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道傍山而建的高墙。乱石垒筑的高墙。墙随山走,嶙峋崭绝,宛若一道悬崖之上的峭壁。
通向韩府的是一条泥泞路,这路面上只有两道细细的车辙,泥泞中却微露着大大小小的雨花石。这些晶亮的石子点缀着路面,路面的积水映照着天光,也映照着冰裂般的云影,这泥路便显得很有些光怪陆离。我朝梅岭冈方向望一眼,但却望不见韩熙载的墓地。
未有墓志铭,先有行止状。韩府渐近,我的耳畔蓦然回响起那辞章,仿佛是随风飘来的吟诵声,那声音忽而铿锵激昂,傲气十足,忽而抑郁蹇滞,似是喃喃低语。那是韩熙载当年避乱南投时呈献的《行止状》。仿佛是时光的脚步在徘徊,那脚步落在一片巨大的宣纸上,那些脚印就是泥泞中的文字。光怪陆离的文字。
“居田里中而妄意天下者,士之志也。熙载本贯齐州,隐居嵩岳。虽叨科第,且晦姓名。今则慕义来朝,假身为价。既及疆境,合贡行藏集。闻钓巨鳌者不投取鱼之饵,断长鲸者非用杀鸡之刀。是故有经邦治乱之才,可以践股肱辅弼之位,得之则佐时成绩,救万姓之焦熬;失之则遁世藏名,卧一山之苍翠。”
我恍若在这泥泞中看见那些文字,这些文字闪烁着晶亮的幽光。我恍若听见自己的声音,我的声音融进那随风飘来的吟诵。我曾无数次诵读过这文采斐然的章句,父亲甚至将其列为我习文练字的范本。三年前的那场夜宴前,我向韩公请教书法,而我携带的习作便是临摹此文的字帖。我犹记得韩公那无奈的苦笑,那苦笑中也带有几分自嘲:“君子尚能容小人,小人断不能容君子。书生意气,终为小人所嫉恨!”
阴雨初霁,乌云后透出一轮朦胧圆月。那门楼依然是碧瓦广檐,高甍凌虚,而今却是朱门紧闭,石狮倦眠,不再有红灯高悬,不再有冠盖云集的热闹。
门楼的耳房不再有护院值守,我曾听说韩熙载临终前将宅院分赠与他那些宠姬门生,乐伎李家妹,舞伎王屋山,管家秦蒻兰,以及那位进士被黜的舒雅,他们都在这座大庄园分居别处,各自过活。
穿过门楼,迎面是一尊高大的湖石,那湖石壁立当空,孤峙无倚,晚风在石壁间盘旋,那些石眼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湖石后是一楹空闲堂屋,堂屋的门窗已有些残破。穿过仪门,便有潮湿清冽的雾气袭来,那仪门的楹联也残缺了文字。
韩府的中心是一片阔大的湖面,烟波迷蒙,白鹭低徊,无数个院落隐没在山丘湖水间,它们自成一格,却都有或高或低的围墙。三年前我造访韩府时,这些院落并无围墙,那时屋宇间都是以石径曲桥相接,间或也互为映衬,构成一些特别的景致。这些楼阁散布在山水间,山水间有奇葩异卉为点缀,又有雾气氤氲,徜徉其间,虽有移步换景之妙趣,却也难免使人迷失来路或去向。重楼复阁,断桥曲涧,回径斜廊,假山环洞,这园林仿佛就是一座迷宫,惟有那片湖水,才算是最旷阔的景色。那片湖水是韩府的主体,湖水之外便是高低起伏的山丘,这便难有空地辟建一个马球场,便有人说这是韩府美中不足之处。而今马球只是武将们的喜好了,文臣们爱的是风雅,而国主自是独领风骚的文坛领袖。
物是人非,时移情逝,而今只剩下这冠绝豪门的湖山胜景。曲桥花砌仍在,琴亭歌台仍在,此时却惟有这荒芜和颓败,惟有这阒然无人的幽寂。湖水波荡,冷月无声。我虽非多愁善感之人,却也不由生出那黍离之哀。
我无从打探秦蒻兰的住处。
沿湖的楼阁灯火迷离,湖心的小岛却是一片黝黑。那岛上有一座峭拔的小山峦,那山峰是这座园林的最高处。那湖山名曰“琅琊台”。韩熙载本是齐州北海人,当年始皇帝一统天下之后曾数度东巡,也曾登临齐地琅琊台大乐三月,且命丞相李斯刻石颂德,据说那石碑至今犹在。韩熙载晚年置地筑园,凿山浚湖,他特意将这湖山命名为“琅琊台”,且仿李斯小篆刻石立碑,那碑文却是他当年奉使中原时所题诗句,那是他写在驿馆诗壁上的《感怀诗》:我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再去江北游,举目无相识。金风吹我寒,秋月为谁白?不如归去来,江南有人忆。(编者注:琅琊台位于今山东省青岛市黄岛区,秦篆以泰山石刻和琅琊台石刻为代表作。)
