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知是不是在集贤阁呆的久了,他身上不似一般太监一般躬身哈腰,倒是有着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倒像是一位儒雅的文人一般。
“等我?”宣绍缓缓开口。
“是,我备了茶,不知宣公子是否肯赏脸喝上一杯?明前的瓜片,味道不错。”高让淡笑着开口,声音和当初的安念之倒是相差无几。
“公子……”路明阳蹙眉,欲要劝解。
高让看了路明阳一眼,轻笑,“想必宣公子心中有些疑惑,需要我来为公子解惑。只怕过了今日,这些疑问就会永远成为疑问。公子想知道真相么?”
高让侧身坐了个请的手势。
“公子,此人狡诈狠毒,诡计多端,且善用毒,绝不可信他。”路明阳在宣绍身边说道。
宣绍却是抬脚向高让走去,“且听听你有什么说法吧。”
高让一笑,带着宣绍进了集贤阁一旁侧殿。
这里备有小炉,全套的茶具,以便供前来读书的主子在这里喝茶。
不过平日里极少会用上,主子们看书都是让手底下奴才直接来取,谁会有闲心跑上这么远,专门来这儿看书呢?
所以这集贤阁鲜少有有头有脸的主子光顾。
宣绍和高让落了座,皇城司的侍卫们持着手弩,围在茶室之外。
高让拿帕子擦了手,不慌不忙的烧水,煮茶,烫碗,一溜的动作闲适而有条不紊,像是在招待自己的挚友,而非前来抓他的皇城司佥事一般。
“我入宫的名字是高让,高坤是我干儿子。不过思来想去,我最喜欢的还是安念之的名字,念之,念芝,多好的名字。”高坤一面将茶碗放在宣绍面前,一面轻笑着说道。
宣绍没有去碰那茶碗。
高让笑笑,倒也不在意,自己先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
他如此痛快,一上来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倒是叫宣绍有些意外。
“高坤在皇城司什么都没交代吧?唉,也为难你这么久才找到这儿来,他倒是个嘴硬的孩子。”高让放下茶碗,微微摇了摇头。
宣绍看着他,不置一词。
高让笑了笑,“咱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上次将你打伤,伤好些了么?”
高让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十分和煦的,和煦的不像是再问伤势,而是再问:“上次你来我家吃饭,那菜是不是太咸了?”一般。
天目山两人殊死搏斗之时,他还顶着上官海澜所做的假面,表情生硬冰冷,甚至是狰狞可怖。如今却恬淡而笑,一派安然。若非声音相差无几,倒很难相信,两人真的是一个人。
“你不是有话想说么?”宣绍没有和他寒暄,绕弯子。他实在不觉得自己和高让有什么可寒暄的交情。
高让又为自己添了茶,“是,可心有疑惑的不是你么?你不问,我一时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了。”
宣绍微微颔首,“我问话一贯在皇城司,你既愿意交代,就随我到皇城司走一趟吧,也免得在集贤阁大动干戈。”
高让微微摇头,“你这习惯得改一改,皇城司的刑具我可是听说过的。那地方太阴森,不适合谈这些。咱们还是在这儿把话说清楚吧,说完,我随你处置。”
宣绍打量着高让,分明知道这人邪气得很,经他手的东西没有不邪乎的,但如今面对面坐着,却只能在他身上看到一派儒雅之象,也是他的本事了。
“你不问,就只好我来说了,从什么时候说起呢?”高让饮尽茶水,一面为自己添茶,一面说道,“应该从十几年前说起吧?”
他的目光落在茶盘上,又似乎是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回忆里。
“那时候玉芝还未出嫁,我初到临安,身负重伤,且身上银子皆被贼人掠夺,已经饿了好几日。恰逢玉芝随母上山礼佛。众人瞧见倒在路边狼狈不堪的我,都是避之不及,唯有玉芝叫人停下马车,给我水喝,给我留下银子,还叫家仆送我到医馆诊治。哪怕她母亲在她身边反对,她也没有对我弃之不理……虽然我只透过那马车小小的车窗,看见她一眼。但这一眼,足以让我铭记终生。”高让放下手中茶碗。
他脸上的笑容明媚到极致,一股儒雅的书卷气,配着清淡的茶香,让周遭的环境似乎都随着他的叙述,落入曾经美好的回忆里。
“我得救之后登门拜谢,欲考取功名求娶玉芝……可安家看不上我,知我心意之后,根本不许我再登安家之门。”高让为自己添了茶,看着宣绍道,“不能求娶心爱之人,甚至连面都见不到的感觉,你明白么?你家世好,所做一切皆顺风顺水,你不会明白我那时有多苦……”
“好在我学识不错,得了叶家赏识,叶正梁的父亲收了我做义子。我以叶家义子的身份,才从新得以登了安家之门。我以为,有了叶家义子的身份,我与玉芝之间,就不会隔着那么大的鸿沟,我与玉芝,总算可以在一起。可不曾想……呵呵,不曾想,叶正梁居然也要求娶玉芝!分明是我先遇见,分明是我先心属于她。为何偏偏因为他是叶家的嫡子,就可以娶得佳人……”
高坤放下茶碗,晃了晃茶壶,茶壶里已经没有水了。
他微微叹了一声,抬眼看着宣绍,“你说,这公平么?”
