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花钱-王荣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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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最后一年,饥饿像瘟疫一样在四周的村庄蔓延,死人的消息像天上的淫雨不断飘传。但王荣当队长的刘家营村八队却一个人也没有饿死,这个粮食亩产最低公粮上缴最少的落后村庄,竟然创造了饿不死人的神话。

    有一天,警车呼啸而至,停在王荣家门口的刺槐树下,车上跳下来几个公安人员,不问青红皂白就铐了黑瘦矮小的王荣,拖着往警车里塞,王荣沾满泥巴的破球鞋被拖落在长满野草的场院里。村里的跛子王大炮在捡那鞋的时候,两只手抖得像得了鸡爪风。他在心里不停地说:“我会断子绝孙吗?我真的会断子绝孙?我会遭报应吗?”

    去年秋天,王荣当了八队队长。因为年成很不好,生产队只收了很少的稻子,会计刘呆子拔拉着算盘算了半天,得出结论:就是全部分给各户,每人平均每天也只有半斤粮,王荣即使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把收上来的稻子全分了。粮食收齐的那天晚上,王荣一夜没合眼,他翻来覆去折腾到天明,才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第二天夜晚,队里开了农户家长会,在幽暗的煤油灯下,王荣沙哑着嗓子说:“我这个队长当得窝心,我知道目前国家很困难,但我不能看着全村人活活饿死,就这点粮食,我想把它的一半按人口分了,将来年成好了,我们一定再多交给国家。杀头的罪我一个人承当,求大家保守秘密,如果真的被枪毙了,你们不要嫌弃我家里人。”许多男人低着头落了泪,人高马大的急性子王大炮高声说:“谁要是说出去就断子绝孙。”庄稼汉们压低声音点头附和。当夜,各家悄悄扛回了粮食,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

    工作队不相信刘家营村八队就收那么一点粮食,但大家众口一词,没漏出一丁点破绽,王荣被大会小会地批,低着头挨过,人人都知道他是最落后的队长。那一年他25岁,正是要脸的年龄,但为了保乡亲们的命,他把脸丢了。

    公粮是必须要交的。交公粮的时候,王荣看见王大炮往卷起的裤管里装了几把稻谷,想到他儿女众多,王荣忍着气没有作声。分剩下的粮食几乎都交完了,仓库里剩下几十担秕谷,王大炮贪心不足,夜里去行窃,被看仓库的王荣逮着了,想起白天的情形,王荣忍无可忍,报告了大队,王大炮被背枪的民兵抓走了。

    刘家营村八队的粮食问题本来就惹得工作队十分恼火,现在捉到了偷粮的老鼠,当然是人人喊打。王大炮回来时左腿就折了,走路很是艰难,王荣每每看到,心里都隐隐作痛。

    1960年夏天,王大炮暗地里把王荣告了,这时已过了青黄不接的季节,上年私分的粮食已经吃完,小麦收上来了,田地里的水稻已抽穗了,王大炮觉得自己虽然破了誓作了孽,但还有些良心。他只害了王荣一人,没有害众乡亲。

    这样私分公粮的大案,全县还是头一宗,王荣被判了十年。在听到判决的时候,王荣哭了,他没有想到政府对他这样宽大。在看守所的那些天,他做了几十个梦,都是被拉出去枪毙,四边围满看热闹的人,王大炮拉着棺材,浑身筛糠,垂泪站在最外边。

    劳改农场的人知道王荣的生产队没有饿死一个人,都认为当队长的王荣是条汉子,对他刮目相看,非常礼遇。王荣本来就是种庄稼的行家里手,又年轻力壮,一身好力气,就任了劳改种粮小分队的队长。因为表现突出,加上乡亲们年年到县里求情,他不断减刑,到1965年春天就释放回家了。

    1966年秋天,王荣生了个儿子,取名王子毅。

    王大炮家这时已有四男四女,队里人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生这么多的儿女,王大炮把王荣告进了监狱,到王荣出来,也没有任何人怀疑是他捣的鬼。

    王子毅和王大炮的四儿子王小鱼同龄,上学就在一个班里。那时候学习的任务不重,书包和肚子一样总是瘪瘪的。上学来去的路上,他们就想方设法到生产队的庄稼地里偷吃的,山芋、花生、西瓜,什么能吃就偷什么。王子毅不敢下地,全是王小鱼偷来和他分享,他们成了好朋友。小学五年王小鱼是靠抄王子毅的作业过来的,而王子毅则是吃着王小鱼的粮食成长的。

