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重生之旅-钱塘铁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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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个瓶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从长沙飞往杭州的航班上,林弥川终于忍不住问。

    安清夜靠在宽敞的座椅里,全程都在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线装古籍,闻言,翻书的手指稍稍顿了顿:“我还不确定。”

    弥川已经将之前发生的事都告诉安清夜了,包括明予为之散魂,以及如何听从魂瓶的话来到了云梦泽。安清夜表情凝肃,听完后斟酌着问:“它为什么会答应你的要求?”

    弥川有些心虚地转开视线,因为她隐瞒下了自己和魂瓶做交易的事:“我也不知道,它突然就和我说话了。”

    安清夜看着她,深邃的黑眸中闪过一丝光亮,他并未追问,而是若有所思地转了话题:“魂瓶的材质特殊,是古代术士专门用以封印凶灵的。随着封印时间渐长,里边的魂魄就会慢慢湮灭。可这个魂魄,历经千年,还能利用云梦泽的巨龙之魂脱身,可见其强悍。”

    弥川闻言不寒而栗,心底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是不是借由自己的手,释放出了什么恶灵?

    “可惜我现在查遍了《摄魂录》,也找不到峨眉深谷中曾经封印着什么恶灵。”安清夜合上书,露出疲惫的神色。

    “有什么能弥补的吗?”弥川心底有些忐忑。

    安清夜没有回答,却转了话题:“你的假期不是还剩两天吗,咱们先去钱塘江看大潮吧?”

    弥川听了一惊,他们刚刚在云梦泽见过滔天怒浪,而且巨龙之威,天地间任何力量应该都难以企及了吧?再者,安清夜的脸上又露出了她熟悉的、某种含义不明的笑。

    “你、你又接了什么业务?”

    安清夜答得似是而非:“再不做生意,地主家也没余粮了呢。”

    十月是杭城最美好的时节之一。柳永的词里说: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钱塘自古繁华。当年金主完颜亮听闻此句,提兵十万便要下江南。弥川去过很多地方,若真要找出一个城市,能似杭州一样温婉秀美,却也极难。

    后日才是八月十八观潮日,弥川和安清夜便住在了杭州的亨特’S客栈。晚饭之后,他们就在龙井村散步。此地以出产名茶龙井闻名,现在并非采茶时节,村庄显得愈发幽静。茶园中细雨娑娑,黛色群山中,一点橘色灯光从一座小宅院里透出来,令人感觉分外温暖。

    安清夜领着弥川去叩门,等了一会儿,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先生过来开了门。借着门口挂着的灯笼散发出的朦胧的光,弥川看到老先生穿着蓝色褂子和宽松的长裤,满头银发,面容清癯。

    老人笑呵呵地将他们迎到了屋子里坐下,端了一壶绿茶和一些茶点上来,然后拿了一个小巧的紫砂茶壶,也坐了下来,优哉游哉地喝起来。安清夜亦岿然不动,品茶赏景,仿佛忘了此行的目的。

    终究还是弥川沉不住气,随口找了一个话题,打破了沉默:“明天我们去哪儿看潮呢?海宁吗?”

    传统上钱塘潮的最佳观赏处是在浙江海宁,因是杭州湾入口,江道顺直处有海天一色的“一线潮”,拦河丁坝处则有汹涌磅礴的“回头潮”……种种特色景观,不一而足。

    安清夜尚未答话,老先生却呵呵地笑了一声。

    安清夜当即转过身,笑问:“老先生,您说哪里看潮才是最佳?”

