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龙-冰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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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命案

    一

    大明景泰七年[1]岁末,京城里刚刚下了一场大雪。雪到早晨天亮的时候才停,天也渐渐地晴了。到了巳时[2],竟难得地开出了一轮红日,照在四处的雪地上,金晃晃地刺眼。

    西四牌楼东南角有个福安茶坊,茶坊后身附设着一家客栈。客栈不过是一个大门朝北开的四合院,南屋是账房和厨房,东西两厢和北屋正房是客房,除了北屋是一明两暗的套间,东西厢房都是一间一开门的普通客舍。

    年根儿上,客栈里根本没有客人,这时却来了几位当差的。两个外面虽然穿着羊皮袄,却能露出里面一身黑袍红带的自然是衙门的捕快。另外两个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个头戴毡巾,身穿深蓝缎子面狐皮氅衣,显然是位公子;另一个大块头的穿着毛青布面的棉披袄,扎着大带,像是仆人。几个人此时都在西厢房一间开着门的客房里面。

    “方三爷,你觉得他像是中了炭毒死的吗?”

    “杨公子,您可千万别再叫我三爷了,实在不敢当。您就叫我天保……要不然叫老方也行。”

    这杨公子与方天保认识不久,并不熟络,知道他的表字叫作君定,才说道:“我还是叫你的表字吧,君定,你觉得他是中炭毒而死吗?”

    “要说昨晚上下雪,这屋里捂得严实,他又一个人在屋里生着大炭火喝酒烤肉,情形像是中了炭毒。可是──中了炭毒的死者大都是身上泛着桃红,有的竟像是涂了多少胭脂。可这位,满脸黑气,莫不是原本脸色太黑,把那毒红也给压住了?”

    杨公子微微一笑,对这位貌似粗鲁的捕快头儿颇为赞赏。

    “我猜他本来也没有这么黑。他确实是中毒而死,可中的却不是炭毒!”

    此言一出,屋里的人们各有不同反应。方天保轻轻点了点头,似是早就有此判断;他徒弟顺子倒是吃惊地“呀”了一声;福安茶坊的账房徐四则连说“不能吧,不能吧”,满脸的惊恐;只有大块头杨二几乎毫无反应──公子说的,那还能有错吗?

    “烧炭中毒,通常都是炭火似燃非燃,阳气未能压住炭中原本积下的阴气。可你们看,这炭盆里的灰烬轻飘雪白,显然是燃得极为透畅,怎么会有阴毒产生呢?”

    徐四连忙说:“正是,正是,小店提供的炭火从来是生得极旺了才送进客房,所以多少年来也没有出过炭火中毒的事。可是,他又如何能够中了别的毒呢?”

    “我正要问你,昨天晚上他如何行止,和周围人等有什么来往?”

    徐四叫过当班的伙计来问,伙计说:

    “这位客人昨日后晌在茶坊里吃茶,说是城门关了回不了家,就来这里宿一晚。昨日是腊月二十四祭灶[3],客栈里就他一位客人,登记的名字叫吕大相,家住在顺承门外狗儿营。他住下来叫了烧刀子、生驴肉,说要烤肉喝酒,不到二更就熄了灯,一宿也没什么动静。我们起五更迎玉皇,没有惊动他,到天亮了还是没见他起来,后来敲门也不吭声,捅破了窗户纸才看他情形不对。”

    那杨公子又问:“那门可是关死的?”

    伙计道:“门从里面插着,门闩又紧,我们找了把柴刀从门缝里插进去,撬了好一阵子才把门打开。”

    杨公子看看门后的门闩,确实有撬过的刀痕。再看阳面的窗户,也是丝毫没有动过的迹象,不由有些奇怪:如若他只身一人在屋子里面,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杨公子和伙计问话的时候,方天保一面听,一面俯身仔细查看尸体。这时他突然抬起头来说:“杨公子,你看这里。”

    杨公子连忙过来,只见那死者后脖颈颈右侧,发际下边一点的地方有一个豆粒大的黑点,不注意会以为是天生的痣疣之类,但仔细看却能发现,黑点中间有一个极微细的针孔,再细看,针孔边缘似有些微的血丝。

    杨公子并没见过这种伤痕,抬头疑惑地望着方天保。方天保将伤痕仔细观察了一阵,还用鼻子凑过去好一番嗅闻,才在杨公子耳旁低声说:“看起来很像是西域的冰蜂。”

    杨公子没有听说过什么西域冰蜂,正要找僻静处听方天保仔细解释,院子门口却忽然热闹起来,就见四五条内穿锦绣箭衣、外罩裘皮长袍的汉子大大咧咧走进院来。

    方天保不由低声呸道:“屁大点儿事,怎么把锦衣卫的番子也给招来了?”

    二

    锦衣卫中为首的一个身高膀大,模样很是凶恶,并不自报家门,直接就冲着方天保问道:“这几位官爷是哪个衙门的呀?”

    要知道在这京城里,从刑部、五城兵马司,到顺天府和宛平、大兴两县都有办案的差役,他这么问本来也属正常。只是他口气里那份不屑很让人不舒服。

    方天保却应对从容:“军爷,小人们是宛平县的捕快。今儿早上刚听说这店里死了人,才到这里勘查。”

    那位锦衣卫的头头只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立刻就转到杨公子身上,见他衣服华丽,还算客气,只是用眼神在问:那你是哪头蒜,跟这儿起什么哄啊?

    杨公子对锦衣番子这种牛气冲天的样子很看不惯,却也不愿与他们计较,只是正色长揖,朗声说道:“这位军爷,学生杨继宗[4],字承芳,是山西癸酉科[5]的举子,因到京城会试,投宿到我娘舅家中。学生的舅舅现任宛平县知县,我因一向热衷刑名之学,今日见有命案,才跟过来看看热闹。搅扰军爷公干,祈望海涵。”

    那锦衣听说是个举人,自然也尊重了几分,忙回道:“岂敢。在下锦衣卫记名百户袁彬[6]。杨公子既然喜好刑名,可是看出这案子有什么蹊跷啊?”

    杨继宗听着这袁彬的名字耳熟,再次拱手问道:“袁将军可是当年在塞外陪过太上皇的……”

    袁彬连忙还礼道:“惭愧,正是在下。不过,杨公子莫再提起将军二字。”说话时眉宇间竟有一丝凄然。

    原来这袁彬本是个锦衣校尉。七年前,也就是正统十四年[7],正统皇帝朱祁镇带兵亲征西北的大敌瓦剌,谁知道进退失据,吃了败仗。正好在八月十五那一天,大军在怀来土木堡溃败,皇帝也被瓦剌首领也先太师俘虏。被俘的正统皇帝在边关内外随着也先的大营历尽艰辛,整整一年。其间袁彬正巧与正统皇帝一同被俘虏,从此就跟随在皇帝左右,护卫服侍,冬天严寒甚至要用躯体为皇帝焐脚驱寒,因此深得正统皇帝的欢心。他为护卫皇帝的安全和尊严,也吃过许多苦头,甚至为此几乎丧命。

    正统皇帝被俘后,京城百官以兵部尚书于谦为首,拥立正统皇帝的弟弟,郕王朱祁钰为帝,改元景泰,并且在京城周围大败也先的瓦剌军。也先见手中的俘虏皇帝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也无心与大明再战,就在景泰元年[8]把正统皇帝送回了京城,袁彬这才一同回京。景泰皇帝不愿让回宝座,尊他的哥哥正统皇帝为太上皇,实际上是软禁起来,再不参与国政。旧皇帝已然没了势力,当年为他吃苦尽忠的袁彬等人自然也没有得到什么实惠。袁彬仅被授了个试百户,就是记虚名,没有实职。但朝野上下大都认为他当初在瓦剌的表现堪称忠臣赤子的表率,何况护卫天子不受夷狄侵害,实在是天大的功劳,因此都很为他不平。

    杨继宗也早听说过这位袁彬的事迹,立刻敬意大增,很真诚地说道:“袁军爷,我早听说过您的大义大勇,仰慕已久,谁知有此机缘相遇,真是幸甚至矣!”

    要知道明代特重科名,经过科举制度一路走出头来才算正途缙绅,才是真正的社会精英。锦衣卫虽称皇帝亲军,又担任着稽查奸宄的特殊职责,但通常对于进士、举人,甚至国子监的监生、贡生,都还是比较尊重的,内心深处更有几分景仰之意。袁彬见眼前这位年轻举子如玉树临风,眉目中透出一股英气,又如此高看自己,怎能不喜,忙说:“杨兄太过抬爱,实在不敢当。以后如有机缘,还望多多指教。”

    他犹豫了一下才又问:“看来杨公子刚才来了一会儿了,这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此时店里的账房、伙计众人早已避到屋外,又不敢走远,只在院子当中哆哆嗦嗦地等着吩咐──一则天气实在冷;二则见了锦衣卫的校尉,平民百姓实在害怕。

    杨继宗见屋里都是办公事的人了,也就直接告诉袁彬:“这人绝非死于炭毒,大概是死于一种奇毒,而方捕头认为可能是西域冰蜂!”

    袁彬听了也是一惊。他看了死尸身上的针孔,沉吟半晌,才让手下再把这间屋子仔细搜查一遍:“犄角旮旯都不要放过,特别要注意不寻常的细微之物。”

    方天保等人不敢跟着掺和,但冷眼旁观还真是佩服这些番子手,确实精细,真是一个线头一个草棍都不放过。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两个锦衣卫几乎同时发现了可疑之物。一个是夹在炕沿和炕席之间的一段小竹管,一头是天然的竹节堵死着,另一头却是开着口。随后在枕头旁边发现了一小块桑皮纸,在炕席缝里发现了一小段线头。几样东西一对基本上清楚了,那个小竹管是个容器,曾经用桑皮纸包住口,用线捆扎上的,但可能就在昨天晚上被人打开了。另一件物件是在墙角里发现的,在一堆灰土里,很难分辨出来,那是一只已经死掉的昆虫,不过苍蝇大小,但细腰修腹,显然是一只蜂!

    三

    袁彬用镊子小心地夹着那只死蜂,让杨继宗仔细看,问道:“这可就是那冰蜂?”问的虽是杨继宗,其实却是在问方天保。

    方天保是六扇门里的老手,怎会不知,也趋近了细看,再退回半步,回道:“小人也从来没有见过冰蜂,只是当年跟着我师父办案的时候,听他老人家说起。这冰蜂出自西域大雪山中,头腹鳞翅都是白色,而且晶莹透亮,所以才叫作冰蜂。眼下这虫子模样古怪,绝非常见之物,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冰蜂了。”

    众人都不由点头,等着下文。

    方天保接着说道:“听我师父说,这冰蜂有剧毒,人被它蜇了,当下并不觉得有多厉害,但不用半个时辰就会昏厥,一个时辰就会断气,无药可救。这毒虫蜇过人却也立时即死,所以平常并不会蜇人,却唯独受不了天竺香的诱惑。当初我师父他老人家办过一件案子,被害人就是让人先抺了天竺香,又放冰蜂蜇死的。刚才检查尸首的时候我也注意了,他脖颈处似还有微微的天竺香痕迹。”

    几个锦衣卫校尉听了,又忙抱住那吕大相的头颈狂嗅了一番,才都点头道:“确实还有微微的香气。”

    杨继宗又问:“各位军爷以前可曾见过这毒物?”

    几个校尉互相看了看说:“不要说见,就是听也是今日才得听说。”说罢想起这是个增广见闻的绝好机会,就又把袁彬手里的死蜂讨了去细细看起来。

    袁彬把吕大相的尸身又仔细查看了一番,才走到院里,去查看门窗,见窗户都因冬日是用高丽纸糊死的,显然没有开过的痕迹。且因刚下过雪,窗檐下几行脚印甚是清晰,一问,都是一早伙计察看时留下的。窗户纸上有一处破洞,同样是伙计一早察看时捅破的。显而易见,昨晚吕大相住进来以后,不可能有什么人进过这屋。

    杨继宗一面看着袁彬勘查现场,一面心里盘算:这冰蜂如此稀罕,用它来杀人的,绝非等闲之辈,看来这死者吕大相也大有来头。既然吕大相昨晚住店之后就一直封门锁户,与外面隔绝了来往,那竹管、冰蜂等物一定是在他进住之前就放在房间里的,当然更可能就是由他本人自己带进来的。如果猜得不错,应该就在昨日傍晚,有一位高人,不知用了什么妙法,哄骗着这个吕大相一面抹了天竺香,一面留了杀人毒蜂,单等酒足饭饱安睡之前,放出毒蜂来杀了自己。如此处心积虑,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了什么呢?

    杨继宗越是琢磨,越是对这个案子深感兴趣,很想找来昨天在茶楼伺候的伙计细问究竟,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因此对袁彬说道:

    “袁兄,刚才我们也讯问过伙计,说是这吕大相昨日一直在茶坊里吃茶,因晚了,出不了城门才在这里住下。既然这客房密不透风,不可能有人进来作案,那么设计杀人必定都是在吕大相住下闭门之前。要么是有人在茶坊中做下手脚,要么是这客栈中有人在他入住之后、关门之前用了什么手段。现在趁着人死不久,拙见以为要赶快讯问相关之人。”

    袁彬见这位举人推断得情理分明,笑道:“看来杨兄还真是个内行。这起命案十分古怪,定然不是普通的图财寻仇,既然让我们锦衣卫碰上了,自然要管。但这京城里面的事儿盘根错节,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挨上了哪家大宅门。大年下的,我看杨公子就不必跟着蹚这浑水了。”

    他转头又对方天保说:“回去禀报你们太爷,就说这宗命案由我们锦衣卫接了,不用宛平县再来操劳辛苦。”

    后才又对杨继宗一个长揖道:“今日得见杨公子,觉得甚有眼缘,也算是三生有幸,日后定要到宛平县拜望。”其实已经在下逐客令了。

    四

    回县衙的路上,方天保微微有些不快,却要为自己找面子:“大过年的真要摊上这么个案子,那才是倒了血霉,幸亏这帮锦衣番子为咱们扛了,实在万幸。回去我请各位喝酒。”

    杨继宗却似余兴未尽,问道:“听你刚才说起,尊师经历非比寻常,不知是哪一位高人?”

    方天保见问到师父,顿时一脸尊重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当初在顺天府做过捕头,在我们行里也算有些名气,当年京城里说一声魏三爷,还真是有点响动。”

    杨继宗一向对刑名案件极感兴趣,在家乡阳城做秀才的时候,就曾经协助县官侦破过几起疑难案件,平时也特别注意搜集相关的各类官私文书、断案著述乃至江湖流言,对这位魏三爷还真有点印象,“没想到方爷竟是魏长风老爷子的高足,失敬,失敬!”

    方天保见这位举人大少爷居然还听说过自己的师父,不禁有些感动,忙着还礼道:“可惜他老人家十几年前就过世了,我这不成器的徒弟并没有学到他老人家三成的手艺,辱没了家师的英名,实在惭愧。”

    杨继宗的心思还在刚才的案子,也不再寒暄,直接问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师父说那冰蜂杀人的案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方天保略作沉吟,才道:“算来应该是三十年前,大约是宣德爷即位前后的事儿。听师父说,死者是英国公府里的一位清客,因为背后有一位国公爷的关系,师父只到现场查出了冰蜂杀人的秘密,案子就被锦衣卫接了去——哎,这可和今天真是有些相似啊!”

    “那后来可查出了凶手?”

    “听说锦衣接手之后,对此案封锁得极其严密,案子结没结,怎么结的,档册不存,也没有人传说。我师父说因此案干系太大,凡当初稍微涉及一点情况的,再没有人敢提半个字。师父也是因为后来朝廷几经变迁,这案子早就石沉海底,才把冰蜂的事作为一种杀人秘技告诉了我们几个徒弟。”

    “尊师说没说过,所干系的到底何事?”

    “师父并没有直说,但听起来像是与汉王谋大逆的事件有关。只是年代久远,恐怕再难弄清缘由了。”

    其实是在三十二年前,明太宗永乐皇帝驾崩,太子高炽继位,就是洪熙皇帝。但洪熙在位不足一年也病逝了,太子瞻基正在南京主政,闻讯迅速赶回北京,来继承大位。洪熙皇帝有一个兄弟朱高煦,原本封为汉王,因当年在太宗靖难[9]打天下的时候立过许多战功,在军中朝中颇有势力,此时就起了篡政夺权的念头,密谋在太子回京的路上偷袭。由从南京到北京,不论走运河还是官道,都必然要经过汉王的封地,山东北部的乐安,如果布置周密,汉王的阴谋很可能得逞。但不知为什么,太子瞻基好像洞察到了阴谋,虽然时间紧迫,却日夜兼程绕道河南,才算平安回到北京继承了大统,就是大明宣德皇帝。第二年,汉王高煦实在忍不住心中闷气,终于举旗造反,造反之前先派亲信到京城,约靖难时期的同袍好友英国公张辅作为内应。谁知张辅立刻逮了信使上报朝廷。汉王没有了内应,只能起兵硬打,却是底气不足,还没有与宣德皇帝亲率的大军接上一仗,就众叛亲离,只得出城投降。这汉王后来被关押在紫禁城之内,最终被宣德皇帝用铜缸扣着,周围放置炭火,活活烤死了。

    这些本朝的历史大事,杨继宗自然熟悉,但他一直对有些细节不能理解。比如,汉王要半路截杀太子,这是何等机密大事,怎么能够随便走漏风声?而太子瞻基,也就是后来的宣德皇帝,既然避开了危险,也就很难再抓到汉王在此事上的把柄,所以直到汉王公开造反都再没有提过此事,但后来为什么就能够将这一阴谋记入史册却又语焉不详呢?还有,英国公张辅与汉王关系密切,如果高煦不是有十二分的把握,怎么会直接联系他做内应呢?

    他从来不相信,在靖难战争中智勇双全、屡建奇功的汉王高煦,真会像史书中记载的那样昏庸颟顸,胆大心粗,今天听方天保说出三十年前的这桩疑案,更觉得这里面一定有极重大、极复杂的内情。

    而眼下这桩案子……一个小人物的死,竟然动用了三十年未出江湖的罕见毒器,而且锦衣卫对此事肯定事先已经有所注意。莫非这一回又与朝廷大政有关?

    他停下脚步,对方天保说道:“君定,我看咱们这回是遇着大事了。你如果愿意,何不与我一同到那吕大相的家中探访一回?咱们快一点去,或许还能赶在锦衣卫的前头。”

    方天保没有半点犹豫道:“那就请公子和这位二爷在这里稍等,我们回衙换上常服,取了马匹就来。”

    第二节 云娘

    一

    客栈伙计所说的顺承门,此时正式名称应该叫作宣武门,是京城南三门中最西边的一座[10]。城门以外远没有城里街巷那般齐整紧凑,因为刚下过雪,街道房屋都还是白花花的,路上也不见多少车辙脚印,又没有人打扫过,反倒显得格外素净。到了狗儿营,更是居民少空地多,空空荡荡的,看起来和乡村差不了多少。

    地方总甲和铺头[11]跟着牲口一路小跑,早已是一头蒸汽,呼哧带喘,那小个子铺头指着不远处一所四面没有邻舍的大院子说道:“这——这就是吕大相家。”

    杨继宗刚才已经问过铺头,那吕大相是个牲口贩子,以经纪骡马为生,颇有资财,平日与三教九流甚至军营官府都少不了走动,因此在这街面上也算得是一号人物,却没听说有过什么不端行为。他家里大概有一妻一妾,两三个年少儿女,还有些马夫帮工也住在他院里。

    见路边正好有一个小酒铺,杨继宗就对方天保说:“我看咱们也不必进他院里打扰女眷了,不如找个明白事的伙计到这儿来问一问。大冷天的,咱们正好先喝上两杯。”

    方天保心想,这哪里是你这样的公子哥喝酒的地方,但知道他是不想让锦衣卫将来觉察,就问铺头:“他家有没有明白点事儿的伙计呀?”

    铺头并不知道吕大相到底出了什么事,但面对着县里的捕快也不敢怠慢,忙说:“他家有个姓崔的伙计,管着那些马夫,又管账,人也不糊涂。要不我叫他出来回话?”

