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根坐在大门口看着天空。天空有几朵闲云,一会儿羊一会儿狼地变幻着,似乎有意和人玩耍,没有一点儿雨样。
大门口的那棵杨树叶子卷得像雨槽,灰蒙蒙的,风掠过时发出金属的声音,像有人心里瞀乱敲着碎犁铧。
远处的秦山河谷赤彤彤的,像着了火一般,在阳光下十分刺眼。
福根揉揉两眼,觉得眼睛生疼生疼的。
“日他妈。”福根这样骂了一句,又骂了一句。他吃了一锅子烟后,看看到了饮牲口的时候,便将烟锅收了起来别在腰里。
福根赶着驴去驮水。到了窖口见窖口有狼藉的鞋印。鞋印上纳着很好看的蛇抱九蛋图样。再看看窖口有湿坨,他心里仿佛给人揪了一把。这三伏天,日头像炭火一样,烤得驴毛都一层层地掉哩,昨日的水痕怎么也不会湿到今天,再说他打水小心得像打油,咋会把水洒成这样?他爬在窖口一看,锁子是给人撬过了。狗日的用了啥家伙撬的,水泥沿子都撬坏了。他扑通地瘫坐在窖口,浑身无力。他从腰里取下烟锅又吃了一锅子烟。然后取过斗子,放下窖去,一直放到窖底,一量却让他出了一身虚汗,他的水整整下去了一尺一寸五。在这缺水的日子,他每天驮水都要量一量窖里的水。他心里好不后悔,婆姨说这几天许多人家的窖都干了,会有偷水的,让他晚上守水。他撒了个懒,说不咋的,窖口是水泥做的,锁子又大,可是现在……他霍地站起来,踏踪追找,就这样一直找到了旦子家。
来到旦子家门口,福根停下脚步,他想旦子要是不承认,自己该咋说呢?旦子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不进去咋都不行,那是一尺一寸五的水呢!
旦子也正坐在院子里眯着眼睛,看远天那几朵闲云一会儿羊一会狼地变幻着,一会儿又像一群狗在乱追乱咬。旦子心里想狗日的云是下雨的东西,现在却在哪里耍哩。这时间福根的影子就直直地戮到了他跟前。他没有抬头看,他知道是福根,心里一阵发虚。
福根手里提着根杨木棒子,是从旦子家的院墙根拔下来的。旦子怕猪拱墙根,在院墙根栽了些木棒,猪一拱就拱到棒子上去了。
“狗日的,你偷了我家的水!”
福根说。他的影子完全遮盖了旦子。
旦子的眼前出现了短暂的黑暗。他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在毒裂的日头下有些模糊,两个眼旮旯有两疙瘩洁白的眼屎,十分刺眼。他挤巴挤巴眼睛说:“你别赖人,我偷了你家的水你有啥证据?”
“你狗日的别装蒜,我赖你?我把脚踪打到你家来了。”
福根这么说着,他用那根棍子不停地捣着干透了的地面。地面上就出现了一个个小窝窝。
旦子站了起来说:“你别赖人,我没偷。”
福根说:“你狗日的不认账?”
