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回来就拴在大队部的一棵老柳树上。那是一棵已有百年高龄的大树了,硕大而茂密的墨绿色树冠与纯白的马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使马仿佛玉石雕成的一般晶莹剔透。
人们都围着那马。马立在那里,精神抖擞,仿佛在接受检阅一般,它甚至有些傲慢,高昂着头,两只尖而小的耳朵端竖着,胸脯挺得直直的,肌腱与筋脉从那洁白闪亮的绸缎一样滑润毛皮下显露出来,齐刷刷的长鬃从脖颈的一边披落下来,像春柳纷披的柔枝或少女长披下来的秀发。那马在夏日下午的阳光里玉石一样熠熠闪耀,给人感觉就是它就是马,不是骡子,也不是牛,更不是驴。它不时地高仰长颈长嘶一声,那声音的洪若钟鼓,整个村子都回荡着它的嘶鸣声。人们都向后退一下,仿佛一个旋风刮过。
村里马,黑的黄的红的,也有白色的,但因长期的汗渍、尿渍和土尘浸染成了差别不大的土黄,斑驳而沧桑,一副萎靡而焦苦的模样,似乎和牛、驴、骡子没有不同。因此这匹马的出现让人们颇为惊奇,这种马人们只在画上才见过。那时候流行过一种年画,是几位开国伟人骑着马的画像,那些马便如这匹马一样英俊、威武。
父亲走到军马跟前,试探着摸那马,它一动不动。父亲艳羡地说:“啧啧啧,这狗日的咋长的?你们说咋长的!你看这骨架,多板正,你看这鬃,多整爽,有三尺长吧,你看这毛,多干净,缎子一样,你看这蹄子,有老碗口那么大吧,这才是马,真正的马。”
父亲这样说着,村里人都发出啧啧啧的赞叹声。
队长对大家说:“这是军马,备战,上面交代这是一项政治任务。”
村里人都说:“军马?那一定打过仗。”
“肯定打过,你看这架势、这精神,说不定是将军骑过的。”
队长指着那马对父亲说:“这马由你喂。”
队上的牲口是分在各家各户喂养的,父亲喂养牲口是出了名的。他是把牲口当人看待的人,也是个懂牲口的人。喂牲口的时候,父亲总是喋喋不休地和牲口说话,我说爹,你说的它们听得懂吗?父亲说听得懂,它们也听懂人的话哩,只不过人都以为它们听不懂,暗哑畜生不会说话,但心里明着哩。只要是父亲喂养过的牲口,没有不听父亲的话的。缺粮的时候,吃牲口料是常事,但父亲从不这样做,即使低标准时期,父亲也从不将克扣牲口的料。低标准的第二年,遇上个瞎年景,到老历二月二,村子里已经开始刨草根剥树皮了。二月二,龙抬头,大人娃娃剃光头,家家户户炒豌豆,男男女女动筢耧。二月二是个节气,炒豌豆显然是含有祈祷和祝福的意思。二月二一过,蛰伏了一冬的龙抬头了,一切就都复苏了,人们就开始种庄稼了。可是家里豆子早做口粮吃光了,连看的豆子都没了。豌豆是牲口的上好饲料,也是我们的重要口粮。过了二月二,地里的活就开了,牲口就该下大苦了。缓了一冬的牲口如果不加料,是拉不动犁,更别说送粪的车了。队里按照家家户户喂养的牲口分了些豌豆给牲口加料。可是豆子分到了家,家家都炒了豆子吃。可父亲坚决不让炒豆子,父亲说人吃豌豆几个响屁就放光了,牲口比人的苦大,吃上却长劲哩,炒吃牲口料,损阴德造孽哩,这季节的豌豆对牲口来说是金豆。
父亲盯着队长嗫嚅着说:“这么大的任务,我怕是喂不好。”但他的手依然在摸马,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抚摸。
队长拍军马一巴掌说:“军马也是马,不是老虎,你怕个球,一年多给你100个劳动日。”
父亲二话没说拉上马就往回走,他边走边说:“没有我喂不好的牲口。”
