不嫌弃我是鬼怪魍魉的人!”明予坚定地说,“为了你,我也要努力变成人!”

    这……这也太直接了吧?

    弥川刷的一下红了脸,下意识地转头看看安清夜。

    安清夜黑了脸,冷哼了一声。

    “只要你能帮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明予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看着安清夜,“你开个价吧!”

    “我开的价,你付得起吗?”安清夜薄唇轻抿,黑眸中有一丝亮色闪过,“再说你一个小屁孩,懂什么喜不喜欢了。”

    “我一百三十一岁了!”明予涨红了脸,白玉般的脸上蕴着一层蔷薇粉,说着拎起脚边的袋子,一股脑儿塞在安清夜怀里,“这些东西够不够?”

    弥川凑过去随意掏了一把,就拿出了一只翡翠如意和一尊白玉观音。

    事物触手冰凉,哪怕在鉴定方面并未入门,弥川也知道这东西年代久远,玉料上乘,做工极佳。“你从哪里弄来的?”

    “山谷里捡来的。”明予抓抓头发,嘿嘿地笑了笑。

    “捡来的?是从山谷中那些坟墓里挖出来的吧。”安清夜淡淡地瞥了明予一眼,将袋子放在桌子上,“不义之财我不要。”

    弥川闻言吓了一跳,看见明予并不否认,忍不住说:“你赶紧送回去。你想要变成人形,我们一起想办法,盗墓的事可别做了。”

    因是“心上人”开口,明予委屈地嘟着嘴,拖拉着脚步就出去了。

    晨曦微露,弥川吸了一口山间的空气,转而讨好地对安清夜说:“真的没办法帮帮他吗?”

    安清夜明秀狭长的凤目末梢微挑,淡淡地说:“我只收妖怪,不帮妖怪。”

    “他又不是妖怪。”弥川晃了晃他的手臂,“你到底帮不帮?”

    “你喜欢他?”安清夜眼睛一眯,语气不善,直接问道。

    “噗——”弥川差点喷了,“一百多岁的魍魉,不就像十岁的孩子一样吗?我……我怎么会喜欢一个孩子?”

    安清夜重新垂下眸子,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三

    明予下午回来的时候,弥川正坐在大堂的休息区里看新闻。

    金顶上又有一个人坠落悬崖,幸而这次是被石壁中探出的松树给挂住了,救援队好不容易才把他救起来。这位幸运的大叔吓得面如土色,对着镜头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画面里记者提问道:“您为什么要轻生呢?”

    “我……我没有。”大叔裹着毯子犹自瑟瑟发抖,“是佛光……我看见佛光里真的有菩萨,是他……让我、让我跨出去的。”

    弥川坐在明予身边,侧头问他:“你昨天为什么要跳崖?也是看到佛光了吗?”

    明予动了动身子,有些不安。

    弥川手边是一本翻开的《峨眉山传说》。“书上说,真正看见佛光的人,会看到自己出现在云层中,且栩栩如生,于是一时间受到诱惑,就往前走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明予转开视线,不置可否,却问道:“他答应帮我了吗?”

    “我们都在帮你想办法呢。”弥川安慰他。

    这时安清夜慢慢从前院踱步出来:“办法也不是没有。”

    明予听了眼前一亮:“什么办法?”

    安清夜轻轻转着自己小指上的银戒指,平静地问:“你能承受痛苦吗?”

    “能啊!”明予年轻的脸上满是蓬勃的朝气,他迫不及待地说,“粉身碎骨我也不害怕,只要你能让我变成真正的人。”

    安清夜依旧似笑非笑,眼神似是在看一个孩子:“肉身上的痛楚并不可怕。等你真正变成了人,就会发现,那才是真正的……痛苦。”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弥川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神情中有微微的黯然,他又变得让自己看不透了……弥川沉默,或许还是因为他妈妈的事?

    “……定昏时刻,当你化为精魄的时候,你要集中全部意念,让你的每一丝精魄都通过戒身。”安清夜淡淡地对他们讲解道,“若不出意外,你会觉得如烈火灼烧般的疼痛,但是戒指本身能让你的精魄凝聚起来——煅烧之后,你就能拥有初生的人类魂魄了。”

    “这方法管用吗?”弥川有些怀疑。

    “是古法,信不信随你们。”安清夜站起身,目光没有片刻的停留。

    “我愿意试一试。”明予表情稚嫩,语气却极为坚决。

    “那好,定昏时分,舍身崖见。”

    安清夜之后一直都没有露面。

    弥川和明予两人一直在舍身崖巨岩上等着。山顶寒风猎猎,弥川紧紧裹着冲锋衣,眼看天色渐暗,安清夜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天边的星子一颗颗亮了起来。