    “你还真问对人了。”老先生神情笃定,“看潮不用赶去海宁盐官,在这附近就有一处好地方。”

    他的语气愈神秘,弥川愈加心痒,她屏住了呼吸,瞪大眼睛看着老人。

    “杭州自古便属吴越,小姑娘,在这个城市里,你最喜欢哪个故事?”老人却卖了个关子,转了话题。

    弥川想了一会儿……名妓苏小小的故事,抑或是许仙白蛇的相遇?最后她眉梢一扬:“在我心底,最美的并不是故事,而是一句话。”

    老先生“哦”了一声,安清夜也静静听着,明亮的双眸中颇含兴味。

    暮色中开始下起蒙蒙细雨,弥川的声音轻而柔和,她一字一句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二

    这是自古繁华的钱塘吴越之地,最动人、最温柔的话语。

    吴越王钱镠因思念回家探亲的王妃,修书一封,却并不直言思念之情,只婉转道:乡陌间的小花都开了,你也可以慢慢地回来了。

    若是文人雅士,写出这样的话语并不稀奇,语句甚至还能婉转明媚十倍百倍,然而偏偏是钱镠——以帝王之身,后宫佳丽如云,只对王妃这般眷恋不舍,且这位吴越王英武权重,戎马倥偬间,情愫如此,更让人动容。

    许是想不到弥川说了这一句,老先生沉默了片刻,终是淡然道:“那你知道那位王妃最后回去了吗?”

    “自然是回去了。”弥川对那段历史如数家珍,“当时吴越王为了让王妃路途上更舒适些,专程为她修了归程,沿途还修建了栏杆呢。”

    老人不置可否,微微点了点头,转向安清夜:“这次请你们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安清夜星眸中光芒闪动,语气却依然平静:“老先生请说。”

    “吴越王与王妃修书之时正当春季,同年八月十八,钱塘江边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老先生顿了顿,目光望向安清夜。

    年轻人轻轻抚着自己的戒指,悠悠地说道:“三千强弩射海潮。”

    老人的神情蓦然激动起来:“不错。”

    “三千强弩射海潮”的典故弥川也曾听过,当年钱塘大潮导致水患不断,民不聊生,人人都以为是水神发怒,唯有吴越王钱镠凛然不惧,调集三千强兵,以弩箭射向大潮,将水害镇压了下去。

    老人望向窗外密密落下的秋雨,神情渐渐平静下来,缓缓道:“三千强弩射海潮,这件事确实发生过,如今看来,你们可有什么疑问吗?”

    “有啊。”弥川脱口而出,“一般民众若敬鬼神还情有可原,可是吴越王少年英,豪雄才大略,怎么会真的调集弓箭手强射海潮呢?如果是防水患,就应该修筑堤防才对啊。”

    “可是射潮之后,水患的确平息了下来,小姑娘,这又是为什么?巧合吗?”

    弥川讶然,她一直以为这桩典故不过是先人为了宣扬钱王功业刻意渲染的呢。

    老人展开一幅图卷,是明代士人钱策所绘的《钱塘观潮图》。画中的钱塘潮冲起数百丈之高,其迫人之势,望之可怖。

    安清夜低头沉思着看着古画,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过了片刻,他唇角一勾,望向老人:“中国山水画向来意态冲淡闲雅,这画倒真有几分古怪啊。”他顿了顿,指着画中岸堤说,“浪潮这样汹涌高耸,为什么河堤如此矮小?而且为什么岸边之人都面色平静,毫不惧怕呢?除非……”

    “除非他们知道这个浪潮绝不会冲击到岸上。”弥川接口道,“为什么呢?这不合常理呀,即便是今天,每年钱塘海潮都会卷走不少人呢。”

    安清夜抬眸,望向老先生,缓缓地说:“老先生,如果我猜得没错,当年三千强弩射海潮,是钱王布下的法阵,借以除去水患,而法阵所在地,便是你所提到的观潮地。”

    老人也不再卖关子,展开地图,只见杭州湾如同一朵小小的喇叭花,他指着其中某处说:“这里,便是当年钱王射海潮之处,也是观潮的最佳之处——赭山湾!”

    安清夜肃然道:“那么,你找到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老先生眸中光亮闪动,神色激越起来:“先祖吴越王钱镠曾留下祖训,要求后代子孙必要消灭赭山湾被困之龙魂。”

    “又是龙魂?”弥川倒吸一口凉气,“你的先祖钱王和这龙魂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惜用这样强大的法阵将之镇压,且死后还念念不忘?”

    老人微微叹了口气,看着弥川说:“小姑娘,你也觉得‘陌上花开’这个故事动人吧?可你是否知道,钱王修书之后,王妃却再也未回到他身边呢?”