我正值放马的年龄,干不了挣工分的活。家里只要有劳力,不用别人催你,都要下地干活,不下地干活,挣不上工分,年底分不上口粮,要挨一年的饿的。但有了军马,我就有了活。父亲拍了一下我的头说:“好好喂马,一年100个劳动日,一个假期你狗日吃粮穿衣就自己挣回来了,再也不是吃闲饭的人了。”
夏天,是牲口受罪的时候,上午天刚一明就开始犁地,两头牲口扯着一张犁在山塬上翻过来翻过去,尤其是伏里天,犁头上有肥哩,伏里天戮一椽,顶得秋上犁半年,地犁得越深越勤,地就歇得越好,第二年的庄稼才越旺。犁到下午一点,牲口们才能卸了套,饮过水便赶去草地上放牧了。
军马不参加犁地、耱地、拉车的劳作,大家都知道它是要驰骋疆场保家卫国的,而不是干犁地这类活的。所以我得整天拉着它去草地上。
清早,露水中的村子在鸡啼声中忙乱起来,太阳从东山上含着嫁娘的娇羞升上来,等它离开山畔,升向天空时,我开始把军马从圈里拉出来,一出圈它总是仰头对天长啸一声,然后打几个大大的喷嚏出来,便开始将自己的身体往长里拉,似乎每块肌肉都在用力往外扯,前腿与后腿扯得那么长,脖子也往前伸拉。骨骼筋脉发出咯吧咯吧的声音,那样清脆有力。
阳光柔柔地从高空泻落下来,每个草尖都顶着一星一点的阳光,像佩戴着上好的玉饰一样,每株草经过一夜潮气的滋润显得特别精神,直挺挺的竖着,每个叶片金箔一样闪亮,鲜嫩无比。花儿顶在草尖上,摇晃着小脑袋,艳艳的,整个草地上珠光宝气,显得十分华贵。一些虫子开始鸣叫,各种叫声不像正午时那样的混乱嘈杂,而是单纯而有规律的卖弄,比赛似的,都很谦让,你鸣罢我登场,清脆而婉转。鹧鸪、野鸡、鸽子、鹞子、老鹰在天空振羽飞翔,兔子、田鼠、黄鼠狼等在大地上奔窜,狐狸站在山峁之上,抛一个媚眼过来,然后远遁而去……整个草地显得富有而华丽。那个时候,我们的大地和天空生动而繁荣。
我拉着军马踩着米黄色的阳光走向绿色的草地,骨子里涌动着兴奋与自豪,现在想来那种感觉是出征或者远行的感觉。因为军马就在我的身后走着,它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威武而遒劲,两只小耳朵特别精神地竖着,蹄声清脆,富有节奏,整爽的长鬃挂满阳光。它不像队上的马走路的时候总是低垂着头,嗅着地上泥巴或尿痕,耳朵像煮熟了的牛筋,软稀稀地耷拉下来,步子散乱而疲惫,总是往旁边的庄稼地里扑,叼上一口庄稼。非要你用鞭子不停地抽打才能上路走向草地。
进人草地,我坐在一边看着它吃草。它一口一口地啃食着草叶草茎,它的嘴巴像一个镰刀,不是追撵着高草,而是齐刷刷地一下一下割过去,它身后的草地总是那样的整齐。它绝不吃回头草,就像一位细致的庄稼汉收割粮食一般,非常自信自己割过去的地方没有落下的一粒粮食一般。它一路吃过去,连同明媚的阳光一道吃进肚子里去了。但是它不吃花,到了花跟前,它会闻上一闻,然后绕了过去。因此它走过的草地总是鲜花灿烂。
看着它在草地上,我常常会小看我们村子里的马,它们生活得十分潦草脏乱,以至于把我们的草地都弄得脏乱潦草不堪。
小晌午时分,阳光开始暴晒起来,虫子不再像清晨那样卖弄自己的歌喉,而是一种烦躁地乱叫,仿佛是对酷热的一种控诉。这时间那些马蝇牛虻给饥饿从阴湿的睡眠中唤醒开始活动,它们的活动对象就是大牲口和人。被它们叮咬过的地方立马就肿起一个指头蛋大小的疱,奇痒无比。牲口们遇到这种东西是既恨又无可奈何,又是甩尾乱扫,又是趵蹄踩踏,又是转圈喷咬,甚至以奔跑腾跳来逃避。那种慌乱,那种恐惧,滑稽而又狼狈。可军马则是在虻蝇到来之后,并不轻易甩尾,而是直挺挺地树在那里,两只耳朵警惕地竖着,仿佛训练有素的杀手,把准时候,一尾扫过,马蝇牛蛇便雨点一样落下来,有几只十几只。
