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绣老婶把几个鸡蛋和半斤白糖放在桌上，对阿爸阿妈说，你家大仔子有本事呀。我脸呼呼烫起来，知道她来找阿爸阿妈，也来找我的。
阿爸阿妈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望向阿绣老婶。
阿绣老婶抬起那只伤过的脚，动来动去的，说，好了，全好了，都是你家这仔子的功劳。她指住我，我要把脸钻进碗里了。
我用青草包好她的脚，阿绣老婶老是四处说，说得寨里的老姆老婶都知道，看我走过巷子就笑，笑得我脚步不稳。阿嫲也知道了，阿爸老出门干活，阿妈老去隔寨绣花，都不知道。现在，他们也要知道了。
阿绣老婶坐在板凳上，又扭那只脚，说，天天给我包，像个医生。今天上门来感谢的。
阿爸阿妈转脸看我，想不明白的样子。我不敢看他们，细声说，阿嫲教的，那天刚好看到……
阿妈对阿绣老婶呵呵笑，老婶礼过了，用得着这样？
今天还求别的事。阿绣老婶说。她指指一块儿来的老婶，这是隔寨的细君老婶。
阿爸阿妈向细君老婶招呼，我看过她来找阿绣老婶。
细君老婶自己开口，说，我这膝盖痛好些年了，天一冷就痛得站不直，老贴胶布，不知费了多少闲钱。
我不知细君老婶做什么提这些，阿爸阿妈看起来也不知道。
想让你家小子再给治治，草药效果终究是不一样的。阿绣老婶说。
我嘴里的粥掉进碗里，抬头时看见阿爸的眼睛睁得那么大。阿妈哎呀喊了一声，笑起来，老婶说笑话了，他怎么治得了。
我的脚就是他治的，他找青草敷好的。
也是碰上的。阿妈说，他自己扭伤过脚，阿嫲用一个老方找青草给他包，他便照着这法子做。
我胸口一突一突跳起来，阿妈说得可不全对，我是照了阿嫲用的青草，可先用冷水敷是陈医生教的，第一次青草不炒热，是我在书上看到的，第二天才炒了阿嫲用的青草敷，这样效果更好。要不，阿绣老婶这么老了，怎么能好得和我一样快？我很得意，要是大乌阿业在，我保管要吹一阵。我很想看看细君老婶的膝盖，问清楚一点，照她那么说，一定是关节不好。我很快想起一些治这种病的方子，好像都是很容易弄的。可阿爸阿妈在，我不敢。
都是脚，试试么。细君老婶说，贴胶布费钱不说，也好一阵坏一阵，今天听阿绣婶说起，一块儿过来了。
试试。阿绣老婶说，好了是好事，弄不好也还是这样。
不成。阿爸说话了，这不是儿戏，他懂什么？
我想试，可又害怕，这可不是扭伤，我是知道治这种病的法子，可到底是不是这种病，能不能治好？可有人上门找我，让我治……这感觉真奇怪啊，我又喜欢又紧张。
阿爸让细君老婶去问医生。
有那样金贵？细君老婶说，人老了哪个没点毛病的，要都问医生问得过来？我也是听阿绣嫂这么说，顺道跟过来，让孩子试试，就是说个青草名，我自己弄点敷敷也成。
阿爸阿妈不说话了，老婶的话，他们不好怎么辩的。
屋里静下来，阿弟摇着我的手问，阿兄，你真能治脚？
做什么不问问孩子？阿绣老婶突然说，要请他，该他自己拿主意。
全部的目光在我身上。
我试试。我说。说完我就傻了，直看着阿爸阿妈，他们也傻了。
我说现在没青草药，细君老婶说明天来，反正没事也要找阿绣老婶扯闲话的。
那天晚上，等阿弟阿妹睡了，我把铁盒抱到床上，开手电筒看那些纸烟壳，找方子，专门治细君老婶那种膝盖酸痛的，有民间土方，还有正经医生用的方子，我找到至少十张治这种病的方子。阿嫲说过，这种病总是缠老人，她也怕。所以，我记得特别多。
我挑了自己记得的方子，果然没记错。
我一大早起床上山，阿妈在身后嚷什么我没听到。上学前，我把青草找齐了，时间紧，不够多，但敷两次够了，以后再慢慢找。
吃午饭时，阿绣老婶和细君老婶来了。
阿爸阿妈给她们让饭让位，她们摆着手说吃过了吃过了，只管望我。我低下头，胸口怦怦跳，咕咕吞着粥。
阿爸阿妈又在对看，我知道，他们觉得这事荒唐。阿妈说，老婶，小孩子不懂……
他懂。阿绣老婶说。
试试，好了是福气，不好了也就这样。细君老婶说。
阿爸阿妈望我，我不敢望他们，可我从桌子底下摸出青草。
阿绣老婶呵呵笑，这孩子，心里有底呢。
我咬着嘴唇，不让笑跑出来。我是有底多了，一放学我就去陈医生医寓，问，假如老人膝盖老酸痛，天一冷就痛得厉害，该是关节不好吧？
陈医生静静看我，许久不出声。
我偏开脸，说，这是假如的，要真有一个人那样……
陈医生开始说这种病的症状，和细君老婶的一模一样。
我笑着拍手，就是这样，就这么治吧。我把一页纸递给他，这是给细君老婶治膝盖的法子，早上下课时我写出来了。
看了纸，陈医生又看我。
我不看他，说，我是说假装这么治。
陈医生把纸还给我，点点头，说，要是有事，记得找我。
我像吃米的鸡一样点头。上次，给阿绣老婶敷脚后，我心里没底，跑去问过陈医生，也说是假如。
问过陈医生，我跑着跳着回去。到了门口，才发现我像以前一样跑了，没有贴着墙根走。
细君老婶说这两天冷，现在就痛得厉害。我在早上找来的青草里挑了四根爬岩姜，捣烂，敷在细君老婶膝盖上，包上破布。让老婶尽和阿爸阿妈说话。
阿妈问，这是什么，你别乱来。
我学陈医生的话，说，这草在书里叫骨碎补，促进血液循环，散寒祛湿，能消肿止痛。我看见阿妈的嘴巴得睁那么大。
细君老婶敷着药时，我拿了另外两样青草，拿一个铁锅炒，加了好多盐。我炒得很用心，学陈医生的样子，知道背上粘着所有人的眼睛。
等我炒好了，细君老婶说膝盖不那么痛了。阿绣老婶笑着说是想出来的吧。细君老婶站起来走，说果真好些。
我用布包了铁锅里的青草和盐，让细君老婶拿着烫膝盖。
细君老婶走的时候，要了剩下的青草，说回去能自己找来治了。
阿爸一直盯着我，我突然不怕他的目光了，抬起脸看他。那件事以后，我第一次这么看阿爸。
我又想起那件事，可好像不那么害怕了，不那么怕记得了。怪的是，我不怕记得的时候，就有点记不得那件事了。像有块橡皮擦，把那件事一点点擦掉，写上别的事，就是有那件事，上面也盖了别的事。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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