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妹遇害是几时?王屋山又是几时?”
“舍妹是一更前,王屋山是一更后。”
“江宁县,你是为这两起命案而来么?”
“正是。”
“这便有好大的一个蹊跷!一更是戌初,你去看那漏壶便知,这眼下亦不过是戌初三刻。你来这韩府少说已有一刻钟,那此前两刻间先有王屋山遇害,又有人去向你报案,你又从江宁县衙赶来。这顷刻间敢莫你是飞着来?老衲再四琢磨,却实在想不出个道理来。”
郎粲已是瞠目结舌,陈博士慌忙帮腔:“恐是苦主记不准时刻,可我记得约莫是……”
“郎粲办案,与你何干!”樊若水勃然作色。
那喽罗已带舒雅来到桂花园,舒雅的双眼已哭得红肿。此时此刻,他与《夜宴图》中那个舒雅简直是判若两人。那时他可是难得消停。李家妹弹琵琶,他持笛伴奏;王屋山跳舞,他按节拍板。
“夫人是几时遇害?”
“一更鼓时,我还听得浑家下楼……”
“这你有甚说?”樊若水死盯着陈博士,忽又冲着郎县令,“何人向你报案?”
郎县令支支吾吾:“家住城南的捕快……他本想来风月楼寻欢……”
“咄!来此寻欢的怕是陈博士!陈博士不是与王屋山交好么?先奸后杀,敢莫是有啥纠缠不清的勾当?我倒是要看看,看你怎的狡赖!”
陈博士先是垂首噤颤,忽又霍地站起身。郎县令也跟着站起来。
“反了!钦差在此,陈致雍郎粲反乱!左右,快与我拿下!”樊若水以杖击地。
李家明的喽罗们持刀前扑,陈博士和郎粲手无寸铁,仵作和衙役们只是跪地求饶。转瞬间两位官员已被绑紧,喽罗们又将他们踹倒在地。他们持刀扑去时,只剩一个小喽罗在看押我。我正欲趁乱脱逃,那喽罗立即将刀刃贴紧我脖颈。
樊若水这才回身朝我这边瞥一眼。他显然不知掐死王屋山时有我这个目击者。他那阴黠的目光扫过我,又投向郎县令和陈博士。
“老衲本有一事不明,案发未到两刻钟,陈博士郎县令就到了这韩府,敢莫是插翅飞来不成?这里头实在是有个大大的破绽。及至亲临韩府,老衲这才豁然。他们并非从城中赶着这路程来,原来只是躲在这韩府院墙外!先作案后出去,再进来则是为办案。好一个不在场!二位苦主还有甚么说道?”
“上师明察秋毫,若显神通,先前狄公断案亦不过如此!”李家明控背躬身,脸上堆起一副谄笑。
“大师有神通,开天目,便是小人也跟着开了眼。”舒雅的苦脸也绽出一种媚相。
陈博士和郎县令已难再出声,他们的头被按在草地上。脸面贴地,嘴里只发出呜呜的叫声。
“圣上生男不生女,郎状元是断无驸马可做了!”
樊若水呷呷笑几声,又手捻宝珠,鄙夷地望着舒雅。
“舒雅舒雅,娶回个舞娘,做了个王八……妙呀妙!陈博士,我这诗句韵脚如何?”
樊若水怡然鼓掌。陈博士仍是嘴脸贴地,舒雅窘迫地垂了头。
“舒雅啊舒雅,你我本该是同病相怜。樊某久困场屋,终不得那帮腐儒青睐;舒雅侥幸高中,却被那徐铉老贼开黜。十年寒窗,不登一第。谁甘布衣终老?虽说是时运不济,樊某却自是有骨气!但看你这活不起的模样,也真真是可笑了!死乞白赖在这官场,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浑不如自家搓根绳子算了!良鸟择木而栖,这个不晓就算不得好鸟!”
樊若水如此说着,突然间心头火起,一双暴眼又转向陈博士和郎县令。
“我把你这些狗奴才!一个个满腹经纶,满肚子墨水文章,貌似兢兢尽职,实在却是尸位素餐!尸位素餐,却月月领取那白花花的银两,那些东西叫作甚么来着?说!”
无人吱声。陈博士和郎县令被按在地,樊若水冲他们跨前一步,喽罗们揪发拉起他们脸面。
“官俸……”陈博士闭眼咕噜一声。
“说得倒是轻巧!那是民脂民膏!政以私行,官以贿进。你们这些臭蛆虫!看似光鲜水滑,实在也就是脓包驴粪蛋!”
樊若水怒气直冲,金杖连连戳地。他咬牙切齿,嗓门也变得更响彻。
“驴粪蛋!老屁精!居下一意钻舔,居上则惟亲是用。寡廉鲜耻哇!为官只为肥家!想想刘仁赡的死,你们谁还有脸领官俸!”