    方天保道:“你就去叫他到这酒铺子来,但不要惊动别人,就说你有事问他。”铺头赶紧去了。

    几个人进了酒铺,见里面非常阴暗窄仄,定了定眼神才得看清。屋子中间有一个大酒缸,上面盖了一块厚实的大案板,就算是桌子,边上放着几把杌子。角落里是一盘大灶,附近的墙壁都被灶烟熏得乌漆麻黑,唯独正上方原来贴灶王马子的地方露出一方白粉墙。那下方还放着些草秆、料豆、糖饼、米糕,显然是昨天刚祭过灶王,还没来得及撤去。

    杨继宗与方天保在大酒缸边的杌子上坐了,杨二和顺子都在旁边站着。总甲也不敢坐,招呼店家烫酒切肉,看看天色不早了,又让店家到附近买了包子。一面又吩咐,店里闲杂人等没事都里屋待着去,不叫不许出来。

    不多时铺头带着姓崔的伙计来了。那伙计早听地保说是县里的捕快,一见里面还有位华服公子,不由有点紧张,先磕了几个头,才起来答话,并不失分寸。

    方天保问道:“你东家可在家里?”

    “回大爷话,我们东家昨日一大早出门,至今没有回来,现在并不在家。”

    “他出门做什么去了,你可知道?”

    “小的不知。”

    “你觉得他可能是去哪儿了呢?”

    “回大爷,我们东家为生意上的事,和城里城外各路人交往,每天出门是常事,也经常夜不归家。如果出门前不告诉我们去哪儿,小人真不知道。”

    杨继宗在一旁喝了口酒,插嘴问道:“这位小崔哥,那么你可知道吕大相近些日子去过哪些地方啊?”

    姓崔的见这位贵公子和气,骨头有些发酥,连忙回复说:“回公子爷,我们东家进腊月以来和生意有关我知道的,去过湾子口徐大头家,他也是个牙子;还有团营的石千总、锦衣李百户,都是商量买马的事。再有——”说到此处,他却眨巴眨巴眼睛,不往下说。

    “还有什么?你只管说。”方天保眼睛一瞪,厉声逼问。

    “是是,回大爷,近日东家常去东边关王庙边上的马解班,却与生意无关。”

    杨继宗不解道:“噢?那他去那马解班做什么?”

    “这个跑马解的班子说是从大同那边过来的,会跑马、耍大绳,身手确是了得。特别是那位班主,叫个云姑娘的,骑术极高,人又洒脱漂亮,城里都有许多人赶了来观看。我们东家当初在宣府、大同一带贩马,与她就已结识,今年又在京师相遇,好像是有些不尴不尬。最初说是去讨要马药,后来有事没事也常会去看马解、打赏。昨日一早我见他穿戴齐整出门,不合说了句‘今天祭灶,跑马解的也该歇了吧’,我们东家却和我急了,让我不要胡说八道,小心坏了大事。不过,主人去云姑娘那里,从来都是天黑就回家来了,看来昨天未必是去了马解班子。”

    杨继宗毕竟还有些少年心性,对此事有了兴趣,问道:“她一个马解班的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大事?”

    “回公子爷,这云姑娘却着实不一般,好相貌、好技艺不说,又做了班主,拿得起,放得下。嗯……前几日我们东家在常营街那边喝多了酒,我套车去接他,他在车上对我说:你不要以为云姑娘是个平常之人,说不定是大有来头。还说,要找一位锦衣卫的袁百户,将来必有大利市。”

    “你可知是哪个袁百户?”

    “东家没有细说,小的不知。”

    杨继宗把杯里的酒一口喝了,说道:“这酒虽村,味道却还不坏。我们既然到了附近,何不也去看看那大同来的马解?”

    几人起身出门,临走时,方天保黑着脸问那姓崔的伙计:“你家东人平日待你如何?”

    “回大爷,待小人甚好。”

    “待你好,嘴还如此不严实!”

    方天保剜了那伙计一眼,才转身对总甲等人说:“吕大相出事了,一会儿锦衣卫的人也要来,问什么事你们照实回答,但不要透露我们已经先来过这里。如有透露,将来有他好看!”

    二

    关王庙离吕大相家不过一里来的距离,立时就到了。杨继宗一行远远地已经听到击鼓之声,知道就是这里了。

    此处同样是阔地甚多,大街北边是一座小庙,就是关王庙。庙后面是一大片空场,西南一侧都用木桩苇席拦了,一直连到庙墙,一来可以挡风,二来也为减少出入口,免得打赏时人们一哄而散。再往北是一个席棚,相当于后台,有个角门可以出入场内。席棚西边则是一圈养马的围栏和几座住人的毛毡帐篷。

    几人把马拴在庙门口,从小庙的东侧绕过去,才见到广场上有两匹马正在跑圈。广场的东面和北面稀稀落落站着几个客人——刚过晌午,又是腊月年根儿,很少有人来这里凑热闹。关王庙后身有个土台,台子上放了几张条凳,因为位置好,显然就算是“雅座”了,此时并无一人。

    杨继宗、方天保径直上土台坐了,并叫顺子和杨二也坐,这才仔细看场子里的马解。

    场子里还是那两骑,骑手是一男一女两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两人年龄虽然不大,骑术却相当老到,马行或徐或疾,两人像两盏灯似的粘在马背上,似是不用心也不用力,人马全然一体。又过了片刻,场外的人多了一点,两位少年开始在马背上做动作,又是直立马背,又是倒起来拿大顶,一会儿又有镫里藏身、马腹穿沙,最后两人在马上翻着跟斗互换了坐骑,才从西边的席棚角门出了场子。

    杨继宗毕竟生长在山西的阳城小县,看马解还是头一遭,不觉连连喝彩,又问方天保:“君定,你在京师见闻甚广,不知似这样的跑马,能够算得上几流?”

    方天保也看得高兴,忙道:“虽然算不上一流,但这样两个小孩子家,能有此技艺也实属不易。看他们骑马的身法,应该是边外一路,有些感觉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咱们中原人怎么练也没有。”

    杨继宗略有些吃惊道:“你是说,这两个少年是边外的鞑种?”

    方天保似是很有把握地答道:“虽然不能肯定,我看总有八成是。”

    此时场上又来了一个精瘦的汉子,斜披着一条棉被不像棉被、毛毯不像毛毯的大布单子,玩起了戏法,从单子里不断变出白鸽、玉兔、花篮、蜜供,甚至还有两尺多高的鱼缸、烟火升腾的炭盆,不多时又都全部收了回去。把个杨二看得目瞪口呆,一个劲儿地问公子:“爷,他这里咋弄的呢,他这里咋弄的呢?”

    接下来是绳技,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一身翠绿,在一丈多高的大绳上辗转腾挪,最后仰身翻越,像片树叶一般轻飘飘落在地上。这时候场子周围的人又增加了许多,发出一片喝彩之声。此后又有数人跑马打圈,又有蹬坛子、耍高幡,俱都精彩,场下的气氛也更加热烈起来。

    在广场的西北角,一直有个人在随着场内的情绪击鼓助兴,却并不大引人注意。此时这个人缓缓走向场子中央,大家才看清楚,他戴顶白色毡帽,身穿白茬的老羊皮袄,高鼻黄须,竟然是个色目人!

    那色目汉子手持一支半身高的大唢呐,来到场地中央,倏地抬起唢呐,向天吹出一句声遏行云的《将军令》来。这唢呐声虽然比一般的喇叭调门低了不少,却极洪亮,极霸道,背后似有千军万马。

    大引子才结束,一旁角门里突然蹿出火炭般一骑,好漂亮的一匹枣红马,长鬃猎猎,肩背足有一人多高。骑马的显然是个女子,也是一身火红的衣裤,头上包着的红巾,迎风在脑后直直地飘起,就如同一柄利刃。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人马的具体样貌,这骑红衣红马已经快如流星地绕场转了两圈,才在那色目人前面勒住马。那匹高大的枣红骏马前蹄腾空,身子几乎立直,口鼻喷着霜雾,像是杂剧里的亮相,停了片刻才落下来。再看那红衣女子,在马背上气定神闲,安然如处子,四周又是一片喝彩。

    杨继宗看了场子里面这突然的一番变化,也不由得称奇喝彩,说道:“看来这个马解班子还真有非常之功,这一番安排,不正是老杜诗中所言‘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12]吗!这女子莫非就是那个云姑娘?”方天保与顺子等人也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只得一同点头答应。就见那红衣女子骑在马上,向四下里一抱拳,朗声说道:

    “列位大爷公子,好友宾朋:小女子与敝班各位兄弟姐妹,生长边鄙,学艺不精,如今来到京师,不过是为了避兵锋,求安乐,只图一个温饱。眼下迫近年关,诸事繁忙,列位还能在此捧场,真是不尽感激。所谓四海之内皆是兄弟,今日同在一场,就是福缘,且看我等演练起来!”

    说到此处,她回身向西面打了个响亮的唿哨,立刻就有十几骑从角门里鱼贯而出。

    接下来应该是下午这场表演的大轴,十几匹马在场中不断变换队形,骑士也在马上马下不断变换着各种难度动作。吹唢呐的色目人早已悄悄回到了西北角,唢呐却一直没有停下来,只是已经变作了西域的调子,伴着鸾铃声,一时苍凉感慨,一时激越奔放。红衣女子并没有做那些惊人的马上动作,却在场内的人马之中自由穿行,毫无滞碍,又在不经意间将所有的人马调动起来,意态间,竟有指挥千军若定的神气。

    方天保饶是见多识广的,看到此时也不禁惊叹,悄悄对杨继宗说:“这个云姑娘,可真是不简单呀!”

    三

    唢呐声又转悠扬,大队人马随着那红衣女子渐次收队回到角门里,场子里只剩两个女孩继续打着圈,到了打赏的时候了。京师人好面子,虽然并没有人阻拦,却很少有悄悄离开的,等刚才施展过技艺的姑娘小伙们拿着小笸箩过来,就各自拿出两枚三枚铜钱放进去。

    杨继宗一行的“雅座”这边此前也已经又来了两三拨人,上来收赏钱的却是吹唢呐的那个色目人,也不用笸箩,只把头上的毡帽口朝上拿在手上,一边的人也有给十几二十文铜钱的,也有给零星碎银子的。

    杨继宗忙叫杨二快把银子拿出来。杨二解开披袄大襟,从腰上解下褡裢,从里面抓出一把铜钱。杨继宗说:“不用铜钱,拿银子。”杨二又从褡裢里搜出两粒碎银,估摸不过三四分模样。杨继宗就有些急了,“看把你小气的!”他一把抓过褡裢,摸了摸,找出一锭二两的银锞子,才把褡裢给还杨二。杨二大为不满,虽然不敢说什么,却嘟着嘴,也不愿去接那褡裢。

    方天保也觉得用二两银子打赏有些太过,但知道杨继宗无非是想借着这格外打眼的赏金来设法接近那云姑娘,因而只是看着杨二微笑不语。

    那色目汉子来到近前躬身抱拳道:“方才有劳大驾,观看我们一点雕虫小技,我等万分感激!”一口西北官话并没有半点夹生。这才把那顶毡帽捧在胸前。杨继宗并没有把银子直接放进毡帽里,而是双手捧出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色目汉子见是一锭整锞子,略觉有些吃惊,却也不动声色,仍用两手拿那毡帽去接,一面点头致谢,“多谢客官,多谢客官!”杨继宗怕他走了,连忙说:“不用客气。今日见贵班的一套表演,实在是精彩绝伦,让人叹服。不知那位带队的红衣女子,可就是贵班主云姑娘?”色目人一副宠辱不惊的平静,“正是敝主。”

    杨继宗又道:“刚才见到贵班主,不但骑术精湛,气度非凡,而且在场内调度指挥若定,直如将军检点兵马。才知道江湖之中,竟有如此精彩人物。在下杨继宗,也是山西人,旅居京城,得见贵班高才,实实仰慕之至,不知能否有幸与贵班主一晤,以表学生无限钦敬之情。”

    色目汉子略略迟疑,又把一行四人看了一遍,才回道:“我需要回禀敝主一声,请几位少待。”

    这时天色将晚,周围的人们也散了,只剩下一轮昏黄的落日斜挂在那边席棚的一角,天气也似乎一下子冷了起来。

    这时突然鸾铃一响,角门里缓缓走出一匹红马,马上那人应该就是云姑娘,但此刻已经换了装束,一身宝蓝色的衣裤,披着一件银狐斗篷,头上是紫貂的昭君套。那姑娘径直来到土台前,也不下马,因为那马实在高大,土台又矮,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派。

    杨继宗略微抬头仰视,才发觉这位云姑娘实在年轻,不过十八九岁模样,柳眉凤眼,显是个美人,只不过脸庞微微有些劲峭,显得几分冷峻。

    云姑娘上下打量了杨继宗一通,才冷冷说道:“这位想必就是杨公子。我们小班出自偏远之乡,不过一点微末之艺,承蒙抬爱,能入公子之眼,小女子真是感激不尽。说起来我们不过是下九流的营生,可是我们小班自打祖师爷那会子就定下了规矩,从来不以颜色事人……”

    杨继宗听到这里,连忙插言:“哪里,哪里,这可是姑娘误会了,在下不过……”

    姑娘并不理他,“误会也罢,不误会也罢,眼下咱们面也算见过了,今后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公子您只管升官发财,我们还是卖解谋生。您今天的赏格太重,我们实在承受不起,您就收回去吧。”

    说完她把那锭银子轻轻朝杨继宗一抛,待他接住。谁知杨继宗被她说得心绪有些不定,一把没有接住银锞子,那锭锞子“当啷”一声掉在土台上,随又滚到地下。那枣红马受惊,突然一个人立。幸亏云姑娘骑术精熟,倒也不当回事,只是轻抚马颈,口中“哦呵,哦呵”轻轻唤了两声,那马才安静下来。

    那姑娘在马上一抱拳道:“话也说完了,咱们就此别过。”说完拨马转身,扬起一鞭,竟如闪电一般,哪里还见得着踪影。

    四

    四人进了宣武门的时候,天就黑了下来,大市街两边的商铺尽已熄灯关板,只剩一些酒肆饭店还在忙着接待客人。

    杨继宗在马上对方天保说道:“眼看瞎忙了一天,中午也没正经吃饭。不如我们就在附近吃个晚饭。”

    方天保这一整天和杨继宗在一起,已经觉出这位公子虽然是县尊的表少爷,又是举人身份,却并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不然以尊卑而论,哪有举人老爷和衙役皂吏一起吃饭喝酒的呢?何况他又心思缜密,见识不俗,今晚显是要商讨一下一天来所遇的种种事件,于是说道:“这自然好,不过,今晚的东道须让我来做。”

    杨继宗道:“本想叨扰你,但今日咱们白看了一场马解,还倒找了二两银子,算是发了个小财,饭自是我请。你的钱先留着,咱们以后再聚吧。”

    方天保刚才还担心他被那云姑娘抢白得丢了脸面,现在见他自我解嘲,显然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才应和道:“倒是这个理儿。不过,二两银子,我得回去把三班衙役都叫来才吃得完呀。”

    四人就在单牌楼北面找到一个不起眼的饭馆,要了烧羊头、锅爆肉、一大碗黄芽菜炖豆腐、小半盆烂蚕豆,还有芝麻烧饼和两角状元红。饭馆里客人不多,却很暖和。四个人都饿了,先吃喝了一气,头上冒出汗来。

    杨继宗这才对方天保说:“君定,你看这云姑娘是个什么来历?”

    方天保已经吃了几个烧饼,饱了,此时正慢慢剥着蚕豆喝酒,沉吟了一下才回道:“到底什么来历,一时还真是猜不出来。但看她的神态气度,绝不是普通的江湖艺人。何况——下午的时候我不是对公子说过,看那两个少年的骑术身法,一定是边外过来的。后来大队人马演练,我看他们十几人当中,除了之前那一男一女之外,还有一个女子,也应该不到二十岁光景,用的是一样身法。至于那云姑娘的骑术,不但是标准的边外身法,技艺比起另外那几个又高出了几筹。即便他们是中原人,也必是从小到了边外,练成了童子功。”

    顺子酒量不行,在师父和公子面前也不敢放肆,所以并不喝酒,吃饱了就在一边喝茶。听师父说到这里,他瞪着眼睛看着方天保,似有话说,又不好意思开口。

    方天保对他说:“你有话只管说。”

    顺子才道:“公子,师父,我小时候,还是正统年间,在乌蛮市会同馆[13]做过杂役,当时会同馆里住的大多是瓦剌人,说是来朝贡,其实是为赏赉。我打小伺候他们多了,也会说几句他们眼巴前的用语,看人也能看出点门道。我看这云姑娘,虽然比一般瓦剌女子生得漂亮,那板型却绝绝是瓦剌形象。”

    方天保暗暗点头,嘴上却不同意:“只看相貌未必就能分出中原边外。”顺子却又道:“公子、师父可注意到,她那马惊了一下,她一面安抚,一面说些什么?”

    杨继宗回想了一下道:“好像就是‘哦哦’了两声。”

    顺子道:“我听得仔细,她其实唤的是‘讴很’,应该是瓦剌话,就是小女孩的意思,如同我们京师人说的丫头。”

    杨继宗觉得有趣,“她的马惊了,却为何要叫丫头?”

    方天保道:“瓦剌各部生活在大漠草原,马既是他们的脚力又是其伴侣,他们与马的关系极其密切,为自己爱驹起个小名的并不在少数。看来云姑娘那匹枣红马真是叫个‘丫头’了。”

    这样一说,那云姑娘和她班子里的几个年轻人,当然也包括那位色目汉子,本是来自边外,应该有八成把握。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到京城里卖解为生很可能也只是幌子。那么他们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呢?

    要知道当初正是瓦剌部俘获了大明正统皇帝,其首领也先还带领瓦剌兵马围攻京师,至此也不过七八年时间。虽然后来也先放归了正统帝,双方休战讲和,但那些年来结下的仇怨却并不容易解开,中原民众心中的第一仇敌还是那个瓦剌。这一伙人莫非是瓦剌派来的细作?

    杨继宗放下酒杯,脸上有些严肃起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若真是瓦剌细作,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前者那姓崔的伙计说她要寻找一个姓袁的锦衣百户,莫非就是那袁彬?那袁彬曾在瓦剌流落一年有余,虽然都说他是大义士,却也未必没有可疑之处。更何况,吕大相命案才发,地保只是报到我们宛平县里,锦衣卫探子消息再灵通,怎么能够刹那间就赶到了现场?看来这云姑娘、吕大相、袁彬之间必是另有一重隐秘。”

    方天保也是一脸正色道:“看来此事干系重大。我看公子不如就此罢手,我回去开具成文,上报有司吧。”

    杨继宗道:“现在这事样样不清不楚,上报何益?何况那袁彬在锦衣卫毕竟还有些势力,一旦消息泄露反而打草惊蛇。此事既然有可能关乎社稷安危,正好让我遇上了,怎能袖手不管?君定兄,你自有公务在身,以后不必来蹚这浑水。我反正并无他事,却要探他一个究竟。”

    方天保笑道:“公子这是笑话我了。既然是关乎社稷安危,匹夫有责,何况我这个吃衙门饭的呢!今后公子有什么差遣,我方天保定效犬马之劳。”

    第三节 天竺香

    一

    第二天依然是个好天气,杨继宗让方天保再去查一下云姑娘的来历,并且再顺路看看吕家那边,锦衣卫有没有什么行动。自己则和杨二骑马去了福安茶坊。

    福安茶坊就在西四牌楼的东南角上,朝西五间的门面,进门后却是三间的进深,十五间大屋,有柱无隔,十分宽敞。因为是在年根儿,又是前晌,茶坊里客人不多,稀稀落落地分散在几个茶桌上。进门对面偏南边,放置了一张高几,几外面罩着秋香色的布围子,布围子两边有黑线刺绣的一副对子:

    吹笙静夜来子晋,度曲有时闻善才。

    显然是个说书度曲的所在,此时却还空着。

    杨继宗来到左手靠窗的位置,让杨二也打横坐了,才叫小二上了一壶六安茶,吩咐不要加果料,又要了四碟松仁、蜜饯之类的茶食。不多时茶上来了,杨继宗却趁着小二在桌上放茶布盏的工夫,低声问他:“这位小二,昨日你们隔壁客栈里死了个客人,你可知道?”

    那小二闻言面色有些紧张,但转眼见到桌子角上不知何时并排摆放了两摞铜钱,大约二十枚之数,立时换了笑脸道:“这天大的事,怎能不知?昨日还有锦衣卫的军爷到这边来问过话。”

    杨继宗并无表情,只冷然问道:“听说那位死者前天后晌一直在这茶坊里,你可看到?”

    小二道:“怎么没看到?他大约未正时候来的,直到快起更[14]了才走,说是要到客栈住了,还是我引的路。”

    “他可是一人呢,还是与别人同坐?”