    “啊?”

    “王妃收到信后一路赶回至赭山湾边,被巨龙掀起的巨浪所吞噬,再也没回来啊。”老人叹了口气,“钱王悲恸之下,这才怒射海潮,将龙魂封印。只是法阵的威力虽大,龙魂却并未被消灭。如今千余年过去,我钱氏子孙却无能,一直未曾完成先祖的心愿,湮灭龙魂。如今法阵力量渐弱,巨龙一旦破海重出,后果将不堪设想……”

    弥川闻言打了个寒噤,她看着《钱塘观潮图》,那幅画面刹那间活泛起来,巨浪仿佛迎面而来——这幅景象,似曾相识。

    钱老先生打断了她的思绪,郑重地从怀中掏出一块黑黝黝的事物递给安清夜:“年轻人,你们若替我完成了心愿,我钱氏家族收藏的文物,两位可以任取。至于这铁券,请两位在湮灭龙魂后,将其投入水中,告慰钱氏先祖。”

    “铁券?”安清夜接过来,只觉触手坚硬冰凉,却见那铁券不过手机大小,阳面早已锈蚀不堪,而阴面则刻着“具美留字”四个字。

    “具美是钱镠的字,可见此块铁券真的是他所刻铸,放在今天,其确实价值不菲。”安清夜掂了掂,沉吟道。

    “此物共有两块。当年三千强弩射海潮的时候,龙魂被封,钱王以铁券一块射入海中,宣召天地,以示其威。而这一块,他本想在彻底湮灭龙魂后再投入水中,祭奠王妃,未想……终其一生,也没有机会。”

    “安清夜,怎么这里还有龙魂?”弥川缩了缩肩膀,吞咽下了后半句话。

    “天地之间,龙魂本就不止一个。云梦泽能有,钱塘江也可能有。加上这里潮水浩大,本就是龙魂隐藏之兆。”安清夜揉了揉眉心,径直说出了她心中所想,“你在害怕?”

    云梦泽赤龙之威弥川是见识过的,上次能逃脱已是侥幸,这一次……她可不想再去面对那种天地之威了。

    她口袋里的小淘仔自然无比明了主人的心意,冲着安清夜吱吱地叫了几声,示意自己坚决反对。这小家伙因为上一次假扮成巨龙不甚成功,记恨至今,仍有阴影。

    “弥川,这个龙魂,我们必须找到。”安清夜却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坚定,毫无回转的余地。

    “为什么?”

    “魂瓶取走了云梦泽的龙魂玉石,将来我们若想重新封印它,必得有威力相当的宝物——所以,这钱塘江龙魂玉石,我们非拿不可!”

    三

    翌日一早俩人驱车去萧山,天气倒是难得的晴朗凉爽。弥川坐在副驾驶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扣着安全带,一言不发。停下车等红灯的时候,安清夜看她脸色发白,脸颊上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昨晚失眠了吧?”

    弥川瞟了他一眼,嘟囔道:“明知道是去送死,谁还能高高兴兴的啊?”

    “小淘仔果然是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安清夜安慰一般摸了摸小龙猫胖胖的身子,“吓得一路都在发抖呢。”

    弥川忍不住问:“就算找到了龙魂,我们又应该怎么办呢?”

    安清夜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对了,那块铁券,你能‘看’到什么东西吗?”

    “暂时……还看不到呢。”弥川假作专注地看着掌心中的铁券。

    乌溜溜的铁券其貌不扬,可是当年铸造出这铁券的人,又该是怎样的铁血刚强,却又柔情缱绻呢?正在弥川怔怔地发呆时,车子停了下来,眼前江景开阔,水面却平静无波,并无山雨欲来的气势。

    他们下了车。果然如同老人所说,这里是人烟稀少的观潮处,前边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附近的村民,搬了藤椅,摇着蒲扇,坐在岸边聊天。

    安清夜拉着弥川走过去问:“这里可以看钱塘潮吗?”

