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津-山鬼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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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宣荚,子慕子兮善窈窕。

    ——屈原《九歌山鬼》

    2001年7月19日,某市法院判决了一起离婚案件,四十三女性杨青雅因丈夫陈华于1997年7月12日离家出走,四年来杳无音信,己按失踪处理,根据《婚姻法》规定,杨青雅与陈华自动解除婚姻关系。

    下了近半个月连阴雨,老君岭溪水涨满,山石膨胀,在无休无止的雨水中,山林松软得似要坍塌一般,植物像鱼缸里的水草,从里到外都让水浸透了,整座大山笼罩在一片迷茫的水汽之中。鸟不鸣,兽无影,林子里显得出奇的静,动物都缩在树叶下,缩在树洞里,缩在岩缝中,艰难地躲避着这场秋雨。

    天花山脉属于秦巴山系的延伸,面积广大,南高北低,南部是由英岩片组成的岩石,北部是浅变质性粉砂岩,中心地带为裸露的泥盆系地层,地面结构复杂多变,气候阴湿多雨。

    周围是浓重的草腥气,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野绿野绿的,没有其他颜色。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在水光里泛着绿色,指甲很长,也是绿的,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的脸,他料定,这张久已生疏的脸,注定也逃不出山野的绿。

    血都绿了。

    四年没有理发,四年没有刮脸,头发披散在双肩,胡子张扬地泼洒在胸前,已经失了人形。

    面对无尽的雨水,他感到无奈,感到怅惘,只是无奈和怅惘,并不孤寂,他每天要说的话很多,对山毛榉,对独叶草,对蜘蛛,对四脚蛇……他的话它们都能听懂,它们的语言他也能理解,他和它们的交流不存在着任何障碍。雨水嘭嘭地打在窝棚顶上,这里那里都在往下流水,湿冷湿冷的,从骨头里往外冷。

    他的欲望只有一个——吃东西。

    需要一碗热汤面,漂着葱花,亮着红油,面里埋着菠菜,热腾腾的汤面。他想吃菠菜,有四年没有尝过菠菜的味道了,在山外头那是很普通的菜,山里头却是不长,因为这里的绿是太多了,漫山的青翠使那孱弱的小家碧玉无处安身,羞于与这山的大绿相对……对热汤面的向往被浙沥的雨声打断,山林深处,传来悠扬细腻的吟唱,吟唱随风而起,没有词语,只有韵律,呜呜咽咽,曲曲折折,让人感心动耳,荡气回肠。

    这是只有“人”才能发出的声音。

    他屏息凝神地听着,捕捉着其中的任何细微,声音很近,就在他的周围,婉转缠绕,时而在山腰,时而在谷底,时而挑逗般地在窝棚背后,时而在树的枝头,这声音让他喜悦,让他迷茫,让他一阵阵昏惑,一阵阵战栗。

    这是山鬼。

    山里淘气的精灵。

    山鬼是屈原笔下饮石泉荫松柏,既想和人亲近又怀疑人的山妖。他的朋友耿建是画家,知他有寻山鬼之志,为他画了一幅《山鬼图》。画中一妖艳女子戴野花,披青藤,依松柏,驭虎豹,赤足袒臂,斜睇含情,极富感染力。耿建没见过山鬼,图上带有十足野性的美女无疑出自他的想象,出自拟人化艺术化的加工,对于艺术家来说这是成功,对于他这个现代人类学研究者来说只能是一笑置之。

    山鬼究竟是什么?

    未知。

    明代学问家王夫之对山鬼下过这样的结论:此盖深山所产之物,亦胎化所生,非鬼也。昼依木已避形,或谓之木客。

    山鬼的名字叫木客。

    吟唱哼了半个小时,为一个炸雷所惊,戛然而止,一切又归于寂静。他失神地望着外面的雨,神情呆滞凝固,似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窝棚口立着一棵凹叶景天,一粒晶莹的水珠在景天叶子上滚动,迟迟地不肯落下来。

    窝棚里的湿与外面的湿连成一体,低矮的“床”下是一道流动欢畅的水沟,沟里的水像正式的河流一样,由西向东,流得认真而执著,有时还翻起一个小波浪。“床”上铺的是兰草,草上的睡袋湿得能拧出水来。木板拼就的“桌”四条腿埋入地下,桌面被塑料布遮盖着,塑料布下面大概是天花山脉唯一的一块干爽地方,那里放着他的“F6尼康”相机,放着他的笔记和搜集来的“山鬼”物件。他走出湿淋淋的窝棚,对着对面的岩壁久久凝望,后来开始大声喊叫,他的喊声不同于豹子,不同于猿猴,更不同于哼哼唧唧的熊猫,气流发自丹田,涌上喉管,冲击声带,这是人的喊声,这声音饱满、深沉、放任又充满机智。他用这种声音向大山宣告自己的属类,宣告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宣告自己是山林的一员。他和山林的一切都是朋友,他与它们同呼吸,共命运,须臾不能离开。他的“人吼”被对面的山岩撞回,碎成无数叮当作响的碎片,散落在他的脚下,散落在这片树林的草丛中,拾掇不得。他等待着回应,等待着那他能理解并听懂的歌声,却不能如愿。

    今天他又失败了。

    他开始“做饭”。面湿透了,柴湿透了,包括那个被熏得看不出本来面貌的铝锅也湿透了。热汤面成了无端的妄想,就是有火,他也做不出那缠绵的面。他从面口袋里揪出一块黏糊糊的面,将它捏扁又捏方,真不知如何处置这块让他无措的东西,正如不知如何处置使他同样无措的生活,不知如何处置那个永远凄凄怨怨的杨青雅和他的那个“突如其来”的儿子。

    他无数次地回想过他和杨青雅的婚姻是如何开始的,却总也想不清楚,好像是杨青雅的父亲在其中起了主导作用,那位杨教授选择女婿的标准与选择研究生的标准在概念上发生了混淆,在研究生毕业的同时他转换成了女婿角色,研究人类学的他竟没有研究透女婿所应该承担的义务和责任,于是生活变得一塌糊涂。跟在那些沉闷的资料数字面前没有激情一样,他在他的妻子杨青雅面前同样没有激情,他不知如何应对缠绵悱恻,在床上时常蛇一样扭动的妻子,他不敢碰她,躲闪着她热辣辣的目光。她哭着说他有病,让他吃了不少中药,也并未见增加多少热情,于是他就承认自己真的有病,总是惭愧,总是不安,总是惶惶不可终日,总是怕天黑……七年前他随着国家组织的“不明生物科学考察队”进天花山脉寻找“不明生物”,他看到熊猫们在竹林里目中无人地交配,看到羚牛在光天化日下肆无忌惮地做爱,他也很冲动,想象着他的女人,应该是……应该是……谁?

