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倒还是大大咧咧的,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偏身坐进副驾驶位,我刚开始从车位里倒出车来,她就给我惊天动地的一震:“姐,大夫说我不能怀上孩子!”
我的脑袋开始发晕,像那回去藏区的时候,天灵盖都要掀开——我发现我是真爱她的,她的不幸让我有如此剧烈的生理反应。表妹倒轻描淡写地:“查了两家最好的医院,说是没有排卵期。中医把了脉,西医验了身,我的妇科不太好,有炎症。”
我说:“没有那么绝对的事。我有个朋友,怀了三个都胎死腹中,最后还不是生了个小子?我还有个堂姐,还说是输卵管的毛病,二十四岁结婚,一直没怀上,十几年了,从没放弃过治疗,去年四十一岁,照样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小子。你别担心,我帮你问问她们。”
十年前大学毕业,她其实在一家国内很大的高科技产业的财务部工作,薪水不算太多,但熬下来,再谈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结婚,生育,坚持到现在,大概也是轻松而惬意的白领阶层。然而,她当真谈了个男朋友,却是在英语国家工作过六年,再也没办法接受国内思维定势的男人,男人游说着她,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太招摇的国度了,而且,出国的诱惑力是那么强烈,过一种原来想都不曾想过的日子是那样吸引了她,她打定主意离开国内,随男友去海外了。
投资移民,他们没有那样多的钱,双方父母也没有那么强的能力帮到他们,他们采用了曲线政策,先去有朋友的欧洲国家求学,再想办法从那些国度去往加拿大。辗转地,法国接纳了她。
二十六岁,她开始在一个陌生的国度学她耳熟能详的会计学,艰涩地学那个国家的语言,三年了,她结识的还是一帮中国人的圈子,在网上看国内的新闻,到商场里都不能流利地开口和售货员说法语,来表达自己想买的东西。学业结束的时候,她取得了一纸研究生文凭,可是有什么用?凭着这张纸,她在法国找不到她想要的工作——这个国家也是有阶级的,黑人只能做保安的工作,阿拉伯人只能做清洁的工作,而黄种人,这些在世界每个角落里都能在夹缝中生存的人种,只能在中式泰式越式餐厅里做洗碗打杂的活儿。三年的留学签证已经满期,而移民加拿大的申请在每回的不予采纳中坚强地递送着。那个时候我给她打过电话:“都29了,还是回来吧。你有法国的留学经验,又有国外的学历派司,在国内哪里找不到一份好工作的?现在好多海龟呢!”她在那端哈哈地笑,一如她成长中我们对她的评价——没心没肺:“还海龟呢?现在海龟都不吃香了,一回国,全成海带了!待业的待!”
那时以为她仍旧是快乐的,寄过来的相片,是和男朋友搂在一起,背景是罗浮宫,他们站在贝聿铭设计的玻璃金字塔前,不伦不类地微笑。
后来又申请了另一个专业,似乎是做Logal的认证,据说这种认证师在欧洲挺抢手的,比较好找工作。而且,想继续留在法国,除了再修学业,没有别的留下来的理由。
一直没敢结婚,也没法结婚,都是国内的身份,办手续还得回趟国。我妈和我舅妈谈到表妹的时候就有些叹气,听说做掉了一个,反正在法国妊娠不满三个月做人流算不上犯法。我舅妈说:“不敢要孩子,一是未婚生育,不好听;二是还是想把孩子生在加拿大,直接入加籍;三呢,唉,他们俩维持自己的生活也够呛,哪里再有闲养个孩子?”她的男友,竟然在法国也是学生的身份,有时候会接点英文翻译的零活儿,可是英语,嗨,现在在国外的人,有几个不会英语的?