    一个老婆婆笑着说:“这地方好,我们年年都在这里看,比电视上都好看呢。”

    “老婆婆,你们离岸边这么近,不会被潮水卷走吗?”弥川探出身,看见潮水在脚下不到半米的位置,轻轻地拍打着岸边。

    “不会的。这钱塘潮卷得再凶,都不会上这岸!”老婆婆十分笃定,“咱们这村子里,几辈几辈看下来了,从来没人被卷进去。”

    热心的村民搬了两把竹椅出来,请两人坐下。弥川又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呀?”

    “赭山湾啊。”老人慢悠悠地摇着扇子,“不过这坝呀,叫做美人坝。”

    “美人坝?”安清夜重复了一遍,望向远方。

    “以前有个皇帝,他的王妃回家探亲,每回经过这里都要登高望海。皇帝可疼这王妃了,为了让她看潮,特意修了那条堤坝。有一次,村民们看到王妃的背影,还以为是天仙下凡呢,从此这里就被叫做美女坝了。”老人眯起眼睛,拿蒲扇指着那长条堤坝。

    果然,那条堤坝修筑得与众不同,与陆地呈九十度,向水面延伸出去,蜿蜿蜒蜒,如同旧时女子的衣带,翩跹细长。

    “这道美人坝神奇着呢,你们站在前边,即便身边是漫天潮水,偏偏也不会被卷走。”老婆婆笑着说,“不过你们头次来,别被海潮吓跑咯。”

    那坝长大约有两三百米,安清夜和弥川走了一半路程时,天色稍稍有了变化。天际远远传来闷雷轰响之声,脚下的土地竟似微微颤抖起来。

    一个念头在脑中海闪过,弥川倏然抓紧了安清夜的手,问:“三千强弩射海潮,是不是一个很厉害的法阵?”

    “是,只有古代帝王才能调动这样的兵力与高明的术士。”

    “和巨龙之威相比又如何?”

    “我查过古书,这是以人力而言,可以克制巨龙的极少的法术之一。”安清夜眸色闪动,似乎猜到了弥川想要说什么。

    “既然能封印巨龙,对于富足四海的帝王来说,进而湮灭之,应该并不是什么难事。”弥川皱眉问,“为什么钱镠不自己动手,偏要把这个难题留给后代呢?”

    话音未落,只见最远处的潮头已经出现,先是白色的一点,旋即放大,汹涌磅礴,如同万马奔腾,迅捷无匹地向岸堤处推进。若说在云梦泽看到的风暴是狂乱凶厉的,那么此处钱塘的潮水却是有序的,稳稳往前推进的,仿佛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奔腾而下,气势慑人。前潮已经击打在美人坝上,轰的一声,激起十数米高的浪头往回扑,而后浪又一波波地涌来,延绵不绝。很快,美人坝已经如同一条水蛇,被钱塘潮水重重包围了。

    弥川与安清夜却惊诧地发现,窄窄的美人坝上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墙壁,将海潮的喧哗和波涛隔在了外边,而他们身上连一滴水都没有溅到。

    “真神奇啊!”弥川忍不住感叹。

    “弥川,如果你是钱镠,你最爱的王妃想要看海潮,你会为她修这条堤坝吗?”安清夜的声音冷静地从滔天水声中插了进来。

    “当然不会啊,这么危险。”弥川脱口而出。

    “我查过资料,钱王妃归乡省亲之处其实并不需要经过这里。”安清夜明秀的双目轻轻眯起来,显得意味深长,“那么,这座坝是用来做什么的呢?王妃明知危险,为什么还要执意看海潮呢?”

    四

    海潮越堆越高,泼洒如雪。

    安清夜的话语一句句钻进弥川耳中:三千弩箭的法阵、巨龙之魂、钱镠王妃……看似一件件清楚的事,其间却又有无数谜团,牵扯不清。

    两人沉默着观潮,没有人注意到,一直不敢探出脑袋来的小淘仔被巨浪的声音所吓,刺溜一下蹿了出来,想沿着美人坝往后边跑。

    只是它用力一跳,竟然将那块铁券也带了出来。铁券落在地上,又反弹起来,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弥川与安清夜见状面面相觑,正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浪头的方向与力度却突然变了。浪潮如同脱缰的野马,开始凶狠地拍打在美人坝上。安清夜拉起弥川就往后跑。而海潮却并不肯轻易放过他们,追着两人的身影,一截截地赶上来。美人坝上原本似乎存在一层无形的结界,此刻却被凶狠的浪潮一层层地拍碎了。而坚固的坝体此刻在巨力作用之下,就像是豆腐砸在地上,立刻支离破碎了。