    “他一直是一个人,前天就在那边桌子坐着,”说着他朝南向一指,大约是在度曲之处正对着的位置,“我们这里过了晌午就有一位说书的先生过来,说的是残唐五代,李克用十三太保,煞是好听。那位客官就在那里坐着吃茶听书,几乎没有与人交往。”

    “几乎没有,那还是有人与他交道。”

    小二道:“昨日那锦衣的番子……”说完才觉得一时说走了嘴,连忙看杨继宗的脸色,看看没事,才继续说道,“锦衣的军爷昨日也问过,我当时没来得及仔细回想,只说了他那茶壶被碰翻之事。”

    杨继宗看着他示意让他继续。小二才道:“那时天已大黑,我们这里各桌上都放着火烛,但毕竟有些黑,有一位客人正好从那——死者桌前走过,一不留神,袖子带到了茶壶,弄到地上摔碎了。那人不住道歉,本来是小事,也就过去了。”

    “那人生得怎样?”

    “屋里黑黢黢的,也没看清他模样,三十多岁,一个精瘦的汉子。可是巧了,我去收拾打碎的茶壶,却闻出了点不寻常之处。”说到此处,他略略一停。

    杨继宗又往桌上放了十文大钱问:“闻到什么?”

    “我们做茶博士的,鼻子第一要好。那碰了茶壶的人蹲下身去要捡拾打碎的茶壶碎片,我连忙上前收拾——哪能让客人来做这种事呢?但我猫下腰收拾东西的时候,却从那汉子长袍的下摆处闻到了一股羊膻气。气味并不浓厚,他好像还用过香熏,但那股膻气却绝非一般吃多了羊肉的膻气,即便是养羊、放羊的味道也是不同,他那股子膻气绝绝是长年待在羊肉床子里捂出来的。看他的打扮气度应该也是有几个钱的主儿,我猜他定是个开羊肉床子的。”

    杨继宗知道他说的羊肉床子是指专卖牛羊肉的肉铺,心想这京城里外大小羊肉铺子少说也得有几十家,要靠这个线索找人实在困难。于是又问:“你对锦衣卫只说了此事,那还有没说的是什么?”

    小二欲说还休,眼光又望向桌角那几摞制钱。

    杨继宗却假作没有注意,微微一笑,才道:“我猜应该还有一位郎中在场吧?”

    那小二一惊,再打量了杨继宗一番,才回道:“这位爷您真是神明,前天我们这里确实有一位卖野药的走方郎中,此前从没有见过。”

    杨继宗心里明白,这小二哪里是忘记此事才没告诉锦衣卫的人,分明是看锦衣番子凶神恶煞,又不打赏,才故意只说了一个不太重要的线索,以便交差,却把更重要的线索留下来待价而沽。看来这京城里的人,真是不可小觑。他又从袖中取出三十文铜钱,一起放在桌角。

    小二立刻眉开眼笑道:“前天夜里死的那位,都说是中了炭毒,我看却未必。他在这里喝茶,一直在咳嗽,那郎中就凑过去,大概要卖他什么药品。他们在那里嘀咕了一刻,那郎中又似为他看视诊治,也不知卖了药没有。后来那郎中便离去,大概正是天将黑没黑的时候。”

    杨继宗思索了一下,才问:“你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位郎中,那他可是京师人呢,还是外埠人呢?”

    “听他说话动静,应该是京师之人。但京城的走方郎中本就少,这位又从来没有到过咱们这里,实在有些奇怪。最奇怪的是,还有人觉得他根本不是什么卖野药的游方郎中!”

    “噢?这话怎么讲?”

    “在我们这里说书的柳先生,每天柜里给他一百文,一天一结。前天晚上收摊,我给他送书润,他大概嫌少有些牢骚,对我说:‘贵宝号这是财气要冲天了,药铺大掌柜的都来这里卖药,如何不发?可我们费了半日口舌,却才值这么几文?’我知道他说的一定是那个游方的郎中,却也不便再问。”

    二

    过了午时,杨继宗和杨二在那福安茶坊里各吃了一大碗烂肉面,杨二还吃了半屉包子,才见门口进来一位中年人,正是那说书的柳先生。

    柳先生一身儒巾蓝衫,初看似是个黉门秀才,一张瘦脸上留着两撇八字胡,显得有些沧桑,一双小眼睛乍看灰蒙蒙的无精打采,里面却又似包含着许多世故。

    杨继宗迎上前来请柳先生借一步说话,先自介绍:“学生杨继宗,是山西的举子,来京准备会试,有事想向先生请教。”

    柳先生一听是位举人老爷,自是诚惶诚恐,连忙回道:“岂敢,岂敢。公子有事请讲当面,何言‘领教’二字?”他不知不觉地就把书中的词用上了。

    杨继宗更是直截了当:“听说前天这里来过一位游方卖药的郎中,不知先生可是知道他的一些底细?学生有些隐情,需知此事,还请先生赐教。”

    柳先生虽然后悔那日一时闹意气说漏了嘴,此时面对这位颇有些威严的举人老爷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吞吞吐吐回答道:“我因在京师各处说书,四城之间全都去过。近来虽在西城,去年却是在丽正门外有个大兴茶坊里说书,对那一带甚是熟悉。因此才知道,前天来这里的那位郎中,似乎有些不对。”

    杨继宗道:“怎么不对?”

    “我看他委实不像平常的走方郎中。”

    杨继宗却不愿再和他周旋:“我听人说,先生识出他乃是一位大药铺的掌柜,不知先生何以说出此话?”

    柳先生看搪塞不过,只得说道:“敝人虽然不才,却也行走江湖几十年了,眼睛看人还是准的。他前日虽是走方郎中的打扮,我却认得,他分明是那丽正门外一家百年老店,叫作养荣堂的大掌柜。”

    杨继宗听见说有了一个实处,自是欢喜:“那养荣堂有什么来历?”

    “闻到这养荣堂早在胜朝大都时候就已经开办,也曾是京师药行中数得上的大买卖。国朝以来因多次易主,这家药铺实力已经大不如前,但毕竟是老店铺,有名望,因此客人也还甚多。在下也曾到那店里问过医,抓过几副汤药。”

    “你既认识他,前日可与他打过招呼?”

    “我们说书这一行,最重描摹世态,因此不论到了什么地方,总爱细心观察不同人等的音容举止,所以才会注意到有这样一位掌柜。但他是开生药铺的财主,在下只是个抓药的病人,虽与他见过几面,并没有搭过一句话,更不提相互结识。那日见他来此处时又似有什么隐情,哪敢就唐突与他打招呼!倒是他似乎也觉得在下有些眼熟,倒像是有意要避开我的眼神,多是背向着在下。”

    “先生可知这位掌柜叫什么名字,相貌如何?”

    “只知道大家都叫他胡掌柜,名字实在不知。他四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白面短须,长得甚是文静。”

    杨继宗还想再了解些情况:“先生可曾注意,除了前天,那位胡掌柜可曾还到过这茶坊?”

    柳先生道:“这个在下实在没有注意。但这福安茶坊统共不过几丈之地,若是他别的日子也还来过,我当不会看不到。”

    “那么前天这位胡掌柜在此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敝人在此说评话,以舌为田,需要集中精神,平常也顾不上茶坊中的杂事。只因这位胡掌柜忽然改变身份,让人觉得有些蹊跷,我才略上了些心。但看他当时也无非真如走江湖的医士那般,串了几个桌子售卖他的药物。我当时虽觉怪异,却也没敢动声色。我们说书常讲:人有旦夕祸福,马有转缰之灾,说不准他家突生变故,一时沦落,也是有的。”

    杨继宗并不想让这个案子牵连过多的人,也就不再多问,赠了一些谢仪,告辞去了。

    杨二虽然不算精明,此时也看出了端倪,问道:“爷,咱们这就去那养荣堂吗?”

    杨继宗笑道:“这次你倒明白。”

    “只是我们不认识路,可别走岔了。”

    杨继宗道:“这京城道路如同棋盘一般,不是东西向,就是南北向。我们只管朝南走,见到城墙再向东,不怕找不到丽正门。出了城,再找那养荣堂。”

    三

    人们口中的丽正门,其实就是正阳门。当初永乐皇帝修建北京城,大半用的元大都旧制,九座城门中倒有七座以元大都的城门为基础修复,当时也仍用原来的称呼。直到正统年间,朝廷对京城九门重新修整扩建,正统四年[15]才算完工,也把原来七座城门的名称都改了。中路南门是北京城的主门,原来叫作丽正门,改叫正阳门,只是京中百姓有个念旧的习性,对老地名尤其眷恋,因此一直还用元朝和明朝初年的叫法,反倒是正阳门三个字,只在门匾上挂着,很少有人提及。

    养荣堂其实很好找,出了正阳门往南不远,大街路东一处挺大的门脸就是。面脸上面悬着一块大匾,黑底金字:养荣堂。杨继宗走近了再看题款,果然是元朝至元年间所书。

    这个药铺的格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三间厅堂靠着后山墙全是接到天棚的百眼药橱,药橱上横平竖直有无数排的小抽屉,抽屉上写着“陈皮”“半夏”“人参”“附子”等药名。药橱前面是黑漆柜台,后面站着两个年纪不大的伙计,此时并没有人来买药。进门右手有一张桌子,一位坐堂郎中正在为病人把脉。厅堂尽南边有一道后门,显然是通往后院的,一般药铺都是在后院储存、炮制药品,掌柜的和学徒大概也在那里居住。

    杨继宗来到柜台前,向着伙计一抱拳道:“打搅了,不知贵店可有一味药,叫作天竺香的?”

    伙计一听,连忙赔着笑说:“官人您请稍等,这得让我们师傅来跟您说话。”说完他急匆匆出了后门。过了片刻,才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随着那伙计出来,手中拿着一个白麻布包。

    老者同杨继宗打过招呼,才把手中的白布包打开,说道:“这位官人要是前几个月来,我们店里还真没有这味药。算您赶巧了,我们重阳节前后刚进了一批比较稀罕的药材,正好有这天竺香。可不知道,您要用它医治什么病痛?”

    杨继宗低头细看,见白布包着几块药材,形状似圆非圆,似卵非卵,大的不过鸽子蛋大小,小的只有小拇指头模样,初看有些像是琥珀,但颜色略浅一些,也没有琥珀的光泽。他示意可否拿起来看看,那老者点头同意。拿在手里才觉得这东西极轻,嗅一嗅确实有一股奇异的香气,正是昨天吕大相脖子上的气味。

    杨继宗对那老者说道:“我也不懂得医药,只是家兄近来受了风寒,咳嗽不止。有一位世外杏林高手吩咐说,要用这天竺香碾细了和成膏,涂抹在风池穴上,方可药到病除。我们找了几家药铺,都无此味,幸亏在贵号寻到了。”

    那老者听了,满脸的不屑,把杨继宗手里那块天竺香收了回来,又用麻布包了,才说:“不知您所谓的杏林高手是哪一位,但《本草》上讲得明白,这天竺香出产于天竺以西的西牛贺洲,性温,味辛微苦,有活血祛风、舒筋止痛、通气化滞之功能。如若是胸腹闷痛,疽痈恶疮,甚或是妇女虚寒痛经,此药都有奇效,可没听说过用它来治咳嗽的!再退一万步,即便这天竺香能治得了咳嗽,也应该是以内服为主,却不知道它还能够外敷。外敷也还罢了,治咳嗽用穴总应是手太阴肺经为主,尤以肺俞为最要紧的穴位。风池却属足少阳胆经,要是治个头疼眩晕尚可,如今要治久咳不愈,岂非风马牛不相及也?”

    老者越说越气,最后简直吹胡子瞪眼,恨不得立刻要将那庸医揪住打他几巴掌才能消火。

    杨继宗却不理他,等他稍稍平复,才道:“老先生虽然说得有理,但所谓有病乱投医,既然有人说此药能治家兄的痼疾,我们何妨一试?如若无效,一定再请高明指教。请先卖我们两钱三钱,回家去试。”

    那老者脾气却犟,“我们开药铺的并不只为赚钱发家,实在还要悬壶济世,脱人疾苦。官人买这药于药理不合,恐怕不能治病反而害人。这个药,敝店断不敢卖。”

    杨继宗一面争辩药铺哪有不卖药的道理,一面示意杨二。那杨二本来一直站在杨继宗身后,现在忽然冲到柜台前面,冲着那老者高声喝道:“你们有药不卖,是什么道理?莫非这药有假,又或是有毒?我家二爷在家里病着,吃不到这药,若是大发了,定要找你们问罪!”一急起来,满嘴都是上党方音,对方也听不大明白,只知道这位六尺高的大汉是真的急了。

    四

    正在争吵不休,突然有人在旁喝道:“李师傅,你且少说两句!”

    杨继宗看时,见从那后门里走出一人,四十多岁,一件宽大的青布直裰罩住里面的棉衣,头戴着方巾,极为朴素,是一副读书人的模样,面带和气却又暗含着几分威严。

    这人叫住了姓李的老者,才走过来问道:“店里什么规矩,怎么和客人吵起来了?”

    那老者才把刚才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特别说明用天竺香治咳嗽,《本草》不载,闻所未闻,还是外用涂到风池穴上,更是差之千里!“我们卖药的从来只是治病救人,如此不通药理的单方,怎能出手卖他?”

    那青衣人听老者叙述,不由面色有些不豫,眼神中似乎还透出一丝凶光,但转眼又换作了一脸和气,先对杨继宗施礼道:“在下是小店的主人,小店的药师见识有限,说话又没有分寸,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杨继宗也忙客气道:“哪里,哪里!小仆缺少家教,一言不合就放声吵嚷,惊扰了阁下。阁下想来就是胡掌柜了?”

    那人微微冷笑道:“公子对小号倒也知道得甚多。在下正是胡昌世,不知公子是……”

    杨继宗也不隐瞒,说道:“学生杨继宗,为明春会试暂住京师。”却不说明自己住在哪里。

    胡昌世听说是位举人,态度更加谨敬,连忙说道:“原来是位举人老爷,多有怠慢。”这才又转身对那姓李的药师说道,“李师傅,你可听说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虽在这药行里经营了大半世,医理、药理也算粗通,但岂敢说是所有药材烂熟于心,一切方剂通晓悉知?何况有那方外高人,奇特的医疗之法,我们没听说过的所在甚多,如何就能断定别人不通?”

    李师傅还想争辩两句,但见到掌柜的一脸严肃,才嘟着嘴,不说话了。

    胡掌柜这才又对杨继宗问道:“杨公子,但不知您听说的这个偏方是何人所授?”

    杨继宗并不犹豫,“这方法是那天在西四牌楼有个福安茶坊,茶坊中一位走方的郎中所说。学生实在不懂医药,还请胡掌柜给断一下,这方法可还有道理?”说这话时,两眼直逼着胡昌世,却是毫不示弱。

    看来那胡昌世也绝非等闲之辈,一面与杨继宗对视,一面微微点头,从脸上根本看不出他有什么想法。

    “公子在一个什么茶坊中听了个游方的郎中议论,就敢贸然一试,倒也有几分胆量。不知公子可是听说过,用药如用兵,兵者,诡道也。公子靠着一点道听途说就要以令兄的贵体来以身相试,不是有些孟浪吗?”

    杨继宗道:“虽说是道听途说,学生倒也为此细细盘算,周密思量,似觉其中不无道理。何况,那日也有人试过此方,只是不知后果如何。以学生拙见,即便一时未能见效,难不成就会因此丧了性命?”

    听了此话,胡昌世眼中又是凶光一闪,旋又止熄了。

    “刚才李师傅已经说过,按照一般药理医理,这个单方是万万说不通的,但自古以来出于理外的医方甚多,在下也不敢妄评。但既然公子听说了此方,又找到敝号,凑巧敝号又正有此味,说来说去终是一种缘分。不如这样,今天在下就奉送公子这天竺香两粒,以为谢罪。”说着就从那包香的布包里拣出不大不小的两粒,让伙计用草纸包了,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杨继宗也不再客气,一面道谢一面接了过来。

    那胡掌柜才又说道:“不过在下有话要说在前面,公子按方用药,若尊兄病愈,自是皆大欢喜。但万一用药无效,甚至反而加重了病情,千万莫怪小号。”

    杨继宗忙说“岂敢”,又再谢过了,转身要走。胡掌柜在身后却又冷冷地来了一句:

    “这天竺香气味奇特,公子可要保存仔细了,小心招蜂引蝶,恐有不测!”

    第四节 鲜鱼巷

    一

    出了养荣堂的大门,杨继宗觉得有个人影一晃,倏然不见,定睛四下望望,却并不见可疑的迹象,才暗笑自己是过分警觉了。

    这边杨二已经在紧肚带,解缰绳,备马准备回转了,杨继宗却突然看到南边大街上来了一人有些眼熟,再细看,可不正是昨日在马解场子里吹唢呐的色目汉子。他让杨二先不急着备马,又见那色目汉子旁边还跟着一乘小轿,只两个人抬着,轻飘飘的没有多少分量,转身却进了路东的一条街巷。

    杨继宗觉得有些怪异,招呼了杨二一声就急忙跟了过去。

    那条街巷又直又长,两侧都是各式商铺,路边又有许多摊贩,街上行人走马,轻车软轿,熙熙攘攘,十分热闹。杨继宗不敢怠慢,隔了三四十步的距离紧紧跟着,在行人中倒也不显得突兀。不一会儿,杨二也赶了过来。

    又走了不远,那乘轿子朝左手北边一拐,又进了一条小胡同。杨继宗赶紧加快脚步,到了那胡同口才见那顶轿子已经转头回来了,只不见那色目汉子,轿也空了。杨继宗知道那轿里的人一定是在这儿下去进了院子,却也不好问那轿夫,所幸这是条不大的死胡同,里面只有三四个门洞,按时间推算,轿中人进的应该是最里面朝南开的那座大门。

    杨继宗一时没想出要如何行事,见那胡同口正有一个卖大锅马肉的小摊,就凑了过去。

    小摊的前面放着一口大锅,里面的卤水半开不开,煮着许多切成半大块的马肉。大锅周围放了几条长凳,却没人坐,吃肉的人都是一只脚踏在长凳上,用手里的加长竹筷子直接去锅里夹肉。有的要上一个大饼接着,有的就直接把肉块往嘴里放,烫得“吸溜吸溜”直哈气。杨继宗那身打扮与这里的气氛很不协调,他却不顾,也把一只脚踩在长凳上,从筷笼里拿了一双筷子,就夹肉来吃。杨二只在一边站着看,反正他对这位主人的非常做派也早习惯了。

    杨继宗这时才来得及细看这条街巷,发现这里真是异常热闹。原本街两边各色商铺就多,路两边又有许多卖年货的摊贩,有卖粮,卖肉,卖冻鱼、冻虾、萝卜、白菜的,有卖绸缎、布匹、估衣、鞋帽的,还有大量应时的年货,手写的春联、福字,版印的门神、灶王马子,还有小孩们玩的纸灯笼,姑娘插头的“闹嚷嚷”[16]……就在卖马肉摊子的东边,胡同口的另一角,是个卖烟花爆竹的的摊子,此时突然点起了一挂百响的鞭炮,立时“噼噼啪啪”,烟气弥漫。

    直到这挂鞭放完了,烟气将要散尽,杨继宗才对卖马肉的小贩道:“这里虽是城外,却要比城里面热闹多了!”

    那摊主一面照看着肉锅,一面在一个笸箩里摆弄着一些油唧唧的铜钱。杨继宗细看才弄明白,他其实是在给周围各位吃马肉的计数,你捞一块,他就放一枚铜钱,以便最后吃完收账。因生意熟络,那摊主并不介意与人搭话,见这位客人显然是位贵公子,更不敢怠慢:

    “看来公子并非京城人。那城里面又有皇宫又有衙门,管制多,是非也多,自来就不如城门外关厢地带热闹,而九门之中又唯有这丽正门外才是京师第一热闹之地。”

    “那请问这条街叫什么街?”

    “这里叫个鲜鱼巷。因为离河不远,听说早年是个鱼市。但从我小时候记事起就已经不只是卖鱼,五行八作什么买卖都有。听人说,京师里十停买卖就有三四停在这鲜鱼巷中,从丽正门外到哈德门外四里长的一条街上,倒有四五百家商铺。现在正是年根儿,比平时又热闹了许多。”

    杨继宗正想打探一下胡同里那几户的情况,便又问道:“那想来这些小胡同里住的,也尽是附近商家了?”