    弥川看看时间:“差不多到了。”

    安清夜走到他们面前,伸手摘下尾指上的银戒,放在了岩石上,轻声说:“马上开始了。”

    明予紧抿着唇,看得出他极为紧张,但他却倔强地咬着唇,望了弥川一眼。

    那一眼里,有义无反顾,也有满心渴求。

    他……真的只是一个孩子呀!弥川走过去,拍拍他的脑袋:“别怕,就算是疼,忍一忍也过去了。”

    明予纤细修长的身影化成荧光般的星星点点,像一束笔直的光粒带,钻进了小小的戒身中。而安清夜肃然地坐在戒指旁边,结成无畏手印,双眸紧闭,低声念着咒语。

    良久,只有风声如刀,自耳边掠过。弥川连大气都不敢喘,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一人一戒,直到安清夜如释重负地站起来,重新将戒指收了起来。

    “这就完了?”弥川愕然,从他手里接过了戒指,仔细查看,“明予呢?已经凝魂了?”

    安清夜并不看她,只平静地说:“我说过,魍魉不是人,我从不帮妖。”

    弥川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他因为冷淡而显得愈发残酷的侧脸,花了许多力气,才想明白:“你是把他封印在戒指里了?”

    安清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走吧,先回客栈去。”

    弥川的眼神有片刻涣散,仿佛不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他从来都是嘴硬心软,何曾变得这么陌生?明予……即便是魍魉,但山间一只小妖,却也从未害人啊!

    “你疯了吗?”弥川踏前一步,愤怒地指着他,“他是魍魉又怎样?相煎何太急,你……你难道不也是吗?!”

    四

    安清夜停下脚步,问:“你说什么?”

    他的语气轻缓,连神色都毫无异常,可弥川与他认识至今,却明白,他是真的动怒了。

    弥川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我没说错!你和明予一样,让人读不出任何过往的讯息——只有鬼怪魍魉才能做到,是不是?”

    安清夜垂眸看着她,素日里温柔的双眸此刻已经成为冷硬的铁灰色。他沉默了许久,才说:“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昨天见到明予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后来问了他,才知道你们与生俱来就会一种‘空怀若谷’的秘术。”弥川愤怒地扬起头,口不择言道,“我知道你一直瞒着所有人,甚至关照明予也不要说。可你呢?你为了这点肮脏的小秘密,竟然这样害人——”

    想起明予清澈的眸子、无辜而灿烂的笑容,弥川忽然有些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她转开脸,匆匆擦了擦眼泪,重新抬起头,强硬地说:“你把他放出来!”

    “戒指不是在你手里吗?有本事你就把他放出来吧。”安清夜倏尔一笑,语气愈发冷淡,“林弥川,你真以为他是一只懵懂无辜的小妖?”

    “他是不是懵懂无辜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卑鄙无耻!”

    安清夜不怒反笑:“林弥川,你说够了没有?”

    “远远没说够呢。”另一道娇媚清脆的声音此刻从天边落下来,“小姑娘,安清夜卑鄙无耻,你到现在才知道?”

    樱虞自树影深处一步步地走来,月光下,她五官明艳,笑意深深:“幸好我来得不晚。小姑娘,你把戒指给我,我帮你将那只小妖放出来。”

    弥川掌心中握着那只戒指,表情有片刻的犹豫。

    樱虞看在眼里,也不催她,只是轻轻一笑:“安清夜狡猾奸诈,骗了你这么久,你现在发现,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乖,听我的,把戒指扔过来。”

    “他狡猾奸诈,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弥川咬牙道。

    安清夜此刻见到樱虞,冷笑一声:“果然是你寄的照片。”

    樱虞低下头,掩唇一笑间风情无限:“寄给这个小姑娘看看,让她知道你的真面目。”

    “什么真面目?”弥川踌躇着看了安清夜一眼,轻声问。

    “弑母啊!”樱虞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句话,如同珠玉轻响,“他呀,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学会吞噬母亲的精魄了,不然,如何能做到严宗宗主?”

    她话音未落,亦不见安清夜如何动作,却见他手中一团巨大的火光,绽放如鸢尾花,迅捷无匹地射向了樱虞。

    樱虞忙不迭地避开,却咯咯一笑:“怎么?在心上人面前被揭穿了真面目,恼羞成怒了?”她躲在巨石之后,声音依旧动听,“小姑娘,这样的人,你还敢跟着他吗?”