    上初中要推荐,王子毅的爸爸坐过牢,中学不愿意培养资本主义的苗,就把社会主义的王小鱼收了去。王子毅白天挣四分工,晚上就看小鱼白天都不看的课本。

    口粮依然很紧张,许多人家吃了上顿无下顿。上学不中用的王小鱼对粮食却十分敏感,放学后拎着个竹篮到收获过的地里总能找到些残余。种粮食的王子毅多数时候依靠读书的小鱼给点粮食补贴。

    刘呆子还是队里的会计,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呆了。除了算账不错,做什么事都可能出错。现在队长是王大炮了,他个子细长,嗓门特高,队里人起的绰号“大炮”逼真而形象,以致完全取代了他的大名王世钱。他能说会道,且特别喜欢讲大话,与那个时代很是合拍,所以就跛着脚举着拳头入了党。

    这一年风调雨顺,水稻获得了少有的丰收,公场上堆满了小山一样的谷堆,刘呆子那天晚上看场,为防止偷盗,按规定要在每个谷堆的表面盖上青灰印,生产队自制了木盒,底部“刘营”两字镂成反字,只要将烧过的稻草草木灰装进去,挨个盖在稻堆上,就显出“刘营”灰黑的正字印记。但刘呆子盖漏了一个谷堆,精明的王大炮在检查时就发现了。他若无其事地转了一圈,默默地走了。等到夜深人静,王大炮拿了稻箩轻手轻脚地装了一担,摇着身子悄悄挑到了前村,送进了大队书记的家。合该王大炮倒霉,回来时遇见了半夜下地耕田的王荣,王荣高声一喊,来了六个耕地的社员。但王大炮担的是空箩,证据不是很确凿,又是给书记送的粮,结果是不了了之。

    第二天,王大炮把当年捡的王荣那双破球鞋找出来,用剪刀把它剪了个稀巴烂,他暗自发誓与王荣不共戴天,非要治治这个跟他年龄相仿却始终与他过不去的犟种。

    王小鱼和王子毅也不来往了。

    夏种时节,王荣被安排撒化肥,那天中午收工的时候,因为有一袋才拆了口,口袋挺重,王荣想:大白天肥料又不会丢,就放在田埂上。结果下午肥料少了半口袋,王大炮咆哮着执意要王荣赔偿,三百个工分打了水漂,王荣白干了一个月不说,还背着不清不白的名声。人们都不知道那化肥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什么样的贼偷走了。王子毅看过马小鱼的化学书,他说是被阳光晒得挥发掉了,人们似懂非懂,王大炮说那是放狗屁,是为他爸爸狡辩。

    恢复高考以后,王子毅考了两年,都名落孙山。1981年田地分到户了,王荣对儿子说:“王子毅,你不是做田的料,好好看书再考,田里的事我和你妈包了。”

    水稻成熟的时候,刘呆子从乡里回来,见王子毅正在烈日下看场,就对王子毅说:“伢子呀,别晒黑了,你以后是城里人了。”不几天,王子毅真的收到了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王荣在用板车拉粮食去粮站为儿子办农转非粮油关系那天,人们正式称呼他为王荣爷。王荣爽朗地应着这个与年龄不相称却与他长相十分般配的尊称,想到儿子从此脱离苦海吃上计划粮,成了城里人,他差点落下眼泪。

    王大炮在羡慕了三年以后,就不再羡慕王荣了。因为王子毅毕业后在学校教书,每月才拿三四十元钱的工资,不抵他家王小鱼一晚上电鱼的收入。王小鱼买了蓄电池捕鱼器,每晚天擦黑出门,将电线往沟塘里一插,大小鱼儿就连洞里的黄鳝都挣扎着昏死过去,漂满了水面。王小鱼的成功吸引着王大炮的儿子女婿都加入到电鱼的行列中来。他们白天种地,晚上捕鱼,财源滚滚,相继都在村里盖起了楼房。村里人也不知是嫉妒心理还是怎的,背地里说王大炮家干的是断子绝孙的事,用电杀鱼是过度掠夺,是不可持续的营生,河塘里的水族就要绝迹了。

    后来粮食不值钱了,王大炮把土地转包给邻居,带着儿女到南方做生意去了。只有三爷还恋着自己的田地,虽然收入微薄,但每年都把庄稼种成了一支花。“将来年成好了,我们一定多交给国家。”他没有忘记当年的誓言,除了自己的口粮,他把粮食全送进了粮站,粮贩给的价再高他也不卖。然而国家似乎已经不稀罕他的粮食了,有好几年普通杂交水稻粮站根本就不要,要么就是价格低得吓人。村里人都说,王荣爷他是带着一种赎罪心理在拼命种田,弥补困难时期对国家的亏欠。