    他们往前跑一步,身后就有一寸坝体裂开,情况凶险万分。这样危急的时刻,水声、呼啸的风声,几乎刺破了弥川的耳膜。可是另有一个细细的声音,却让她生出几分踌躇,忍不住回头。

    “阿留……阿留……”

    她的脚步只慢了这一下,身后波浪便即刻卷到,像是有一股大力,立刻将她拖入了海潮之中。

    “啊——”尖叫声刚出口,弥川就觉得腰上又被一股轻柔的力量带住,将她往回拉。

    两下相持,她的身体慢慢悬空,被一股透明的潮水包裹起来,如同无形的茧,动弹不得。隔着水帘,弥川看见安清夜的指间散发出一道奇异而坚韧的光亮,拉住自己,在同潮水抗衡。尽管脚下的美人坝已经被尽数冲垮,他却微悬在半空中,不曾放弃。

    弥川身处在水茧中,耳边叫“阿留”的声音愈来愈明显。她大脑急速转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呢?

    所幸她作为历史系学生的素养还在,江浙史的课上老师不是说过吗,吴越王原名钱婆留,婆留……婆留……便是阿留吗?

    弥川万分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想去触摸厚厚的水壁,可好不容易触碰到,指尖却一片冰凉,并无异样。她忽然生出悔意,如果她还有以前的本领,或许就能读懂水中的龙魂在同自己说些什么了。

    “阿留?你是在叫钱镠吗?”她忍着疼,试探着问。

    “你是阿留派来的?”眼前旋转的水壁如同一块屏幕,上边竟显出了一行凸起的字。

    弥川摇头。

    “你从何处拿了铁券?”

    “钱王的三十六代孙……拜托我们来这里……湮灭龙魂……”弥川断断续续地说着,只觉得身后的浪潮又一次激烈涌高,“以报杀妻之仇。”

    “钱王三十六代孙……杀妻之仇?”这行字出来得甚慢,显然是对方有些困惑。

    “如不是你当年大兴水患,卷走王妃,钱王何至于三千强弩射海潮布下法阵,将你困在这里数千年?”

    “哈哈哈哈……”海潮声刹那间仿佛化作了长笑声,就像一个人困苦到了极点,刹那间爆发出来,隐隐竟有一丝绝望。

    狂澜怒卷,黑云压地,弥川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觉得身后拖着自己的力道倏然加大,自己离安清夜也越来越远。

    “安清夜!你走吧!”弥川用力挣了两下。这里不比洞庭湖,当日是魂瓶替他们挡下一击,收服了龙魂,此刻没有三千强弩,几乎没有人力可以与这力量抗衡。

    安清夜兀自站在波涛中,他修长的身影相比起天地之威,显得那样渺小。可他却立得笔直,如同疾风暴雨中的松柏,未能有任何力量能令其摧折。

    “钱王妃,当年钱王三千强弩将你驱逐出吴越国,你可是不甘心,才每年来此,希望有朝一日,他能亲自将你接回身边?”安清夜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传入了波涛深处。

    海浪蓦然静了静。

    弥川从半空中掉落下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钱王妃?龙魂怎么会是钱王妃?莫非,钱王妃被卷入钱塘潮后,魂魄存留至今?

    安清夜凌空跨上数步,稳稳将她接住,伸手揽在她腰间,与她并肩而立。

    碧浪深处,一道纤长优美的身影却闪现出来——那是一条白色的龙影,远远没有云梦泽的赤龙那般巨大,通体雪白,唯有一双眼睛是红色的,仿佛是由天地间的灵气所铸就,竟有一种别样的美丽。

    等到小白龙游近,弥川才发现,它并无真实躯体,更像是用雾气堆成的,举止轻灵,游到安清夜身前盘旋两圈,问道:“你竟然知道我是谁?”