三年又眨眼般地过去,另一个专业的文凭眼看也快修完了,她的工作,她男友的工作,仍是无着无落的。男友也有点怨,说是在美国,在加拿大,在澳大利亚,哪里不比法国好找工作呢?那些地方都是移民国家,没有种族歧视,而且生活方面,也相对要便宜得多!她也有点怨,心里甚至有小小的恨意。不大愿意和国内的朋友联系了,每一次电话,人家都有了新的变化,结婚了,升职了,买房了,生孩子了,考上中职了,又换大房了……而她,连身份都没定下来,何谈人生那些该有的变化?她不愿意再和国内的朋友通信通话了,反正远在天边的一个神秘国度生活着,让她们想象巴黎艾菲尔铁塔和香榭丽舍大道下,她的世界最极致的浪漫吧!她一直含混着她待的城市,这次回国,她嗫嚅地说了那个地名,我在她走后查了地图,在法国的西南角,一个从没听过的内陆小城,也许只是像中国的一个小县城?
做结业实习报告的时候,她被人介绍去了一家福建人开的公司那里,在那儿不用习满两个月,他们会有条件地给她盖一个章,代价是无偿给老板家做两个礼拜的家居清洁。她接受了。
老板和老板娘比她还年轻,已经有了法国国籍,家在大巴黎市郊外的一个豪华小区段里,房子很大。其实做清洁也不算很累,反正都是电器化和自动化的,除了碗盘要用干净抹布擦一遍外,其余的都只用摁个小电钮,便完事大吉。她在意的是她每日里来回的车费,去一次四个欧,回一次四个欧,一天就得八个欧,而她,还是个学生,没有什么进项啊。然而老板娘笑了,摇摇头,带着福建女人天生的柔气:“我们给你敲个图章,这也算是虚假行径的,法国你也来好久了,知道这些国家的制度。怎么还能说路费的事呢?……不好听的话,也不是我们叫你来的。”表妹忍了气。
她和我躺在床上,啰啰嗦嗦地讲这一段:“姐,我有时候觉得这是报应。你不知道,那个老板娘当时怀了身孕,她笑眯眯地拒绝给我路费的时候,我在心里恨恨地说,生吧,你生个孩子没屁眼!姐,我恶毒吧?”
我睁着眼睛,没法评价。我觉得她的可怜,在异乡生存的可怜,同是中国人,同是差不多年龄的人,说不定那个福建老板娘的文化还没有她的半点高,可她得低三下四地为了一纸实习报告去给人家晾晒内裤,擦洗桌脚,还得为每天的八欧元跟人家低眉顺眼地计较。我想她是嫉妒的,人家已经是法国人了,人家住的是多么好的房子,而她,连继续留在法国的希望都如卢瓦尔河般悠长而渺茫。可是做为女孩子,那种说法真的太缺德了。
她停了一会儿,可能觉得我的不答言是对她自我批评的一种默许,她又开始为自己解脱起来:“其实,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坏。他们是做出口贸易的,出哪里?出中国!那个老板的爸是福建一个市的市长,特批了条子,往国内进口法国的洋垃圾!你说他们这种人能不招人恨吗?”
我问:“后来她的孩子怎么样了呢?”
她叹一口气:“要不怎么说是我的报应呢?那女人流产了,好好儿的,从楼上下来崴了脚,我生生地把人家的孩子咒没了,而且,医生说,她还是宫外孕,做手术,连子宫一起拿掉了。你说我闯的祸大吧?”她愣了会儿神,又喃喃地说:“现在,我的报应也来了。”
我知道不是那个不能生孩子的报应,但我不说破她,那是她心底持久的隐秘,如果我是善良的,我会守住这个秘密,就是她对我倾诉,我也装做从没听说过。
临毕业的时候,她的压力越来越大,有时候会觉得长久地走神,总听到有人叫唤她,总觉得门窗没有关,总以为电炉上煮着咖啡,还觉得半夜里,有人在她的床前来回走动。她被诊出患了抑郁症。
那次她回了国。我们没有去见她,舅舅舅妈压根儿没有通知任何人,舅妈以为她这闺女完了——抑郁症是精神病好听点的说法。他们去市郊租了套民房,想在那边清新的空气里,能让女儿的病症有些好转。四十五天的回国签证,表妹在第十五天里就恢复了正常,也许是国内的山水,也许是国内的饮食,也许是在国内她呈现的一种留洋出国过的优越,反正,在农家那混杂着泥土和牲畜粪便的空气里,在农家那落后的她完全不能习惯的生活环境里,她真得一下子好了。她悄没声息地养了养身体,义无反顾地回了法国。
加拿大的移民申请仍旧没有批准下来,她只能再修个学业。经过了抑郁症的洗涤,她有点放开了,她开始主动和法国佬做朋友,交往,搬到法国的孤老太太家里住,去应聘越南人开的泰国餐厅(她说,在中餐馆永远也学不好地道的法文,泰国餐很吸引饮食讲究的法国佬)。其实她有点对她的男朋友失望了,她觉得移民英语国家几乎是他笼络她一个的诱饵,而且,如果真能申请到加拿大,在法语区的蒙特利尔,她的语言一样能对她的工作起到良好的辅助条件。
这个时候,她认识了一个地道的法国人。她拿出手机给我看那个法国人的相片,个子挺高,有点显老,满脸的胡茬。不像印象中的浪漫的法国男人,倒有点像阿拉伯人。她认真地强调了一句:“他是纯种的法国人。真的,就连萨克齐也不是纯种的,他偏是!”