我望着湖山上那些苍松古柏,那林木深处有一座“四时轩”。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那正是三年前那场夜宴的所在。那座华轩中敞虚堂,四面皆窗。四时风光,各收一境;春夏秋冬,皆有奇景。那时的四时轩碧鲜丛绕,灯烛辉煌,管弦响彻夜幕,人影杂沓如戏台。那些清歌艳舞如今只留在一卷图画中,这画卷就在我身上。
秦蒻兰或许并不住在那湖心岛,这湖边也并无摆渡的小舟,那座四时轩或许早已被废弃。我茫然地望着湖面上的水鸭,望着倒映在水中迷离的灯光。
他们该是散居在那些沿湖的楼阁里,那些楼阁中有灯火隐显。花香袭人,这是随风而来的茉莉花香。我无心在这迷宫般的园林中游赏,我要叩开最近一处的院门。
风摇芦苇,周遭是一片低语似的沙沙声,水草中也有蛐蛐在鸣唱。沙鸥掠过苇丛,就见灯光隐约中有一栋楼屋,那是离我最近的一处楼屋。那楼屋青瓦粉壁,形如一座精巧玲珑的画舫。这时节的芦苇不再是青绿亮泽,那些絮穗已有枯黄的衰气。芦苇摇曳起伏,那画舫似在水中波荡。那画舫的楼上有一萤灯光。
芦苇丛中有一条碎石小径,小径的尽头该是那画舫。我疾步走过这石径,不料这石径为一道水渠所截断。那画舫已是近在眼前,却因这一水阻隔,使我无法直入。
有琵琶声隐约传来,那二楼的竹帘后隐现出一女子的身影。那是一个横抱琵琶的青衣女。那女子左手拢捻,右手撩拨,那琵琶声嘈嘈切切,如疾风骤雨,如冷泉幽咽。
这水渠足有两庹宽,像是这画舫的护围,渠水深幽,我自忖难以跃过。那画舫的院门是另一个朝向,院门前有一架木板桥。
我沿着这水渠绕到板桥,又走过板桥来到院门口。想到那男女之防的礼规,我便犹豫是否该进去探问。
夜色中隔着这样的距离,我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我要找的秦蒻兰。那小院中有棵高大的朴树,那树杈上吊垂着一副秋千索。芦花飘拂,那绳索在夜风中摆荡。
“红树醉秋色,碧溪鸣夜弦。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那女子在兀自弹唱。那嗓音甜糯娇脆,歌韵清越婉转,嘹亮中却又带几分幽怨。那声音和身形都不似秦蒻兰,秦蒻兰该是更为年长些,眼前这位弹唱者似是一少女。
我转身欲去,那弦音陡然转急,变作一阵噍杀之声。
琵琶声歇,那高处传来槅扇开启的声响。
那女子凭栏凝望,又似有一声轻叹。那露台凸出墙体,望去像是画舫的甲板。那女子在轻轻向我招手。我看不清她的面貌。我虽能断定她不是秦蒻兰,但想或许能在此打探其住处。
画舫的院门半开半掩,鹅卵小径通向底层的木门。院门口亮着朱墨小灯笼,左侧有一道露天楼梯,那螺旋状的楼梯宛转向上,其上端便是顶楼的露台。那楼梯旁有一株梨树、一丛芭蕉,蕉叶的鸾尾拂着露台,一阵凉风幽幽袭过,露台上又飘落几片海棠花瓣。
那女子轻轻向我招手,忽然有一物坠落。女子掩嘴惊叫一声,暗处就有一只鸟也跟着叫一声。女子朝下方的坠物处指一下,似是指给我看。她旋即转身离开那露台,这时我才看见露台一侧的鹦鹉。
我趑趄着走近那黝暗的芭蕉丛,就一眼瞥见那只坠落的水犀梳。那女子望去既非富室名门闺秀,亦非贫家的卖俏女,倒是好似一个寂寥新妇。桃夭少妇,静夜倚阑,那情态却是颇有些风流状。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我遽然想到这诗句,忽又想到那些暗夜出没的木怪花妖,又瞥一眼那吊死鬼般悬荡的秋千索,我的头皮立时便有些发紧。
我捡起芭蕉丛中的水犀梳,这梳子倒是实在的物件。这画舫也是实在的房屋,三年前我也曾经此处走过。如此想来,那女子也该不是什么妖狐。或许她是要我将这梳子送上楼,而我正可趁机探询秦蒻兰的住处。我重任在身,不再有礼防和避嫌的顾忌。
这画舫也悬有一块匾额,这匾额题为“蒹葭舫”。我沿梯道快步走上顶楼的露台。那鹦鹉便歪头冲我嚷:“美无婢,花无叶!美无婢,花无叶!”