    “人人都以为当年钱王为你射杀海潮,镇压水患。实则,钱王当年以三千强弩法阵封印下的,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因为,王妃你,便是白龙所化!”

    白龙闻言沉默了片刻,扬了扬头:“年轻人,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你愿意听一听我的故事吗?”

    五

    钱镠遇到阿沐的时候,甚至还没有“钱镠”这个名字。那时大家都叫他阿留,婆留。他只是个农户的儿子,家贫如洗,幸而生逢乱世,凭借一身武艺,在唐末的军阀割据中,渐渐崭露头角。

    虽说乱世出豪杰,小小一支武装若要壮大,却也殊为不易。适时,黄巢叛军自北向南而来,阿留麾下不过几百兄弟,却接到上级命令,要阻挡十倍于己的敌人。年轻的绿林统帅纵然有无数计谋可想,却终究苦于无米下炊。

    这一晚,阿留宿在杭州湾附近的一个渔村,除了值夜的士兵,这片滩壁上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苦思良策。再过两日,黄巢的军队便要从海路而来,迎面撞上的话,几乎没有胜算。正烦恼着,却见一个绰约纤细的身影挎着篮子走来,看清眼前的年轻人,才“哎哟”一声,脆脆地叫了声:“官爷。”

    这个少女并不像普通乡间女孩那般怕羞,黑夜之中,一双眸子璨璨的,尤为好看。

    婆留便起身让她:“姑娘深夜行路,该当小心些。”

    少女落落大方地立定,微微歪了脑袋,笑问:“官爷,您是在担心两日后来的黄巢叛军吗?”

    婆留闻言怔了怔,点了点头。

    “那就恭喜官爷啦,马到功成。”少女笑了笑,露出一口细白贝齿。

    “小姑娘懂什么?”婆留失笑,忽然觉得郁闷之际,得这样一个娇俏可爱的少女说话解闷,倒也消弭了不少愁思。

    “你以为我是瞎说吗?官爷你看这天色,远处闷雷隐而不发,已有数日了,这是大风暴的前兆呢。明日黄巢船队行至此处,正好遇上风暴。就算上了岸也能被官爷打得七零八落呢!”少女认真地说,“不信的话,咱们就赌一赌?”

    婆留闻言精神一振,细观天色,果然如少女所说。他不由燃起了几分希望,笑道:“小姑娘,赌什么呢?”

    “你若打输了,我也不好意思要你什么了。你若赢了呢,就……送我十两银子?”少女眉眼弯弯,笑得可爱。

    夜色之中,婆留站起来,他的身形修长,面容黝黑英武,却郑重地与少女击掌立誓,只说了一个字:“好。”

    少女挎着篮子跑远了,他才记得大喊:“喂,姑娘,你叫什么?”

    声音遥遥传回:“阿沐,戴家村,阿沐。”

    一日之后,果然,毫无征兆地,水路掀起飓风暴雨。黄巢军队凌乱登岸,被早已埋伏好的婆留军队打得一败涂地,狼狈败退回北方。婆留一战成名,势力越来越大,三年后,已经割据一方成为霸主。

    这一日临安附近的小戴村,被一阵马蹄声打破了平静。农夫村妇们挤在路边,看见有一人从高大白马上下来。这位年轻的统帅一身戎装,肤色黝黑,眉眼凌厉,神情坚定,径直问:“请问这村里可有一位叫阿沐的姑娘?”

    “有呢有呢。”立刻有人带路,又好奇地问,“阿沐是孤女呢,官爷你来找她做什么?”

    年轻人并未回答,他只是走到那个柴扉扣起的小院门口,轻轻将门推开一隙。

    小小的院落中,少女荆钗素裙,粉黛不施,正弯着腰喂养一群绒绒鸡仔。夕阳余晖落在她的侧脸上,映出一层粉嫩温柔的色泽,望之可亲。

    “阿沐。”年轻的统帅静静地立在门口,出声喊她。

    阿沐回过头,看清来人,扬起小巧圆润的下颌,笑了:“是你呀!”