旦子眯着眼睛说:“我没偷为啥要认账?这世道越来越日怪了。”
福根想说你婆姨会纳蛇抱九蛋,你鞋底上总纳蛇抱九蛋,可他又想现在我要说出来,他把鞋藏起来或者扔了,不就没证据了。人要耍起赖来,人是没有办法的。他就说:“你说你没偷让老天说话吧。”
旦子就说:“让老天说话吧。”
福根盯了旦子几眼,他听到旦子说这话时底气不足,就又说:“让老天爷说话吧,老天爷说话就要人命哩。”
旦子抬头看看他说:“要就要球子,命有啥值钱的。”之后便不再没说什么,继续看天了。那闲云已经游远了。
福根觉得自己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完,可是又不知道还要说啥,想了想便出来了。到了门口他又回过头来说:“让老天爷说话!老天爷一说话就要人命哩。”
福根回到家把水倒进缸里,喂好了驴就去找村长。
村长也在院子里眯着眼睛看那几朵闲云。在村长家看那几朵闲云时,闲云已远到了南山,什么都不像了。村长没有像他和旦子蹴在地上,村长是躺在一把红椅子上。县里有个单位来村子里扶贫,给村子的学校送来些桌椅板凳,最好的一把椅子村长留下了。
村长看看福根,福根就说:“村长,我家的水让人偷了。”
村长说:“噢。”
福根说:“是旦子干的,我把脚踪一直打到他家去了。”
村长说:“噢。”
福根说:“你是村长哩,你不能不管。”
村长说:“噢。”
福根说:“村长,你不能只是噢,现在的水是啥,你比我清楚。”
村长说:“噢。”
福根说:“你看你还是村长哩,你光噢,我的水给人偷了。”
村长往起坐了坐说:“噢,你没偷过水?”
村长把话说得很轻,轻得像出气(呼吸)一样。可他这么一说,福根的底气就开始泄了,狗日的老天爷做弄人时谁没偷过水呢?可是旦子狗日的心太黑,一下子就偷走了他一尺一寸五的水,因此他强鼓着气说:“旦子一下子就偷走了我家一尺一寸五,我也只有不到三尺水了。”
村长说:“噢,这狗日的天气。”村长说着他又眯着眼睛找那几朵闲云去了。
福根站在那里,没办法说了,一下子没了主意。福根想那是一尺一寸五的水哩,他偷水从来都没偷过人家那么多的,一尺一寸五水他一家人能吃上一个多月哩。可村长只是个“噢”。他站在村长家门口想,便明白过来,村长之所以这么说,跟前几天的事有关。前几日村长的爹死了,人家都出5块钱的礼,可是他没钱,满村子借了个苦才借了3块钱,就出了3块钱。村长一定记住了这事。
福根离开了村长家,在山头上看了一阵天,那几朵闲云也游得不见了,天就展展像一块一色的石头了。他说我不能这么就算了。他就想到了派出所。他想我一开始就该找派出所,村长算个x,偷东西的事派出所管哩。他很后悔去找村长。在村子里的小卖部,他赊了包带把的香烟。
来到派出所,他看到有两个人,也在告状。他在一旁听了听也是水被偷了。
派出所里有两个公安,福根拆开了烟递了根过去,可那两人没接。他就有点儿手足无措。
一个公安说:“这狗日的天旱得,到处是偷水的,得处理一下,小事弄成大事哩。”
于是两个公安穿好服装一个跟那人走了,一个就跟福根来了。
公安骑了摩托捎着福根来到了村子里。福根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还因此坐了一回摩托。看着这个公安也就二十三四的样子,心里想人家把人活得,人家家里一定不愁吃水了。因此心里就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福根领着公安先在窖上看了现场,又顺着那脚踪找到了旦子家。
旦子想着福根大不了叫村长来,能咋样?可是他没有想到福根直接叫了公安来了。摩托声响到院子里来的时候,他心里就一阵乱动。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却又不知道要躲到哪里去,这时间福根就带着公安进了院子。
公安看看旦子说:“你就是旦子?”
旦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还在想着要躲起来的事。村里有句俗话:宁去地府阎罗殿,不和公安打照面。没好事。
福根说:“你没听见?公安同志问你哩。”
旦子忙说:“我是我是。”
公安说:“你偷了福根家的水?”