军马吃饱之后,不像队上的马横卧平躺,伸着懒腰打滚,将全身上弄得脏兮兮的,毛也锈在一起,与炕上铺的浸满尿迹汤渍的毛毡没什么两样。它总是昂首挺立站着,看着远方。我总是在想,它一直看着远方,远方到底有什么呢?远方还是山呀,就是过了山也还是山。偶尔它要卧下来也是四只腿着地,爬在那里。因此它的身上总是很干净,那毛总是雪白雪白,远远地就能看见它英武的姿态与高贵的颜色光芒四射。
薄暮时分,我拉着马回家,狗尾巴草在习习晚风中赶羊儿一般将草地摇曳成一片梦幻般的洁白。军马跟着我,十分随意,我快了它也快了,我慢了它也慢了。它不时长嘶一声,山塬就久久不息地回应着。
既是军马,它就应该奔驰,像闪电一样,像狂风一样。我多么希望能够看到它真正的奔跑。我在电影里看过不少的马在奔驰,那样子多么令人神往。三爷看着军马说它一定是从草原上来的,你看这肌腱,这骨架,只有在草原上生长的马才这么匀称、结实、流畅。我也这样想,好马应该来自非常宽阔平坦的地方。三爷是去过草原的,他是脚户,新中国成立前一直赶着牲口走口外,给大户财主运送货物,曾经在口外生活过许多年,解放时才回来。他见过真正的草原,他在真正的草原上骑过马。他说草原平展展的。有多平,像炕一样的平。草长得有半人高,看上去像水一样的晃眼,风一吹整个草原就像水一样流动,银花花的,羊就像花一样显现出来,云白水亮的显眼。三爷在描述草原的时候,他的表情充满了回忆与向往。三爷喜欢给我描述草原上的事,他关于草原的描写,在几年后我就在中学课本里学到了:
救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们都相信世上真有那么平的地方,而山全集中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们这里没有马撒开奔跑的地方,到处都是山,一抬脚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既是相对比较平整的山塬,也是到处是壕沟,能有二三里远的一截没有壕沟,那就是好地,是吃饭过日子的宝地了。
我一遍一遍想象着军马在草原上奔驰的情景,但那只是一片模糊的景象,风一样的模糊。因为我们对草原没有实质意义上的理解与认识,虽然我们的老师在讲到交面那首民歌的时候,在讲《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时候,我们只是在想象中理解那是一个非常平坦的地方,上面长满了草。
有一天,我终于看到了它的奔跑。真正的奔跑。
那天,我在山坡上放马。几个伙伴说下午我们到东塬上去放牲口吧,那里草厚源宽。大家都相应了,于是下午牲口都卸套后我们便赶着牲口向东塬走去。
东塬很大,是我们这方圆最大的一个塬。站在那里,尽你一眼的望。我们将周围高起来的叫塬,显然不是草原的原。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才学到了“盆地”这个词,才知道我们是住在盆地里。我们的塬只是“盆地”的边沿而已。东塬离我们的村子很远,有十几里的路程。