    早已改名钱镠的年轻将军,对着少女,却执意自称原名,他黝黑的脸上泛起一层可疑的红色,声音却低沉坚定:“阿沐,婆留践诺而来。”

    “哦?那你的十两白银呢?”阿沐扬起眉梢微笑,她放下手中的鸡食,地上小鸡仔们一拥而上,分外吵闹温暖。

    这位日后的吴越王钱镠,薄唇抿起,轻轻一笑。原来,他送来的是极其丰厚的聘礼。

    “那场风暴是你出手帮他的吗?”弥川忍不住问。

    白龙眨着眼睛,遥想了许久:“我看他一个人那么苦闷,忍不住帮了他。”

    “那后来呢?后来他怎么知道你的身份的?”

    “阿留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既然贵为吴越王,麾下奇人术士,人才济济,怎会看不出?何况我每年借着探亲的名义,都会回到这钱塘江,化出本态,修养月余,才能有灵力继续维持人形。”白龙声音渐渐放低,“而我一旦化出龙形,必然会掀起钱塘水患,导致百姓流离失所……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每一次回来,我就告诉他说想去看潮。后来,他便派人修筑了这美人坝。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上去,并不知道,那时他引诱我踏上这条路,已经决定要除掉我了。”

    阿沐遣开了众人,独自走上美人坝。走至尽头,她纵身一跃,波浪深处龙形隐现。然而正在此时,其身后百丈岸堤上,黑压压地架起了密密的弩箭。她一时惶急,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并未意识到自己掀起了多大的风浪。只听怒海声中,她最为熟悉的声音吐出了一个字:“破!”

    刹那间,三千强弩射出第一波箭海,穿透巨浪,嗖嗖如雨而来!

    她退后百丈,却听吴越王在岸边朗声念出祭词。那些拽文的话语她不懂,她只知道,她的丈夫,数月前还殷情缠绵地修书催她回家,可现在……却这般冷酷。

    阿留,你可知道,为了你,哪怕毁我千年修为,替你掀起巨浪,我也在所不惜呢!

    她怔在水面上,尾翼无意识地摇摆着。阿留的面目隔了老远,她再也看不清那英俊的眉宇了。她想化作阿沐跑回去问清楚,却听见阿留的声音破浪而来:“阿沐,走吧,别再回头——”

    她不!她偏不!

    白龙长啸一声,冲着岸边撞去!

    钱王右手高高举起,却迟迟不肯落下。

    他身边的术士焦急不已:“第二阵再不发,巨龙就要冲上岸边了,到时候再也无回转的余地!王爷,水患不除,江南之地便无安宁可言,请下决断!”

    一身白衣的钱镠终于闭上眼,右手决然落下:“再破!”

    第二轮的箭雨不似第一轮,是带着法术的。冰蓝的色泽,莹莹如同宝石,射向空中的白龙。

    大部分箭支无法近身,便被巨龙扫开了,却也有一两支,透过厚厚的鳞甲,扎进了她的身体。白龙抽搐了数下,依旧挣扎着往前冲去,术士们纷纷布下结界,护卫钱王。

    轰——

    白龙嘶吼着并不愿放弃,终于还是撞上了结界,接着又被反弹开。如此数下,惊慌失措的士兵们四散逃开,唯有吴越王镇定如初。他向亲兵要来一把强弩,满弓拉开,嗖的一声,向着海潮射出。

    箭尖上绑着一块黑色铁券,由九天玄铁所铸,如同黑色闪电划破长空。

    白龙停下来,轻轻摆首,衔住铁券,却见上边刻着:“千百年后,知我者以此阵,罪我者亦以此阵。余不悔!”

    好一个不悔!

    白龙最后一次回身,定定看着一袭白衣、丰神俊朗的钱王,终于不再动作。

    钱镠亦回望着她,浑然忘了自己现在身处险境。他早就知道她的出身,一年又一年,她化成龙形的时间愈长,暴戾之气也越浓,每年都在钱塘掀起水患。而这些年,他修筑堤防,迁徙难民,只是为了替她弥补那些无意的过失……直到数月前,她又一次掀起巨浪,令数千人丧命。

    他不是她一人的阿留,他有千万臣民,他有社稷江山——两难之下,他终于做了决断,逼她离开。可是他的阿沐啊,那么倔强,那么骄傲,又怎肯离开自己?