    村里外出的人越来越多,没人种的良田都荒芜了。王荣爷老了,他看着那些抛荒地,心痛。他自言自语:“都不种粮食,还会饿死人的。”然而现实告诉他,只要有了钱什么都能买到,谁也饿不着,更不会饿死,似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有见识的村民告诉他运外国粮食来的大轮船就停在不远的码头。王荣就继续忧虑道:“这么多人靠吃外国粮,那得多少钱?”没有人有兴趣再和他讨论粮食问题。

    外出回来的乡亲说着外面世界的种种奇遇,悲喜交加。有发财的,有受骗的,有受伤的,有死亡的。王荣静静地听,像听遥远的故事。人们特地告诉王荣,王大炮被关起来了。他参与了传销活动,还骗了亲戚朋友不少钱,现在众叛亲离,债台高筑。王荣半晌无语。

    王子毅的学校学生数量直线下降,在剩下17个孩子的时候,撤并到乡中心小学了,王子毅也随着调到那所比较大的学校去了。爱读书爱教书的王子毅,发现学生越来越难教了。许多孩子对五花八门的饮食记得清清楚楚,却连最短的小诗都不会背。他们吃起来眉开眼笑,而一叫读书就愁眉苦脸。更不可思议的是口里在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却随手把馒头米饭扔了一地。稻子就把父辈和自己饥饿年代的生活讲给学生听,学生像在听天书,左耳听右耳出,只当是童话或神话,全不往心里去。

    王荣爷决定去讲一堂粮食金贵要爱惜的课;他跟校长说了,校长也尝过饥饿的滋味,很重视,全校师生都参加了。黑瘦的王荣爷讲得声情并茂,老泪纵横。大家听完,当然体会不同,一个很小的孩子问:“王爷爷,你们总是吃糠咽菜啃树皮,那米给谁吃了呢?”这问题三爷三言两语无法回答出来,因此孩子们更加不相信当年一亩地就收那么一点粮食,人真的会被饿死,甚至有孩子对他说:“没有粮吃,吃肉不行吗?也不会饿死的。真傻。”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王荣对儿子说:“这些孩子都不缺粮食,营养过剩,但好像书都没读好,要让他们多读书,读书才能明理。不然吃得再好,也只能长成傻大个。”

    稻子说:“学校的书校长舍不得让孩子看,怕弄坏了,检查组来了,图书册数达不到标准不行。办学经费困难,也怪不得校长这样做。农村学生家里基本就没有书。我家访时了解过的。”

    王荣至此才知道,学校的图书根本就不是给孩子看,是用来供检查组领导数数的。老人叹了一口气,再没有说话。

    新千年的钟声响过,新世纪的第一缕阳光就带来了好消息:要修铁路了,铁路就从刘家营村的旁边穿过,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开。不久,就来了勘测队,渐渐开始征地了,每亩地都有可观的补偿。

    王大炮恰好被放出来了,回乡了,他要回了转包出去的田地,主动支持铁路建设,征地费拆迁费使他的腰包很快又鼓了起来。他还把早年盖起来的几栋楼房租给了工程队,又是财源滚滚。儿女们也都回来了,但没有一个是种粮食的。

    王小鱼兄弟姐妹又拾起老行当,拿上了放置多年的电鱼工具。村里休养生息刚恢复的水族又面临着灭顶之灾。

    一天凌晨,王大炮寒冷而变调的嚎啕声把乡亲从梦中惊醒。王小鱼兄弟们大约是电鱼工具年久失修出了故障,不知怎么就电着了人,三个大人和一个跟去背鱼笼的孩子一死三伤。

    祸不单行,时隔二十天,马大炮开出租车的女儿女婿出了车祸,都留下了残疾。

    不久一桩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王大炮的小孙子在铁路工地推土机上玩耍时,衣服被履带钢齿挂住,驾驶员没在意,把他绞死了,其状惨不忍睹。

    办完小孙子的丧事,王大炮跪在王荣的家门口哭喊着:“老天啊,报应啊,当年队里分粮食的事是我报告的,我该断子绝孙。我早就担心报应,生了一大堆孩子,求王荣爷仁慈,恳求苍天开眼啊,我大炮不是人啊。”人们以为王大炮疯了,除了几个上了岁数的老年人,谁还记得那些陈年往事呢。

    只有王荣知道,民以食为天,粮食曾经多么地让人揪心,粮食能扭曲人的灵魂泯灭人的善良。他早就怀疑告密毁誓的人是王大炮,但直到今天亲耳听到他才确信。“都是粮食惹的祸,节哀顺变.好自为之。”王荣说着,面无表情地搀起泪滚成河的大炮。