    绝不是杨青雅!

    最让他无措的是从考察队回到家,妻子竟在医院生产,他在天花山整整待了两年?两年中他凭空得了个“儿子”,这局面让他难堪,让他一时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在丈母娘讳莫如深的催促下他来到了医院,丈母娘告诉他,所有的丈夫在这个时候都应该出现在产床边,他就来了,提着丈母娘塞到他手里的一罐鸡汤,跟真的似的……在病房里,他看到了半躺半卧,红光满面的杨青雅,看到了襁褓里的“他的”儿子——一个长得与金丝猴相差无几的小东西。杨青雅当着他的面将那个“猢狲”亲了个遍,很认真地告诉他,新生儿都长得这种模样,都像猴子一样,以后慢慢就好了。他站在那里木然相对,感到浑身不自在,委屈、憋闷、恶心、厌恶,他面色苍白,冷汗淋淋,杨青雅在他面前毫不难为情地与小“猢狲”亲热,她在宣示一种爱,这出自她的本能,她需要这种宣示,这让她感到充实,感到幸福。他却觉得起腻,觉得这种宣示中有明显的挑衅成分。

    他明白了,这个家从此再不会有他的位置。

    从医院回来,他一刻也没有停留,背上行囊又奔了天花山。其时,天花山不明生物科学考察队已经解散,国家已不屑在这个渺茫动荡的项目上花费资金,但是他却总以为有什么在牵扯着他的魂魄,有些不尽然的东西在呼唤着他的归来。没有任何犹豫他重新回到了这里,并不是为了逃避那张猴脸。

    他成了单枪匹马的寻找者。

    山林由此变得更为深邃。

    在天花山,他有一种回归故土的放松与自然,有一种与这片山林的和谐与默契,有一种赴约的喜悦与激动。他的生命属于大山,他的归宿也应该是大山,他认为他的前生一定是山里的一棵树,一根草,一只在松荫下嚅动着三瓣嘴的灰尾兔,抑或是山鬼木客。

    他只是还没有跟它相遇罢了。

    人们多次在天花山里看到过“野人”,当地光绪十八年撰修的县志上明确记载着这样的内容:天花山境内有野人由来已久,俗称山鬼,又曰木客,喜歌善笑,性温多疑,老君岭一带高险幽远,石洞如房,多此物,长丈余……解放后的县志上还记载了他的父亲,一个航空物探工程师在老君岭相遇“野人”的事情。

    那是一次全国性的地矿普查,他的父亲带着一个小分队在老君岭做地面标志工作,那天是1956年5月6日,下午4点30分,父亲和两个队员在当地向导王双印的带领下从翠峰后面的虎豹河上去,翻过核桃坪,到了老君岭半腰的营盘梁,这是一个包围在崇山峻岭间的秀美山梁,山上长满栎木和红桦,地面有密集的筐柳灌丛。在这静谧的森林中,人们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神圣敬畏之感,勘察队四人走成一列纵队,踏在松软的落叶上没有一点声响,突然走在前面的王双印站住了,大家也不约而同地站住,也就在同时,谁都看到了站在前面的“人”。据父亲后来描述,那个“人”个子很大,头发很长,全身是褐色的毛,眼睛很亮,微黄,眉弓很高,臂长……人和“人”彼此凝视着,都有些出乎意料,后来“人”转身向旁边的灌木跑去,这时父亲举起枪向那个躲避的“人”扣动了扳机。父亲打中了“人”的右肩胛,“人”摇晃了一下,用手抹了一把,掌上满是鲜血,它回过身来不解地看着身后这些人,嘴咧了咧,向着他们龇了龇牙,黄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蓊翳。父亲再次举起了枪,王双印用手托起了父亲的枪口,对着“人”大声喊:跑!“人”好似猛然醒悟过来,以极快速度闪到一棵庙台械背后,弄出哗啦哗啦一阵声响。大家追过去,不见了它的影子,只看见树干上留下的殷红的血迹。人们在树的周围搜寻,不见踪迹也不见血迹,它如同飞升了一般,突然化掉了。王双印说这就是山鬼木客了,人是找不到它的,它和树融为了一体,除非你把这棵槭树伐倒,它才会死。一个队员说这不是山鬼,这是野人,应该写份材料向有关部门报告。来自湖北的一个队员说,他老家的深山也有这物件,它们常常将人拦住,反反复复只问一句:长城还在否?你只要说“修长城”,它立即就逃了,据说是当年为逃避秦始皇修长城而藏匿于老林的先民后裔……他的父亲没有说话,父亲后悔了,为自己那一枪而后悔,直到老人临终前夕还在为他年轻时的唐突感到内疚,还在自责:它已经躲了,我还伤了它……

    他一次次地想过,如果是他,他绝不会向它开枪,他会走过去,向它诚挚地伸出手,或许那将是另一种结局,或许庙台槭不再带血。

    现在他找到了父亲当年所遇的槭树,庙台槭是世界的珍贵树种,据说全国也没有几棵,而在这里,却是成林的一片,只是外界无人知道罢了。木客藏匿的这棵槭树高大而挺拔,粗壮得三个人也搂不过来,它缓慢的生理过程注定了它无多的改变,树上布满青苔,已无血迹可寻。