    一字一句,弥川听在耳中,却仿佛没有听懂,只是怔怔地回望着安清夜。

    安清夜侧头看了她一眼,似是伤痛,又仿佛是绝望,却很快倔强地错开目光,竟不出一言辩解。

    弥川只觉得浑身发冷。她想起那张照片,年轻而疲惫的母亲渐渐软倒的身影,婴儿的眼神倒是愈发晶亮……原来是这样……他真的,曾经弑母!

    黑暗中,安清夜的身形疾如闪电,几个起跃就站到了弥川身边,语速急快:“把戒指还给我。”

    弥川却下意识地将戒指藏在了身后。

    樱虞从巨石后走出来,身影灵动,只是那一双眼眸竟红如滴血,定定望向弥川,声轻柔媚:“你不听我的话吗?”

    听话吗?

    他……真的不是好人吗?

    只是因为这一瞬间的迟疑,弥川已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目光吸引过去。忽然间,她只觉得自己浑身如同躺在云絮中,飘飘荡荡的,说不出的舒坦……只有掌心一点在灼烧,像是有人将烙铁放在了肌肤上。她迷迷糊糊地信手一甩,就想把那个东西扔出去。

    嗖——

    一道银色的光亮划破长空。

    两道身影如同流星尾翼,几乎同时掠向那枚小小的戒指。

    安清夜的身法更快一些。他伸出手,几乎要触到戒指的时候,那枚戒指却忽然轻轻一折,往一侧滑开了。

    樱虞早有准备,轻巧地一翻身,便将戒指接在了手中。

    掌心甫一接触到那枚银戒,樱虞便站定了身子,轻轻感慨道:“摄魂之戒为你们严宗所获,已经整整一百年了。今天,终于重回密宗。”她冲着刚刚清醒过来的弥川轻轻一笑,“多谢你了,小姑娘。他若不是因为你心神大乱,我又岂能这么轻松地拿回戒指?”

    安清夜身子还在半空,却凭空一转,劈手便是极猛烈的手刀。

    樱虞后退数步,勉力接了下来,却已无心恋战。她双手结成半圆,口中低低念诵,银戒中便倾倒下一道银色流光。

    那道银光渐渐化成薄薄的一道人形,在月光下由淡及浓,直到那人呻吟一声:“好痛……”

    是明予。

    半空中传来樱虞最后的话语:“这魍魉我要也无用,就当是回礼,把这个傻小子还给你吧。”

    弥川惊喜交加,跑到明予身边蹲下:“明予,你没事吧?”

    明予就像是那只刚刚幻化出双腿的小美人鱼一样,满脸的痛楚,表情扭曲,躺在地上,不由自主地痉挛颤抖,隔了许久才缓过来,看清是弥川,就一把抱住她,低声:“我又能见到你了!那里好黑……痛……”

    语气中满是后怕与庆幸,一听便知是真的吃了苦头的,弥川替他擦擦额角的冷汗,低声安慰道:“没事了。”

    “你在戒身中,可曾想起过自己是如何幻化成佛光,引诱游客失足坠落悬崖的事吗?那些坠下悬崖的无辜路人,跌下之时,也是这般粉身碎骨之痛。”安清夜失了戒指,此刻追之不及,目光冷如严霜,指风如刀,已经逼近明予的喉间,“你串通樱虞,将我引入这局中,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什么?”弥川怔怔地放开了明予,“明予,你究竟做了什么?”

    明予一脸局促,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低声说:“是有一位大姐姐来找我,她说,只要我能幻化成佛光,她就能帮我实现愿望。”

    “你——”弥川倏然站起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忽然明白了,这真的是樱虞早就算计好的。

    如果明予不曾有意接近,自己绝不会开口去求安清夜,安清夜又怎么会拿出那枚戒指呢?他之前说,“你真以为他是一只懵懂无辜的小妖?”原来也是为此。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明予吓得声音都变成了哭腔,“我只骗了一个人,就是今天下午挂在松树上的那位大叔,别的不是我干的!”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弥川冷了眉眼。

    “下午的时候,我以为你们不肯帮我,她恰好找来,说是只要我肯帮忙,她就帮我化成人形。”

    “于是你就化成了佛光,引诱游人坠下悬崖?”

    “真的就这么一次。”明予哭丧着脸说,“那位大叔刚摔下去,我就觉得不对,还化成了清风,把他托到了松树上……”

    弥川的大脑中却轰的一声炸开了!

    她急切地转身回望,却早已不见了安清夜的身影。她有些麻木地后退数步,声音低涩:“那个大姐姐……还和你说了什么?”