    村里人还在不断地盖楼,说拆迁国家会有更多的补助。王荣爷对国家是有感情的,他很痛心,现在的大人孩子怎么都不爱国了呢?见到沾上公家的就揩油。一个村民说:“国家就是大草堆,哪个不拔哪吃亏。”王荣爷发火了,骂他:“你这是放狗屁,没有国家你就是杂种了。”这是王荣有生以来说的最难听的话。王荣自己不但没有盖房,还把铁路占地的青苗费存进了信用社。王子毅他娘劝他为儿子盖一栋小楼,不揩国家的油,不损国家的利,就自己住。王荣说:“他是国家教师,每月有一千多元的固定工资,老婆每月在玩具厂还有上千元的收入,要我们操心吗?”王子毅他娘想想也是,再没提盖楼的事。冬天的乡村黑得早,人老病多瞌睡少,王荣靠在床上总也睡不着。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自己的一生,想着陈年往事,想着粮食。田地都被占用得差不多了,年轻人高高兴兴去城里打工,村里就剩下了老头老太和不能带走的娃娃了。这个年代的孩子真是什么也不缺,真是聪明伶俐,个个长得天仙一般,但王荣心里总不是滋味,总觉得孩子们缺种东西。孩子们不缺粮食,他们多数时候是吃喝一半糟蹋一半。孩子们到底缺什么呢?想了几天几夜,王荣明白了,孩子们缺少对文化知识的敬重和崇拜,村里大人一味地钻进钱眼里,农忙做田,农闲赌钱,从不读书,影响了娃娃。王荣悄然大悟:这些孩子缺的是精神粮食啊,这不比缺大米白面更危险吗?

    王荣家突然盖楼了。按照王荣自己的设计,两间两层加一个隔热层。施工的匠人们有些奇怪,现在都时兴盖套间了,王荣爷家为什么就不随潮流呢?王大炮跛着脚来献计献策,说要盖就跟城里一样,马上就通自来水了。厨房、卫生间都要带上。王荣没有采纳,只是对他说我盖的是粮食仓库,王大炮以为他开玩笑。

    王荣人缘好,几十年的威信凝成的兴旺人气,帮工的很多,小楼很快就盖好了。简单装修之后,村里人等着喝他乔迁新居的喜酒,但只见王荣和王子毅不停地把一个个大纸箱往里搬。直到拉来了书架,乡亲们才恍然大悟,原来王荣盖的是图书室,是私人图书馆—精神粮食的仓库。

    当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书籍都上了架,王荣爷却病倒了。医院很快做出诊断,是胃癌晚期。如果是早期的话还可以做切除手术,现在回天无力了。这大约也是饥饿留下的后遗症吧。王荣爷的年轮在六十八的刻度跟前就要划上了生命的句号。在医院里的王荣爷执意要回家,他对儿子说:“别糟蹋钱了,你的孝心我知道。你如果真孝顺,就帮我完成心愿。”王子毅清楚父亲的意思,默默地为他爹办了出院手续。

    王大炮真心实意地没日没夜陪着王荣爷。他们现在说的最多的不是粮食,而是书和读书。王荣爷弥留之际对大炮说:“大炮,我死了,你就像这些天没日没夜守着我一样守着这些书好吗?不要钱,就睡在图书室里行不?不管是村里的什么人,他想看什么书就拿什么书,只要他看完了送回来就行,不能要他们一分钱。你能做到吗?就算我求你,以后你到地下见到我,我会问你这事的。如果我们都读过很多很多书,即使在那样的饥饿年代也会活得好一些,你说是吗?”

    “是啊是啊,大老粗不行啊,我在外面晃荡那几年,不知吃了多少哑巴亏。文盲加法盲,盲人骑瞎马,要多危险有多危险。兄弟你放心走吧,我一定帮你看好这些书,直到死为止。积点德行些善,就算我赎罪,我乐意。”王荣爷听完,眼睛闭上了,被大炮握着的那只手渐渐变凉变僵了。屋外的乔木,叶子哗哗铺天盖地落满了场院。

    转眼到了第二年四月。清明这一天,王大炮拄着拐棍随着儿孙们上完自家的坟,就径自来到王荣爷墓前,一直呆呆地枯坐着。直到周围的大人小孩都走完了,他才跪着放声痛哭:“王荣,大炮对不住你,这些狗日的东西都不想看书,不是我王大炮人缘不好,我还买了很多好吃的食品,凡是来看书的,我都奖赏。可是你知道有几个人来读书吗?一个也没有,最多也只是来看看稀罕。我们吃尽了没有文化的苦,可这些狗东西自认为识了几个字,能认得男女厕所了,根本不愿看书。兄弟,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现在不缺粮食了,你想让他们的脑子也吃得饱饱的。可是,可是,大人小孩都不想读书,这些猪脑子!”哭得累了,王大炮直起僵硬的身子,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摇摇摆摆慢慢腾腾往家里走去。