    他在庙台槭旁居住了四年,却再没见木客从中走出。

    一只美丽的云豹常常光顾这里,这里是它的地盘,他的到来让它不安,几次对他发威,在他的窝棚口威胁他,在他巡视的路上阻劫他,他都是回避,再回避,绝不和它发生任何正面冲突,久之它发现这个人并没什么恶意,不跟它争夺食物和配偶,时间长了,它感到了习惯,把他认做它领域内的草和树,成了它统辖范围内的一道活动风景,成了它捍卫的一部分,它有必要保护这一部分的秩序和安定,这是它的职责。

    雨还在下。

    小岩鼠拖着一根湿漉漉的大尾巴钻进窝棚,它是他的老熟人,是住得离他最近的邻居,有两只,他将它们一个唤做“岩岩”,一个唤做“鼠鼠”,岩岩是公的,鼠鼠是母的,它们住在窝棚后头的岩缝里,“男耕女织”,夫唱妇随,过着如胶似漆的恩爱生活。鼠鼠比较含蓄,矜持而害羞,到他这儿来串门一般都比较拘谨,岩岩不行,岩岩活泼外向,坏主意也多,到窝棚来动辄就上桌,动辄就往他身上爬,很是没大没小。进来的这只岩鼠沿着棚沿很自信地周巡了一圈,攀上木桌,坐在罐头盒上,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似只有这样跟他才是一种平等的交流。他看出来了,眼下这个是岩岩,鼠鼠比它胖,鼠鼠脑门上有两道棕色的毛,说话也不这样尖声尖气,更不会往罐头盒上蹲。岩岩爱跟他套近乎,夏天的时候一天能造访十七八次,没时没晌,想来就来,有时半夜上他的床,温温的小爪瞪在他的脸上,把他搞醒,很没礼貌。更有甚者,每回来了不能空手而归,离去时总要顺手牵羊地将方便面、饼干一类的吃食捎带走,不厌其烦,不顾影响,一趟一趟地搬,搬得理直气壮,大义凛然。有一回他忍不住去访问了岩鼠们那小小的窝,竟然在那些饼干渣中间拽出了他的一只袜子。对赃物的启出,对方并没觉得怎样难为情,它们跳上跳下唧唧喳喳解释个不停,吵得他耳根疼,最终只好搭进一把黄豆了事。

    此刻,岩岩就坐在他的对面,从对方的郑重情绪上他体会到这是一次正式的拜访,不是随便的溜达。秋雨过后山里的温度马上就下降,不出一个月雪花就到,不少动物要冬眠,岩岩是来告别的。小东西年年这个时候要过来很认真地跟他坐会儿,代表着一个家庭的短暂离开。他将一块水果糖递了过去,岩岩接了,老练地剥了糖纸,把糖块填进嘴里,立时它的腮很夸张地鼓了起来。

    他说,这个不能储存,你得马上吃了它。

    岩岩唧唧了两声,把糖从侧囊里退了出来,一会儿它的嘴里就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幸福得它手舞足蹈。

    一只血雉嘎声叫着,擦着窝棚顶飞了过去,它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尊贵至极,幽雅至极,平时一贯是不紧不慢的,如今这样张皇准是遇到了什么意外。他探出身去搜寻血雉的去向,外面看不出任何异常。岩岩蹲在罐头上不屑地打了个喷嚏,见他不再在乎它,将桌上的几粒强力银翘片塞到嘴里,踌躇满志地蹿出去了。

    他披上雨衣来到崖边上,雨明显地小了,谷底起了雾。再过一个小时这些迷漫的乳白就会将四周遮严,树木、青藤、苔藓和他的窝棚都将被白雾所淹没。天色暗下来了,他看见对面陡峭的石壁上有光在闪耀,似灯笼,又似火把,迤迤逦逦,缥缥缈缈,走出了一种情致。他朝山岩喊了几声,灯光熄灭了,接着被浓浓的雾阻隔,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知道,对面那近乎垂直的岩壁连岩羊也不能驻足,更何况打着灯笼的人……

    回转身,他看见他的窝棚口放着一束通红的羊奶子果,羊奶子学名苦糖果,忍冬科类植物,生长在海拔一千米左右的河坝地带,状如羊奶,粒大汁多,酸甜可口,是山里最好吃的果子。山底下的果子如何上了山,来到这海拔一千九百米的高处,并且能够采撷整理成束,绝非岩鼠们所为。他摘了一颗,果子熟得有些过分,黏稠的浆液沾了他一手,吃到嘴里,凉凉的,他缩缩脖子,舒服得眯了眼睛,就像岩岩吃了他的水果糖。

    山里的事不能用正常的逻辑来解释,诸如那莫名其妙的火光,诸如这扑朔迷离的山果,还有那随性而起的歌声……随时随地,他可以遇到很多奇奇怪怪的荒唐。

    这里是山鬼出没的所在。

    第二天降温了,棚子顶上结了薄薄一层霜,风吹在他身上,寒意很重。一夜间,林木像是稀疏了许多,对面青檀的叶子也不像前日那样油润柔和,变得发黑发暗……更远的山上有了猩红鹅黄。

    凭经验,他知道,冬天的脚步近了。

    小岩鼠的感觉比他还要敏锐。

    雪一下来,行动就会受到很大制约,他必须在冬天到来之前到核桃坪去一趟,从老王王双印那儿搞来米面油盐和一些过冬的东西,老王那儿是他的根据地和大本营,是他的幸福港湾。老王曾是他父亲的朋友。

    当然,他和老王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解决。

    他沿着老君岭的山脊向下走,林子里有鸟在唱,“山——山客回去”。他在林间寻找着劝他回去的鸟儿,终于在苦栎的枝头看见了它,一个灰黑色的小家伙,小巧的尾巴一翘一翘的,脑袋左一歪,右一歪,一歪一声“山客回去”,显得很忧郁也很滑稽。