东塬荒着,只有塬畔上有些许糜谷和胡麻,因为地势相对较高,气温低凉,相对湿润一些,加上因为远,我们一年半载才上塬放牧一次,因此草比塬下长得旺盛多了,看上去绿得无边无际。三爷说过一到东塬就能闻到草原的气息了,真正的草原就和这里差不多,只是比这大多了,大得让人不知道有多大。
塬上,飘荡着草与庄稼组合的气味,胡麻淡蓝色的花的宁静和油籽艳黄色的花的奔放漫卷着山塬,使山塬显得那样的壮美气派。当山风吹过,庄稼和草像奔跑的羊群一样顺风向前涌动着。
我们将牲口群赶到塬上,觉得自己都精神了许多。一上塬,牲口们扑到草地上,张开贪婪的大口,吞吃起草来。
可军马却不看脚下旺盛的青草,而是向远处望去,两只蹄子在地上刨着,好像一个壮汉敲鼓一般有力,让人感到大地在它的蹄下颤动。它高仰着头,长嘶一声,两只前蹄用力地攀向着天空,像人一样站了起来,那鬃立时就飞扬了起来,尾巴直伸,与脊背形成一道端直的平线,似乎每根鬃毛都充满了力量。它一声长嘶,箭一样蹿出去。仅仅在我一呆一愣之间,它已经在十几米之外了。
我们都愣了。
它奔驰起来。前蹄与后蹄扯在一道线上,下骸努力地向前伸去,身子拉得那样的舒展,比平时长出几倍。浑身所有的部位都在努力向前,那尾巴像拖着的一个扫帚。鬃毛飘逸。草地上像卷过一道旋风一样,将草与庄稼煽开一道扇子形状,它的蹄下扬起一道淡淡的尘带。那不是在跑,而是在跃,不是在大地上,而是在天空中。
塬虽说平整,也只是相对的,是一截一截的平整,这种平整实际是起起伏伏的平整,平整与平整之间有梁峁谷壑,只是平缓一些。军马,像一只银灰色的狐狸背负着阳光在奔驰,倏而出现在一个梁顶,倏而又隐人一个壑谷。时隐时现,时现时隐,越来越小了。
我们都惊讶地呼叫着,在我们的呼叫声中,它已经消失在我们目光尽处。那仅仅是十几分钟之间的事。
当我从军马奔驰带来的兴奋中清醒过来时,哇地一声就哭了,我想它一定想念它离开的地方了。它是军马,它跑了我该咋办?伙伴们都不敢说它会回来还是不会回来。其他的牲口在抬头看了军马一眼后,复又垂下头去吃草了。
三爷走过来说不会的,它会回来的。它是军马,很守规矩的。
三爷懂马,可是他懂军马吗?
我依然哭着说,我没打它,它就跑了,我没打它,它就跑了。
三爷说它一定是闻到了草原的气息了,一定是的,这方圆就这里能闻到一丝草原的气息。
我说它跑了,我没打它,真的没打它。
三爷说它会回来的。
就在我哭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二喜喊了一声,它回来了,你看,它真的回来了。我向那边望去,果然它出现在一个峁顶上,打了个站立之后,箭一般向我们这边驰骋过来。我们都欢呼起来。它像狐狸,更像一只豹子。在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峁顶,它打了个站立,仰天长啸一声,然后直直地扑将过来,我们都吓得往开躲去,怕它刹不住。可是它到我们站的地方,四只蹄子像钉艳一样抠进地里,铲起的土块四处飞溅,然后稳稳地站在我们面前,浑身的肌腱岩石一样隆起,血管像秋日肥沃的土地里爬满了粗壮的蚯蚓,一道一道从那光滑的皮肤中突现出来。然后又是一声震撼东塬的长啸。稍时它浑身轻松舒展开去。它将头伸过来,嗅嗅我,伸出长舌来舔舔我的手背,这才吃草去了。它浑身流着汗,豌豆大的汗珠蘸着阳光一滴一滴落下。
“啧啧啧,它要用多大的劲儿才能停住?你看这蹄窝,有老碗口那么大,这么深,像是镢头刨出来的一样。”二喜说。
三爷说:“军马是训练出来的,为了停下来,有的马把腿都窝折了。”
我抹了两把眼泪说:“这么大的塬,它这么快就一个来回,它能跑多快?”