旦子说:“我……没……偷。”
旦子本想把话说得硬气一点,可是他没有想到话说出来却成了这个样子,结巴不说,还软不拉达的,像是放了一个很没味道的屁一般。
公安说:“把你家的鞋拿出来。”
旦子进去抱出一堆鞋来。
福根和公安翻了许久,却没翻出几双鞋底上有蛇抱九蛋图样的鞋来。
公安看看福根,福根脸上出了一层汗,他说:“他一定把鞋藏起来了。”
公安说:“那我们进去找找。”
旦子把在门上说:“我家的鞋都在这里,连我婆姨脚上穿的都扒下来了。”
旦子这么说着,婆姨就从屋里走了出来,果然净着两只脚。
公安说:“让开,别阻拦我办案,小心我把你铐起来。”说着扬扬手中明晃晃的铐子,一把扯开了旦子。
公安和福根进了旦子的家,他们就用不着再找那双鞋了,因为摆在他们面前的全是水,大小12个缸和所有的盆盆罐罐都盛着水。静静的水映着从窑门口进来的阳光,把整个窑洞照耀得金碧辉煌。
公安没有见过这么光亮的水。他有些发呆。
福根爬在水跟前激动地说:“这是我家的水,这是我家的水。”
公安想了想走到旦子跟前说:“你还有啥话说?”
旦子蹴在地上把头埋到两腿之间,福根说:“你别装,你狗日的心太黑了。”
公安说:“偷东西是要坐牢的。”
福根说:“你说咋办吧。”
旦子不说话,旦子抬起头看天。
公安说:“那就赔吧。”
福根说:“咋赔,水没价,值钱的时候有钱买不上,不值钱的时候一分都不值。”
公安想了想说:“那你说咋办?”
福根没想到公安会问他这话,他说:“我也不知道。”
旦子说:“你看上啥拿啥吧。”
公安说:“那就这么办了。”
福根说:“我要水,我啥都不要,我要水。”
福根的声音很大,像是一种什么夜鸟的叫声,听起来让人有些骨头发酥。
公安瞪着眼说:“这样你找我干啥,那我走了,你把他当水的吃上吧。”
公安这么一说,福根就不敢说话了,他说:“公安同志,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旦子家没有一样东西值钱的。
公安和福根从窑里找到了院子里,没找到什么。后来公安就看到了那只拴在树上的羊,公安就说:“那就这只羊了。”
旦子的婆姨见他们要拉走羊,立刻像只抱小鸡的母鸡横过来说:“这是我的羊,你们拉走,我就死。”
公安见这个净着脚的女人这样说话,真就没了办法,他说:“你偷了人家的水还不想赔,那就让你男人坐牢。”
旦子站起来说:“坐牢就不赔了?”
公安说:“坐牢就不赔了。”
旦子就说:“得坐多长时间?”
公安说:“最少也得一年。”
旦子不说话,旦子婆姨就说:“那就坐牢,管吃管喝,一年的口粮就省下了,省下的就是挣下的。”
公安说:“你们要想好,旦子好好干,有坐牢的那些时间还怕挣不回只羊来?”
旦子说:“这狗日的天气一年没下雨,把啥都晒没了,挣个屁,我坐牢。”
公安说:“你想好了。”
旦子说:“想好了。”
公安又问旦子的婆姨说:“你呢?”
旦子婆姨说:“想好了。”
公安说:“那就这样了。”说着就把铐子铐在了旦子的手上。
福根没有想到事情弄到了这个地步,他拉住公安说:“你看这事做的,你看这事做的,要不你走,我跟他们再说……”
公安黑了脸说:“你这是想做啥,耍我!”
旦子说:“没啥说的,我坐牢。”说着便径自骑到摩托上去了。
福根看着摩托出村子去了,他一下子瘫坐在山梁上。
旦子被拘留的第三天就下了场大雨,那雨大得像龙王爷的肚子烂了。水村成了一个水的世界。水村140多眼窖个个喝了个饱饱。
福根往窖里收满水回来,看着天空,心里却骂狗日的老天爷,你这不是做弄人吗?
雨一停,他立刻往派出所赶。正好那公安在。福根忙递了根烟过去,那公安没接说:“又啥事?”
福根讨好地笑着说:“这雨下得,这雨下得,旦子他……”
公安说:“旦子得拘留巧天。”
福根说:“公安同志,你看这雨下得,能不能不拘留了?”
公安说:“你当这是你们家,想咋弄就咋弄?”