    那摊主道:“当年临街也有一些住户,不是自己改成铺面营生,就是被商家高价买了,现在竟然没有一户临街的房舍不是铺面,里面的院子大多也是这些商家住了。”

    说着他一指左手边这个胡同道:“这个小胡同我们管它叫蜈蚣腿儿三条,三个院子的主人全不是此地人。东边院子是江南人,贩卖绸缎,在丽正门大街上有个大铺面。北边院子专从口外贩皮货,并没有铺面,就在院里直接与人大宗经营。”

    杨继宗心想,就是这个了,也没有再细听西边院子的情况,连忙问道:“我正想置办几件大毛的衣裳,能不能直接到那里买卖呀?”

    摊主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公子不妨直接上门问问。呵呵呵,我的小摊虽然就在这胡同口,但贫富悬殊,从来没和里面的人打过招呼,他们也没照顾过我这小生意。”

    杨继宗还想再问问刚才那小轿,旁边的爆竹摊却又点起一挂鞭来,声音震耳,连互相说话也听不清了。

    二

    待到这挂鞭放完,硝烟还没散去,却有一个声音从旁边蹿出来:

    “我说你们能不能消停着点儿呀!一个卖炮仗的,紧着吆喝也就得了,非要扬尔翻天地点鞭玩儿。这京师可是你们乡下人的村社?这鲜鱼巷本就人多,大年下的要是惊了牲口踩了人,你们也就别过年了。南城兵马司离这儿也不远,一碗茶的工夫把你们几个全捆进去,打板子,夹夹棍,能囫囵个儿出来就算你们祖上八辈子积了德啦。要是一不留神再走了水,来个火烧连营,那这德就积大了,斩监候都算是轻的,你们几个有一个算一个,一律斩立决,年都别过了,直接在四牌楼咔嚓了。我看你们可真是背着棺材投河——安心寻死呀!”

    叫喊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穿一件灰色湖缎面羊皮长袄,腰间束着蓝绸束带,头上戴的却是一顶杂色的胡帽,也不知是什么皮毛,看着既不像是书生,也不像是买卖人。

    他把几个卖爆竹的喝得蔫头耷脑不敢吱声,才转过身来也到了煮着马肉的大锅旁边,却不像别人那样一只脚跐着长凳,而是找了个空儿,金刀大马地坐了下来。

    卖马肉的摊主见到此人坐下,连忙打躬赔笑:“哎哟,靳爷,您今儿个闲在,来照顾我们小买卖。”

    那位靳爷一面接过大筷子到锅里夹肉,一面说道:“老项你这个马肉虽然来路有些不明,但味道还真是不错。”

    摊主连忙道:“靳爷您说笑了。”

    那靳爷呵呵一笑道:“我这可不是说笑。前天听说五军营左哨有几匹死马,埋在齐化门[17]外,当天夜里就让人给刨出来了。这可是左哨的刘把总亲口跟我说的,你说那些刨出来的马肉要不是进了你们这些汤锅,难不成还上太庙去祭祖了?”

    摊主有些挂不住脸,却也不敢发火,“您竟跟我们穷人打镲。得,您多来几块马尸首,别再吓着这几位主顾。”

    靳爷左右瞅了瞅边上的几位食客,才说:“还别说,老项你这生意真是大长进了,有贵客光临,这可是要发的征兆!”

    杨继宗见他说到了自己,把脚挪到地面,微微一揖道:“这位兄台,学生初到京师,不谙风俗,见笑了。”

    靳爷忙站起来还礼:“岂敢,岂敢!我看公子气宇轩昂,行事洒脱,真是非常之人——还别说,像公子这般装束,在这儿跐着板凳吃马肉的还真是少见。”又稍稍正色道,“在下姓靳名孝字启忠,就是丽正门这一带的一个混混儿。我虽然少才无能,但对于此地的地理人事却是极熟的,三街五巷,住家门市,还真没有我不知道的。”

    杨继宗见他话中有音,显然是刚才已经听到了些什么,就把一只脚又重新踏上板凳,也让靳孝自便,才说:“学生还正有一事想要请教。早就听说京城苦寒,这几日才知道真是冷得出奇。我想要置办几件大毛的衣服御寒,正好刚才听这位摊主说巷子里面就住着一位皮货商,却不知道他做不做零碎生意。”

    靳孝依旧坐下,微微仰起脸对杨继宗说:“怎么不做?蜈蚣腿儿三条里这位皮货商姓包,与我最熟,一会儿不妨到他家看看,多得是上好的皮毛——我只为交朋友,决不拿回扣。”

    杨继宗又问:“不知他的货是从何处趸的?须是从口外来的成色才好。”

    “那老包本是大同人,与口外鞑子最熟。老项知道,入冬以后,不总有一把子一把子的骆驼驮了上好的皮货直接送到这里?灰鼠、紫貂、海龙、狐狸、貉子,应有尽有。”

    杨继宗道:“听说那宣大边外一直不太平,想不到贸易倒还繁盛。”

    靳孝不住摇头道:“公子你这是陈年的老皇历了。前几年,不要说宣府、大同边外不太平,就是这京城四周都曾开过战场。多亏了于少保带兵布阵,打服了那瓦剌的也先太师,再也不敢来进犯。后来不但送还了太上皇,进贡的使者也是接连不断。进了丽正门不远就是会同馆,里面那瓦剌来进贡的就没断过。就是那些拉骆驼送皮货的,也时常有些瓦剌人。”

    杨继宗忙问:“这么说来,那位包掌柜与瓦剌也是有些来往了?”

    “老包是财源广进,自然认得些瓦剌人,就是那些进贡的使者,进城前也常有先到老包这里打尖休整,打听京中近况的——我说这位公子,您对老包这买卖可真是关心呀!”

    杨继宗也自觉问得有些唐突,刚想支吾遮掩,却听得头顶上一个清脆的声音:“既然如此关心,这位公子何不就进院坐坐,省得在这里烤前胸吹后背的,没的着了凉。”

    杨继宗抬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后面站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马上端坐一人,身穿着对襟皮袄,头戴着紫貂昭君套,脸上罩着薄薄一袭眼纱,虽然看不大清面目,却分明认得,不正是那云姑娘!

    三

    杨继宗一时尴尬,又不好推托,竟稀里糊涂跟上云姑娘的枣红马进了小巷。那位靳孝也似老实了许多,不再贫嘴,也不管云姑娘请没请他,悄声悄气地跟了上来。云姑娘也不下马,缓辔而行,“嘀嘀嘚嘚”一路进到小巷深处。

    小胡同的尽里头面朝南是座红漆蛮子门,里面齐齐整整一座雕花的青砖影壁,过了垂花门,是一进大院子,除了碎石铺的十字走道,院中还遍是积雪,靠两边厢房的石阶下面堆着几垛木柴,应该是取暖烧火炕用的。

    上房里确实相当温暖,几个人把大衣裳脱了,云姑娘才让杨继宗坐了客位上座,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要是没有记错,这位公子好像是姓杨。说起来也真是蹊跷,我们乡野之人与贵公子天悬地隔,这两日却两次相遇,岂不是太凑巧了吗?”

    屋里热,杨继宗不觉有些微微出汗,支吾道:“确实凑巧。今日因闲来到这鲜鱼巷逛逛,听说这院是贩皮毛生意的,正想着购置几件皮货,没想到却是姑娘的宝宅。”

    “我们一跑马卖解的,平时都是住大棚,睡草窠子,哪能有这么阔气的宅院。这是我一位远房姑丈的买卖,我也是年前有事来拜访。刚才下人说了,不巧我姑丈出门要账去了,公子要买裘皮恐怕还需等上一等。可又说,还不知道杨公子是何方人氏,做什么营生啊?”

    杨继宗忙又把自己的身份说了一遍,只没有提到自己是宛平知县的亲外甥。

    云姑娘听说他是进京会试的举人,面色更加平和,才说:“公子既然不是京师人,却怎么和这个现世宝混上了?”她边说边用眼睛觑着坐在侧位的靳孝。

    靳孝连忙起身打躬道:“姑奶奶您留点口德吧。我和杨公子也是在马肉摊上偶然相遇,怎么就是混上了呢。”

    杨继宗也连声说是,并问道:“还真要打问,不知靳兄在做什么公干?”

    靳孝道:“我哪有什么公干,不是说了,就此地一个混混儿罢了。”

    云姑娘却在一旁冷笑道:“你要是个混混儿,那也算是天下都招讨,第一总混混儿了。这丽正门门里门外谁不知道,养荣堂二掌柜的靳二爷呀!”杨继宗听说这靳孝原来是养荣堂的二掌柜,心中不由一怔,暗想:原来刚才在药铺里那一番闹腾,姓胡的并没有就此甘休,这姓靳的必是跟着我的。只不知他们和这瓦剌姑娘有什么纠葛。

    靳孝却面色如常道:“药铺的事,不过是我爹当年参了股,让我挂个名罢了,我多咱[18]管过那里的事?”

    杨继宗见事已至此,何必再隐瞒,才朗声笑了起来说:“要说凑巧,这才是真巧。刚刚不久我才在贵号买药,还与柜上的师傅争执起来,想来靳兄也有所耳闻吧?”

    靳孝笑道:“当时我在后院,听伙计说是李师傅与客人争吵,为了一味什么香,却不知就是公子。”

    杨继宗从袖中取出草纸包来打开道:“就是这天竺香。实不相瞒,我要此药却并非要医治什么病症,而是因它关乎一件命案!”

    靳孝眼神闪了一闪,瞬间平复:“这什么香莫非是味毒药?”

    杨继宗心想,此人看似孟浪,却是极有城府,便淡淡说道:“我因借住在宛平县,昨日正赶上一宗命案。这天竺香虽然无毒,却是致命的药引子!”

    云姑娘听两人说起命案的事,大为好奇,也不搭话,只是不住地看两人的神色。

    靳孝轻轻咳了一声,一脸郑重道:“杨公子初到京师,可能不大清楚,想这京城内外,上到皇宫内院,下到寻常里巷,哪天没有几起命案?明里有司刑毙,暗里投毒凶杀,冤死鬼哪里有个数?你不见每到清明、中元、十朝[19],京城里都要做多少处天大的水陆道场,无非要超度无数的冤魂,来消解戾气。何况京城中内廷、官府盘根错节,又与江湖党社钩心斗角,一件命案不知关联着多少豪强大佬,不知包藏着多少阴谋诡计。既然是命案,自有官府办理,杨公子远道赶来会试,何必蹚这浑水,给自己招惹麻烦呢?”

    杨继宗起身深深一揖道:“靳兄一番金玉良言,学生受教。我本来也不过是为好奇才干涉此案,但以目前来看,死者有没有冤情虽难判断,背后有个巨大阴谋却是无疑。学生幼读孔孟,知道小节可以不拘,但忠义二字却不能不顾。今日正好赶上这样一件千奇百怪的案件,于私,是我多年来偏爱刑名,技痒难耐;于公,倘若这背后的阴谋关乎民生社稷,岂不正可助以绵薄之力?此案背后看来似有一极强大的势力,但学生向来强项,面对强敌以智勇相搏才更觉有趣!”

    靳孝被他说得一时无言以对,却正好有仆人来禀报:药铺里的伙计在外面等着,说是店里有事让他赶紧回去。

    靳孝起身告辞,才对杨继宗说:“杨公子慷慨忠义,自是前途无量,但京城里的命案,背景往往繁复难辨,还望公子善自珍重。”其言语间竟有些唏嘘之意。

    四

    送走靳孝,杨继宗正要告辞,就见云姑娘笑脸盈盈说道:“想不到杨公子倒是一身正气。小女子只是不明白,公子为甚会盯上了我们一个小小的马解班子?”

    杨继宗也不再讳言:“刚才说到的命案,死者叫作吕大相。说是与姑娘相识。”

    云姑娘闻言一惊道:“那吕大相是南厢的马贩子,当年在大同就与小女子相识,日前与我们小班也有些来往,却并无深交。怎么就死了?”

    杨继宗不便细讲,只说那吕大相死得十分蹊跷。

    云姑娘又问:“如此说来,你们昨日到我们那里并非看马解,倒是来查案的?”

    “查案也说不上,只是想看一下与死者相识之人有没有线索。谁知却赶上看到贵班绝技,也是侥幸。”

    “却不知可曾看出了什么马脚?”

    杨继宗又觉得燥热,手边又没扇子,只得以手为扇,轻轻扇了几扇,“姑娘取笑……但,学生却听得人说,姑娘……姑娘也许并非中原人氏。”

    云姑娘却笑了起来,“这算什么?我本不是中原人氏,自小生长在大漠草原,属于卫拉特部落,就是你们中原人所说的瓦剌。只是我幼时曾在大同随亲友居住过一程,也略识几个汉字。我只说已经同中原女子并无分别,谁知还是有高人识破,真是惭愧。”

    杨继宗见她说得爽直,也不再支吾,“因瓦剌前些年与我朝一直为敌,甚至掳我天子,如今见到姑娘又与这一奇妙命案关联,故而有所质疑,望姑娘谅解。”

    云姑娘这才也正色道:“公子身为大明子民,有些疑心也不足怪。但岂不知自打景泰二年[20],两方已经交好,我瓦剌贡使不绝。更何况,近年来因也先太师故去后,我部几家台吉纷争不断,相互厮杀,现在已经国力大伤,别说早已无进攻大明之心,就是有此心也早无此力了。倒是有几家台吉争着想要联络天朝,以为自固之计。你一个读书举子,难道对这天下大势全然不晓吗?”

    杨继宗被一个小姑娘问得张口结舌,竟无言答对,只得连连作揖,连声惭愧。

    云姑娘又问:“公子今天来此也是专为查问我们?却不知如何打探到这个宅院?”

    杨继宗只得告诉她,如何在养荣堂里闹事,出门如何见到那色目人带着小轿,自己如何跟踪到巷口,并如何遇到靳孝,“这才见得姑娘。”

    云姑娘微微一笑道:“难得你心细,只是这次怕是用错了地方。小女子也不相瞒,我本名叫苏布达,汉名云瑛。此次进京,一是因着京师繁盛,小班可以多些进项;二是为了一个孩子——”说着她叫过一个仆妇,“你把宝丫头带过来。”

    不多时,仆妇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过来。屋里暖和,这女孩只是穿了一身夹袄夹裤,但见她面色红润,一双丹凤眼却与云瑛有些相像。

    云瑛让她见过杨继宗,才说道:“这个宝姑娘是我的外甥女,可怜去年我姐姐病故了,我这姐夫却不在身边。”

    杨继宗忙问:“他敢是在外行商或是从军?”

    云瑛道:“此事说来话长,将来得暇再向公子解释。我们只是知道,宝儿的父亲如今就在京城,却有些难以寻找。这次来京,就是想要找到宝儿之父,让他们父女骨肉团聚,也了却姐姐的一番遗愿。”

    云瑛说到这里,见小姑娘眼泪汪汪的,才把她拉到自己怀中,一面抚摸一面说道:“眼看要过年,我们班里每天东挡西杀地忙成一团;天气又冷,小孩子住帐篷实在有些受苦,我这才让老麦把她送到这儿,托付姑丈照看。又不放心,那边早早收工也赶了来,不想却遇到公子。”

    杨继宗见她说得坦诚,哪里还敢质疑,“确是学生多疑,冒犯姑娘,得罪,得罪!学生虽然不熟悉京城情形,但若能相助一臂,定尽全力。”

    云瑛才说:“公子住在宛平县,想必与县里官员有些瓜葛。”

    “正是,宛平知县是我的舅父。”

    “那公子必能与京城官场多有机缘。我们现在要找一位锦衣卫的百户,叫作袁彬的,他或能提供宝儿父亲的线索。公子若能见到此人,还烦请引见。”

    杨继宗不禁喜出望外道:“这又巧了,昨日我才刚结识了袁彬百户,不日或可再见。倘若暂时不能相遇,过了年我一定去寻他专言此事。”

    第五节 官房

    一

    宛平县虽说是全国地位最高的京县之一[21],县衙却十分寒伧,不要说无法与京城各个大小衙门相比,就是比起外省那些稍有规模的县衙来也相差甚远。出了北安门[22]往西不远,宛平县衙就在皇城边上,夹杂在混乱的民居当中,很不起眼。因为面对着皇城,宛平县的大门建得毫无气势,门里面连个影壁都不敢设,进了大门经过一个窄窄的小院就是破破烂烂的仪门,再往里就是所谓大堂了。这大堂有个学名叫作“节爱堂”,只有打通的三间上房,也很狭窄。一般百姓顶多也就只能够到达这里,看看官员的大堂还不如附近一般的庙宇,心中也就少了点敬意,所以并不叫它县衙门或是宛平县,而是卷着舌头叫它“官房儿”——京城里多得是官家房舍,但被叫作官房的却只有这宛平县衙,就连隔壁的大兴县都没有被这样称呼。

    其实宛平县虽然寒伧,实际上占地并不像一般百姓所见那样少。大堂后面还有一座院子,院子北屋叫见日堂,是知县平时的办公处所。见日堂两侧的厢房则是县里办理各种公务的六房,分为吏、户、礼、兵、刑、工,方天保办事的刑房就在西厢。见日堂后面的另一进院子是知县的官廨,知县一家大小的住处。再往后还有一个小院,作为库房和存放年久的档案文书之用。这中间大小五进院落之外,两侧还各有同样进深的跨院,分别住着县丞、典史、主簿,也就是县里二爷、三爷、四爷的家属。[23]由于知县的官廨院子不大,杨继宗并没有与舅父一家住在一起,而是住在西六房西边的小跨院里,那里的闲房本来就是供接待临时客人之用。

    杨继宗今日起得有点晚了,匆匆吃了几口早点,就让杨二去旁边院里看看,看方天保画完卯办完事没有,如果空了,赶快请到这边有话。

    一时无事,杨继宗拿起这两天没来得及添画的《九九消寒图”来。图上是一枝线描的老梅,就是他自己的手笔,上下错落正好九朵梅花,每朵梅花都有九瓣。图中四朵梅花已经涂成红色,第五朵刚涂红了一瓣,是腊月二十四一早描上的,杨继宗又用朱红将后面三天的三个花瓣涂红,看看五九已经到了第四日,阳和不远了。

    不一会儿方天保来了,把昨天打听到的事情对杨继宗说了一遍。

    原来前天他们走后不久,锦衣卫的人就去了吕大相家,不但对吕家做了全面抄查,还带走了好几个伙计。

    “听说那姓崔的伙计在镇抚司被严刑拷问,上夹棍把腿也夹折了——这些锦衣番子下手也是太狠了——但好像并没有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但今天早上我刚见到锦衣卫发来的文书,让五城兵马司会同大兴、宛平两县,在城里城外排查所有的羊肉铺,特别要问清楚店中一切人等在腊月二十四日午后的行踪,却不知道可与吕大相的案子有关。”

    “这羊肉铺确与此案有关,”杨继宗一面回答,不免有几分得意,“我昨日又去到福安茶坊查访了一番,却得到了不少线索。”于是把昨天他到福安茶坊如何从店小二口中得知有个卖羊肉的曾与吕大相有过接触,又如何从那说书先生处得知那天还来过一个走方郎中,而那郎中实际上却是正阳门外养荣堂的胡掌柜,以及自己如何在养荣堂里搅扰了一番,大概说了一遍。方天保听着,不由有些担忧之色。

    杨继宗见到方天保有些变色,赶忙解释说:“我去那药铺,一是想要求证吕大相命案的真相;二来就是想要打草惊蛇,让那些作案的人有所察觉,才可能露出马脚。”

    方天保一面点头,一面说道:“话虽如此,公子还是有些莽撞。这京城内外多少有形无形的势力,人心之险恶恐怕非公子所能想象,今后还是请公子多加谨慎。”

    杨继宗有些不以为意,“我今后一定注意。可昨天这么一闹,可就把吕大相命案的作案手段全都弄清楚了。”

    按照杨继宗的分析:二十四日午后,那卖羊肉之人必定是事先约了吕大相在福安茶坊会面,却故意来得很晚,以便让吕不能在关城门之前赶回家里。他应该还在与吕大相发生碰撞的当口给吕传递了装着冰蜂的小竹筒和相关密信,当时天色已晚,他蹲下身在吕大相旁边的时候,尽可以传递物件。

    “如果我没猜错,那密信当是让吕大相当晚晚些时候再打开竹筒,而且吕大相非常想知道竹筒里面的东西。”

    但早在卖羊肉的与吕大相接触之前,养荣堂的胡昌世已经化装成游方郎中来过福安茶坊。他见吕大相咳嗽得比较厉害,就上前搭讪,并花言巧语骗得了吕的信任,把和了天竺香的药膏涂到吕的后脖颈处。这天竺香气味持久,即便到了半夜,也足以吸引那冰蜂了。

    方天保听到这里,不禁叹道:“不知这是些什么人,计谋设得如此严密,心思好生歹毒!”