    “她还问我为什么要当人,难道不怕痛吗?我就说我不怕,痛又不是死。我不是女孩子,将来生孩子也不会散魂。”

    “什么散魂?”弥川问出口的时候,声音近乎颤抖。

    “魍魉化作女子,如果生下孩子,精魂就会化开。孩子一出生,母亲就死啦。”明予解释道,“所以那些魍魉化作的母亲,下决心生孩子的时候,真的很伟大。喏,就像安清夜的妈妈一样。”

    “这么说……不是孩子杀了母亲?”

    明予一脸不解:“孩子怎么会杀母亲呢?那是母亲心甘情愿的啊……”

    舍身崖上静悄悄的,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弥川却回忆起自己刚才在愤怒间指责他的一切……她说他是妖魔鬼怪,她指责他滥杀无辜,她轻易揭开他心底最痛的伤疤,甚至因为旁人的闲言碎语就认定他弑母——难道这些,就是他们出生入死所积累起的、本该生死不渝的信任吗?!

    这样的错误,她又该拿什么来补救?

    五

    树影婆娑,夏虫低鸣。林弥川赶回客栈的时候,安清夜正准备出门。

    “你要去哪里?”弥川站在他面前,强迫自己开口,仿佛生怕自己错过这一秒,所有的勇气便都流逝了。

    “我说我要去哪里,你会相信吗?”安清夜冷淡至极地勾了勾唇角,“林小姐,我想,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就此结束吧。”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弥川语无伦次地解释道,“真的对不起。我会帮你把戒指找回来的,我和你一起去。”

    安清夜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小小的脸庞涨得通红,因为无措,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独来独往摄魂十几年,第一次找到这样一个人,可以肆无忌惮地玩笑,也可以毫无顾忌地生死与共。可她却并不信任自己,至少,她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信任自己。

    安清夜的神色终于渐渐转为温柔,与她对视,轻轻叹了口气:“弥川,樱虞本就擅长迷惑,你中了圈套是正常的。戒指丢了也没关系,我会找回来。”他顿了顿,“其实我并没有要封印明予的意思,只是想借机逼问他有没有见过樱虞。是你太急,总以为我要害人……刚才,你若是能坚定地相信我,她便一点机会都没有,你懂吗?”

    他伸出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弥川,你还记得昨晚我对你说的话吗?假如有一天,我忽然消失了,你就当作……做了一个冗长而古怪的梦吧。”

    弥川的眼泪一串串落下来,滚烫滚烫的,沾湿他的手背。

    可她什么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她的错啊。

    她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黑暗中,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他将自己接到客栈。

    月明星稀,他蹲下去,仔细查看她血肉模糊的膝盖:“还能走吗?”

    “能。”她咬牙逞强。

    他仔细查看她的表情,目光从冷厉到柔软,终于笑了:“算了,我背你。”

    那个寂静的夜里,身畔是明予的精魂化成的点点晶亮,微微能照亮脚下的路。弥川并不确切地知道前路究竟在什么地方,却能感知到他宽阔而温暖的后背。

    他们彼此虽没有说话,她却觉得无比的安心。

    可是现在,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从此以后,或许所有的路,都要她一个人摸索。

    她一个人不知在空荡荡的客栈里站了多久。

    天边的星子由暗变明,云絮轻飘飘地拂过,忽然有人悄声说:“弥川……”

    她以为是安清夜,惊喜地回过头,却看见明予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神情怯怯:“你在干什么?我看见安清夜往山下走了。”

    弥川无力地坐到在沙发上,将脸埋在双手之间,什么话都不想说。

    “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明予小心地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对不起。”

    “和你没关系。”弥川勉强笑了笑。

    “我能弥补的。”明予小声却坚定地说,“你告诉我,我能弥补的。”

    或许是看出了她敷衍的神色,明白她并不相信自己的话,明予不由分说将她拖起来,一路奔向舍身崖,指着眼前一片茫茫的黑说:“你看这里。”

    眼前的这一幕,让她僵直如石块,弥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看到过飞机即将着陆时窗外的夜景吗?城市如同一张展开的地图,其上是错综复杂的城市灯海,橘意莹莹,喧闹繁华。

    此刻弥川便看到了千万盏明灯在脚下绽放,就像是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

    可……可这金顶山下,明明是万丈深渊啊!

    “万盏圣灯朝普贤。”明予憧憬地说,“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圣灯吗?”

    “圣灯难道不是一种自然现象吗?像磷火什么的?”

    明予摇头,一字一句地说:“圣灯……真正的圣灯,能让人实现一切心愿。”

    “能帮安清夜找回戒指吗?”

    “我说过,是一切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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