福根就无法说了,他看看公安,公安看报了,便回来了。
过了几天,旦子回来了,福根碰到旦子的时候想说点啥,可旦子像没看见他一样。
“日他妈!这事做的,这事做的。”他这么骂着想本来是准备和旦子做亲家的。
差价
屠夫阿三眯着眼睛看日头的时候,日头就成了十来个,十来个日头,都散出好看的光圈圈来,让阿三觉得眼前的光景真好看,当他睁开眼睛看时,一切又都没有了,他说真日怪。又把眼睛眯上,又把眼睛睁开,又说真日怪。
屠夫阿三是坐在土峁峁上这样看日头的。这么看了几遍,他就站起来,在山峁峁上走来走去,边走边骂道:狗日的,还不来,再不来老子可要走了。
太阳酷烈起来了,由一块烧红的钢板,变成了烧红的针。一下一下往肉里扎,汗水就顺着那被出的孔往外渗,像泉子一样。
他不停地用衣襟煽着胸前,往狼崾岘看了看,还不见陈树,狗日的跌到沟里去了吗?他并没有走,他说我为啥要走。
在峁峁上来回走了几趟,一点儿风都走不出来,他索性就躺在峁峁上唱起来:
想和三妹妹亲上个口,
背后来了哪一只狗。
拾起砖头来打狗啊,
砖头咬了我的手啊!
阿三眯着眼睛正唱着,就觉得耳朵里痒痒的。他用小手指头剜了剜。继续眯着眼睛看着日头唱,耳朵又痒了起来。他再去剜,手却触到了一根狗尾巴草,他睁开眼睛一看,是陈树。就坐了起来说:“我当你不来了,我都要走了。”
“走就走了,日能的。”陈树说着坐了下来。
“说了?”
“说了。”
“咋样?”
“她敢咋样?!”
屠夫阿三就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盒“金驼”烟来,递给陈树一根,自己点了一根,吃了两口,他依然眯着眼睛看日头,看着看着他说:“你把眼睛眯起来看日头,有好些个日头哩。”
陈树就把眼睛眯起来看。看了一会儿他说:“球,就一个日头。”
屠夫阿三眯着眼睛看着日头说:“你眼睛有问题,明明几个你说一个。”
陈树眯着眼睛看着日头说:“明明一个,你说几个,你眼睛才有问题哩。”
屠夫阿三说:“眯起眼睛就是几个哩,你说一个,还说我眼睛有问题。”
陈树说:“把一个日头看成几个还说别人眼睛有问题,也不怕人笑话。”
他们说着就不看日头了,陈树在地上抠土,抠了一个很深的壕壕,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就想起来了,就说:“你得找我些钱才对。”
屠夫阿三睁开了眯着的眼睛,盯着陈树说:“你说啥?”因为看太阳看得时间有些长,他眼前的陈树就有些模糊。
陈树说:“你得找我些钱才对。”
屠夫阿三说:“我找你些钱才对?找你些钱才对?对啥对!”
陈树说:“你妹妹一只眼,我妹妹两只眼。”
屠夫阿三说:“两只眼睛一只眼睛都一样,能看着就行,我还嫌多长了一只眼哩。”
陈树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要不人生来为啥就两只眼睛不生一只眼睛呢?”
屠夫阿三看看陈树,陈树没有让步的意思,他就站起来在走。陈树就说:“你得给我补点,不补我吃亏哩。”
屠夫阿三又递了一根“金驼”过去说:“咱都是亲戚了,还这么说。”
陈树说:“亲戚是亲戚,钱是钱。这不一样。”
屠夫阿三说:“我不补,我妹妹就是少了一只眼睛,其他和别的女人一模一样,啥都不少。”
陈树说:“少一只眼睛就是少,你得补差价,就是到了集市上也是这个理,你一只眼的牛不找差价能换两只眼的牛吗?”