    十几条旱蚂蟥在延龄草尖上晃荡着半截身子,等待着向肉体进攻的时机。它们对鲜活的血液有着本能的喜爱,一旦攀上谁就狠命地吸,让一条线一样的身体无限充盈,几十倍地涨大,你不进行武装驱逐,它们便一吸再吸,直到把肚子撑破。他的气味越来越清晰地传过来,他走近了,蚂蟥们兴奋又紧张地传递着信息,吸盘饱满地张开,身体努力地伸展着。近了,近了,它们清楚地看见了他那张熟悉的脸,嗅到了温热毛孔散发出的甜酸的气息,于是一个个身体由于激动而微微颤抖……终于,擦肩而过了,他好像早有所料,用棍轻轻把那几叶草茎拨开,很敏捷地迈了过去。立刻,草间响起了蚂蟥们失望的呐喊,它们说这不公平,它们在这儿已经等了一个月了,身体只剩下了一张皮。他朝蚂蟥们笑笑,想的是小玩闹们的思维太简单,几年来它们的埋伏地点竟然没有丝毫改变……

    密林中传来杨青雅亲吻“猴脸”的声音,一抬头,他才发现树上蹲满了猢狲,是珍贵的金丝猴,毛色金黄,缎子般的闪亮,小脸湛蓝,蓝得如同秋日的晴空,美丽得让人窒息。它们早就发现了他,似是要给他一个突然的惊喜而故意地深沉,故意地收敛,猛然一声尖叫,如得了解放的命令,霎时林子里闹成一团,它们喊叫着,嬉闹着,每个都在尽量地表现着自己,有的从他的头顶荡过去,掠起一阵风,有的故意撩拨他,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作出惊险动作,它们不怕他,也不想回避他,它们努力用自己的欢乐感染着他,毕竟它们和他在物种上更接近,他们是亲戚,真正的亲戚,熊猫算什么东西,岩鼠算什么东西,差着十万八千里呢。面对着这个热闹快乐的群体,他竟然想起了医院里的小“猴脸”,“猴脸”的父亲是谁,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既然已经不在乎便用不着为此伤神,孩子对他毫无意义就像杨青雅对他毫无意义一样,让一切顺其自然,像山里的花开花落,冬去春来,该怎么结束就怎么结束。

    四岁的“猴脸”大概像山魈。

    告别猴群往下走了两百多米,山脊向东北偏转,他看到了北坡那一大片箭竹林。80年代末,这片竹林曾经开花枯死,成了一片荒凉的“死海”,那是箭竹每六十年的一次劫难。当年的老竹已经发黄发黑,溃不成军,成熟的竹子落到地上,新的竹长起来了,比原先更加茂密,更加生机盎然。这些年轻的竹,它们的根系在扩展,在繁衍,它们的张力在雨后的山地上勃发。六十年实在太短暂,这大约也是他的生存年限,他想,在他死去以后至少它们还会健康地生长几十年,他的生命不长,竹的生命也不长,但彼此的生命是交错生长的,加起来就很可观了。

    竹林的一角被摇得哗哗作响,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三三在作怪。三三是他前年三月三日在这里相遇的一只雄性大熊猫,那时它正在和一只比它大很多的雌熊猫周旋,他发现它们时,雌熊猫正把头抵在地上,跟三三调情。三三骑上去了,骑得很勉强,不到十秒就草草完事,完了事的三三扭头就走,没尽兴的雌熊猫赶上来拦住它,三三开始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后来索性坐下来,任着雌熊猫围着它一圈圈地转。雌熊猫急了,狠狠地在三三后腿上咬了一口,三三表现出了好男不跟女斗的气度,站起来挪了个窝又坐下了。雌熊猫几次作出了动作,三三就是不接招,雌熊猫翻脸了,朝着三三就扑咬过去,三三落荒而逃,屁股上挨了雌熊猫重重一拳。那时候三三不主动是因为它还小,是那种不谙世事的半大猫,现在三三大了,成了一只毛色光亮、身体匀称、风流倜傥的青年熊猫,他好几次看见三三在它范围以外的地方追逐异性,为交配权和别的雄性熊猫打得你死我活,遍体鳞伤。

    他与三三的沟通极为简单,除了对异性的争夺以外,三三对一切都表现出它的退让与友好,它性情温和,不像其他动物那样多疑、谨慎,三三的头脑是简单的,这个世界对它来说并不复杂,所以三三对他的接受是平淡的,既不惊惶失措也不欣喜若狂。第一次相遇它们四目相对,坐了一下午,后来三三睡着了,他也睡着了,醒来时各走各的路。第二次见面,他像给岩岩一样给三三吃糖,三三把糖坐到了屁股底下,那块上海出的“大白兔”奶糖在它的后臀上粘了足足有半个月。再后来是三三给他表演爬树,它爬上去摔下来,爬上去,摔下来,故意的摔给他看,逗他高兴。他也爬了一次,却是下不来了……

    他拨开浓密的竹丛向动静“游”去,不出所料,果然是三三。吃饱了的三三将两只前爪分别架在两棵树叉上,身子很舒服地依靠着一块岩石,发出呼呼的鼾声。一束阳光照在它身上,黑白相间的毛显得更加分明爽朗,让人感到了艺术的完美和造物的精心细致。三三的眼睛其实很小,而且是高度近视,但是那个描黑的大眼圈弥补了这种缺憾,加之它胖嘟嘟的笨拙,使它有了玩具的气质,有了孩子的纯真,让人一看便产生了爱抚搂抱的念头。