三爷说:“要是在大草原上,它一个时辰能跑上百里。”
从此,我便恋上了去东塬放马,虽然那里离我们的村庄很远,但因为军马,我们都喜欢下午其他牲口卸套后上东源去。而且我能感受到它对东塬的喜爱,它走向东塬就向上战场一样雄武。一上塬,它每块肌腱都会隆起,每条筋脉都会炸响,我们相信它把东塬当成了草原。也是在那时,我对草原的气息有了认识,那是平展的大地上牧草青翠鲜花开放混合出的浓郁的香气组合成的气息,狗尾巴草梦一样摇曳着铺向云白水亮的蓝天。从那时起,我们都把东塬叫草原了,而在以后的日子里,当我真正到了大草原上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的“草原”其实仅仅是草原极小极小的一角,与真正的草原相比,它就像一滴水和一个海的关系。与此同时,我也真正为我曾经小看的家乡的马抱屈了。
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我有幸到了鄂尔多斯草原之上,草原的辽阔、健康、丰富、壮美让我这个从小就在山的襁褓里长大的人惊讶无比,茂盛的草与花洋溢着醇烈的香气,每个叶片都充满了精神,遥远的地方闪动着水雾一样的东西,大地呈扇状放射开去,开去……鹰在上空盘旋,鹰使天空高远,使太阳渺小,使草原宽阔,使遥远的山峦磅礴……
在一位朋友的帮助下,我看到了真正的马群在草原上的奔驰,那是草原上真正的舞蹈,是力与美的舞蹈,是为苍天演出的舞蹈,是为太阳演出的舞蹈,是集合了大地之灵性的舞蹈。牧者一个彻天而响的响鞭,壮美的马群立仿佛听到了一声召唤,在草原上涌动起来,像被聚集起来的洪水一样,没有方向的嘶喧、冲撞、纷乱、腾跳,一团乱麻一样扭扯在一起,不久之后便渐渐理出头绪来,一匹红鬃马像破匣的第一股洪水冲出了,于是整个马群便像决了口的洪水一样奔泻开了,每一匹马就是一个浪头,整个马群起伏之间让我感受到海的气势,蹄声开始整爽而节奏起来,那是浪潮涌动的整爽与节奏,草原在我们的脚下颤抖。
马群的奔驰让鹰感受到了召唤,它贴着马群疾飞,正是夕阳西下之时,落日熔金,昏黄的阳光水一样泼洒下来,马群给涂上一层金黄的壮观。
马群迅疾的速度让我对草原之大有了具体的认识,当马到达我们眼睛丈量出的草原的腹地的时候,我们再也看不到马群的速度来,马群完全是静止的,油画一般凝固在草原的腹地,像一泓粘稠的金液。
朋友说在草原马是天之骄子,人是什么都不算的。
朋友说在草原上看过骏马奔驰的人,都有一种想法,如果真有轮回转世的话,他下辈子想做草原上的马。
我点点头。
从鄂尔多斯回来,我心里久久难以平静,我才明白草原对于一个马意味着什么,那完全是一种真正的家,真正的归宿。也明白了在我们哪里为什么就生长不出来那样的马,也认识我们那里的马受了什么样的罪,造了什么样的孽了。
正是因为我们对周围牲口的漠视而使我们对军马产生了新奇感,继而产生敬畏。从草原回来之后,我就再也不敢漠视我们的马甚至是我们那片土地上任何一种牲灵了,如果真正有老天爷或者上帝的话,它们是做为人的苦力降生在我们这块干早焦苦的土地上,成了我们活命的奴隶。
奴隶,是值得尊敬的。
军马真正的奔驰,让我们产生了骑它的向往。在那样奔驰的马背上,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可是我们终究都不敢骑上去。毕竟它的奔驰与我们见过的奔驰有着很大的距离。只有父亲偶尔会骑骑它,也只是在村子里溜达一趟。我就缠着父亲。父亲说好牲口通识人性哩,尤其是马,马是汗龙,龙有不识人性的?父亲拉着它让我骑。有父亲在跟前我胆子就正了许多,尽管这样起初骑它的时候,我心里依然害怕,虽然村子里的大牲口我全都骑过来了,包括一些有脾气的烈性子牲口。在我的印象中,村子里的马和牛和驴和骡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它是军马,上了马背我不敢乱动,小心翼翼地骑着它,由着它的性子想咋走就咋走,不敢命令它,更不敢用鞭子。尽管三爷也对我说马只要成了军马,只会让人更舒服,不会摔人的。
慢慢地离开父亲我也敢骑了。骑在军马上,我有一种在水里的感觉,就像人随着水波一漾一漾的。它走得稳而快,仿佛是要上路远行一样,眼睛总是盯着远方,不像其他的马,与驴与骡子追咬,或者撵蚊子,叼吃路边的庄稼,再不就是头柞在地上闻尿摊,然后将嘴巴高高朝起来。用鞭子抽急了,便是一阵小跑,一前一后的乱颠,铲得人沟壕子里发烧发烫,有几次,我的沟壕子都让马背铲烂了,站的时候总要将腿叉开,否则烧疼烧疼的,娘便撕一团新棉花出来让我夹上。
从军马那次在塬上奔驰过后,二喜他们几个都说这狗日的一定打过仗,你看它跑开那架势,冲锋一样,要真正能骑上溜一趟那是啥事!