屠夫阿三不想再说了,就走。
妹妹的眼睛是他小时候玩射箭射瞎的,那时候他们都把柳树枝弯起来,把废了的胶轮车子内胎铰一条子下来拴在两头,折一支芨芨在一头插一根针,射箭。后来他就把箭射进妹妹的眼睛里。那时间他挨了爹一顿打,但他没有想到更大的灾难在这里等着他。
陈树说:“你走就走吧,不换就算了,我去找着换两只眼睛的女人。”
屠夫阿三听得这话就停了下来,不换咋行呢,他又回过头来。这时间他看到了远处的一群羊,看到羊群他就想起前些天的事来。
前些天他去集上杀猪,回来时和村子里打背斗买背斗的王羔子走到一块儿,他们偏着偏着,王羔子说前天我看件好事哩。他说问什么好事,王羔子就说:“小菊和另一个男人正好着呢,我在山顶上放羊,他们就在一个山沟沟里,看得好鲜好鲜。”
他就问:“脱裤子了没?”
王羔子说:“他们抱在一块儿。”
他就放心了,只要裤子没脱,再啥事都不是个啥事。他不想再听王羔子说啥了。
王羔子却又说:“后来他们就躺下去了。”
他又忍不住了问:“躺下去以后呢?”
王羔子说:“他们互相摸。”
他又问:“他们怎么摸?”
王羔子说:“咋说呢,反正是摸,到处都摸。”
他有点儿紧张地说:“到处都摸后来呢?”
王羔子说:“后来他们嘴对着嘴,和电影里的一样。”
他又问:“嘴对着嘴后来呢?”
王羔子叹了一口气说:“没有后来了。”
他真正急了说:“咋会没有后来呢?”
王羔子说:“真的没有后来了。”
他急了一把就拉住了王羔子说:“咋会没有后来呢?”
王羔子说:“后来我的羊跑到庄稼地里去了。”
他问:“那男人是谁?”
王羔子说:“这我不能说。”
他想到这里就对陈树说:“你妹妹和人好过,可我妹妹却是正正经经的,从没惹过骚,这我都不说。”
陈树说:“你见着了?”
屠夫阿三说:“我没见着,可有人见着了。”
陈树说:“谁见着了?”
屠夫阿三不能说出人来,就说:“反正有人看见了,你妹妹和一个男人在后沟里。”
陈树说:“你连人都不敢往出献?”
屠夫阿三说:“反正有人看见了,你妹妹和一个男人在后沟里抱在一起,还摸。”
陈树说:“我妹妹肚子大了?”
屠夫阿三说:“我咋知道。”
陈树说:“那你还说啥?”
屠夫阿三没说的了,就蹴在地上吃烟,后来他说:“咱扯平算了,我不说你妹妹和人好过,你也别说我妹妹一只眼。”
陈树说:“不行,你得给我补点,不补点我吃亏哩。”
屠夫阿三盯着陈树看了看说:“你要多少补头?”