樊若水益发恼躁,似是激动难抑,声音便有些哽噎,那握杖的手也在发颤。我忽然为他这话所感动,便忍不住地要流泪。他说到刘仁赡的死,就仿佛是说到我父亲。他破口叱骂这些狗官,就仿佛是在为我出气。父亲与这些狗官势如水火,父亲也是为他们所陷害。
他为刘仁赡之死而伤痛,他也会为我父亲的遭遇而鸣冤。
那一刻我的眼前是一片血色的沙霾,我看见沙霾中那座孤城。那座孤城是寿州。当年周世宗亲率十万大军围寿州,刘仁赡困守孤城,坚拒不降。其时刘将军已因愤郁得疾,其少子崇谏乃夜泛小舟渡淮水,崇谏渡淮是为谋降,是为保全家族。崇谏为军校所执,刘将军遂下令腰斩。监军使向刘夫人求情,夫人说崇谏是幼子,处死固不忍心,然若不处置,刘氏则为不忠之门。夫人催令速斩,勿误军纪。崇谏被腰斩。刘将军守城至死。夫人遂绝食,五日后亦死。
那一刻我只是默默流泪。我胡跪在地,双手仍被反绑,只得任热泪流淌。母亲曾对我讲过刘仁赡事迹,她的用意是让我将来做文臣。而此时此刻,我由刘仁赡夫妇想到自己的父母,也由那刘子被斩联想到我自身。崇谏为纾家祸而丧生,而今我被恶人所缚,本也是为纾家祸。设若我是崇谏,父亲也会效刘将军大义灭子么?
刘仁赡。林仁肇。两位将军姓名竟是这般相似。形音近似,也都有一个“仁”字。对于武将而言,莫非惟有这杀身成仁的命途么?
“……李副使,你也曾是元宗帝近侍。依你说刘将军何以得疾?”樊若水依然面有哀戚之色。
“还不是给气的!大元帅是齐王景达,齐王畏懦,枢密使陈觉又瞎指挥,战机一再被误,刘将军就只得困守孤城了。”
“那‘五鬼’之首的陈觉不正是你们都想做的么?百无一用也就罢了,偏又有这些作孽的勾当!欺罔恣肆!蠹国殃民!朱元叛逃不也是这陈觉所逼么?”
“正是!上师且息怒。”
“朱元自然是好鸟!仁赡死,朱元逃,国事一败涂地。目今能战的武将也就林仁肇一人了。进则一马当先,退则一马殿后。周世宗也都服他,尔等酒囊饭袋却容不得。太学生为其请愿,你们却又大打出手。天地良心!”
他就这样说到了我父亲,但他只是冲那两位官人咆哮,似乎并未看到我在场。也许他并不知我是林将军家人。
他说我父亲是如此这般一个好人,他手里就有国主亲赐的金杖,或许他能说服国主为我父亲洗冤。
一马当先。一马殿后。他就这样说到了我父亲。当年周军攻寿州驻扎正阳渡,父亲率敢死士千人焚桥,那一夜风向回转火不得施,周驸马大将张永德率军追杀,父亲独骑一马断后。身后鼓角齐鸣,周军箭矢如雨,父亲飞马舞刀,将那些箭矢一一格去。张永德勒马惊呼:“壮士不可逼!”
樊若水怒气渐平,此刻又成了老僧人。他手捻宝珠,沉缓地扫视着众人。
“老衲尚有一事不明。陈博士杀王屋山是为灭口,郎县令杀令妹却是为何?”
“古人有话说,奸即是杀!郎粲早就盯上了舍妹,只是小人看护紧,他才未曾得手,岂料他竟然……”
“也不过是个粉头!髻挽青螺,裙拖白带!这残花败柳的命案,实在也算不得甚么事。不过是,你若冤枉无辜,那可就是一桩罪业了。”
李家明只是呜咽几声,却并不落泪。樊若水的话使他抬起头,他便迟疑地转向我。
“真凶既已查明,你这里怎还绑着一个?”樊若水越过李家明望着我。
“上师恕罪。小人一时气急,只觉这厮形迹可疑,怕是有些名头……”
“这事又奇了!在老衲看来,倒是你李副使更可疑。”樊若水逼视着李家明,“舒雅也难脱干系!令妹的尸首不是在这风月楼么?”
“还不快解了!都死在这现世!”
李家明一声怒喝,喽罗们立即与我松绑。我一时有些发懵,但也有一丝清醒:樊若水只是在做戏,而这场戏只为做给我看。
他自可指望我信以为真,因他不知我曾目睹那实情。
经由这一番争斗,郎县令和陈博士被制伏,樊若水算是将我夺到了手。其实郎县令和陈博士也未曾得手过,他们原本也是想控制我。他们先是败于李家明的暴徒,再是慑于樊若水的权杖。樊若水只是从李家明手上夺过我。
如若陈博士和郎县令确是朱紫薇的走卒,那李家明与樊若水之间又会有着怎样的勾当?那晃动的火把是在向谁发暗号?此刻他们像是在演双簧。李家明抓我,樊若水放我。放我就似是放长线,放长线是为钓大鱼。这渔夫想要钓到怎样的大鱼?