    野生动物中,最能和人亲近的大概就是大熊猫了。

    他举起了相机,对着三三连拍了几张,快门的响声惊动了三三,它睁开眼睛看着他,许久没有反应过来,那神情完全像一个刚刚被吵醒的婴儿。终于,三三认出了他,从喉咙深处发出轻轻的一哼算是打了招呼,接着伸出前爪,撸过一把竹子,轻而易举地将它们折断,像吃芹菜一样,从根上嚼起,将竹叶全部留下。三三吃完这把再撸一把,继而又一把,吃得惬意而酣畅,完全不用费力,它就躺在自己的食物中。边吃边拉的三三,屁股下边很快搞得很不清爽,一会儿,双臂范围内的竹子所剩无几,它极不情愿地站起身,只移动了两三步又“噗”地一下坐下,再接着撸,再接着吃,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山上有的是竹子,没谁跟它争抢,它吃得从容不迫,心安理得。他观察了三三近一个小时,再次吃饱了的三三顺势一躺,将一只后腿翘得高高的,前掌搁在滚圆的肚子上,在他的目光下,又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看着他的熊猫朋友,他觉得应该对它发点议论,aiuropodidae,哺乳纲大熊猫科大熊猫属,了得,科学为这个独特的物种专设了一个科目,是中国的独一无二也是世界的独一无二。本应是凶狠威猛的食肉类动物,在生命的进程中竟然一退再退,一让再让。争不过吃肉的便吃草,争不过吃草的便吃竹,竹子坚硬,营养极低,没有哪一个食草动物肯对它垂青。熊猫肯,为了活着,它以它那典型的肉食齿列,忍辱屈尊,一天要吃掉体重一半的竹子,这些竹子可供它吸收的营养只有17%。跟它同时代的剑齿虎死了,恐龙倒下了,猛犸象绝迹了,它们变成了一块块古化石,散落在地球的各个角落。但是大熊猫活下来了,以它的退让和满足,以它那实足的近视眼,以它那为保全自己的慵懒和逆来顺受的禀性,成为了人类的宠儿,走出了中国,走向了世界,这是剑齿虎们不能与之相比的。熊猫的哲学,体现着中国的个性,体现着道家“上善若水”的精髓,暗含着中国人人性的悲哀。

    可爱、可怜又可恨。

    站起身时,他发现了身边巨大的脚印,才下过雨的湿地上,一行足印伸向前面的冷杉林。也就是说在雨停以后,在黎明时分,它在这里走动过,就在他窝棚的下方,就在离他不过几百米的地方,他与它再一次失之交臂。他压制住猛烈的心跳,仔细地测量着那些与人十分近似的印迹,长42厘米,深3-5厘米,步幅80-100厘米,应该是个身高2米、体重150公斤的大块头……他朝着冷杉林吆喝了两声,林子里飞起一只红腹锦鸡,耀眼夺目地向一片领春木扎去。他知道是没戏了,但还是沿着脚印向前走,随着草和落叶的增多,印迹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绝壁的岩石上。他琢磨了半天,想不出它会走向哪里,是腾空而起还是钻入洞穴,还是像他父亲见到的那样,遁入某棵大树……在不远的灌木上,他发现了一撮褐色的毛发,他小心地将它们取下来,夹在他的标本夹子里,类似这样的东西他收集了不少。窝棚里,他保存了三百多个胶卷资料,写有一百七十万字笔记,还有其他的许许多多,山里的春夏秋冬,他每天都很忙碌。

    回到箭竹林,三三仍旧在睡觉,他没有打扰它,从它的下面过去了。他想起了美国人夏勒谈论熊猫的一段话:“熊猫没有历史,只有过去。它来自另一个时代,与我们短暂的交会。”他认为这段话不适合于三三,倒适合于木客。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来到了核桃坪。

    核桃坪是山间一块狭小的平地。

    住户三户,村民十一人。

    一条小河沿村北流过,河水撞击着岩石,溅起白色的泡沫,发出发聩振聋的声响,其声势与单调寂静的村落极不谐调。由老君岭下来的小路被河水阻拦,又为两根搭茌石上的细木接引,使路得以延伸,细木颤颤巍巍,摇摇晃晃,被水花溅得精湿,踏上去让人胆战心惊。两三间茅舍,五六头黄牛,七八块薄田,十数棵核桃树,勾勒出了小村的生存状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儿是个不错的世外桃源,只是没有陶渊明们来发掘。核桃坪的无霜期是一百二十天,谁也不能指望着这一百二十天能长出什么好庄稼,麦子亩产百余斤,刚好包住种子;靠地膜种出的老玉米稀稀拉拉,大半还照顾了狗熊和野猪。山高地寒不产菜蔬,只出洋芋和四季豆,偶有萝卜“丰收”,会被视为山里的珍奇。这里属天花山动植物自然保护区,一草一木均受国家保护,每只动物都是爷,许它吃你,不许你吃它,它吃你是生存,你吃它是犯法,把山民们整得整个没了脾气。政府要退耕还林,规划年底将核桃坪的三户十一口人搬到两架山外的姜家寨去,姜家寨离县城还有二百一十公里,那里有公路,人口相对比较集中。

    老王家住在坪东头靠近河边的地方,一明两暗三间土房,房有年头了,是老王娶媳妇时盖的,现在老王已经七十六岁了。王家房的周围是一家几代人开垦出的田,玉米已经收获完毕,光秃秃的田里冒出大大小小的石头,像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岛屿,一块一人多高的青石旁长出了一棵野胡桃树,树没有石高,树干狰狞扭曲,痉挛般地蜷缩着,一副伸展不开的模样!