陈树想了想说:“咱结了亲就是一家了,就五百吧。”
屠夫阿三从地上蹦了起来说:“一只眼睛就五百!”他在地上走了几步又说:“一只眼睛五百?你说胡话哩。”
陈树说:“要是再啥还可以少点,眼睛就在脸上,人一抬眼就看见了,看见了就老觉得不好受。”
屠夫阿三说:“看惯了就好了,我一开头看着也觉得别扭。”
陈树说:“我看不惯,再说别人会笑话我,说我两只眼睛换了一只眼睛却啥也没占上。”
屠夫阿三想了想说:“五百太多了,二百。”
陈树就说:“你也别说二百,四百。”
屠夫阿三说:“不行,我杀一年猪才挣几个钱,二百五,再多一分钱我都不出了,成了成,不成了就算球了。”
陈树就眯着眼睛看日头,这时候他看日头真成了好几个了,他就说:“成,但过门那天你得把钱带来,没钱我可不给人。”
他看了看屠夫阿三又说:“咱都是好亲戚,莫为这事失了和气。”
屠夫阿三说:“行。”
屠夫阿三答应了,他想起女人,想起女人的肉肉。他心里说就当个亏吃吧,亏吃下去都是福哩。
陈树和屠夫阿三又坐在那土梁上吃起烟来,他们边吃烟边眯着眼睛看日头。
陈树眯着眼说:“这下我看出来了是六个,不,是七个。”
屠夫阿三眯着眼说:“五个。”
陈树眯着眼说:“七个。”
屠夫阿三眯着眼说:“五个。”
他们这么说着,那日头就有好几个在他们的眼前起起落落。
牛万
牛万睡在炕上,他很想睡着,可是他睡不着,他一闲就想起这事。地里没活了,心里活就多了。
婆姨睡得很闲,在炕上摆得展展的,像雨天里枝叶舒展的树叶一样。
“日他妈,拾了块烂铁打了个镰,心闲做了个心不闲。”
他坐了起来,从脖子里摸出一个虱子来挤了。对着指甲唾口唾沫,把指甲在衣服上蹭了蹭,跳下炕趿着鞋就走。
他蹴在院子里,手不停地在院子里抠着,他心不闲,手就闲不住。他的手像犁地一样在地上抠。
“日他妈,要想心闲,就得把心里的活儿做了。”
“我得找他程旺去。”他说。
“我得找他狗日的去。”
说着他站起身来就走。
地上留下他用指头抠出来的横横竖竖的沟沟道道。阳光就顺着那些沟沟道道流着,水一样。他刚刚蹴在这里的时候,那沟沟道道里全是阴凉。
牛万顺着山走,程旺住在半山上。
牛万来到程旺的院子里,听到程旺在唱秦腔,就心里骂:“你狗日的好心情,你唱,有你唱不出来的时候。”
这么说着他就走进了程旺的院子里。
程旺坐在院子中央,跷着二郎腿,嘴里咬着烟锅,像一张犁。他的面前是铺开的芨芨,打了一半的背斗底子,活像一张喜蛛蛛网正往下织着。
“程旺,疤疤头不还我那100块钱。”他说。他觉得自己的声音还不够威。“他总说过些日子,可这都一年多了。”他声音大了许多。
“有人给我说疤疤头说他根本就不想还,他有钱,还拿着钱在人面前晃晃。”他觉得他声音够大的够威的了。
程旺看都不看他,他咳出一口浓浓痰来,扑地吐向不远处的鸡。
那鸡便立刻将那痰扯进肚子里去。
他又蹴在那网上像只老奸巨猾的蜘蛛开始编织。
“那是你的事。”他说。
“你找疤疤头去。”
“我拿你的钱了,你左手给我了还是右手给我了?”
“扑―”,他又吐出一口痰来。那鸡又扯了进去。
“我找了,他总是说过些日子。”
“过些日子就过些日子,你急啥?我借他钱要了5年。”
“可这都一年多了。”
“你又不急着使钱。”
“可他抽过滤嘴烟,那天我找他他还喝酒吃肉,像过大年一样。”
“那你也一抽过滤嘴,也吃肉喝酒过大年呀,谁拦你?”
“人要是那么过日子,日子就快到头了。”
“那你找我干啥,我又不是你儿子,又不是你老子。”
“可借钱时你说借给他,他回去就还你,我才借给他的。”
“我说了?”
“你咋没说,你说你借给他,他回去就给你还。”
“我叫你吃屎你吃不?”
牛万傻了眼,他没想到程旺这么说话,就说:“你这么说话,你看你这话说的。”他觉得已经没有说的了,他都这么说话了。
“你看你,这么说话?!”
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又说。
一年前,他去赶集。他家里有三只山羊,抠了一斤绒。当时好没啥急用,只是听说绒价好,就想卖了去。到集上就卖了105块钱。钱刚刚数过,还没装进里面的衣袋里,程旺和疤疤头就走了过来。
疤疤头掏出过滤嘴烟来递给他一根,他没想到疤疤头会递给他烟,疤疤头从来都没递烟给他过,他接得有些慌乱。
之后疤疤头就说:“绒卖掉了?”