我说:“谁敢骑上它溜一趟呢?”
没人敢骑,大家都觉得它跑起来不要命,太疯了太狂了,好像脚下没沟没壑平坦如砥一望无际一样。
有一天,三爷把羊赶到远离庄稼地沟壑里走过来说:“我骑一趟给你们看看。”
我鼓足劲说:“把我带上。”
三爷说:“成。”
当我和三爷跨上它的背时,军马立刻两耳高竖,像是在等待着起跑的命令一样,三爷一抖缰绳,它在一声长啸之后便驰骋起来,那起步就是一跃,就是这一跃也在十几米之外了。那长长的鬃毛,全往背部飘来,却并不贴在背上,整齐而不蓬乱,仿佛给梳子梳理过的一般,一根一根的,根根都像在奔驰。立时我就觉得两耳呼呼的,仿佛刮起了疾风,而此刻整个山塬上一点儿风都没有,仿佛那风是从那鬃毛中卷起来的。整个东塬呈扇面展开,像是在镜子里一样,草和庄稼都模糊成一片绿海,飞速往后流动。军马不是在跑,而是在飞跃,一起一落的,稳健、飘逸、洒脱。那感觉就如同它不是在大地上奔跑,而是在水中游曳,它在跃起而落下的那一刻,你感觉它不是落在坚硬的大地上,而是在水上云上海绵上一般轻柔,一点都感觉不出震颤来,而那起落的蹄声,却分明是落在了金属之上,清脆,刚劲,有力。
三爷说将身子往下爬,小心风将你叼走。
听到三爷的声音好遥远好遥远,就像大风天吃炒面,刚一张口,风就从你的嘴里掏走带远了一般。
一趟回来,当三爷和我从马背上下来,我的身上已经让汗水洗了一般,三爷也是大汗水淋漓。三爷说好久没这么跑过马了,真过瘾。
军马在草地上吃草去了,三爷忽然长叹一声,盯着军马的背影说这马可怜哩,一匹离开草原的马,就像一个离开心爱的女人的男人一样可怜。
我说它不犁地拉车,可怜啥?
三爷说真正的可怜是看不出来的。
我迷糊地盯着三爷一一这个老光棍,三爷摸摸我的头说你不懂,你还小。
有了这次经历,我骑军马的胆子大了起来。然而,我终于给军马摔了一次。有一夭,我照旧到东塬上去。胆子是练出来的,况且我发现它很喜欢人骑它,上它的背时,它站得那样的稳,而且十分的配合,因此一上塬我就骑上了它。可是刚刚起步飞奔起来,忽然它扑通一声就跪卧在地,将我从头上掀了下来,扔出三四米那么远。膝盖上胳肘上的皮给刺破了,流着血,但我顾不得疼痛,爬起来扑到它跟前。它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吓坏了,以为它得病了,这可了不得。我拉它拍它,它仍然伏在地上。我不能不哭泣,这是一件可怕得想都不敢往后想的事情。可是就在我坐在它身边哭泣的时候,它忽然站了起来,并把头伸向我,把满嘴青草的芳香喷在我的脸上,做出让我继续骑它的姿势。我却不敢再骑它,不是怕摔,而是怕把它骑出病来。黄昏来临,它显得安静而祥和,高高地挺立在塬上,并不时长啸一声,没有表现出有病的迹象,我悬着的心放下了。回到家,我不敢向父亲提及这事。
自从队长骑了一次军马去公社开会回来,便再也不骑他那辆自行车了,军马便成了队长形影不离的代步工具。队长有全队唯一的一辆自行车,不论走哪里,总是骑着,因此他有“汉奸”的外号,因为那时间电影中的一些汉奸总是骑着自行车。他说这狗日真是驮人的东西,比坐在北京吉普上还舒服。从此,就能看见队长时不时骑在军马之上了,并吼出几声高亢的歌谣来。他将军马收回去由他喂养了。我心里充满了对队长怨恨,心里诅咒他总会有一天要让军马从身上摔下来,狠狠地摔上一跤。