    那是个不平凡的所在,他不由得朝那棵树多看了几眼。

    王家房顶的茅草已经发黑,几处还苫着塑料布,压着石头。房后头吊了两个木桶样的东西,中间有洞,是养土蜂的蜂箱。房前有干净平整的场,场上晾晒着烫过的洋芋片,是冬天的食粮。场边上一只母鸡领着一群毛绒绒的鸡崽在觅食,一只正睡觉的花猫无端地被母鸡挑衅性地啄了一嘴,母鸡在警告花猫,不许碰她的孩子。台阶上趴着一条瘦骨嶙峋的狗,狗见了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摆着尾巴到后面猪圈去了。

    老王坐在堂屋地上用铁片刮洋芋皮,盆子里的洋芋长出了长长的芽,蔫蔫瘪瘪的,很不新鲜了,老王对付蔫洋芋很在行,他手里的铁片像长了眼睛,转动灵巧,绝不会多刮掉一丝芋肉,小洋芋在他手里三两下就变成了白球。对他的到来老王没有表示出太多的热情,手里的活计没停,嘴里简单地嘣出一个字:坐。

    老王的神态颇像林子里的熊猫三三。

    他坐了,眼睛很快适应了屋里的暗。王家墙上的镜框里排了不少照片,多是老王和他的儿孙各个时期的留念。另一个镜框里有老王逝去父母的影像,老王的父亲憨厚朴实,老王的母亲朴实憨厚,一望而知,他们生前都是本分农人。遗像的左右角夹了两张当红男女影星的相片,很有些金童玉女的味道。

    老王的老婆在灶台前忙碌,桦木劈成的粗柴在灶底下呼呼燃烧,大铁锅里溢出煮腊肉的香味。老王扔下蔫洋芋从镜框后头摸出了一封代转的信,已经被拆过了,是老王拆的,老王虽然不识字,老王也要拆,一定要拆的,不管懂不懂。

    信是某市三二九研究所法医组对他寄去的一撮毛发的化验结果,结论说,通过压膜制片、毛干切片、毛小皮印痕检查、血型物质测定和毛发角蛋白的PAGIEF分析,认为送检毛发不同于猩猩和人类,而是来自一种未知高级灵长目……接下来是一大堆表格。

    看了那些报告,他呆坐着,不知想些什么。

    老王说只有山鬼才有红头发,不用化验他也知道。

    他又想起了耿建画的《山鬼图》。

    老王说家里的腊肉都煮了,让他明天全带上山。他表示吃不了那么多,老王说以后他想吃也没得吃了,核桃坪的全体村民冬月底都要搬下去了,那时这儿就成了一片荒地,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成了荒地……老王很伤感,便再无话。他也说不出什么。后来老王建议他得空出山去看看医生,老王认为他有病,可老王也说不出他哪儿有病。他把一口白牙朝老王龇了又龇。

    老王说,甭龇牙,你就是山鬼,还找啥子山鬼吆。

    老王老婆把饭弄熟了,玉米豇豆大粒子粥,四季豆煮腊肉,炸洋芋片,很丰盛,是山里过年的吃食了。腊肉块很大,一块肉装一个碗,得用手撕着吃。酒是王家自酿的包谷烧,又冲又烈,喝一杯就上头,让人晕晕糊糊不知身在何处。

    喝了两杯酒老王告诉他,今秋的玉米让木客吃了大半。他问老王,怎知是木客吃的。老王说,除了他还有谁能掰着吃嘛,它顺着垄一吃一条线,把青皮剥了吃得好仔细。

    他说也许是熊。

    老王说,熊不是这个吃法,熊一吃一大片,不会走垄,连皮啃。

    他说会不会是野猪。

    老王说,野猪更笨,它把包谷秆拱倒了只会瞎咬一气。

    他说这个木客就差不会喝酒了。老王说它是没逮着酒,逮着酒了它一准是个酒鬼。

    两个人喝酒说话的时候王家的鸡狗猫就一齐在他腿下钻,等着他的赏赐。吃到半截,花猫跳上他的膝头,又上了桌,探头探脑地舔他的碗。老王的老婆不上桌,她怀里抱着喂猪的木勺,骑在门槛上,看着他们乐。

    老王呵斥他的老婆,说了一辈子了,让你不要骑门槛,偏要骑门槛,死活不懂规矩,像这样的水平到了姜家寨,还不让那儿的女人笑死?

    老婆仍是骑着门槛,仍是乐,对老王的训斥毫不理会。

    他看见老王老婆大脚趾头从解放鞋里钻了出来,一伸一缩地很有意思。

    老王对他的生活很满足,对今年尤其满意,他说他挖猪苓挖了两千块钱,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些钱,说是到新地方要给老伴好好做身衣裳,老伴傻归傻,可给他生了五个儿子,如今五个儿子都在外头干事,有一个还当了乡长。老王说他一辈子不离开核桃坪照样不会缺吃少喝,给官家缴粮纳税,他一笔没少过,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非逼着他们搬家。他说人家移民都往美国、加拿大移,他们往姜家寨移,农民搬家不比城里人,换个房子就是了,农民搬家的内容多得很呐,先人的坟得带着,猪得带着,两桶蜂也得带着,还有猫狗什么的,都是有生命的东西……

    老王一边喝一边唠叨,完全是自己跟自己说,全不顾及他听没听。他不想深入老王的烂豆腐账,带着一张红彤彤的热脸走出了房门。

    核桃坪的夜晚清凉如水,深蓝的夜空繁星满天,天河横贯头顶,像一条迷蒙的云。有卫星在移动,匀称而缓慢,一颗两颗,向东向南向北……人的痕迹无所不在,包括那寂寞孤独的宇宙。周围的群山一片黑暗,山顶林梢有星星在闪烁,像豹子的眼睛。

    老王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后,老王望着天空说,天河分叉,单裤单褂,天河调角,棉裤棉袄,你看,天河尖已经搭上老君岭的东北梁了,冬天来了。老王的话音未落,一颗流星划过晴丽的天空,接着又是一颗,又一颗……数不清的星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处而去,在头顶形成了流动的绚烂,形成了童话里才有的精彩与辉煌。

    他激动地喝彩:流星雨!多好看的流星雨啊!