    杨继宗道:“看这些人杀人的手段、器具,此案是绝非寻常的图财害命或是江湖仇杀。可现在我们知道他们是如何杀人,却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杀人。我只是觉得,此案后面一定还有更大的阴谋!”

    “看来锦衣卫也知道了卖羊肉的与此案的关联,却不知他们探到养荣堂胡昌世的消息没有?”

    “我看他们未必知道这养荣堂的事。君定兄,你看可能去拿了胡昌世审他一审?”

    “公子的析辨虽然清楚,毕竟还算不上铁证。何况那养荣堂地属大兴县管辖,我们要去拿人极费周折。不如我先让人盯着,看看事态下一步怎个走向,再作打算。”

    二

    杨继宗和方天保商量已定,暂时还不能去捉拿那胡昌世,只能先静观其变。方天保则要想办法查找那个与吕大相相识,并与养荣堂有联系的卖羊肉之人。

    杨继宗本来还想说一说昨天遇到云瑛姑娘的事,但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出口。方天保在县里还有公务,临走时一再叮嘱杨继宗千万小心行事!

    趁着暂时无事,杨继宗本想读一读书,离春闱会试毕竟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但一卷在手,却怎么也读不进去,一会儿想起吕大相命案幕后的鬼蜮伎俩,一会儿想起云瑛和那位宝姑娘的身世疑团,又想到云瑛托付要引见袁彬,一时还不知要从何处做起:应该在什么时候,去哪里拜会这位袁百户呢?

    正在思绪万千之际,县里的门子过来禀告:门上来了一位锦衣卫的大爷,说是叫袁彬的,要见公子。

    杨继宗连忙到大门外接了袁彬进来,见那袁彬一脸凝重之色,一面引他到自己的住处,一面说道:“我正想择日去拜访袁兄,不承想袁兄倒先来了下处。这两天想来也是够操劳的。”

    袁彬先不回话,一直到杨继宗屋里坐了,还让杨二在外面注意提防闲人偷听窥视,才压低声音对杨继宗说:“杨公子,听说你昨日去大闹养荣堂,胆子也是忒大了。”

    杨继宗心想,原来我的行踪都被锦衣卫暗中监视着,难怪昨日在药铺门口似见到有人。对袁彬的话却有些不以为然道:“我只是想去证实一下自己对吕大相命案的猜测,实在算不上大闹。”又把昨天自己查访到的情况和自己的分析对袁彬说了一遍。

    袁彬道:“杨公子心思缜密,所言十分有理,看来八成就是那养荣堂胡昌世谋划杀了吕大相。”

    杨继宗见袁彬同意自己的推断,连忙说:“既然如此,宛平县虽然难以越境管辖,以锦衣卫的权势,当可以捉拿胡昌世,审出他背后的谋主。”

    袁彬大摇其头道:“锦衣卫哪有什么权势,不过是朝廷的走狗罢了。这个养荣堂我们此前也注意过,并非寻常商家店铺,背后有多深的水,怕是杨兄弟你想象不出,我也是至今难以参透。”

    “难道天子脚下,就让这些案犯凶徒肆意胡为,这不是无法无天了吗?”

    袁彬面色更加严肃,“昨日我们才发下让五城兵马司与大兴、宛平两县协助排查卖羊肉的案犯,今天一早上面就发下话来,让停止一切有关吕大相命案的访查,已经形成的文书卷宗一律销毁。你想一想,什么人能让锦衣卫的指挥使发这样的指令?”

    他又顿了一下,才说:“我今早听说你昨日在养荣堂的行止,也知道兄弟是为那件命案。但目下来看,此案纠结太深,背后势力太大,何况有许多事情并不明白。我赶来这里,就是请公子得放手时且放手,不要再蹚这浑水。眼看就要入闱科试,公子不如在这官房里多用用功,将来高中,我也能借机讨杯喜酒。”

    杨继宗见他说得诚恳,也不好坚持己见,只好说:“袁兄如此爱护在下,让我刻骨铭心,哪能不听兄长之言?”其实他心中仍然有些不服气。

    袁彬见状,不由站起身来,神情郑重,声音也大了许多:“杨公子,我在锦衣卫当差已经有二十多年,眼下做着这个记名百户,本可以领着薪水闲住在家,但一来闲待着实在烦闷;二来锦衣卫的弟兄见我还能做事,才仍在卫里领队缉查,这些年来也经过不少风风雨雨。古话说‘风起于青萍之末’,有些个事,初看似只是极小的市井琐事,在这京城里却可能关联着极大的国家政事。我们前日虽然只有一面之缘,我心中却觉得十分相契,所以今天一早起来劝公子放手。若是事情明白,公子要为黎民社稷舍身,尽忠尽孝,求仁得仁,我必不会阻拦。可今日之事,内中的缘由利害一概不知,稀里糊涂地去冒奇险,实在是不值得!”

    杨继宗早已跟着站起,听到这里,深深一揖到地,才说:“多谢袁兄指教,我杨继宗岂是不知天高地厚之人?这两天关心此事,只因我一向对此类案情有兴趣,太过好奇。既然此案有如此深厚莫测的背景,我自要听袁兄的话,不再去理它。天下大事,自有肉食者谋之,何必我等?”

    袁彬这才放心,刚说要告辞,杨继宗却又说道:“小弟还遇到了一件奇事,要向袁兄禀报。”

    袁彬只好再坐下,心想他倒事多。

    杨继宗于是把看马解初识云姑娘,昨日又得再见,并她如何委托自己寻找引见袁彬等事一起说了。

    袁彬听着,神色又郑重起来。

    三

    袁彬把云姑娘的形态相貌以及这两天所发生之事详详细细又问了一番,才说道:“在瓦剌,女子叫苏布达的并不在少数,但以你所说,不论年龄长相,还是所行之事,看来八成是这个人了。”

    杨继宗十分好奇道:“那她到底是什么人?”

    “如果我猜得不错,她应该就是伯颜帖木儿的小女儿苏布达。”

    “伯颜帖木儿?”杨继宗一向关心国事,听着此名熟悉,“不就是也先太师的兄弟,瓦剌部的大台吉之一吗?”

    袁彬点头说:“确是如此。那伯颜帖木儿当年实是瓦剌部第二号有权势的人物,只是也先极为强横,伯颜帖木儿也只能是事事随他。”于是才把当年自己跟随正统皇帝在瓦剌与伯颜帖木儿的交往说了一番:

    “那伯颜帖木儿虽是也先的兄弟,对于大明天朝的看法却与当时大多数瓦剌贵族不同。他认为天朝不但地域广大,物产丰盈,武备也并不差,只是因为大太监王振临阵胡乱指挥,才让明军在土木堡惨败。瓦剌可得一时之势,却无法就此挥军南下,夺取大明的江山,哪怕是想夺得半壁江山恐怕也是绝无机会。因而正统帝被俘后,在瓦剌各大台吉中伯颜帖木儿对皇帝最为亲善。正统帝在瓦剌一年时间里大部分都是在伯颜帖木儿营中度过,伯颜帖木儿对于正统帝也算是供奉周到。后来明朝派右都御史杨善率使团来访,靠着杨善的巧舌如簧,说动也先放还正统帝,其实伯颜帖木儿也一直在暗中劝说也先,对正统帝返回京师起了很大作用。”

    “我在伯颜帖木儿营中住了八九个月,与他一家大小甚熟。他有个小女儿就叫作苏布达,当时只有十岁出头,却在内地居住过,汉话说得甚好,与皇上——就是太上皇,也甚是亲切,与我们几个随从皇上的自然也交往甚多。”

    杨继宗听了大为吃惊道:“如此说来,这位云瑛竟然是瓦剌台吉家的小姐!”

    “若是依我大明制度,她的身份在瓦剌怕是要叫作郡主才对。只是他们那里尚非文明之邦,无我天朝制度。”

    “那么依袁兄推测,那位宝姑娘又是什么人,她的父亲又会是哪一位呢?”

    袁彬却面现为难之色,沉吟一下才说:“照道理我是不应当说这件事,但杨公子已经深涉此事,我看你也不是孟浪之人,今日对你说了,你只记在心里,切莫对他人言讲。”

    杨继宗发誓赌咒,决不会向他人透露半句。袁彬才又说道:

    “当年皇上北狩,身边并无女眷,后来也先太师也曾想要将他的一个小妹嫁给皇上作妃子。是我苦劝,怕是与瓦剌有了这门亲事,将来不免又多了几分纠缠,何况皇上纳妃有着诸多礼数,现在上无太后恩诏,下无礼部核奏,将来一旦回銮如何处置这位娘娘?故而皇上才没有应允。

    “那伯颜帖木儿当时有一长女叫萨勒娜,不过十六七岁,生得应当与现在这位云姑娘相似。瓦剌部落男女之间并无我们中原这些礼教大防,萨勒娜姑娘更是开朗豪放,她又会说几句汉话,对皇上好生仰慕。那年天气和暖之后,瓦剌与我大明不再开战,伯颜帖木儿营中更是一团和气,这位姑娘后来就与皇上关系亲密起来——我们这些随从也不再严防劝说——萨勒娜得到皇上宠幸,却没有讨要名分,似也没有对伯颜帖木儿夫妇说起。”“如此说来,那位宝姑娘竟然是太上之女?”

    “景泰元[24]年七月,皇上回銮,伯颜帖木儿一家都十分不舍,萨勒娜姑娘更是痛不欲生,但我们却都不知道她已经怀了皇上的骨肉。但依苏布达,就是云姑娘所说,再按时日推算,那宝姑娘极可能就是皇上的血脉所遗,她应该是一位大明的公主!听说这两年瓦剌部内乱,也先太师已死,却不知伯颜帖木儿一家境况如何。依云姑娘的情形,只怕也不太妙。”袁彬说着不禁叹息起来。

    杨继宗怔了半晌,才道:“若真是天潢贵胄,怎能让她流落在民间尽受风霜之苦?袁兄还当尽早见一见云姑娘,辨明真相,也好让圣上父女早日团聚。”

    袁彬却轻轻摇了摇头说:“此事怕也不易。如今皇上虽说是贵为太上皇,但困居南宫,行事多有不便。不要说我这样的小臣自元年回京后就少有进见的机会,就是公卿大臣也已多年与太上皇隔绝。听说上圣皇太后前年到南宫探望太上皇,不知为了何事,引得当今皇上不悦,此后连上圣皇太后都难得与太上皇一见了。”

    杨继宗虽然关心国事,对于这些宫中秘辛却从来是闻所未闻,不免大为震惊,却不知说什么才算合适。

    “还有一层,太上皇本来处境就颇为艰难,如果此时又忽然冒出一个流落番邦的公主来,万一有小人就此生事,还怕会对太上皇有所不利也未可知。”

    “难道我们就不管此事了?”

    “怎能不管?太上皇对我恩重如山,伯颜帖木儿一家也算有大恩于我,事关太上皇的金枝玉叶,我等岂能不管。只是此事须从长计议。这几年我与都宪杨公、太常许公等人交往稍多,他们几位都是当年迎驾回京的有功之臣,位列九卿,眼光、谋略都非我辈可比。眼看就要过年,不如趁着拜贺之时对他们讲明此事,由这几位大人来定策,终究要让公主还宫。”

    袁彬又报了自己的表字,乃是文质,以便今后礼貌相称,并商定,这两天他将尽早安排与云瑛会面,同时也要让云瑛少安毋躁,重要的是保护好公主的安全。

    四

    袁彬告辞走后,杨继宗才在心中梳理了一下今天早上了解到的各种消息。

    对于云瑛的身份,他也曾做过不少种想象猜测,却绝没有想到她会是一位瓦剌的郡主,身边还带着一位大明朝的公主,要来京师寻找公主身为太上皇的父亲。而此事的难度竟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看来只能等到过年的时候,与几位大人商量了。

    而打定主意不再理会吕大相的命案,却让他顿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这起案件虽然千奇百怪,令人技痒难熬,但他也深知这里面包含着太多的阴暗与危险。本来他一心要硬挺着走下去,其实心中负担十分沉重。现在听了袁彬的劝告,撒手了之,才真觉得完全没有必要搅到那些无名暗流当中。

    心定了,眼看着天色已近午时,估摸着舅舅在县里的公事也该办完了,杨继宗于是走到后院,来向舅舅、舅母请安。

    后院虽是官廨,毕竟是知县一家人的住宅,此时难免有了些过年的气息。院子里已经备下了小把的松枝杂柴,预备到三十晚上烧松盆(火区)岁。正房和厢房的窗户上都贴上了手剪的窗花,是什锦吉祥图样,活泼精细。杨继宗知道,这一定是舅母的手工。门檐窗台上还插了些芝麻秸,说是给小鬼准备的藏身之处,省得他们大年下的到处溜达。因为这个院子的南边就是衙门的二堂见日堂,本身并没有大门,所以刚刚贴出来的春联也直接贴在了正房的门框上:

    天地有灵,但求心净;

    四方无事,便是阳春。

    横批更是直接:

    保境安民

    看字体,是县里三爷周主簿的手笔。杨继宗心想,文虽不甚工整,却也说出了官员的本分,这位周三爷粗中有细,倒也有趣。

    舅舅黄知县并不在,后院的正房里,舅母吴夫人正与一位道姑闲聊。杨继宗认识这位道姑,她是近邻玉喜庵的住持,法号叫净观,虽说庵名、法名都是释家名号,却留着长发,实在是一位道姑。这位净观不过三十出头,事理通达,说话又随和风趣,两年前就与黄知县的夫人吴氏相识交好,几乎是无话不谈。两家离得又近,所以没事相互拜访聊天已是惯常的事,只是因为身份不同,吴夫人去庵里的时候少,净观来官房的时候多。

    杨继宗向净观施礼问候,又向舅母请了安,在一旁坐了。

    吴夫人道:“你舅舅一大早去朝天宫演习元旦大朝会的仪礼,到现在还没回来。”又问道,“这两日总没见你,想是又到各处闲逛去了?”

    杨继宗不想让舅父知道自己参与探案,忙说:“拜会了几位同乡赴试的举人,也好会试的时候有个帮衬。”

    吴夫人道:“这会试是正经大事,虽说不能够靠临时抱佛脚,这些日子总还是要平心静气,把平日读的书多温习几遍,笔墨也是要多多练习才是。”

    杨继宗道:“舅母教导得是。我见窗上贴的窗花,应该都是舅母亲手制作,其中就有一幅《蟾宫折桂图》。这也是舅母一片苦心,督促我上进,外甥怎敢荒疏了举业。”

    吴夫人笑了起来,“我哪敢督促你的学业,不过是想讨个吉利口彩。你今番若能中了进士,也不枉你母亲多年来的苦心养育。”

    那净观道姑也搭话说:“说到讨口彩,我倒想起一个笑话来。说是有一个进京赶考的举子,一不小心衣箱坠落,把头巾也掉到地上。书童说,不好,头巾落地也。举子嫌‘落地’二字不吉利,忙说,不可以说‘落地’,要说‘及地(第)’。那书童把衣箱收拾停当,才说,这下再也不能‘及地(第)’了。”

    吴夫人啐道:“你个死姑子,偏会说嘴。赶明儿还要告诉杨二,千万不能‘落地’,倒要多多地‘及第’才好。”

    净观道:“我看表少爷满腹经纶,又是大福之相,明年春闱定能高中,就是夺魁进个三鼎甲,进士及第也是有的。”

    杨继宗心想这个高帽也戴得太高,自国朝以来几十科了,山西通省都还没有出过一甲进士及第,嘴上却说:“谢谢姑姑吉言。但鼎甲自不敢奢望,即便能侥幸得中,也是祖上福德,神佛佑护,到时候一定去姑姑庵中进香。”

    吴夫人道:“说到这里,我倒想起,过两天就是除夕,你虽然逆旅他乡,过年祭祖这件大事却不能忘了。三十晚上我们在这屋里祭黄氏祖宗,你在住处也要祭拜祭拜你们杨家的先人。如有什么需要的家什器物,尽管到这屋来取。”

    杨继宗忙道:“多谢舅母提醒,我这就安排备办。”

    又闲谈了几句,杨继宗告辞。

    吴夫人从条案上取过一幅年画给他,“我看你那屋里太过素净,这年画虽俗,终是添些喜庆气,你拿回去挂几天吧。”

    过午之后,杨继宗让杨二出去购买香烛、牌位、供品等一应祭祖用项,又想起那幅年画,打开来看。

    那是一幅套色木版印制的年画,也还精细,画中一位戎装美人,骑在桃花马上,神采飞扬,边上一行行书题款: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原来是幅《木兰从军图》。

    杨继宗在墙上挂了这画,再细端详,见那画中的木兰却与云瑛有几分相像,虽然两人衣装面目并不一致,身上却有一股英气宛然相仿。

    杨继宗呆呆看了一会,心中忽有所动,也不等杨二回来,自己到马棚取了匹牲口,独自出了县衙。

    第六节 烟花

    一

    杨继宗先沿着皇城来到西四牌楼,再顺着大市街一直朝南出了宣武门,没用多少时候已经到了宣南关王庙。可惜的是,关王庙后面的空场全然空着,西侧的帐篷也全都拆了,只剩下埋锅造饭和圈栏养马的痕迹。

    杨继宗在关王庙里寻到一个有气无力的小道士,问他那马解班子的去向,才知道他们今天一早已经全部搬家走了,说是回老家过年去,待到明春天暖和了再回来。

    杨继宗估摸云瑛未必会随小班离京,看看天色还不晚,索性再去鲜鱼巷走一遭,天擦黑的时候已经到了鲜鱼巷包掌柜家门前。

    云瑛果然在这里。

    包掌柜本人也没有出门,但他虽是这里的主人,又是长辈,言谈举止之间却对云瑛格外尊重。杨继宗看在眼里,心想:这云姑娘确是位瓦剌郡主无疑了。才向云瑛说:“云姑娘,今日头晌正巧见到那袁彬袁百户,有些重要事情相告。”

    包掌柜听说,连忙说还有些杂务,先告退了。

    云瑛才问:“你可是同袁百户说了我们宝丫头的事?”

    杨继宗道:“我把姑娘要为宝姑娘寻父的事同他说了,他倒想起一个人来。”

    “他倒想起了什么人?”

    “想起了一位瓦剌的郡主,是大台吉伯颜帖木儿的女儿,名字刚好也叫苏布达。”

    云瑛面色微赧,重又起身施礼,才说道:“小女正是伯颜帖木儿之女苏布达。前者因多有不便,没有对公子说明身份,还望公子海涵。”

    杨继宗也站起来还了礼道:“岂敢,岂敢,姑娘深藏不露,是学生有眼不识金镶玉,实在惭愧。”

    稍顿了顿才又问:“袁百户还说,如若姑娘就是瓦剌郡主,以他猜测,那位宝姑娘当是我朝太上皇的骨肉。却不知你一家这些年遇到何种变故?”

