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绍起身向她走来,低头往小几上看去。
小几,并一旁的花梨大椅上晾着好几张画像。
皆是他的模样,有些是他一手握书,一手执笔,皱眉深思;有些是他伏案,奋笔疾书;有些则是他似想通了什么,垂眸而笑……
无不逼真,惟妙惟肖。
宣绍抬眼,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定定的望着烟雨。
抓捕上官海澜之时,见她带伤作画,知她擅长丹青。但那之后,再没见过她的画作。
今日她将自己描绘的这般细致,用画笔之时,是否也在心底勾勒着他的形象?
宣绍抬手将烟雨揽在怀中,微有胡茬的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真好看,能送给我么?”
烟雨笑着抬眼,“本来就是给你的呀!”
她被他紧紧抱着,听得到他砰然加速的心跳,听得到他轻而长的呼吸,面前是他坚实而温暖的胸膛,口鼻间萦绕的是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若他不是她的仇人之子,若她可以放下戒备真心相对,就这样留在他身边,是不是也不错……
烟雨被自己心中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
立即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伸手推开他,“不过,我可有事相求。”
宣绍怀中倏尔一冷,摇头道:“这么多张画,夫人辛苦了,只提一个要求岂不太亏本。”
说着,他竟一张张小心翼翼的将画像都捡了起来,“这里有八张,那我便答应夫人八件事,如何?”
她还没说,什么事,他却已经爽快应下。何苦对她这么好呢?
“我,没有那么多事……”烟雨心下感动,语气都有些涩。
“那便在我这里存着,待夫人想起来,在提不迟。”宣绍吩咐书房外候着的随从去库房去了沉香木匣子来,将那八幅并不大的画像精心卷起放在木匣中,木匣更放在博古架上最是显眼醒目的位置。
“哪里值得这般好生存放,不过是随意之作。”烟雨有些尴尬道。
宣绍却轻轻一笑,“那待夫人有了精心之作,我再把它换下来。夫人不是说有事要求?”
“哦,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正院有个叫王充的账房,我打听了,人品还不错,不知相公能不能将他要到咱们院子里来?”烟雨轻轻挽着宣绍的胳膊说道。
提到正院,宣绍还是稍稍有些犹豫,但见烟雨正满目期待的看着他,便硬着头皮应下,“好,我会安排。”
“多谢相公!”烟雨面上笑的像只得了鱼的猫,心里却空落落的好似被人揪去了一块。
她这般算计,他却这般毫不计较,是不是注定了他爹欠了她叶家的,而她却要欠了他……
宣绍做事,许是向来雷厉风行,又许是因这是烟雨的嘱托。
不过两日,刘嬷嬷的儿子王充便带着行礼到了宣绍的院中,宣禾将他安排在宣绍院里账房之中,记录宣绍院中一切钱财往来,日常收支。
王充过来宣绍院中的当天午后,刘嬷嬷就急巴巴的来了。
烟雨正左手跟右手下棋,听闻刘嬷嬷来了,放下棋子,让人将她请了进来。
“老奴见过少夫人,请少夫人安好!”刘嬷嬷恭恭敬敬的福身道。
烟雨待她行了礼,才慌忙上前扶住她,“嬷嬷,您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了,说起来也算我们的长辈,怎的这般多礼!您快请坐!”
刘嬷嬷搓着手,面上有些忐忑。
“不瞒您说,我是趁夫人睡了,才过来的。一是向少夫人您请安,二则是想看看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刘嬷嬷讨好笑道。
如今她有求着烟雨的时候,她才开始后悔当初在夫人面前说的那些话。虽不知是不是那些话让少夫人听了去,但如今知道自己被旁人拿捏在手中,还真着实不是个滋味儿。
自己以往是托大了,少夫人不管再怎么不受夫人老爷的待见,在这宣府之中,也实实在在是个主子,自己不过是个奴才。
“您的儿子?”烟雨面带疑惑。
“哦,您不知道也不奇怪,他整日不声不响,不成个气候。就是今日上午,从正院账房里调过来那个王充,便是奴婢的儿子。”刘嬷嬷讪笑着说道。
“哦!”烟雨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初进门,府里许多事都不甚明白,他在外院做事,想来是相公的安排,不经过我这里的。不过昨晚上倒是听相公说了一句,说正院有个账房,很是聪慧,自己想出了一套记账的法子很是方便,便从爹爹那里要过来,好整整我们这院子里的账务。”
“哦哦,原来是这样……”刘嬷嬷也是宣夫人娘家带来的陪嫁,也算是看着宣绍长大,岂会不知宣绍的性子?
自己的儿子身无长物,公子莫说会想起他,只怕连他这号人都不会知道。这话里话外,却能透出公子对眼前这位少夫人的宠爱。
少夫人借着公子的宠,想要拿捏她的儿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那,不知他整理完账目,可还会回去?”刘嬷嬷又问道。
烟雨一笑,“嬷嬷是想叫他回去继续做个不声不响的账房?”