    老王淡淡地说,死人了,死了好多好多人。

    星空归于寂静,他和老王在清冷中默默地站着,各自想着心事。半天老王说,要不你明天把他带走吧……我知道,这是早晚的事……

    他看着老王,他的眼睛很亮,像刚才逝去的星都流到了他的眼里。

    老王躲闪着他的目光,喃喃地说,他是不会跟我走的,虽然我们是兄弟。

    河那边有麂子在凄清地叫,一声接着一声。

    露水下来了。

    ……这一夜,他没有睡安稳。

    早晨,他和老王掂着镢头来到了地里的大青石旁,老王老婆在后头远远地跟着,表情古怪,不知是哭还是笑。

    大青石默默地迎接着他们。

    野胡桃阴郁地歪斜着,石周围的牛膝、毛茛、艾麻、车前草呈现出不自然的绿色,顶着白霜在风中尖着嗓子唱出最后的挽歌。

    松鸦加入了它们的合唱。

    动土之前老王焚了几张纸,是他孙子暑假留下的作业本,权当冥钱来用。不知是烧给土下的亡灵还是地面的野胡桃树。随着泥土的翻起,胡桃树倒下,蒲公英的毛絮飞扬起来,它们跟着风旋向河对岸,旋向伟岸高耸的老君岭。

    土的下面多是石头,棺木很浅,已经烂朽,二十三岁的骨殖显露出来,泛着青绿和惨白,静静地卧在坑底,仰望着核桃坪深秋无力的阳光,仰望着自他睡去以后无多改变的山川河流。老王朝下面喷了口酒,跳了下去,双手托起那些骨殖,先是头骨,后是胸骨,再是四肢,一块一块递给他。他接着,臂弯的重量由此而加重。

    他急切地想走,他的心情很激动,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连老王老婆煮的肉也不带了。老王隐约体会到他那种赴长路的悲壮,老王将他送出很远,送过小溪,送上去老君岭的路。彼此都不说话,老王很忧郁,他这种情感是他这个粗粝的山里人所从来没有过的。他看着老王微红的眼圈有些惊奇,搞不懂老王是为了他的离去,还是为了搬迁,还是为了和兄弟的分离。他让老王别送了,老王就站住了脚。

    老王说,回去问你的爹好,我们快五十年没见了。

    他想,这个老王是老糊涂了。

    老王说,你很像你的爹,从背影看,你们就是一个人。

    他跟老王告辞,背着包往上走,转过几个弯,看见老王还站在那里向他挥手。

    山上有一群羚牛在接他。

    回到老君岭,他发现他的窝棚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掠劫。两根柱子被连根拔起,棚子半边坍塌,锅碗之类沿着山坡滚得满世界皆是,粮食被抛撒一地,再无法收敛。所有的瓶罐都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织物都被撕了个稀巴烂,他干辛万苦收集来的“证据”——标本更是在劫难逃,入侵者似有意跟他过不去,就连那些石膏灌就的木客脚印也被它一只只掰断,咬烂,抛到岩缝间,抛到树杈上……

    是壮壮干的。

    那只壮硕无比的黑熊童心未泯,爱开玩笑,爱干些出人意料的恶作剧,不是搬块石头塞住了他引水的木槽,就是偷吃老王给他捎来的蜂蜜,那罐蜜,无论他藏到哪儿,它都能把它找到,说狗鼻子灵,壮壮的鼻子比狗还灵。它不像岩鼠般的明偷,它是趁人不在的暗抢,跟岩鼠们一样,到这儿来总要有些收获才是正常,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这回壮壮是吃了过多发酵的浆果,那些果子在它的胃里变成了酒,醉了,发酒疯。不拆自己的窝,偏要来拆他的窝,就像有的人醉了不骂自己,骂别人一样。

    他去找壮壮算账。他不知道壮壮醉了——他是觉得壮壮的玩笑开得有些过分,街里街坊地住着,怎能干这吹灯拔蜡的事情。他放下背包,想了想又背上了,他怕再来一个壮壮,他已经输不起了。

    壮壮在它的地盘,在它最喜欢的一棵橡树土采橡实。

    他说,壮壮。

    壮壮装做没看见,继续跟一根粗壮的树枝较劲,它费力地摇晃着那枝,成熟的橡实立即像冰雹一样砸下来,砸在他的脑袋上,生疼。一阵橡雨过后,他又仰着头朝上面喊,质问壮壮为什么动他的东西。壮壮不理睬,上得更高。壮壮一定以为他和它是一样的,它已经为他扔下这么多橡实了,什么样的赔偿也抵得上了,他怎么还没完没了。壮壮确实很忙,这个季节谁都很忙,它没有时间为它酒后的行为作深刻反省,它要在冬季到来之前吃大量的东西,比如橡实什么的,把自己吃得胖胖的,然后猛睡到来年春暖花开。

    他跟壮壮嚷了半天壮壮也没理他,其实他对这头黑熊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说是“论理”,不过是跟它喊两嗓子罢了,真惹得它动了性子他就会吃不了兜着走,不能得理不让人,看壮壮这样子,已是自知理亏,他还是见好儿就收吧。他不再跟壮壮浪费时间,背上背包里的坚硬骨骼抵着他的脊背,让他的心总是在提着,总是处于一种潜在的兴奋中,跟壮壮较真,不过是没事找事的能量聚集,是开场前的锣鼓,好戏还在后头。

    好几天,他没有走出那架已不能遮风挡雨的窝棚,老君岭上再不见炊烟升起,也不见他再对着山岩呐喊。

    本来已准备昏昏睡去的岩鼠,强克着深重的倦意,摆脱着生物钟的制约,来到面貌皆非的窝棚前,已寻不到进入窝棚的旧路,它们唧唧地上蹿下跳,不知如何是好;血雉踱过来,对着窝棚嘀咕几声,飞走了;熊猫三三固守着自己的田园,对于疏访的朋友并没有投入多少关注;羚牛们派来代表,一头健壮的公羚在窝棚前足足伫立了三个小时,无奈地离开了;来得最勤的是黑熊壮壮,它挺着滚圆的肚子步履瞒跚地在棚周围迂回,它对自己的“杰作”感到满意,窝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云豹在棚子后面跟壮壮打了一架,它不能容忍壮壮老从它的地盘上过来过去,一副大爷的样子。吃饱喝足的壮壮有着充足的体力,它这个时候也最想打架。云豹更是个喜欢争强好胜的角色,它不能忍受壮壮的目中无人。它们两个在棚子附近的厮杀惊天动地,踏倒了一片灌木,滚下了数块大石头,就这,也没引出棚子的主人……