“怎说我并非真和尚?”
“你是在江上钓鱼么?”
开宝六年的那个中秋之夜,我为樊若水的身份而疑惑。那时我懵然无解。那时我只求尽快逃脱。多年之后,一个名叫“樊知古”的独眼人令我想起了樊若水。樊知古就是樊若水。
樊知古乃是宋太祖所赐名,其时南唐已归大宋,而在灭唐诸功臣中,樊知古独以奇谋显耀。
早在开宝三年,亦即韩熙载举办最后一场夜宴的那年,宋太祖即欲攻打南唐,只是苦于长江天堑之阻,迟迟难以发兵。恰在此时,樊若水求见宋太祖并献平南策:请造浮桥以济师。
樊若水说自己“终不能以区区章句取程于庸人”,因此才“择木而栖”,他向宋太祖呈上亲手绘制的《横江图说》,那《横江图说》详尽描绘金陵城西采石矶一带曲折险要,更有采石矶江面的详细标注。牛渚山脚突入长江而为采石矶,此乃长江最狭处,江面窄险,水流急湍,樊若水遂以此地为架桥首选。宋太祖掀髯大笑:“得此详图,采石险要一目了然,不窥牖而全知,如指掌而斯在,李煜小儿虏在我袋中!”
彼时的采石矶乃南唐江防要地,亦是金陵西侧门户。樊若水起初无法在守军眼皮下活动,遂投到采石矶广济教寺落发为僧,受具足戒,取法号“一苇”。因是熟人介绍而来,广济教寺寺主妙理法师便对其特加优待。樊若水出入自便,便趁机到江边察勘地形,并暗自绘图标记。有时他以垂钓为名,寻隐蔽处礁石拴牢长绳,然后划船引绳至北岸,以此测定江面阔狭。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直至开宝三年向宋太祖献图。
开宝三年樊若水献图,那只是他与宋太祖之间的机密。那也是樊若水的进身之礼。献图之后樊若水又潜回江南广济教寺,他向妙理法师建议在临江处凿石为洞,并在洞中建石塔供佛像,以保佑过往船只平安。妙理法师慨然赞许,樊若水便亲自督建。樊若水于采石矶建石塔,南唐军卒纷纷前往许愿观光,国主李煜更是屡次遣人送斋供,樊若水却是一无所受,他说自己自幼草衣藿食,不浑凡俗。
开宝七年九月,宋太祖以唐国主抗拒来朝为由,发兵十万攻打江南。樊若水引宋军占领自己的淮南老家池州,先是在安庆以西石碑口试架浮桥。宋元帅曹彬趁机顺流挥师,大破铜陵之唐水军,又克芜湖、当涂等重镇,歼唐军两万人,一举夺占采石矶要隘。宋太祖又令将石碑口浮桥东移至采石矶。樊若水指挥督建,且以那供佛石塔系缆绳。三日桥成,宋军步骑渡江,如履平地。
金陵围困已久,内外隔绝已久,城中人惶怖无死所,而国主深居禁中,竟是浑然不知,每日里只是听沙门讲经。宋军渡江之日,败耗接沓而来,又有探马火急来报,国主询问大学士张洎,张洎却不以为然说:“臣遍览古今,未曾见浮桥横跨长江天堑,定是边将欲作功劳,妄言牛渚之警。目今王气在此,陛下坚壁静待,北师虽来,终将自行遁去!”
开宝六年的那个中秋之夜,这个负才不遇的樊若水将我释放。在他痛斥科场官场时我曾心生共鸣;在他为刘将军哽噎时,我也曾泪流满面。“你是在江上钓鱼么?”王屋山一语招祸,是因她窥破樊若水的阴私。多年之后,我才晓悟其义。
他们解开捆绑我的绳索,我已确知自己该往何处去,但我必须避开别人的跟踪。他们既已从无尽藏那边抓到我,想必我也难以再在那里有所发现。他们解放我,这就意味着他们尚未找到所要之物。他们是再次放线钓鱼。或许不能说是再次,因那女道耿先生与樊若水未必是同党。
我想是该由僻静处走脱。湖心岛是我首选的僻静处。去湖心岛要再次走过这浮桥。他们看着我走上这浮桥。
浮桥悠悠颤颤,波浪拍击着浮筒。当我走出一丈开外时,远处传来沉闷的鼓声。这是二更的鼓点。
我稳住脚步,不想让他们觉察到我的焦灼。就在我走到浮桥中段时,背后又传来樊若水那沙哑的叫嚷声:“好一座浮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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