终于有一天,队长让军马从背上狠狠地摔了下来,胳膊脱了臼,挂了好些时日。但队长却并没有因此而迁怒于军马,而是不停地咂着嘴唇啧啧啧地说你说这狗日的咋就这么灵,飞机过来,它都知道躲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比人还会卧倒,卧得那样展,跟地面一样的平。我这才恍然大悟,那天我摔下来的时候,确实有飞机从头顶上飞过,而且很低,能够看到飞机上面的红红绿绿的颜色和大翅膀上面的小翅膀的。后来队长又说这狗日的能跑过暴雨哩。有次他去公社开会,回来的路上,他看到背后的暴雨夹杂着冰雹过来了,他抽了军马一鞭子,进了家门抽了锅子烟,暴雨才赶上来,那样的雷声,那样的闪电,要是别的马,早屁滚尿流、稀屎乱溅卧在地上了。再后来人们都见到了军马听到学生娃吹号就奔驰。
军马到了队上的第二年,上面再也没人提到喂养军马是政治任务了。一只老骡子死了,与它配套的一只骡子闲了下来。一年的庄稼两年做,犁地是我们过日子最重要的一环,不能停下来的,可是一只骡子是拉不动一张犁的。队长说把军马套上吧。
军马给拉到了场上来,当老刘给它套套绳的时候,它不让套绳上身,鼻孔喷着粗气流,仿佛非常的生气。老刘硬要套它,它就像给惹怒了的一个倔强的汉子,大发脾气,两只铁铲一样的蹄子乱尥起来,将坚硬的场上的地面刨得土片飞扬,连搭在它背上的套绳也踢断了,老刘也被踢伤了。老刘想不通,他使了一辈子的牲口,没想到让牲口给踢了。
队长去给它套套绳,它仍然又踢又跳。仿佛人们要用绳索将它捆绑起来一样,队长围着马走了几圈,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后来它看到只要拿堆套绳往它跟前一走,它就又踢又跳,直立起来,高昂着头嘶鸣不已,像含着多大的委屈似的。
队长看着这马良久,说这狗日的像人一样有思想哩。他抚摸着马说兄弟呀,到了我这里你就成了牲口了,牲口有不犁地的吗?可军马依然昂着头嘶鸣,两只前蹄不时向天空攀去。
队长说算了吧,就白养着它吧。
此后,这匹马就成了队长的专骑,一直到了两年后包产到户。
牲口是我们那里的重要劳力,而犁地拉车是牲口最重要的活路。包产到户时,牲口要往各家各户分,军马也作为牲口归在了牲口群里接受分配,可是分给谁谁都不要,因为它不犁地,又不拉车,我们那里养不起这样的牲口。第一轮子分过,就剩下一些老弱的牲口,军马也在其中。其实军马正当年,并不老迈。到了第二轮子,人们都宁愿要一只眼睛瞎了的老骡子,也不要军马。队长见分不下去,就说那就抓阉吧。
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摸着那堆纸蛋,好像里面隐藏着地雷似的。然而,抓到军马的却是我的父亲。父亲拿着纸蛋苦笑着说咱还真是有了缘分了。话虽然这样说,但显然在分牲口上我们一家已经吃了大亏。不犁地的牲口在我们那里是很不值钱的,军马分到我们家,我们家等于折了两千多元的财呀!父亲内心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家里分了一匹好骡子,如今又分了一匹不犁地的军马。牲口不配套,庄稼咋做,日子是离不开犁地和拉车的牲口的。军马拉回家,父亲抽着烟一句不说,大哥说卖了吧,再添上几个钱买头骡子。父亲依然不说话。
包产到户是冬天开始的。到了春天,地里的活路开始了,又试套了几次,依然不成,父亲不得不面对现实。我们要去卖马了。
晚上,我出来看着军马,月光下的军马真如纯玉雕刻成的一样,当我把它拉进窑里时,我禁不住泪水迷蒙。第二日,父亲、大哥和我一块儿拉着军马去集市上卖。大哥骑着骡子,我和父亲骑着军马。