刘嬷嬷诧异的抬头看了少夫人一眼,又立即低下头去。
烟雨听到她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循序善诱道:“若他真是有才干,宣家在外不是有许多铺子么?相公手中也有几个不大不小的铺子,想来一铺之掌柜,他也是能胜任的。”
刘嬷嬷的心跳声,已经乱了节奏,嘴唇微微哆嗦,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的,“真,真的?少夫人不是在拿老奴打趣吧?”
烟雨轻笑,“也得他愿意才行。”
“愿意愿意,此等事,岂有不愿意之理!”刘嬷嬷连连点头,恍然想到什么,立即起身,冲着烟雨就要行大礼。
烟雨冲苏云珠使了个眼色。
苏云珠眼疾手快的拉住刘嬷嬷。
“嬷嬷您这是做什么?”烟雨笑道。
“少夫人这般仁厚,老奴感激不尽。我那儿子老实本分,却是个闷葫芦,在账房待了这么多年,仍旧是个账房。原想着,他这辈子也不过如此了,到不想遇见了少夫人的赏识……”刘嬷嬷说着,竟淌下泪来。
烟雨听她心跳,瞧她表情,知她说的是心里话。
起身拉过她的手,轻拍道:“嬷嬷不必如此。您也知道,夫人不喜欢我,您在夫人面前说一句话,比我说十句都管用,以后要仰仗您的地方还多得是。您快不必客气了!”
让浮萍带着刘嬷嬷去了趟前院,见了她儿子。
刘嬷嬷倒也是聪明人,从宣绍的院子离开后不久,便去找了她的亲家袁氏。
更晚些时候,袁氏便来求见烟雨了。
“少夫人,她敢给你下马威,咱们也给她个下马威。她想求见就求见么?偏不让她见!”苏云珠在烟雨耳边咕哝道。
“跟她一般见识,岂不把自己的身份拉的跟她一般低了?”烟雨起身吩咐浮萍,“让她进来吧。”
苏云珠又咕哝道:“难怪正院的小丫头议论说您好欺负,这可不就是好欺负么?”
烟雨回头看了她一眼,无奈道:“你什么时候又溜去正院了?”
苏云珠这才惊觉说漏了嘴,一手捂了嘴,摇头冲她讨好的笑笑,趁她发难以前,赶忙溜了出去。
袁氏已进得上房,福身向烟雨行礼。
她身子圆润,白白净净,三十出头的模样。就是脸板的老长,好似烟雨欠了她钱一般。
“请少夫人安。回禀少夫人,您接管针织房那日,奴婢身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主子,所以未能给主子请安。今日大好了,这才前来,请主子勿怪。”说话间一板一眼,不苟言笑。
烟雨点头不语。
袁氏站了一会儿,忍不住偷偷抬眼看向烟雨,瞧她正把玩着手中杯盏,便又开口道:“少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没有。”烟雨淡声道。
“那……那奴婢告退?”袁氏有些不确定的试探道。
“嗯。”烟雨仍旧云淡风轻。
袁氏退了两步,终究耐心不够,停下步子来,“禀少夫人,咱们针织房里做衣服的布料,虽然都是管家统一采买,但针头线脑等一些杂物,却是针织房独自买了,在夫人那里报账的。往后……”
袁氏停下话头,看向烟雨。
这些,烟雨看过了账册,早就明白。
她还专门遣苏云珠到市面上,去了解了行情。
一文十根到十五根的绣花针,袁氏报账一文一根,五文一团的丝线,袁氏报账十文。这还只是给家仆做衣裳的用料。给主子们的用料,更金贵,水头也更大。
单看每一笔都不多,但这些都是易耗品,采买频繁,长年累月下来,袁氏贪墨下的银子,不下几十两。
几十两银子,在一般百姓家中,可称得上巨额了。
但对于宣府来讲,不过九牛一毛,不值一提,关键在于,管事的人想不想放这个水。
袁氏便是冲着这蝇头小利不开眼,故意下烟雨的面子。
她却是不知,烟雨年幼时,乃是丞相府里嫡出的小姐,吃穿用度,无不华贵。后来虽藏身春华楼,但春华楼更是挥金如土的地方,她何曾会把这点小钱看在眼里?
她若是识相,烟雨自然不会为这一点小利与她为难。
但她若是愚钝,点不醒之人,烟雨也绝对不会纵容一个仆妇,破坏了她要给宣夫人留下好印象的计划。
“往后这账目自然是报到我这里,母亲何时要查看,再呈给母亲,亦或是到年底交给母亲。”烟雨将视线从手中杯盏上,移到了袁氏脸上,“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没,奴婢都明白了。”袁氏皱着眉头应道。
“你往常怎么做,往后依旧好好做就是,若非有过,我不会为难与你。但你若真是身体不好,我也不好叫你过度劳烦,自会允了你回家好好歇着。”烟雨将话说的很明白。
针织房能贪墨的地方并不多,最是贵重的布料金银丝线,都是有定数的。绣在衣物佩饰上的珍珠宝石,更是有专人看管。
袁氏在针织房这么多年,并无大的过错,贪一点小利,她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让她继续这么下去。
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能被一点蝇头小利就收买的人,最是好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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