    云瑛面有戚容道:“说得正是。当初我姐姐与皇上好了,我爹娘并不知道。后来皇上返朝,家里才知道姐姐已经有了身孕,第二年春天生下那宝丫头。我爹娘本想待宝丫头成年之后再想法与皇上联络,谁知家门不幸,前年我的伯父也先太师被属下杀害,所部大乱,我爹娘和姐姐后来都在战乱中遇害了。”

    杨继宗听说她一家遭遇如此惨痛,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好在云瑛性情豪迈,并没有沉溺在悲痛之中。

    “幸好宝丫头跟着我逃出了生天,依附了堂兄阿失帖木儿——他是也先伯父的次子。这两年大乱平复,我想着宝丫头总是同着我们在大漠草原上飘荡终不是个结果,才带着她前来寻父。但我姐姐当年与皇上的事毕竟是家中秘辛,我们也不知道皇上回京后状况到底怎样,若随着使团来京城直接上告朝廷,又怕给皇上和朝廷带来不便,当然更怕我这宝贝外甥女受了委屈。正巧前几年有一些逃难的中原艺人被我们收留,就在帐前为宴饮游乐做戏。我与他们本来极熟,此番进京就把他们带上,又加上几个护卫,充作一个马解班子。一来可以不招人耳目,二来也为能够与京中的各路人交往,以便找出与皇上交通的路径。可惜来了几个月,并没有什么进展。也是菩萨保佑,前日遇到公子,今日立刻就找到了袁百户。此事难为公子如此上心,大恩大德,当图后报。”

    杨继宗赶忙辞谢,告诉云瑛是那袁彬主动来找他,劝他不要再纠缠命案之事,才趁空对袁彬说了宝姑娘寻父的事。

    “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实不足谢。我因想着此事重大,应当让姑娘早些知道,才到了顺承门外关王庙去寻你,谁知班子已经搬走了。”

    云瑛道:“岁末年关,就是梨园行也要歇上几日,我们一个马解小班也不好一直在此地招摇。我们在宣府附近有一处田庄,就让班里人马都去那里过年,只留下老麦和两个侍女与我在此等候公子的消息,不承想今天就有了消息。却不知袁百户说没说,有什么法子可以给皇上传信。”

    杨继宗知道云瑛口中的皇上就是指当今的太上皇,一定是她当年称呼惯了,不愿改口。

    “袁百户说,太上皇现在居于南宫,行动并不方便,与当今万岁恐怕还有些个误会,所以宝姑娘这事切不能心急。他说与杨都宪、许太常等高官关系密切——那几位都是当年保护太上皇还朝的有功之臣。他们官高势大,对太上皇忠心耿耿,又极有谋略,需要与他们商议此事,再做打算。”

    云瑛听杨继宗如此说,虽略有些失望,但此事总算有了个大致方向,眉眼这才舒展开了。

    两人正要再说些细节,外面忽然“噼噼啪啪”一阵响动,推门一看,院外鲜鱼巷那边红光闪烁。

    杨继宗说:“不好,怕是那边的炮仗市炸了,可千万别引起大火来。”

    二

    看来炮仗市真是炸了,无数挂鞭炮一时间响作一团,间或又有声如巨炮的麻雷子,轰轰的,有如天雷,旗火、蹿天猴也被点燃了,横七竖八地飞向天空,染得半天金红一片,煞是好看。

    杨继宗大声叫道:“大家赶快防火!万一落到咱们这里恐怕不好。”

    包掌柜家的伙计、仆人一面看着热闹,一面忙着打水、苫木柴,乱作一团。

    可怕什么就来什么,突然有几支烟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尾巴上“吱吱”地喷着火星,纷纷落在院子里,落到地上又炸了开来,分散成无数个冒着火苗的小点,霎时又连成一片火焰——这哪里是什么过节的烟火,分明就是攻城的火炮!正好有几支烟花就落在房前还没来得及苫盖的柴堆上,像是洒了油一般,登时把一堆木柴引燃了。柴堆一着,已经不好处理,火苗立时冲起一丈多高,眼看着把北屋房檐的椽子也给引着了。

    云瑛见火势无情,忙叫老麦赶紧先护着宝丫头离开,“先到丽正门大街的同福客栈避一避。”又让包掌柜赶快通知四邻一起救火。

    院子里乱哄哄的,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外面却突然闯进几个人来,全都是黑衣黑裤,胸前一个白布补子,上面写个斗大的“水”字。一进门就大声吆喝:“我们是水军,救火来了!”

    杨继宗暗想,这些救火的水军来得倒也特快。刚要上前问询,却被云瑛用力拉了一把。

    云瑛把他拉到回廊的阴影处,悄悄说道:“这几个水军来得不善,你看他们,哪有救火的不带挠钩、水龙,却全都带着刀剑的?只怕有诈。”一路说一路扯着杨继宗从暗处出了东角门,从东跨院马棚里拉出了两人的牲口,悄悄来到院外的胡同里。

    两人刚要上马,就听背后有人大喊:“不要跑了放火的贼人!”几个黑衣水军从院里直冲出来。

    杨继宗和云瑛见突生变故,心知这些人是在故意挑事,也不分辩,急忙上马先出了胡同,见西边街巷已经一团混乱,慌不择路,只好拨马向东方奔去。回头看时,已经有几骑黑衣人追赶过来。

    杨继宗的骑术本来平常,再加上所骑的是县衙里的驽马,饶是加鞭狠抽,却跑不快。眼看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杨继宗对云瑛说:“他们显是冲我而来,姑娘赶快先走,不要管我,谅他们也不能奈何我。”

    云瑛全不理会,从他身边催马一跃,顺着力道用右手一揽他的腰,杨继宗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已经被擒到她的马鞍桥前。杨继宗只觉得那枣红马“嗖”的一下蹿了出去,直如腾云驾雾一般,只得任由云瑛用手揽着自己,哪里还敢再动一动。

    飞奔了半里多地,后面的追兵看看离得远了。正要稍事喘息,却见前面不远处又有几个大汉,在路上架了一副挡马路障,见到来的二人一马,高声喝道:“快快站了!”

    云瑛见那挡马栏不过半人多高,也不减速,直到跟前才用双脚一磕马腹,轻提缰辔,那匹枣红大马怒扬前蹄,腾空而起。几个大汉还未及反应,枣红马已经飞驰而过,瞬间不见了踪影。

    云瑛怕前面还有埋伏,见路边有一个较宽的胡同,也不及思索,转缰向南驰去。

    又跑了一里多,见四周已经颇为寂静,云瑛才让马慢下来。正要与杨继宗商量下一步如何走法,却见到色夜中这条胡同似已到了尽头,面前既不是民居院落,也不是街巷通道,却是湍湍而过的一条河流,河上雾气沼沼。

    两人只得下了马观察此地的形势。就见胡同两边都是密实的院落,并没有可以通过的小巷,面前顺着石阶走下去可以直到河边,像是一个小码头。这条河也不算宽,但并没有结冰冻实,又无桥梁舟船,根本无法渡过。

    杨继宗道:“这想必就是三里河,乃是京师南面重要的运输通道。听说一来是附近有温泉热流;二来船家为航运方便不断破冰防冻,所以终年不会冻结,可以通航。”

    云瑛有些哭笑不得道:“它是三里河、五里河与我们又有何干,眼看着过不了河是真的,怕是只能返回去,若是那些歹人还不甘休,咱们只好再闯他一闯了。”

    杨继宗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再向云瑛致谢:“云姑娘,今日仗义相救,学生没齿难忘。看来养荣堂那伙人确是势力庞大,又用心阴险,这祸端由我而起,无论如何不能再拖累姑娘。不如姑娘先走,即便再遇那些强贼,此事本来与姑娘无干,他们定不会再找姑娘麻烦。何况你人轻马快,他们要想拦住姑娘怕是也无能为力。”

    云瑛冷笑了一声道:“我们瓦剌人虽没有读过你们的圣贤之书,却也知道朋友大义,从来没有将朋友置身险地却自己逃命的道理。今日正好赶上和公子一起遇险,自然要生死一处。你也不必争论,让马儿小憩片刻,我们两人再回去冲它一冲,未必不能逃出。”

    杨继宗见云瑛话已至此,也不再多说。看看身边这位瓦剌郡主,虽然英姿飒爽,毕竟只是位小姑娘,与自己不过是萍水相逢,却有如此侠义心肠,不免又是敬重,又是爱惜。心中暗自打算:看来只得再冲一阵,但若是不幸落入贼人手中,自己拼了性命也要保全这位姑娘。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两人正待重新上马,却听得旁边河道里“欸乃”一声,借着天上几点残星的微光,但见薄雾中有一叶小舟缓缓地摇了过来。

    三

    二人忙招呼船家过来,问道:“可能够搭上我们人马到哈德门外大街?”哈德门即崇文门,门外大街就是通衢大道。

    船家道:“天又黑,河道冰凌又多,你们恁大一匹马上我小船,恐怕多有不便。”思忖了一下才又说,“需二钱银子。”

    云瑛见有了活路,心情大好道:“我们公子有的是钱,莫说是二钱银子,就是二两银子也是随便打赏。”

    杨继宗听她话里有话,只能含糊答应。

    二人牵马上了小舟,那船家手持篙杆撑离了岸边,站在船头防着冰凌,引导方向。船尾还有一人缓缓摇橹,始终没有抬头说话,黑夜之中也看不清是什么模样。直到小舟离岸远了,开始在中流行走,那摇橹人才抬起头来,呵呵笑道:

    “真是天涯何处不逢君,杨公子,云姑娘,不想今日竟在这里遇上了。”原来竟是那靳孝!

    杨继宗就是一惊,忙把云瑛挡在身后道:“怎么是你——你们今日还待怎样?”

    靳孝哈哈大笑说:“我昨日便说,那些卖烟花爆竹的肆意点火放炮,一不留神怕要引起火灾。谁知今日就应了,还捎带上了包掌柜家,顺道让姑娘和公子也受惊了。”

    杨继宗哪里信他的这些鬼话,冷笑道:“我看那些烟花个个长眼,火力更是不同凡响,烟花里的药物如此高明,恐怕只能出自百年老店。”

    靳孝道:“看来公子是怀疑我们养荣堂了,只怕没有凭证。”

    “当时刚刚火起,我倒也没有怀疑到贵号,但后来那些黑衣水军,个个凶相毕露,对我们又是围追堵截,联想到这两天所经之事,我哪里还有什么怀疑,直是认定了,就是你们养荣堂所为!”

    靳孝收起笑容说:“杨公子既然认定,我也无话可说。可有一句话不能不讲。我虽是养荣堂的人,与今日那些水军却并非同道。我料想公子会在这里穷途无路,特来接济,因怕你们二位疑心不肯上船,才让老李要个高价。”

    船头那位老李也连忙招呼施礼,却并不搭话。

    杨继宗仍不放心,但身在舟中已然无路可走,也只能随他处置,因说道:“靳兄一片苦心,在下只能是大恩不言谢了。却不知贵号今日却为何要纵火生事,又穷追不舍,难道真是想要在下一条性命吗?”

    “想要公子性命的确有其人,我不说公子当也明白。只是这起公案背后之事,崎岖繁复,不要说公子仅凭着智慧难以猜度,即便今后有一天公子得知真相,恐怕都难以置信。话我只能说到这里,有些事情,需要像陶三春看郑子明——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公子既然无法了解内情,迷茫之中身涉奇险,于公子实有不利,也有失公平。往大了说,于国家社稷也未必有利。”

    杨继宗道:“今日我听朋友相劝,已然拿定主意不管这边的闲事,不想今晚却遭此一番追杀。请问靳兄,但凡有点血性之人,岂能对一心要谋害自己的贼匪不闻不问?何况,这些贼人不但设毒计杀人于无形,又公然在闹市放火生事,设障追杀,难道对这些贼人不管不问倒有利于国家社稷不成?”

    靳孝并不想与杨继宗争辩,只是放低了声音慢慢说道:“我们养荣堂的人并非铁板一块,难免良莠杂出,所行之事也常有出乎常理、惊世骇俗之处。我目前虽然不能对公子说明一切情况,却敢立誓担保:我辈绝非江洋大盗、帮会团伙,一样是尽忠报国之人。我看以公子的缘分,将来定能明白我们所作所为的一片苦心。只是当下,公子莫急,莫急。”

    话说到这里,再争也是无益。不多时,小船已经到了哈德门外的大石桥边了。

    小船靠岸,靳孝也随着二人下了船,这才对云瑛说道:

    “云姑娘这次也被殃及,靳某实在是惭愧。所幸刚刚听说,包掌柜院子里的火已被扑灭,损失并不算太大,但只怕近日是无法居住了。”

    云瑛因他赶来搭救,心存感激,自然说不出怨恨的话来,反倒是实心实意地感谢了一番。

    临别时,靳孝从怀中掏出一张名刺大小的纸片,郑重递与杨继宗道:“今日之事或许还有余波未定,我这里有一纸令符,公子若是再遇到麻烦,就将此符拿出,可保平安。”

    杨继宗见他说得郑重,也恭恭敬敬双手接了过来,黑暗中并不能看清上面有什么内容。又听靳孝玩笑说:

    “此纸只在我等一辈面前有用,如若老兄哪天真遇上强盗匪徒,这玩意可就不管用了——不过我看公子洪福齐天,这令符大概不论在哪儿都不会用上。”

    三人辞别,杨继宗不好意思在他人面前与云瑛共乘一马,只牵着马步行离开。云瑛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催他,默默跟在后面。靳孝见此状,不由笑道:“杨公子,这把火虽然凶险,却也并非无情之物,公子好自珍重。”

    云瑛转身啐了他一口,不再理他,上前拉住马,让杨继宗先上马坐在鞍上,自己才飞身一跃坐在杨继宗身后,一声轻叱,马儿向北方驰去。

    四

    轻风抚去了薄雾,天上的星星也闪亮起来。总算脱离险境,转危为安,杨继宗的心中才放松下来。马儿也放慢了脚步,云瑛骑在马鞍后面,两手却还持着缰绳,那姿态倒像是把他轻轻抱住。杨继宗似乎还能感觉到云瑛在背后微喘的气息,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才把手去握缰绳,“还是由我来持缰吧。”

    云瑛却不撒手,“我的‘讴很’丫头是个有灵性的,换手之后怕她不听调度。”

    杨继宗又想抓缰绳又怕马儿真的不听使唤,犹豫之间,手倒碰到云瑛的手上,急忙缩回来,连声“得罪”。枣红马似也感觉到身上的躁动,大声打了个响鼻,作为警告。

    云瑛却不扭捏,只是把丝缰归在一只手上,两臂自然垂下,以免让杨继宗紧张,过了片刻又问:“杨公子,刚才咱们要是真让那起子贼人逮着了,你打算如何应付呢?”

    杨继宗道:“我哪有什么应付之策,当时真是心惊肉跳,胸无一策。那时只是想,事由我起,若落入贼手也算咎由自取,只好任其杀剐了。只是姑娘却是被糊涂卷进来的,卿何无辜,因此无论如何也要保全姑娘的安危。”

    云瑛哼了一声道:“只怕真要到了那时,公子你也难有法子保护我。”略顿了顿,又说,

    “杨公子——嗐,成天这么公子来公子去的好不烦躁。你们汉人不是常管读书人叫个秀才吗,以后我不如就叫你秀才,可好?”

    杨继宗心想,我明明已然中了举人,怎么还叫我秀才?却又想到以举人相称确实不顺嘴,既然她想叫秀才,便是秀才了又能怎样。当下答应了。

    云瑛才说:“秀才,你说那靳孝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杨继宗道:“我从昨天就见他亦正亦邪,但今日解救我们却是真的。”

    云瑛道:“自从我到这鲜鱼巷里走动,他就时常歪剌纠缠,初看真不像好人。但他外表虽然惫懒,遇到大事却不糊涂。”

    三里河的石桥离城其实还不到三里,两人几句话的工夫,已经能够看清对面的崇文门城楼。杨继宗和云瑛正要赶在起更前进城,就见路西边的鲜鱼巷里走出来一队人马,都是些彪形大汉,身穿着杂色的衣裳,有人还手举着火把。这些人见到杨继宗两人一马从南边过来,就站立在大道中间,似是等着两人到来。

    云瑛在身后说:“这些人不知是什么路数,慢慢走还是冲过去?”

    杨继宗道:“福祸在天吧,若又是那养荣堂的人,我倒正想看看怀里这纸护符可有什么效用。”

    说话间,马已到了这伙人的面前。就见其中一人抱拳朗声道:“来人可是杨承芳公子?”

    杨继宗听到称呼自己的表字,知道对方必无恶意,应道:“正是在下。”

    “我们是锦衣卫袁百户手下,在这里寻找公子,请公子稍待,我们头儿一会儿就到。”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不多时袁彬骑着马过来了,见面后忙拉住杨继宗的手道:“今晚真是让我担心!”这才又认真打量身后这位姑娘:“这莫不就是苏布达姑娘?”

    云瑛见袁彬问到自己,上前一把抱住,眼眶里蹦出泪来,“袁叔叔,你让我找得好苦。”

    袁彬赶紧扶住云瑛,再重新见礼,才说:“我听说承芳在鲜鱼巷这边遇到火灾,又被人追堵,连忙带人过来接应,却找不到你们的踪影,真是把我急煞。”

    杨继宗忙把临时逃脱的情形大致说了一下,却没工夫说出靳孝前来相救的那些细节。

    袁彬道:“我听这鲜鱼巷里人说,有一男一女骑着一匹大红马跨越路障而过,心想定是承芳与姑娘,还生怕你们找不到出路,但串了几条胡同都不见你们,不想倒在这里遇到了。”

    他与手下一人低声商量了一下,才又道:“这里不是谈话之处,我们在哈德门里有一个院子,不如先到那里用饭休息一下,再慢慢说话。”

    杨继宗这时才觉得真是饿了,与云瑛也不再上马,随着袁彬等一众人由崇文门进城去了。

    第七节 护命符

    一

    进了崇文门之后,袁彬手下的人逐渐悄悄散去,待到进了一条胡同,只剩下一个断后的在远远跟着。几人进了一座并不显眼的院门,里面却是个带东西两个跨院的五进大院子,非常宽敞,而且曲曲折折,转了几转才来到一处厅堂。

    袁彬对二人说:“我已经让人去通告了二位的家人,让他们不必担心。时候不早,你们先在这里吃饭休息,今晚就住在此处,我们慢慢叙谈。这里是我们百户所的一个下处,最是安全。”

    不多时酒饭也安排好了,袁彬就一面陪着杨继宗和云瑛吃饭喝酒,一面先问起了云瑛家的情况。

    云瑛颇有些丈夫气,此时也不再徒然悲伤,就把袁彬陪太上皇返国之后自己家的情形又述说了一遍。袁彬与她家是最熟识的,得知伯颜帖木儿夫妇和云瑛的姐姐都已经在战乱中离世,不禁大为伤恸。又听她说到宝姑娘的事,才说道:

    “当年萨勒娜与太上皇亲密之事,我等身边人哪能不知,但没有想到你姐姐却已经怀了身孕,恐怕太上皇对此也全不知晓。”

    云瑛道:“姐姐临终前也说,皇上并不知此事。但我堂兄阿失帖木儿已经决定,近日就要率部向西,回到天山牧场。到那时候远隔万里,我们怕是想再来京师也难了。这才想着要赶紧把宝丫头送还给皇上,她毕竟是你们大明朝的金枝玉叶。”

    袁彬道:“今日头晌我听承芳说到此事,已经猜测到是太上皇的骨肉流落边外,但此事切不可操之过急。云姑娘,你可听说过太上皇回来以后的情况?”

    云瑛道:“我来京师后听得民间一些闲言碎语,说是皇上回来之后虽被尊为太上皇,却一直住在南宫中,出入不得自由。可这宫里的事儿,老百姓说的话也不敢当真。”

    袁彬道:“百姓虽然不知宫中机密,街谈巷议之间却也说出了些个人心向背。所谓南宫,其实叫崇质宫,就在紫禁城东南方,是皇家东苑中的一部分,本来是历代先皇观花赏月的一处别院。但自打景泰元年太上皇归国住在那里,现在是大门锔锁,警戒森严。太上皇自那年起再没有出过崇质宫,就连每年除夕,太上皇都不能到太庙去祭奠列祖列宗,只能在崇质宫里面另置牌位香烛。”

    杨继宗虽然也听到过一些流言,上午又听袁彬说过,却仍然没有想到当今皇上对于自己的亲哥哥防范得如此严密,不禁叹道:“这皇家之事,真是非我等百姓所能臆想!”

    袁彬道:“这也罢了。当今万岁派去把守南宫的都是御马监的内官,真个是六亲不认。像我们几个当年在瓦剌服侍过太上皇的,还有杨善、许彬等几位力保太上皇回銮的大臣,都难以进南宫朝见太上皇。这几年来,我只在景泰三年中秋之日重金贿赂了看守的太监,才得见了太上皇一面。那正是土木之变的周年之日,却未及说几句话就被催着出来,太上皇拉着我的袖子不住地叹息。后来每每回忆至此,我真是有五内俱焚之感。”

    杨继宗也觉不平,“难道朝臣中没有人为此事进谏?”