那女子正立在内室的帘帏后。翠袖轻摇,湘裙斜拽,那女子在帘帏后搔首徘徊,她又再度向我招手。
这妆楼虽不轩敞,却也颇为清雅。花樽香几,镜台熏笼,无不摆设有序;彩屏画轴,绣帐藤床,也都透着一派情趣。
实如那鹦鹉所言,室内确无婢女。这女子高擎翠袖为我点茶,又剔了那髹几上的烛火,又搬过一个藤杌,就在我对面侧身而坐。
香气怡人,烛光仍是幽暗,这幽暗也掩去我几分局促。这丽人欹鬟堕髻,螓首翠黛,此刻她颦眉绞袖,似有弱不禁风之状。我却立时便有些忐忑。这女子虽是媚眼含羞,却又是这般粉面靓妆,我识得这是一种愁眉妆。那衣领也是边绣低开,虽有胸衫紧束,那双乳依然丰隆突起。
杏脸桃腮,手若柔荑,但却并非豆蔻初绽的少女。我认出她是教坊副使李家明的妹子,她本人也是教坊弦部的部头,她也曾是韩熙载的宠姬。她正是画卷中的那位琵琶女。在那《夜宴图》的首段画面中,她的弹奏吸引了所有在场者。
风吹烛摇,她起身关了纱窗,又静静地坐回那藤杌。她的身后有一株合欢花。
她面带愁思,幽幽轻叹一声。我顿觉自己有些唐突,不知如何开口。我望着壁上那轴《美人春睡图》,那画上的美人斜倚绣榻,樱口微绽,尖翘的小指轻触唇角,那姿容妖娆可人,亦与眼前这女子相仿佛。那题诗缩在画面的一角,似是国主的墨迹——
乍可相逢在别筵,
玉梳坠落芭蕉前。
绣阁似有销魂语,
不敢逡巡鹦鹉边。
这未必是国主的诗句,这题诗并无落款。这也未必是国主的墨迹。国主的行书如寒松霜竹,常作颤笔摎曲之状,虽非大家手笔,毕竟也是自成一格,闲人也就模仿不得。我能辨出这书迹是仿作。
鹦鹉……
我遽然感觉这诗句来得好蹊跷。鹦鹉、绣阁、芭蕉、玉梳……
这分明就是我方才的来路……
“若说小官人不是林公子,怕就是我看错人了。”
“你我素未谋面,怎的就知我姓氏?”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若说素未谋面,林公子怕是健忘了。三年前那夜宴你不也在场么?”
那时我只是一个无心的看客。我虽对那暗中的事情惘然无察,却也注意到那个弹奏琵琶的女子。那时她正在弹奏白香山的《琵琶行》。那时有那么多人围绕着她,她的兄长李家明就坐在她身边,而坐在围榻上的新科状元郎粲早已是按捺不住,一双色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我蓦然想到那时在场的另一人。
“我也只是瞎逛一番,难为你竟也记得。其实你更该记着那些显贵人。”
“显贵人我自然也记得,公子我却是用心记了。乍可相逢在别筵……”
粉面泛红,星目微挑,她正羞怯地望着我,那羞怯中又带几分娇媚。她右手支颐,又轻轻啮咬着那小指的指尖。我立时惶惑地垂了头。
虽是年已及冠,我却未曾经历过这般惶惑。然这只是片刻的惶惑,美色当前,我却不为心动。情势紧迫,我的内心只有一种哀恸。家父蒙难,我无由他想。
“承谢小娘费心……”
我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她曾是韩公的侍姬,或许我该尊她为师母。我不想为此而费神。
“那么……你也记得那长几边对坐的二位么?韩公和郎粲坐在围榻上,榻前有一长几,我记得一位是太常博士陈致雍,另一位是……”
“紫微郎朱铣。”
“果真是!听说朱紫薇是韩公的门生,后来却有些疏远了……”
“哦耶,你是说他忘恩负义么?那不过是些市井闲话!实在说,韩老爷既是放荡自任,人就只好敬而远之。就说那朱紫薇,他要清俭自保,况且还有大前程。身在官场,有时就不能不绝情。”
“绝情?”