“卖掉了。”
“那把钱借我转个手。”
他没有言语,看看程旺。程旺也抽着疤疤头的过滤嘴,说:“借他转个手,他回去就还你。”
“我回去就还你。”
他就没了说的,便把钱借了疤疤头。
过了几天,他就去找疤疤头。疤疤头说:“过几天。”
后来他一找他就说:“过些天。”
“日他妈,我那天不抽他那支烟就好了,我就不借他钱了。”他从程旺家出来坐在山坡上说。
“抽了人家的烟你就不能不借给人家钱,不借那像个啥?”他说。
人有时候就得这样,人就是人。
“日他妈我得找他去。”
疤疤头住在一块平地。从他家走疤疤头家总要爬过一座山,他这一年多来不知爬了多少趟。他爬一次总说这次他不会再说过些日子了吧,可疤疤头总是说过些日子吧。
疤疤头住房,砖木的,还弄了个大红铁大门,远远地看像个庙。
疤疤头小时候长了一头疮,好了头发就一坨一坨的,像块豹子皮。人就叫疤疤头。后来头发长得像索草一样歪,可人们还叫他疤疤头。
远远地听见疤疤头屋里传来好听的歌,他知道这是疤疤头的录音机在唱,他每次来他狗日的都心里没事地闲坐在阴凉下听那女子唱。有时候他还跟着唱,像驴叫。
大门开着,疤疤头坐在椅子上听歌,他旁边放着过滤嘴烟,嘴里咬着过滤嘴烟,手里端着铁茶杯。
“过些天吧。”疤疤头说。他摇晃着头。他听歌时总是这样摇晃头。
牛万想他狗日咋不从那椅子上摇下来呢?
“过些天吧。”
“你都说了几十遍了。”
“我啥时借你钱来着?”
“去年3月11日集上。”这个日子他记得十分准确。
“我咋不记得了。”
“程旺在当面,他还说着让我借给你的话。”
“那你找他去。”
“是你借了我的钱。”
“我不记得了。”
“你咋这人,你看你这人。”疤疤头惊出他一身冷汗。
“你说程旺见了,你把程旺叫来。”
牛万不想见程旺,也不想叫程旺,他怕程旺再说“我叫你吃屎你吃不”的话。
疤疤头说完就进去了。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他看着这房子,忽然他想尿尿,他想看看狗日的后圈在哪里,可是他改变主意,掏出来就尿。他这泡尿真多,他尿了好长时间,地面让他冲了个坑出来。
疤疤头走出来说:“你在我院子里尿尿。”
“我没尿。”
“我明明看见你尿。”
“我不记得了。”
“好,你尿吧,想尿你就尿吧,你别想要钱。”
牛万回家了。他说:“日他妈,这事弄成了这样,早知道打死我也不接那烟。”
牛万不再找疤疤头了。
牛万只要一碰到疤疤头就对着疤疤头尿尿。
疤疤头总是把头发往后捋着说:“你尿吧,那东西谁眼里没见过,手里没攥过。”
这天,疤疤头领回一个水灵的妹子走过来,他眯着眼躺在墙根下,看着疤疤头走过去。疤疤头脚步很轻,临过时还对着他捂着嘴笑。
他狗日的要脸哩,牛万心里想只要他狗日的要脸,这事就好办。
疤疤头轻手轻脚地刚从他身边走过不久,他就冲着疤疤头的背影喊:“疤疤头。”
疤疤头和那女子回转身来看他,他看到疤疤头浑身颤了一下。
他对着他们便解裤带。
疤疤头惊了一大跳,一个蹦子跳过来抱住他说:“过些天。”
“现在。”
“明天。”
“现在。”
疤疤头从身上摸出一百元来说:“日他妈,你看你弄的这事。”
疤疤头和那女子走了。
牛万拿着钱说:“日他妈,这事弄成这样子。”
后来他一想起这事就说:“日他妈,这事弄成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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