    “怎会无人进谏?昨日邸报上还有礼部奏请,群臣于元旦日朝贺上皇。实则礼部每年元旦及太上皇万寿节都会奏请,要群臣朝见太上皇,皇上却从来没有准许过,从来只是虚文罢了。前几年也确曾有人上疏请皇上遵从天理,重兄弟之义,却都被廷杖,几乎打死。后来出了金刀案,更无人敢提此事。”

    杨继宗也听说过此事,却不甚明白,忙让袁彬细讲。

    原来当初在南宫看守太上皇的有一位老太监叫阮浪,服侍上皇非常周到。上皇喜他忠诚,就把自己用的一个金丝绣袋和一口错金小刀送给了阮浪,阮浪却没有珍惜上皇馈赠,将金刀转送给手下一位宦官王瑶。谁知王瑶误交了一个匪人,锦衣卫指挥卢忠,还将那把金刀拿出来向卢忠炫耀。卢忠却趁王瑶酒醉偷走了金刀,向朝廷告发,说是太上皇与阮浪、王瑶勾结,妄图复辟,以绣袋、金刀为证。此事虽然全不靠谱,却引起景泰皇帝的极端重视。也不知是真相信了确有复辟阴谋,还是想借机杀一杀太上皇和某些朝臣们的锐气,景泰帝为此兴起大狱,抓了阮浪、王瑶及大批相关人员。就连首告的卢忠也被牵连进案内,一时不得脱身。

    卢忠见事情闹得太大,不知所措,就找到京城一位神人算命。那神人正是赫赫有名的瞽者仝寅[25]。仝寅为他算了一卦,告诉他:“不咬人尚可应付,如果咬人就是大凶。”卢忠无奈,只得装疯卖傻,每天胡言乱语,喝尿吃屎。原告疯癫,被告抵死不肯招认与太上皇有阴谋,但此案却没有不了了之,王瑶最后被凌迟处死,阮浪也死在狱中。有此案为警,朝中上下更不敢与太上皇接近。

    袁彬一口干了一大杯金华酒,才对云瑛说:“姑娘,太上皇处境艰难,宝公主之事若是被人知道,有人要借此生出些闲事也未可知。故而此事只宜慢慢寻找机会,好在有我等尽心护持,公主绝不会有危险,许彬、杨善几位大人也一定能想出万全之计。只是姑娘切莫再向他人说起此事,切记,切记!”

    又转向杨继宗道:“承芳,我们年初二在许太常养浩公家有个聚会,我约上你前去,到时候咱们兄弟同向几位朝中大佬讨教解困之法。”沉吟了一下又说:“只是不知暂时如何安排公主和姑娘。鲜鱼巷那房子虽然没有完全坏损,一时却也住不了人。我这里毕竟不便。不知姑娘在京城可还有其他住所?”

    云瑛说他们在北京留下的唯一宅院就只有鲜鱼巷一处,“要不然我公开自己的瓦剌身份,去住会同馆?”

    杨继宗连说不妥,想了一想才说道:“文质兄,我舅母有个闺中道友,叫作净观的道姑,是宛平县衙旁边玉喜庵的住持。她那庵我也去过,不但宽敞洁净,地方也偏僻,香火也清淡,倒不如让姑娘与公主先在那里住一下,老麦可住在我们县衙的偏房里,就近照应。”

    还不等云瑛答应,袁彬连说“甚好”,“不瞒承芳说,我们锦衣卫在宛平县附近也有一个宅子,虽非属我所辖,但管那事的长官,锦衣卫指挥佥事汤公,却是我极好的朋友。他也是那年出使瓦剌迎回上皇的使团副使,万一出了什么纰漏,也一定能把此事兜起来。”

    杨继宗心想,这锦衣卫好生厉害,连宛平县这么个芝麻粒大的衙门都不放过监视。但此时却也觉得正好有个照应,连连点头,又看着云瑛。

    云瑛想想无奈,也只好先去陪一陪道姑,才说:“明天我把人安排一下,后晌就去那玉喜庵。如此却要有劳公子了。”

    杨继宗见她并没有当着袁彬叫自己秀才,这才放心——原来并非是时时都要这么称呼。

    二

    对云瑛和宝姑娘的事有了个初步的安排,几人心思初定,才又说起刚才起火被追截的事来。

    袁彬对杨继宗和云瑛说:“那时我听说鲜鱼巷炸了炮仗市,还引起了周围火灾,就觉得有些不妙。连忙领人赶去,又听说有一男一女骑着大马被人追赶,心想定是你二人,却不知你们是怎样逃脱的?”

    杨继宗道:“多亏了云姑娘马快,骑术又精,才逃离了那帮贼人。但后来几乎困在三里河边上,却是养荣堂的一位二掌柜用船把我们渡到了平安地境。”

    袁彬不解道:“你说的可是那靳孝?”

    “怎么你也知此人?”

    “这个养荣堂也是我们锦衣卫早就盯上的地方,只知它不是寻常买卖,背后又有泼天的势力,却一直没有弄清他们的真实身份。”

    杨继宗道:“这个靳孝虽然是养荣堂的二掌柜,此次行事却极为古怪,不但预先料到了我们的行踪,救了我们,在船上又说了一番云山雾罩之言,让人难解。”遂又把靳孝在船上所说大概学了一遍。

    云瑛也对靳孝颇为不解道:“他平时说话都是漫天风雨的,哪有什么凭信?”

    袁彬却说:“姑娘切不可小觑了他。他既如此说,正显得这个养荣堂和吕大相的案子关联重大,太不寻常。”

    杨继宗才想起刚才靳孝给的那个令符,“临别时他还送我一纸令符,说是遇到他们的人可以此保证平安。”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那张令符,与袁彬和云瑛一起在灯下细看。

    那符大约六七寸长,三寸来宽,本身是宣纸,又用麻纸青绫裱过,因此显得甚是精致坚实。令符上头是一个墨笔画押,鬼画符般认不出是什么字迹,画押下面盖了一方朱红大印,却只有一个篆字,并不难认,是个“徐”字。

    袁彬看了连连点头道:“果真是他家的东西。”

    杨继宗与云瑛不解道:“谁家的东西?”

    袁彬略略思忖了一下,才说:“这个养荣堂虽是百年老店,国朝以来却也几经易主。现在都说它是那胡昌世家的买卖,我们却听说背后还有一位真正的大股东。”

    “还有背后股东?”

    “而且这位大股东并非寻常商贾,他乃是当朝极显贵的一个人物,就是定国公徐永宁!”

    杨继宗惊道:“文质兄所说,莫非是中山武宁王的后代,定国公徐增寿的胤嗣?”

    袁彬点头道:“正是中山王徐达的后裔。这位徐永宁也有些蹊跷,他的父亲老定国公徐显忠在正统十三年故去,依例本应由嫡子永宁袭爵,但圣命却迟迟未下。听传说,此时徐永宁并不在京师,有人说他一直在河南郑王府中。徐家与郑王府从来没有听说有过什么亲故,况且从古至今,也没听说过有国公子弟到藩王府里闲住的。但这一拖就是七年,直到去年,徐永宁才算回京袭了爵位。”

    杨继宗虽然饱读诗书,对于朝廷里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细节却也是闻所未闻,只能不住点头称奇。

    “这位小国公回到京师之后,一面广置田宅,大修府邸,一面与京城里的公卿显贵乃至市井逸民广为交游。据我们所知,他就在此时买下了养荣堂,明面上却让胡昌世做了东家。因此那养荣堂行事虽然常有可疑之处,我们也只能暗自监视,轻易不敢惊动它。这次出了命案与养荣堂有牵连,我正想借机探探它的深浅,却立时就被上司禁止。我怀疑,这次还是小国公在从中作梗。”

    杨继宗不解道:“我大明法度,亲王、郡王尚且不能参与政事,徐永宁不过是一位世袭的国公,又无衙门实职,如何能有这般势力?”

    袁彬道:“这才正是令人不解之处。他年纪轻轻,又才刚刚袭了爵位,虽然明面上是我大明朝第一功臣之后,位尊爵显,人人敬重,实则并无半点实权,按说也应该没有什么势力。但他偏偏风生水起,京城官场上人人知道他是一号人物,却又不明白这权势的来历。”

    杨继宗也觉十分怪异,又问:“这位国公爷既然有如此泼天的势力,如若真是想对付一个吕大相之辈的牲口贩子,岂不是如同捻死个蝼蚁,为何还要使出如此阴险繁复的手段?”

    袁彬阴沉着脸说道:“我想不论是徐国公还是胡昌世,都与吕大相并无仇恨。他们要杀吕大相,实是为了灭口!”

    杨继宗不由“啊”了一声,“为什么要杀他灭口?”

    云瑛也直视袁彬,对这桩奇案也十分好奇。

    袁彬才说:“承芳与此案牵扯甚深,再要瞒你,只怕你心中长的草都能藏住狐兔了。那吕大相之死,实为他当初曾受人指使,要下毒杀一位贵人。”

    “什么贵人?”

    “就是皇上近年来的新宠,当初教坊司的乐户之女李惜儿。”

    三

    明代的教坊司是朝廷礼部管辖的一个九品小衙门,本职是个皇家的乐团,常有数百名乐工,专门服务于朝廷各种大型朝会、享宴、祭祀活动,偶尔也有进宫为皇帝奏乐娱乐的时候。但皇宫里还有一个由太监组成的乐队,也兼演杂剧,由内廷钟鼓司管理,那才是专门为皇帝和后妃们服务的。教坊司的乐工全都是男性,他们虽然为朝廷服务,却身处贱籍,与奴婢、倡优同属于这个国家的贱民,备受歧视。他们的妻子、女儿自然更是毫无人格地位,所以历代教坊中的女性都被当作妓女,为官方和民间服务,收入却落入官府。因此教坊司的另一个职能就是官办的妓院。自太宗永乐时起,一批在靖难之战中忠于建文帝的大臣的妻妾、女儿被罚入教坊司为妓,以后历来因犯罪被罚没的女子数量甚多,这教坊司作为妓院的功能也就不断放大。不论是教坊司的家生女子,还是被罚没进来的官员或是平民的女眷,都要迎门卖笑,与民间的妓院并没有多少区别。

    袁彬解释说:“虽说教坊司中男奏乐,女为娼,自古为然,但我大明朝历来有规矩,女乐却不能入宫。但事到本朝,却有些改变。”

    话说在景泰[26]四年十月,景泰帝唯一的儿子怀献太子不幸薨逝,景泰帝为此非常伤心,不知为何此后心性也大变。用朝臣的眼光来看,这位天子从此有些太过不拘小节,游戏人间了。

    这以后不久,景泰帝就开始张罗要让教坊司的女乐进宫为自己表演。当时教坊司管事的左司乐晋荣、管理宫内娱乐事宜的钟鼓司管事太监陈义不敢违了圣命,又想巴结皇上以图升赏,就共同商量,选了教坊司中一帮相貌好才艺又好的女子,组队到宫中侍宴。其中也就常有被皇上宠幸的。这样有一年光景,皇上渐渐对这些女乐也有些烦了,却单单喜欢上了其中一个人,就是教坊司家生的李惜儿。

    “听说那李惜儿家数辈都是教坊中人,父母已经不在世,她有个哥哥叫李安,却也是个一等一的好乐手,抓筝、吹箫、弹琵琶,无所不能。我们卫中同事也有当年在教坊中同她有过交往的,说她容貌上算不上倾城倾国,但独有一股难言的媚态,怕是宫里面从来没有见过的。

    到了景泰六年,皇上一时兴起,竟然就将李惜儿直接接进宫里长住下了。这下引起了宫中嫔妃们的集体抵制,说是宁愿集体上吊也不肯与那烟花妓女同流合污,决不能让李惜儿进入宫掖。皇上一时无策,只好先在玄武门里的御花园旁边建了一座花房,其实就是藏娇的金屋[27]。

    当年花房建成,李惜儿就住了进去,一时朝中市井都啧有烦言,却没有人能够真的管住皇上。宫中传出消息,说是李惜儿几乎是专房专宠,不要说一般嫔妃难见天颜,就连一向最受宠爱的唐贵妃都被冷落了。到了今年七月,李惜儿的哥哥李安被出乐籍,加官为锦衣卫百户,十一月又升为副千户,都是只带俸没有实职。还赐给他一座豪华府邸,又在郊外赐给他一处田庄,但终究还是没有直接册封李惜儿。今年八月,皇上为了安抚唐贵妃,进封她为皇贵妃,京城中传说,这都是为了李惜儿的事,倒让唐家捡了个便宜。却也有谣传说,皇上此举其实是为下一步册封李惜儿做准备,说不定何时她就成了嫔,成了妃,甚至是贵妃也未可知。以妓女出身而成为皇妃,倒也是大明朝一件特大的奇事。”

    袁彬对着杨继宗叹了口气说:“宫中这些烂事,我们这些低微小臣,既非需要公忠体国的公卿大僚,又不是专司慷慨进言的台谏,哪里去管它。谁知前两天我们锦衣卫突然接到李安报案,说是有人要毒害这位准娘娘。”杨继宗甚觉奇怪,“难道是说那吕大相?”

    “可不是他。听李安说,那个吕大相因为卖马,与自己家中的下人交往得颇为熟络。因着这几日李家每天都要进玄武门为李惜儿送饭,吕大相才重金收买他家送饭的奴仆,要让他在饭食中下毒。”

    杨继宗仍然有些不解,“难道宫中平日没有饭食,倒要家里每日送进宫里?”

    袁彬道:“我们也是觉得奇怪,但当时只想着抓住吕大相后自然便知其中蹊跷,并没有仔细询问那李安。”

    杨继宗问道:“却不知所谓重金买凶,用了多少银钱?”

    “这承芳你倒不妨猜一猜。”

    “我看总得要一二千两银子。”

    袁彬呵呵一笑道:“若是卖凶杀个平民哪要这许多银两,我经办过的案子,竟有为了二十两银子就去杀人的。那李惜儿既然是宫中新贵,自然与众不同,但说出那数字来还是让人震惊。”

    杨继宗和云瑛对此不免好奇,都等着袁彬说出数字。

    袁彬却要卖个关子,停了一下才说:“他出的价是白银一万两!”

    四

    据袁彬说,腊月二十四那日隅中时分[28],李安慌慌张张跑到锦衣卫指挥使司来报案,说是有人要毒杀他家娘娘。主管锦衣卫事的指挥佥事门达知道,这位弹琵琶出身的本卫副千户说不定哪天就会成了国舅爷,何况差点被害的苦主竟然就是万岁爷当下最宠爱的人,因此不敢怠慢,赶快召集卫中几个能干的千户、百户共同问讯。

    几个人问了半个时辰,才算大体弄清事情的脉络。这些天不知何故,李家每日都要给李惜儿送饭。送饭的是李家两个奴仆——李安却始终不肯说出两人的名字——那两个仆人每天午前赶着车到玄武门前,再把食盒抬进宫里的花房。有一个家住顺承门外的马贩子名叫吕大相,曾因卖马的事与李家仆人甚为熟悉,近来也常常在一起喝酒作乐。二十三日晚上,这个吕大相突然找到李家仆人中的一人喝酒,饮宴中提出,要他明日去送饭的时候在饭菜中下毒,并许下一万两的重贿。如此重金让那仆人一时晕了头,就将此事答应下来,并且收下二千两银子作为定金,着人送到他在城里的一处住宅。此外,还给了他一包毒药。

    杨继宗对这等事一向用心,忙问:“是什么毒药?”

    “倒也没什么奇特,就是砒霜而已。李安把这包砒霜也拿到卫里来了,确是正宗的上等信州砒石,已经碾成了细粉,洁白粉腻,没有一丝杂质。”

    那个仆人回去做了一夜的发财大梦,到了早上却觉得此事太过凶险——皇上的新宠死了,一定会让东厂、锦衣卫严查,自己是送饭的自然难脱干系。到时候被抓进诏狱,拷问个七荤八素,九死一生,即便没有被查出真情,自己恐怕也很难有机会去享用那上万两银子。想来想去,还是向主子李安报告了实情。

    锦衣卫没有费多少周折就查到了吕大相的下落,却没有立时惊动他,而是布下天罗地网,要查出他的幕后主使。

    “他一个牲口牙子,把天下的生意全包了,怕也挣不出一万两银子,何况他在京城卖马,怎么会想到毒杀后宫亲贵?”

    袁彬的人一直在监视吕大相的行踪,见他午后就来到西四牌楼的福安茶坊吃茶,显然是在等着什么人接头。当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事,一直到他住进了客栈,锦衣校尉们只在外围布哨,谁知天亮之后,他人竟死了。

    袁彬叹道:“这些人的行动实在诡秘,等我听到凶信赶过去,才见到你和宛平县的人。若不是老弟你心思缜密,恐怕至今也弄不清这个吕大相是如何被灭口的。”

    杨继宗道:“现在看来,想要毒害李惜儿的,定是那养荣堂的人,背后应该就是徐永宁。莫非他们徐家也有嫔妃,才去参与后宫的倾轧?”

    袁彬道:“国初徐达的女儿确实曾嫁给皇家,即当时的燕王,后来的太宗皇帝,就是孝仁徐皇后。但自永乐之后,为防外戚专权,向来后妃都是选自民间极普通的清白之家,公卿世家的女儿绝对没有进宫的可能,徐家自然也不例外。不要说现在宫中并没有徐家女儿,往上说几十年都绝对没有一位。”

    杨继宗更是不解,“宫中之事既然与徐家并无利害,他却为何要处心积虑去毒杀一个还没有名分的李惜儿呢?难道还真是如靳孝所言,他们这样做竟然是为了国家社稷之事?难道他们是担心李惜儿一家将来要祸乱国政?”

    袁彬倒忍不住笑起来,“靳孝所说到底何意,我也想不明白。但要说那李惜儿一家能够祸乱国政,真是打死我也不会相信。承芳,我看你这两天深陷此事,又最喜对这类奇异案件刨根问底,若是找不到答案,恐怕连会试都难以集中心思了。不如我们就一同去访访那李安,你也看看,他可是能够祸乱国事之人。”

    杨继宗对今晚的事仍是心有余悸,“我们去访李安,会不会又引得那养荣堂的人来找麻烦?”

    袁彬道:“我看他们对于如何对待你这位举人,似乎是有不同的想法,对策并不统一,现在看来,倒是主张善待你的一方占了上风。这次他们放火追杀不成,我想今后暂时不会再有过分举动。何况那靳孝送你的令符,看来也不会是假货。我们悄悄行事,不必声张,料也无妨。”

    这顿饭边吃边聊,足足用了一个时辰。三人商定,明日先让云瑛和宝姑娘搬到玉喜庵中居住。到后天腊月二十九,杨继宗再同袁彬到李安的府上拜访,找找有什么蛛丝马迹。

    第八节 金钱卦

    一

    李安的府邸就在东安门附近的保大坊,原本是大太监李德在宫外的私宅,极为排场。一座大开间的广梁大门,门前有上马石、拴马桩,大门对面是磨砖对缝八字影壁,影壁上“皇恩浩荡”四个大字,似是一位前朝大佬的手笔,分明是要宣示四方邻里:我们是皇上至亲,势力及天!

    袁彬与杨继宗向门口的家人递上名刺,不一会儿工夫,那李安竟亲自迎了出来。杨继宗见李安身形颀长,面庞白皙,也算一表人才,但眉目间却透出些许谄媚之相,缺少了些轩昂之气。因李安是所谓寄禄官,只有身份、俸禄,并不进衙门办事,故而虽是锦衣卫的副千户,与袁彬并不相识。前几天报案讯问时,袁彬其实也在场,但当时气氛紧张,他也并没有注意到这位百户。这次一见,却显得格外亲热。

    他先与两人见礼,又上前拉住袁彬的手道:“袁大人,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光临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未曾远迎,还请大人恕罪。”

    袁彬对这套戏里的词儿实在感到无聊,挣脱了手道:“岂敢。这位是我的朋友,进京会试的举人,阳城杨承芳公子。”

    李安满脸堆笑道:“杨公子大才,今日得见,真真是三生有幸!”说着他又要与杨继宗拉手。

    杨继宗连忙后退半步,深深一躬作答,却没有回话。

    李安又吩咐家人让杨二和袁彬的两个随从先到门房休息,招待茶果,领着二人进入四扇绿屏风的二门,再沿着抄手回廊来到正厅。只见这正房高轩宽敞,靠北墙放着一条极厚实的黄花梨木条案,案上斜放着琵琶,掸瓶里插着笛、箫,还有一座掐丝珐琅彩福寿牡丹的大花瓶,因为节气的关系,里面却插着一大把红红绿绿的绢花。

    李安让二人在主位坐了,又上了茶,才问袁彬因何来访。

    袁彬道:“前几日阁下所报的吕大相一案,兄弟也曾参与侦查,那吕大相却不明不白地死了,想来阁下也已经知道。”

    李安见是问此事,脸色不禁严肃起来,“在下确实听说了,想必是有幕后指使之人杀人灭口。”

    袁彬道:“我还有几件事不太明白,想要问一问那天被收买下毒的奴才。”

    李安面有难色,哼唧了几声才下定决心说:“袁大人,那奴才误交匪人,几乎害了主子,实在是罪不容诛。但他毕竟是自己反悔首告,不论他是心中还有一念向善也好,还是干系重大畏罪坦白也好,终究让舍妹逃过一劫。前日在衙门里我不说他是谁,就是怕他被抓入镇抚司中,一来怕他受刑不过乱咬乱攀,连累许多无辜;二来怕他因此致残甚至死在镇抚司里,岂不让我家里的奴仆个个寒心?”