“这还不晓么?来年你不也要赴考么?怪道是,你也学着这般绝情了。”
伶牙俐齿,娇啼婉转,她又嗔怪地冲我努起那艳唇。
“我……我胸无点墨,岂敢效仿朱紫薇!”
“朱紫薇也并非真绝情,真绝情就不会有那心上人。”
我惊愕地望着她,因我听说朱紫薇孤身在京师为官,家眷仍在原籍,这也是朝臣中的一个特例。我忽然有所期待,而她并不直说。
“女比男大,却也能笼住,想必那功夫也甚是了得……女炼师嘛……”
她掩口一笑,便两颊生红,俯首绞着手指,似是在等待我的反应。
“耿炼师?耿先生?”
李家妹媚眼斜睨,我的身上却冷汗直冒。我的的神思早已飞到了别处。这迷局中只有两个疑点,它们是两个人。一个是被称作朱紫薇的男子,一个是被称作耿先生的女流,而这一对男女居然有私情!那朱紫薇自是气概轩昂,那耿先生其实也极有姿首,而她早已识破我的行藏。
“如今可是好,寻常百姓堂前燕,飞入王谢大宅门。”
“这又如何说……你是说……是谁飞入那乌衣巷?”
“不是正说那朱紫薇么?圣上赐第,谁有这般恩宠!”
我如遭重击,头脑立时一阵木然。我想到那些追杀我的乌衣人,想到乌衣巷口的那些乌衣人,而朱紫薇的赐第就在那乌衣巷!高门结皇亲,那乌衣巷出产过多少宰相和皇后!
“呀!林公子咋成了木头人?绝情未必真丈夫,有劳小妹歌一曲罢。人家专为檀郎一人,是必得仔细听着呢,如不见怜,便是不知趣了。”
他们究竟有着怎样的隐情?那位耿先生貌似隐逸,其实也未必真能脱俗,那身段和碧眼分明也透着一种妖艳。
那眼神中也有隐约闪现的阴影。
李家妹起身取了琵琶,在那靠窗圆櫈上坐下,那窗帘笼着淡淡的月光花影。她怀抱琵琶,轻轻收起右腿,将其盘曲于櫈上。那曳地长裙笼着另一条长腿。她挺胸颔首,纤指轻挑。粉项低垂,樱唇微启,那眼神也有几分波俏。
“山有巫峡兮,云雨绸缪,神女初来兮,飞鸟赳赳;水有洛浦兮,月满阴沟,妖姬自至兮,碧波悠悠。”
莺声呖呖,眉目含情,看她那楚楚动人的容色,我不觉暗暗叫苦。我恨自己不能立刻抽身。此时此刻,我确是绝无这般情致。我也实难领会这词义。我着实是忧心如焚。既然她并非我要找寻的人,我就不该在此耽搁。任她媚意殷勤,我自了不动念。
我如坐针毡,急欲摆脱这情氛,正在这暗自焦心之时,她右手的拨板猛然一收,那琴弦发出声如裂帛的鸣响。她敛容含嗔斜视我,不复有那般娇媚和亲昵。
“薄幸儿!小小年纪,却是这般道学面孔!啊呀呀,我竟也是自作多情了!”
花容失色,她的眼角有泪光闪动。一时间我真有无地自容之感,而我还是起身欲走。
“我也真是看错人了,既是有这番冶游,却恁的不解风情!”
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她的语气因气恼而尖刻。我一时语塞,只得讷讷地辩白:“我也并非是来冶游!”
“那你黑灯瞎火浪来作甚?这一番扭捏好没道理!只怕是你走错了门,那我好心指与你看!过了风月桥便是那青楼,那青楼便有王家少妇在,风月桥,风流穴,看你是不是本钱大!快快去,莫空负这一团好兴致!”
那确是我不解风情的青涩年岁,虽然如此,我倒也听说过“王家少妇”是坊间一首曲名。若说那是一个人,那会是指王屋山么?那个身材娇小的王屋山,她也曾是韩熙载的宠姬,《夜宴图》第二段中的那个舞伎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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