集市上,被买卖的牲口很多,我们同时发现了好几匹这样的军马。打问打问价格,要比一般的大牲口价钱上低很多。来买牲口的人很多,但没有人光顾军马。后来终于有一个光顾了我们,父亲说你看这马骨架多板正,鬃毛多整爽。可那人说我买牲口不是看哩,是买劳力哩,它是军马,样子活,中看不中用,不犁地,不拉车,要它做啥?好看你不留着看,拉来卖个啥?父亲说你出个价吧。那人一张嘴,就让父亲给了一拳,因为他出的价格仅仅是一只羊的价格。父亲说你狗日的看看,这是马,是优种马。父亲与那人打了起来,好在有我们弟兄两人,才没有吃亏。父亲说回,不卖了,不卖了,我拉着犁地。
牲口不配套,八十多亩地犁不成,庄稼就没法做。人拉着犁地也只是父亲的一句气话罢了。终于有一天,父亲说人既然能把训练军马,就不能把它训练成牲口吗?于是我们一家都拉着到了地里开始训马了。父亲请了二叔,二叔是队里驯马的高手,其实也无非是对牲口下得了手的人。于是父亲和哥哥、我还有二叔拉着军马走向了地里。
刚刚返春的土地上闪烁着焰火一样的地气,阳坡上晃动着嫩黄的草晕,大地上氤氲着潮润的气息。军马给拉到了地里,上了加铁链环的嚼子。两边都拴了缰绳,一边由大哥扯着,一边由父亲扯着。二叔让他们手里拉上个劲,然后开始往军马将上套缰绳。当二叔将套绳搭到它的背部的时候,它又蹦又跳,蹄子尥起,土块四溅,尽管父亲和大哥拼命地扯着嚼子,但它还是两只蹄子抛向天空。它蹦跳着,搭在它背上的套绳给踢得乱飞在几米之外。二叔手里的鞭子就像闪电一样落在了马背上。那鞭子是拧麻花一样用牛皮拧成的,二叔每抽一下,油光闪亮的马背上立刻就出现一条拇指胖的肉岭。马尥一次蹄,就要挨一鞭。它的身上布满了鞭痕。
地里像一个正在进行着的战争的战场一样,尘土飞扬,人叫马嘶。
整整一个上午,军马的背上没有搭住套绳。父亲和哥哥以及二叔像个土人一样,我家平整的土地上战场一般一片狼藉,军马那老碗口大的蹄印到处都是,马背上已经背满了拇指粗的鞭痕、尘土与汗水沾出来的泅渍。军马的两个嘴角已给扯烂,流着殷红的鲜血。
已是晌午了,父亲精疲力竭地躺在地上抽着旱烟,二叔说下午接着训这狗日的。父亲说算了吧,多少卖上几个钱再添些钱买头驴吧,我看它怕是不会犁地的。二叔说在我手里没有不犁地的牲口。下午再驯!父亲说明天再训吧,你看它成了啥样子了。二叔说要连着将狗日的驯服,不能让它缓过神来。
晚上,我进了马圈给军马填草料,看到父亲正抚摸着军马,军马的头抵在父亲的怀里,昏暗的马灯光下,父亲的脸上挂着泪痕。我将草填到槽里,父亲说去挖碗豌豆来。我回去挖了碗豌豆。父亲看看说用升子挖。我又挖了一升子豌豆。父亲连将那升子豌豆往草里掺,边和马说话了。听到父亲有些啜噎的声音,我掉下泪来。
整整驯了三天,军马终于被驯服了。虽然套地时,它的目光有些吓人,但它终于肯拉地了。只是它似乎不习惯像那匹骡子一样极慢地拉着犁走,你不用鞭子抽它它就永远慢下去。犁一插进地里,它就像一匹上路的马一样,飞速拉着往地头上跑,犁板上翻起来的土有一尺多高。父亲总是犁上几趟就停下来。
一个月以后,它终于和骡子一样,它是一个好劳力。村里人都对我们一家人说你们家可捡了个大便宜。这话我们懂,如果它一开始就能犁地,我们家是分不到它的。
不久我上了高中,高中在县城,一个学期回一趟家。军马已经完全和队上的马没有什么两样。身上脏兮兮的,混在牲口群里,已经看不出它曾经的风采了,它也从其他牲口那里学会了一切。有一年暑假,我拉着它到了东塬上,它还会奔驰,只不过奔驰已经不像它闲着的时候那么风光有力了。
看着它的背影,我的两眼盈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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