    杨继宗心想,这个李安虽然有些猥琐,在紧要关头倒还义气。想那吕大相的崔姓伙计,与此案全无关系,还在锦衣卫中被刑讯打折了腿,那报案的奴才若真进了镇抚司,只怕凶多吉少。

    李安接着说道:“此事我已细细问过,那日在衙门里也大体说过,您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那奴才恕不能进来答话。大人明鉴。”

    袁彬知道他心中的想法,也不再相逼,“我还有一事不明,不知道令妹进宫以后,是一直由家里每日送饭,还是近来才有此例呢?”

    李安答道:“舍妹进宫已经一年有余,之前一直在宫中用饭。但本月二十一日,忽然有个亲随内官来到家中,说是娘娘想念家中饭食,让从明天起,每日着人运送饭食饮水一应事物进宫。还给了两块进玄武门及御花园的腰牌,并说,要尽量小心隐秘,千万不可传扬出去让别人知道了。没想到,饭才送了两天,第三天就有吕大相投毒之事。”

    “案发之后,你们还继续送饭吗?”

    “如此凶险之事,我哪里敢让舍妹知道!这几天来,我们每日照常送饭进宫,宫里不发话,也不知要送到哪天。”

    杨继宗暗自思忖:这么说来,前些天宫中一定出了什么变故,才让李惜儿警惕起来,让家中送饭以免被下毒。看来这养荣堂的人与宫中某些势力勾结颇为紧密,才能环环相扣,非要害死那李惜儿才甘心。

    袁彬又问:“那你可知,令妹在宫中、朝中,乃至京城的民间里巷,可有什么大仇人、大对头?”

    李安叹气道:“想那宫中的各位娘娘,哪个不把舍妹当作死敌,恨不得食肉寝皮。至于民间,舍妹当初在教坊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好人缘,实在想不起有什么仇人。”

    正说话间,府里的家人来报:仝寅仝先生到了。

    李安连忙起身,一面说“得罪,稍待”,一面快步出去迎客。

    袁彬见李安出去,笑着对杨继宗说:“承芳你真是福缘不浅,今日来这里,却能撞见一位神人。”

    杨继宗问道:“此人可就是当初为那卢忠起卦算命的瞽者仝寅?”

    袁彬道:“应当就是此人。他本是武清侯石亨[29]大都督家的清客,背后是朝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本人更是神机妙算,在京城里说起仝瞎子,几乎无人不晓。可是真要求见他一面却也不易,我这么多年在京城都与他无一面之缘。”

    杨继宗道:“如此说来,这位李国舅的面子实在不小哇。”

    正说着,李安已经把仝寅接进客厅里。

    二

    与杨继宗暗自设想的完全不同,仝寅其实是一位极壮大的汉子,四五十岁年纪,膀阔腰圆,站在那里,半截铁塔一般。去掉大衣裳之后,见他一身铁灰色的贡缎褶子、方巾,是个读书人的打扮,气质却全不像读书人,当然更不像个算命先生。只是见他那两只眼睛总是似闭非闭,似眨非眨,才知道这是位瞽者,身旁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童扶着,所以并不用盲杖。

    身材高大声音自然洪亮,仝寅一进屋就对着客位上袁彬方向施礼,方位对得极准:“刚听说袁兄也在这里,早闻大名,十分仰慕,今天真是幸会。”音色低沉,气息内敛,虽是轻声轻语,却好像从古钟里传出来的,余响不绝。

    袁彬连忙说“岂敢”,又介绍了身边的杨继宗。杨继宗也见了礼,急切想看这位神人到底有多么神奇。

    仝寅却并不急,坐了客位的首席,仍向袁彬说道:“早闻当年上皇北狩,全靠着袁兄悉心呵护,才得平安回銮。袁兄的忠义之心,天地可鉴,在下是真心向慕,绝非虚言。”

    袁彬道:“先生过奖。那年也是恰逢其时,冥冥中将在下安排到上皇身边,在下自当竭力服侍圣上。若换了别人,只要是大明臣子,哪个不是一样要尽心尽力,死而后已?”

    仝寅笑道:“那却未必。常言道患难才见真心,若是平日,自然满朝都是忠臣,若真到了危难时刻,可就难说。只是听说袁兄这些年却一直仕途蹭蹬,天道不公欤,人道不公欤?难免让人为之一叹。”

    袁彬苦笑道:“先生哪里话!在下愚钝不学,在此地位正好为国家略效一番犬马之劳,哪有那么些公与不公?”

    “袁兄不必自谦。我看不论以袁兄的人才、气量,还是当年功绩,绝不应只当此位。好在天道无私,自有定理,袁兄绝非池中之物,将来必有大用,前程怕是无可限量。算来袁兄转运的时刻,当也不远。且自珍重。”袁彬听仝寅如此说自己,心中自然欢喜,起身重新行礼道:“谢先生吉言!”

    李安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才插话说:“仝先生神算,天下哪个不知。今日既判断了袁兄的前程大好,想来不日定可升发,到时候袁兄可不要忘了提携小弟一二。”

    又对仝寅恭恭敬敬说道:“在下几次上门求教,先生太忙,都无从一晤。今日亲自上门来教诲,真是折杀小的了。”

    杨继宗见他一时走嘴,又把“小的”这个当年的惯常称呼说出来,不由好笑,心想:要说此人能够祸乱朝廷,也真是不易。

    仝寅却似浑然不觉,“我因是武清侯的西席,在家里接待李百户有诸多不便,我想阁下定能体谅。至于说亲自到访府上,我本是江湖中人,游方算是本业,也是极平常的。却不知阁下几次三番要见我,到底有何见教?”

    李安才说:“只因这几年来家门突生极大的变故,都说是福从天降,在下却是终日没着没落,心神不宁,也不知是福是祸。近日家中又有些私事,更让我寑食难安。因此想到先生,望先生能为我指条明路,以求心安。”

    袁彬和杨继宗见他要说家中私事,不好意思再逗留观望,虽然心里极想留下来看仝寅的神算,却也只能起身告辞,说是“既然是阁下的家事,我们不好再打扰,先行告退了”。

    李安明知两人并不愿走,又见仝寅对袁彬极是尊重,加以自家这点事本来已经报过案了,无可掩盖,便说:“二位不必客气。想向仝先生问休咎的事,也难遇上,先生若是不在意,就请二位先留步,一起领教先生的神术。”

    仝寅笑道:“我哪里有什么神术,无非以《易》理推运道,一靠神灵佑护,二靠问询者诚心,我只依着前辈所综的道理推演,确与不确,还看阁下的时运。”

    李安问:“不知先生想用什么方法为在下推算?”

    仝寅道:“八字主先天之命,离事太远。我最喜的还是起卦,正好看你近来的运势。”

    李安道:“我正想请先生为我算上一卦。”

    于是先吩咐家人摆下香案,自己又净手更衣,厅堂里气氛也一下子肃穆起来。

    三

    仝寅道:“我出门在外,并没有带上蓍草,但心诚则灵,用什么器具倒也并不算重要。”边说边从童子手中拿过几枚铜钱,“我就为阁下起一个金钱卦。你先将这六枚金钱放在案上,焚香祈祷,想问什么事情,心中默念就好。”

    杨继宗瞥了一眼那几枚铜钱,见不过是些唐宋年间的寻常通宝,但个个齐整明亮,显是经常使用所致。

    李安拜祭过金钱,仝寅又对他说:“你将这些金钱逐个抛撒起来,用手接住,且看在你掌中是有字的一面朝上,还是无字的一面朝上。”

    李安照其吩咐,先抛了一枚铜钱,张手一看,却是无字一面朝上。

    仝寅听了,说道:“初六,是个阴爻。”

    李安再抛,仍是阴面。仝寅说:“是六二。”

    其后却是阳多阴少。六爻全出齐了,李安却不敢坐下,仍然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等着仝寅解说。

    仝寅将那六枚放在案上的铜钱又逐个摸了一遍,才说:“下艮上巽,所得是个渐卦。此卦卦辞说:女归,吉,利贞。是主婚姻嫁女之卦。我看阁下青春尚富,当无嫁女之虑,莫非这一卦是为令妹所起?”

    李安见说到自己心里,用力点头不住,“先生真是神人,真是神人!在下正是想要为舍妹问一问吉凶。”

    杨继宗却有些不以为然,心想,你家那点事满朝中哪个不晓,今日如此郑重请来仝先生,我不用起卦也知道是为了李惜儿,哪能是为了别的事。

    仝寅却并不推辞,“这渐卦多是主吉之象,却要看看变卦如何。”又从童子那里取了一枚骰子,与一般赌具并无异样,对李安说:“你且用它投出个点子来看。”

    那李安显然是个赌博老手,不肯随便掷那骰子,让人取来个青瓷骰盆,又把那骰子放在手中默念了一番,才使出腕力轻轻一掷。只见那骰子在瓷盆中滴溜溜转了几圏,眼看要在二点上停下来。

    杨继宗毕竟是读过《易》的,知道二爻最好,心中也跟着默念:“二,二!”谁知那只骰在二点上稍停了一下,却又借着冲力翻了一个身,变成了三点。

    杨继宗在旁边不禁摇了摇头。袁彬并不懂《易经》,见杨继宗摇头,神色也跟着紧张起来。

    仝寅听说是三点,并无表情变化,“三爻变阳为阴,却得了一个观卦。观,下坤上巽,盥而不荐,有孚颙若。坤为地,巽为木,地上有木,是园林之象,也是孕育之象。此卦既应令妹,当是令妹近来或有身孕。”

    李安有些犹豫,两眼并无目的地左右瞧了瞧,才说:“先生神算,舍妹大约在一个月前月信不至,告诉了皇上,才让悄悄找的太医。诊脉下来,说是已经怀了身孕。但皇上说是先不要声张,故而只有家中的几个人知道。”

    又忙对袁彬和杨继宗说道:“上边的旨意,且不要宣扬,还请二位包涵。”

    袁彬与杨继宗连连点头表示不会泄露。杨继宗却暗想:原来这李惜儿竟暗怀了龙胎。如若真是个男孩,却正好让目前无嗣的皇上有了子嗣——如此说来这李惜儿的性命可还真是与国家社稷大有关联。

    李安见仝寅并没有接着解说,又问:“先生可能算算,舍妹怀的是男胎还是女胎,母子可能够平安?”

    仝寅仰着头,两只瞽目似睁非睁,似闭未闭,沉吟了一下才说:“你得的渐卦爻爻都好,唯有这第三爻却不大好,爻辞是: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凶。只怕是此胎难以保全。”

    李安听了大为沮丧,“那先生可有解救之法?”

    仝寅微微睁开一双无睛的白眼珠,缓缓摇头道:“时也,命也,运也。天道循环,岂是人力所能改易?这《易》中所说的鸿渐于陆,是说大雁落在水中的陆洲之上,显是离群之象。哀哀孤雁,若不是失时掉落脱离了雁群,就必是为同伴所忌,无法归队。阁下想想,一只离群的孤雁,弓弩常环伺于旁,饮食尚且难保,哪里还保全得了腹中之婴?”

    “难道全无对应之策?”

    “单从卦象上来看,所得九三,并未失其位;以渐而观,也未失其德。那为何又是凶卦呢?只是由于观而不归,强敌在外,应敌而失时也。令妹形如孤雁,却又强敌环伺,再加以时运不和,当前所作所为才俱呈凶象。但由渐变观,就变在第三爻上,观之六三曰:观我生,进退。《象辞》说:未失道也。此意即是说,只有甘心雌伏不事竞争,并认真审时度势,或可以保自身的平安。君子顺天命而应时运,从卦象上看,令妹近来或有一大凶险,切记,莫争执逞强,愈逞则愈凶。恐怕就连阁下自己,也须小心一二。”

    这一番话说得李安脸色青白,额头冒汗,一时也不知如何答应,晕晕然一屁股坐进身边的太师椅里。

    四

    大家又待了片刻,因无话可说,一起告辞。

    那童儿扶着仝寅,一直来到大门口,仝寅伸手握了握杨继宗的右手,小声道:“我听杨公子声音清润,今见你手骨也是龙修虎丰,将来必是前程无量。只是公子禀赋中方正之气略觉过盛,需要防着小人,可要君子欺之以方。”

    杨继宗忙再施礼道:“承教。晚生改日一定要到先生府上细听教诲。”才与袁彬道别了仝寅,带着杨二等几个随从骑马离去。

    杨继宗与袁彬并辔而行,又说起李惜儿有孕之事,袁彬却支吾了几句,似并不愿深谈。杨继宗心里知道,皇上子嗣实在是当今朝中最为敏感之事,袁彬不愿多言,实在是有所忌讳。

    原来当初土木之变起,正统皇帝被瓦剌俘获,京师大乱。正统帝的母亲孙太后临危颁诏,立正统帝之子朱见深为皇太子,准备万一正统帝不测可以承嗣继位。同时命正统帝的亲弟弟郕王,就是后来的景泰帝辅政监国。后来也先率军进攻北京,形势严峻,郕王才登基帝位,但当时的皇太子却仍然是他的侄子朱见深。景泰帝本有一个自己的儿子朱见济,当然不愿让皇位传给兄长一支。待到京师解严,自己的帝位已经巩固,就以高官厚禄贿赂朝中重臣,在景泰三年废朱见深为沂王,而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皇太子。皇帝想要自己的亲儿子接班,本来大家也并没有多少异议,谁知不到一年,新太子却得病薨逝。景泰帝虽然正在盛年,此后却一直没有生出儿子来,因此这几年来皇太子的位子一直空着。皇上年年盼着天降麟儿,公卿大臣也都希望宫中能够早立元嗣,但许多人心里都总是隐隐觉得此事未定,终是个祸乱的根苗。

    杨继宗心中暗想:养荣堂一伙要暗杀李惜儿,肯定与她怀孕有关。但到底是什么人,为了何种目的,才不想让李惜儿为皇上生儿子呢?

    仔细掐算,应该有三种势力会有此想。

    第一种势力是不齿李惜儿的官妓身份,生恐万一其子得继大统,岂不是要有一位娼妓所出的大明皇帝,还要有一位娼妓出身的皇太后,一旦载于史册,大明朝真是要遗秽万年!当下道学盛行,朝野中持此观念的人怕是不少。但这些道德之臣大多迂腐,一方面消息未必灵通,一方面更难做出霹雳手段。何况,养荣堂那一系列阴狠的手法,也太不符合道学家的本性。

    第二种势力自然就是与太上皇关系切近的一派人,他们可能希望当今皇上一直处于无后状态,最后仍然要由沂王见深继承皇位。此愿如果能够实现,太上皇一边的人自然会有许多收益。袁彬不愿谈论此事,似乎就有些避瓜李之嫌的意思。但从袁彬这几日的行动,实在看不出与此案背后会有什么瓜葛,除非他是深藏不露的大奸巨恶——以杨继宗的识人之明,断不会相信袁彬是这种人。再者,当今皇上在位不知还有多少年,这伙人如果一直盯着后宫,凡有身孕者一概清除,难度也实在太大。

    第三种势力当是今时的外戚。历朝历代宫禁中的撕咬狠斗层出不穷,如果遇到与皇统子嗣相关的时候,更是不知出过多少穷凶极恶的阴谋。对宫中的嫔妃和他们的家人来讲,除去一个李惜儿自然能解心头之恨,而除掉她所怀的龙胎,更是清除了无穷后患。但依袁彬所言,本朝的外戚势力之薄弱超乎想象。原来的汪皇后因在太子废立事上与皇上不协,被废了,幽居永巷,就不必说了;后来再册立的杭皇后直到今年初去世了,才给她弟弟授了一个锦衣卫的百户;还有据说是最为得宠的唐贵妃,其父也是不久前才被授了个都督职衔,因皇上已经移情至李惜儿,唐家在京城并不敢有一丝张扬。要说这些外戚人家能够做出勾结帮会、投毒、灭口的事情来,大概无人能信。

    算还算去,养荣堂那一伙人应该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势力。他们为了成功可以说机关算尽,手段毒辣,但他们到底是不希望李惜儿为皇上生子,还是根本就不愿意皇上有自己的继承人呢?如果他们达到了目的,害死了李惜儿,什么人会由此真正获利,还是可以避免什么不利于某些人的事情发生呢?

    杨继宗正想得入神,跟前突然“啪”的一声,炸响了一个小爆竹,座下的牲口受惊往旁边一窜,险些让他跌下马来。袁彬在旁叫道:“承芳,小心!”

    杨继宗连忙抓紧了缰绳,回过神来。这时才见,街巷中已经增添了许多过年的喜庆气氛。家家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门口贴了大红的春联、福字和彩版的门神,有些住户门口还挂上了大红灯笼。不远处又有一户刚刚从郊外上坟请祖回来,正在大门口焚烧纸表,一面祝念:“门神让路,请列位先人还家过年!”一面又点起了鞭炮,一时响声震天,硝烟弥漫。杨二连忙跳下马来,牵住杨继宗的坐骑,生怕惊了马。

    杨继宗头一次见京城里的百姓过年,觉得倒也热闹有趣,索性和袁彬下了马,就在街巷中信步而行,对袁彬说道:“真是爆竹声中一岁除啊,只是不知,明年可真要新桃换去旧符?”

    袁彬并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承芳你近几日劳心太过,大年百业歇,我看你正好放下诸事,安生两天再说。”

    杨继宗听了袁彬这话,才忽然觉得刚才说的话似有不妥:何为新桃,何为旧符?难道预示明年朝廷会有剧变,自己无意中一句话竟成谶语?想想也罢,自己小小一个举人,处江湖之远,哪管得它是新桃旧符?一切只能是顺其自然,静观其变罢了,遂对袁彬道:

    “文质兄说得是,不论有什么变故,咱们先安稳过了大年再说。”

    注释

    [1]明景泰七年丙子,大致相当于公元1456年。

    [2]巳时,指上午9时至11时。

    [3]明代北京风俗,腊月二十四为祭灶日,而不是现在比较流行的腊月二十三;二十五日一早接玉皇。

    [4]杨继宗,字承芳,山西阳城人,天顺元年(1457年)进士,后官至云南巡抚,是明代著名的清官。《明史》卷一五九有传。

    [5]癸酉科指景泰四年(1453年)乡试。

    [6]袁彬,字文质,江西新昌人,早年任锦衣校尉,后官至前军都督佥事。《明史》卷一六七有传。

    [7]正统十四年,即公元1449年。

    [8]景泰元年,即公元1450年。

    [9]靖难,指明初燕王朱棣为反叛建文帝发动的战争,最终建文帝被推翻,朱棣即皇帝位,年号永乐。

    [10]明初北京只有内城而无外城,内城九门,分别为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朝阳门、阜成门、东直门、西直门、安定门、德胜门,多依元大都原来城门复建,因此百姓仍喜欢用元大都城门之名称呼。

    [11]总甲和铺头,是明代基层职役。北京居民按地域分为坊,每坊下隶排、铺若干,管理一铺的职役名铺头,数铺立一总甲管辖。

    [12]诗句见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13]会同馆,是明朝接待四夷的招待所。

    [14]未正指下午二时,起更则是晚上八时。

    [15]正统四年,即公元1439年。

    [16]闹嚷嚷,当时过年,特别是正月十五时女孩插在头上的一种装饰,一般用乌金纸制作,呈彩蝶、昆虫等形状。

    [17]齐化门,即朝阳门。

    [18]多咱,北京方言,意为什么时候,何时。

    [19]中元,指七月十五盂兰盆节;十朝,指十月初一,也是旧时上坟烧纸的日子。

    [20]景泰二年,即公元1451年。

    [21]明代北京由两县分管,东半归大兴县,西半归宛平县,两县的县衙都在北京城里。

    [22]北安门,即后来的地安门,是明代皇城的北门。

    [23]宛平县衙的布局,见于(明)沈榜《宛署杂记》卷二。

    [24]景泰元年,即公元1450年。

    [25]仝寅,字景明,明代著名的占卜者,精于《易》卦,《明史》卷二九九有传。

    [26]景泰四年,即公元1453年。

    [27]李惜儿及其兄李安,以及在宫中建“花房”等事,均见《明英宗实录》,并见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王世贞《凤洲杂编》等书。

    [28]隅中,指巳时,即上午9时至11时。

    [29]石亨,陕西渭南人,明代著名将领,官至都督、太子太师,封忠国公。《明史》卷一七三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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