宣绍淡然道:“不过是你一厢情愿,没什么公平不公平。”
“呵呵。”高坤冷笑,“一厢情愿?不,我不这么想。玉芝是对我有意的,你怎么会懂?”
“我后来在安家,在叶家,都见过玉芝,我以为,她既已和叶正梁定下了亲事,我总能将她忘掉。可我错了……我忘不掉,我以为我会将自己的心思隐藏的很好,可我又错了,我藏不住。连叶正梁后来都发现了我的心意。他背着叶父,将我逐出临安,还……还断绝我和玉芝能在一起的可能,将我弄成男不男的残废模样。弃我与荒野,以为我会死在那儿。”高让灰色的眼眸变得沉冷,“他太小看我了。既然他不仁不义,我自是不会手下留情。我再考取功名已经不可能,叶家乃权相之家,叶家不倒,就没有我在临安的立足之地。所以我自卖己身,混入宫中。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叶正梁给我的馈赠,从来没有忘记过,要将他加之我身的痛苦千倍百倍的奉还给他!”
宣绍低头看了眼自己面前净白小茶碗中已经冷掉的茶汤,“所以,你策划了八年前的行刺,并将证据送至一向忠心于圣上的我爹的手中。目的,就是毁了叶家,是么?”
高让点点头,“不错,集贤阁可是个好地方,我在这里学到了曾经闻所未闻过的东西,我在宫中这十几年来,不但教出高坤这么个好儿子,还在宫外建立璇玑阁。我原以为,你爹会将证据送至皇帝面前,叶家必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那时,我已派璇玑阁做好准备,救玉芝脱身。不料……你爹竟会突然下手,亲自灭了叶家满门,竟连玉芝都……竟连玉芝也没能逃脱,死在你爹的手中。我能抢出玉芝尸首,已是侥幸……我计划多年之事,竟被你爹亲手毁掉!我心之痛,你如何能懂?”
高让说着痛心,脸上却还是带着笑的。
“集贤阁中藏有上古遗书,里面记载千奇百怪,更有起死回生之术,这才给了我希望。我保存玉芝尸身完好,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时机,将她唤醒。三年前天降异象,本是绝好的机会,不曾想,倒叫穆青青占了便宜。如今本是可以以穆青青一条贱命,换玉芝醒来。又叫你这小子将机会尽毁。”高让灰色的眼眸中,是宣绍清晰的倒影。
“你爹害死了玉芝,你又毁去了玉芝复苏的机会。你说,我与你宣家的仇,是不是不共戴天?”高让笑而问道。
宣绍冷笑,“你的叙述里,让我看到的是你不知恩图报,自私自利,狠辣歹毒。母亲当年根本就不该救你,救了这么一只狼回来!母亲本是好心,却被你觊觎。叶家收留你,本可以给你一个好前程,却不料你贼心不死,定是你做出什么逾越之事,才会叫父亲对你痛下狠手。你算计叶家,倘若母亲知道一切皆是你的算计,就算你能救醒母亲,你以为,她会怎么做?你以为,她愿意面对你么?”
高让的脸色变得沉冷难看。
宣绍却继续说道:“我家夫人说过,母亲与父亲的关系一向很好,琴瑟和鸣举案齐眉。母亲心中根本就没有你!所以我一开始就说了,这一切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高让手中茶碗“啪--”的一声被捏的粉碎。
“你住口!”
宣绍鄙夷的看着他,“原以为会听一场凄美委婉的故事,不曾想,不过是中山狼的狡辩罢了。”
高让冷冷的看着宣绍,“我和玉芝的过去,轮不到你来评价。”
“不,你说的不对。”宣绍摇了摇食指,“纠正一下,我只听到了你的过去,和母亲,没有半分关系!”
高让目中翻滚着怒意。
但他并没有愤而起身,亦没有对宣绍出手,而是一直在忍耐自己的怒气,一直在压制着自己。
这倒是让宣绍有些意外。
凭着前几次的接触,高让的行事作风一向是不管不顾的。
是皇城司众人持手弩在茶室外的震慑作用,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还是他有什么旁的打算?
宣绍内伤未愈,不得不小心防范。
“我这一生,也曾玩弄权利与鼓掌之间,也曾富可敌国,连如今的皇帝,也几次险些毙命在我手中……不过不管是权利还是钱财,都不是我想要的。我从来不贪念这些。”高让幽幽的说道。
“不是不贪念,若不贪念,你何须做这许多?不过是你已经得到了,对垂手可得的东西,失去了兴趣罢了。”宣绍打断他的话。
高让瞥他一眼,“随你怎么说吧,但唯有安玉芝是我一直放不下的。她是真的,真的,不可能在醒过来了。不过她一直在这里,一直都在。”
高让忽然将手拍在自己心口的位置,看着宣绍,轻快的扬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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