我笑了笑,我觉得她底气里的不足,对她自己的底气的不足。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陷入这场爱情是有意的,是计谋化的。想想吧,在一个异国待了七年多了,还没有一点前途上的进展,换了我,也会考虑一些世俗的务实。
她很快地蹬掉了她的前男友,很快地结了婚,很快地有了法国人的身份。是的,加拿大,美国,澳大利亚,法国,其实哪一个国家都是一样的,只要有了它们的身份,对她来说,哪一个国家都已经无所谓了。
结婚的时候也算热闹,西式的婚礼,给人的感觉新鲜得多。唯有在喜宴上,她听到老公的姑妈对老公的母亲说:“怎么娶了个中国人做老婆的?”她的婆婆笑嘻嘻地答:“年轻人,哪有几个不觉得新鲜的?过了这一段,再看吧。”她们的对话用了好多的法国俚语,以为宾客中的中国人没几个能懂的,偏她听懂了,她两年多低三下四厚着脸皮学法语的努力一点没有白费,可她还得装着不懂的样子,恭敬地在喜宴上笑逐颜开地待着那个刻薄的姑母,那个狐狸一般的婆婆。
这一年,前男友去加拿大的申请也终于批下来了。她去送他,也去祝贺他,在一帮中国人寒碜而热闹的酒宴上,他们来来回回地吻了好多遍脸颊。周围的中国人开始起哄,要他们像情人那样地深吻,可是她推拒了他,那个曾经耳熟能详的身体,从此不再属于她,而且,对她也没有一点诱惑力了。他带着醉意向旁人解释说:“我们像亲人一样的,我们本就是亲人了。”她笑,在一帮中国人中大笑。亲人啊,现在都不在眼前了。
她说:“姐,你觉得糟不糟?原来能生孩子的时候,我们不想生,也不敢生。现在我可以生了,想生了,却又不能生!姐,我咋就是这个命哩?”
我安慰她:“小毛病,没事的。现在中国多少家医院都能治这个。你放心好了!”
她说:“姐,我想生三个孩子,像斯拉瑞克(她法国丈夫的名字)家一样,一个男孩,两个女孩。”
我说:“可以的,你又有屁股又有腰,哪里会养不出孩子呢?”
她淡淡地叹一句:“斯拉瑞克家很传统的,他又是独子,他很喜欢孩子的。他爸爸,跟中国的男人一样,他说他已经给未来的孙子备了一份礼物,很厚的大礼呢!我能叫他们失望吗?他们很传统的,而且,是纯种的法国家族。”
这个时候我突然想笑,我不知道表妹是不是得了三个硕士后已经有点糊涂了,她想什么呢?纯种的法国人?那不管怎么样,她给斯拉瑞克只能生一个杂交的品种了——这对她的婚姻,会不会是一种障碍?法国人会为她不能生育而提出休妻?抑或是在她这一代产下了个杂种,而离婚?
好了好了,我沉沉地睡去,在梦里,我看到表妹在法兰西灰蒙蒙的天空下,身边绕着无数的牛羊和马匹,它们毛色纯正,血统高贵——全是,纯种。
责任编辑 杨静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