    一旁的术士见钱王犹豫不决,终于不管不顾,夺过令旗,大喊:“终——破——”

    最后一轮的强弩箭头带着火焰般的光亮,射向白龙。

    重击下,白龙轰然倒入水中,身躯渐渐变得透明,直到再也看不见。

    “王爷,机不可失啊!”术士建议,“龙魂已被封印,却未湮灭,若是被恶人所用,后果堪虞,还是下令,此刻便让其魂飞魄散吧?”

    这句话像是在他心头上撒了一滴火星,刺啦一声,灼得钱王惊醒过来,他拔出佩剑,怒喝:“退兵!”

    无人敢反抗,军士们秩序井然地离开战场。术士看着渐渐平息的水面,长叹一声,低声道:“一袭白衣寻敌去,三军带甲几人归?终究还是功亏一篑啊……”

    吴越王犹自呆立许久,他想起自己一文不名时,那个娇俏可爱的少女陪在自己身边,语笑晏晏……可惜这陌上之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她却再也不会归来了。

    而这一切,这十多年的时光,终化成了泡影。

    六

    “你当时为什么不走呢?”安清夜叹了口气,声音温和。

    “我不走,是想看看他到底会不会杀我啊。”白龙低声叹气,“我被封印在此,只有每年的八月十八才能回来看看,他到底会不会再来看我呢……”

    “情之一事,就是如此困人哪。”安清夜倏尔轻叹,如画眉眼间顿现温柔。

    “他知道三千弩箭的法阵既然无法令你魂飞魄散,便更无后人能做到。”弥川倏然想明白了帝王最隐秘的心意,“他无法向世人昭告妻子的身世,便只能将铁券传给后代。名义上是为了湮灭龙魂,实际上……是为了让钱氏后人永远不要忘记你啊。”

    白龙轻轻呜咽了一声,闭上眼睛,仿佛心满意足。

    过了许久,风浪平静了下来,它的身影也渐渐变得透明:“若要再见,也得一年之后了。你们能来这里,听我把故事讲完,便是一场缘分,阿沐有什么能帮你们的吗?”

    安清夜看着她平静的双眸,忽然觉得难以开口,良久才说:“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钱镠的心意,也该满足,不必受封印之苦了。我来助你脱困,你便可散魂,重入轮回。”

    白龙倏然笑了,眸中竟似有少女的俏皮笑意:“如此,多谢了。”

    摄魂戒上的光亮泛起,缠绕着龙身,终于一点点地化去了白色雾气。白龙浮在水面上,只剩下模糊的身躯和骨架。

    大功告成的前一刻,阿沐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却是对着弥川说的:“小姑娘,你的体质特殊,且身中金蛊。我虽不知道如何解蛊,但还是赠你龙魂,只盼能有些助益吧。”

    弥川还未回过神来,手中便握住了一块热热的玉石,其在指间莹莹发亮。

    而空中,白龙的身影匿去,再无半丝踪迹。

    安清夜和弥川两人泡在水中,一时间都脱了力,身体随着波涛起伏不停。

    “弥川,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安清夜用左手牢牢扣着她,隐隐有一丝担忧。

    弥川悚然一惊,还未回答,忽然听到岸边有人大叫:“他们还在!在那里呢!没被卷走!”

    村民们划船来救人。

    眼看他们越来越近,弥川忽然看见那块铁券竟没有沉下去,小淘仔趴在上边,踩着水,竟把它当成了小舟。

    “来。”弥川伸手将小淘仔提起放在肩上,又抓起铁券。

    铁券原本锈蚀的阳面上,此时竟清晰地出现了一行字:阿沐,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原来,千年之后,他最想对她说的,依然是这句话呢……

    “你瞧,路边的野花都开了,你一边赏景,一边回到我身边,好吗?”

    “从今往后,耕田梭织,日出而作,月落而息,没有帝王之威,没有天下之累,只有……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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