    王大炮没日没夜地守着那些书,依然没人来借书看书,但他准备的那些好吃的糖果总是被孩子们吃得精光。每当这时候,王大炮就像乞丐一样对孩子们说:“拿几本书回家去看吧,书比糖好,吃到心里就是你自己的了,不会化的,一生一世就是你的。”“我的作业还做不完呢,有时间再来看你的书。”聪明心善的孩子觉得王大爷可怜,每回都这样安慰他;粗野蛮横的孩子就冲他说:“那你怎么不看?”他们知道王大炮不识字,故意奚落他,然后一溜烟笑着跑远了。王大炮只好低低地忧郁地骂一句粗俗的下流话。

    五月的一天,王大炮在图书室里逮到一只老鼠;有几本书被它咬坏了。放学的小学生刚好路过这里,大家一致要求王大爷把老鼠处死,还贡献了几十种方案。王大爷阴阳怪气地笑着,把那只惊慌失措的老鼠放了,并对大惑不解的娃娃们说:“它比你们好,它还啃了几本书,你们呢?除了课本,书边都没摸过,连老鼠都不如!”他生气的样子把孩子们全吓跑了。孩子们回家就对大人说王大炮脑子被老鼠咬坏了,有毛病了。

    过了小满,村里人几乎都知道王大炮精神失常了。他看到人就拉进图书室,硬往人家手里塞书,弄得一些爱搓麻将的闲人十分恼火:“你塞书给我干什么?你这不是叫我输吗?”谁要是不要、不看,王大炮就高嗓门地破口大骂,咒遍谁家七祖八代。大人和孩子都不敢从那座两层小楼门口经过了。

    刺槐的叶子落光的时候,王大炮被送进了医院,他每天无数次重复着同一句话:“兄弟,大炮不是人,他们不看你的书,并不是我人缘不好。”飘第一朵雪花的那一天,王大炮死了,他在天堂里见到了王荣爷。

    现在只有王子毅每晚睡在图书室里。他娘说:“你还看它干什么?没有人偷这些书,你送给人家,人家还不要呢。”王子毅说:“我看的是爸爸留给我们的粮食,精神的粮食。这么多的好书闲置着,真可惜呀。”

    乡村寂寞的夜晚,也只有王子毅静静地在吃那些粮食,吃得津津有味,吃得如痴如醉,泪流满面。

    他本想等新农村建设工作队来了,把父亲的那些“粮食”捐给村里。那几间仓库也借给村里,但县里规划的好几个建设试点都在公路边,刘家营缩在山包后面,与繁忙发达的交通线尚有一定的距离,在这里建设新农村影响很有限,因此工作队也不会来了。

    王子毅去过建成的几个新农村建设试点村,农庄的外部面貌焕然一新,粉饰一新。但依然没有一个文化室,更不要说图书馆了。他捐献图书的愿望又落空了。回家的路上王子毅想:所谓的新农村建设,不过是穿了一件新外衣而已,骨子里的东西依然如故。看来新农村的文化建设还得靠我们自己。后来,他几次想把那些书送给学校,考虑到会增加检查团来数数的时间,怕给评估的领导增添麻烦,就打消了献书的念头。深秋时节,王子毅突发奇想,去村里的公墓看看父亲和王大炮的墓。待他走上坡岗,透过枯黄的野草,远远看到两位老人的墓基墓碑对峙,左右静静地卧着,恰似一本打开的书,那么寂寞,那么悲凉。那上面都只写着一行简单的字:“某某之墓”,其余的内容都深深埋在了地下,仿佛深入泥土就能长出庄稼,就能成为粮食。

    最近村里总是出事,特别是那个游手好闲的刘大魁,天天在村里惹事,净做些逗猫惹狗欺男霸女之事。村里出了这个刁民,很让青猴子头疼。自从他的对手罗金宝死后,青猴子感觉失去了生活的目标,与人斗,其乐无穷。其实,最让青猴子担心的是,刘大魁多次扬言要去乡政府举报他贪污受贿的事,这个烂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谁让青猴子的把柄落在刘大魁的手里了。活着的刘大魁成了青猴子唯一的心腹之患。刘大魁不死,青猴子就睡不了安稳觉。除掉刘大魁的计谋在青猴子心里渐渐生了根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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