    窝棚里是出奇的安静,窝棚外面却是空前的热闹,在冬日到来之前,老君岭的动物们像是在赶场,谁都到这儿来遛了几圈,对那架窝棚投以关注的一瞥。

    它们没看见他。

    他下山了,他要到天花镇办一件他认为极其要紧的事情。

    这是几年来第一次出山。

    与来时比,天花镇多了些漂亮的宾馆和小巧的发廊,多了些花花绿绿的彩旗和挂着广告的大气球,多了些游游荡荡、无所事事的男人和女人。一切都显得很漂浮,很过分,很不稳定,好像谁的心里都很烦躁很委屈很无奈。他与人群的格格不入使他在这一天成为镇上的中心,从他走出山林踏上水泥桥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镇上孩子们追逐的对象,他们围绕着他,一边高喊着“野人”、“野人”,一边向他投掷石头和土块。男人们为他的奇特扮相惊奇得眼睛发直,女人们被他身上散发出的不好气味捂鼻逃窜。

    他目不斜视,心境坦然地干着自己的事。

    出了邮局进饭馆。

    饭馆老板将他粗暴地推出来,一步没站稳,跌倒在脏水沟里,本来就看不出眉目的衣服变得更加污秽不堪。没有人扶他,一圈人围着他看,张着嘴乐,模样都像傻X。他紧挨一泡人粪坐着,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擦破了的渗着血珠的膝盖,脑海里一片苍白。一个妇人,脸上带着夸张的慷慨,扔给他半块饼子,那架势就像扔给一只无家可归的狗。

    他拒绝了。

    立刻那妇人变了脸,拍着胯向众人说,不吃!他倒耍了个大!

    过来一帮游客,很稀罕地对着他拍摄,小声地传递着信息:天花山里的野人到镇上来闲逛了……

    机会千载难逢!

    他闭着眼,不做半点解释,他清楚,自己已经走出了人的圈子,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这一点,从他走进天花镇,进入邮局便已得到了印证。业务员从他手里接过那张被揉搓得不成样子、染成绿色满是草腥气的百元大钞,眼神里竟然满是恐惧,好像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他的钱也是从那边带过来的冥票。业务员在验钞机上反复检验那张钱,待她五分钟后抬起头时,“野人”已经离去了。

    现在,他唯一的愿望是吃一碗热汤面,吃一碗他想象中的漂着葱花、汪着辣油、埋藏着菠菜的热汤面。

    这个目的没有达到——人不给他这个机会。

    面对着陌生与丑陋,此时此刻他更想念山中那些率真热情的朋友们,岩鼠、血雉、熊猫、黑熊、云豹、羚牛还有木客,它们不会对他扔石头,不会使用鄙夷厌恶、居高临下的眼光。

    这是人所特有的眼光。

    一只猫头鹰毛羽不整地从他的面前跌跌撞撞地斜穿过马路,两个孩子跟在后面穷追猛打,猫头鹰在白天的视力极差,它明显地受了伤,已经飞不起来了。这里的人视猫头鹰为不吉,俗称“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猫头鹰走投无路地扎进路边的柴火堆里,小孩子拿棍使劲捅……他想,中国的幼儿教育实在是厉害,一只“可恶的大灰狼”,从小就把人和动物对立起来了,把动物按人的观念爱好分成好的坏的、凶恶的善良的,从根上就错了。狼要吃羊,是因为它的生理需要,因为它的食物链所安排,动物有动物们的秩序和规则,不像人,除了同类,什么都想往嘴里填,什么都想往身上披。

    两个穿制服的人在人山的水泥桥上拦住了他,要将他带到森林公安管理处去,说他在林区的出现直接威胁了这片山林的安全。他的眼睛直了,他不理解,不知他妨碍了谁,他朝着制服们龇牙,发出了不谐调的吼声。这吼声,黑熊、云豹们都能懂,但是制服们不懂,其中脑满肠肥的一个拽出了一条绳子要绑他,他推倒了两个上来帮忙的好事之徒,绕过了两棵树,以岩鼠般的灵巧和捕捉他的人周旋,人们嗷嗷叫着,热烈地起着哄,两个原本有一搭没一搭的制服也有了精神,对众人喊道:抓住他,他是盲流!

    他像那只受伤的猫头鹰。

    猫头鹰钻进了柴火堆,下落不明,他在脑满肠肥的肚子上顶了一头,最终夺路而逃。

    后面的人一窝蜂地锲而不舍。“抓野人”的呼声在天花镇上荡起,人越聚越多,用不着怀疑,在这一地区的“野人”记录史上,将再一次出现“野人”曝光的记录,目击者有一二三四五六七……

    慌不择路,他也不知怎的就来到了窝棚对面的山岩上,搜索他的小分队在身后的沟里迂回,人声狗声在喧嚣,声音里透着亢奋,透着紧张,无论是人还是狗。他站在崖顶向对面望,都是熟悉的景物:半塌的窝棚,高大的庙台槭,茂密的箭竹林,密密匝匝的灌木丛;窝棚里有他,庙台槭里有木客,箭竹林里有三三,灌木丛里有云豹……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那里是家,是的,那里是家,是他的归宿。他从来没有过现在这般轻松,这般舒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肺泡里顿时充满了薄荷清香,那香来自涧的底部。

    有人从侧面攀上了岩顶,他们看见他朝着落日站着,他绿色的面孔带着笑,身上披着一层金辉,有云从下面涌了上来,轻柔的,白得耀眼的云。他踏了上去,消逝在白云中……

    风起了,响起了咿咿呀呀的吟唱,没有词语,只有韵律。

    他不是在下坠而是在升腾,像是电影的慢镜头,先是他的小棚子和槭树,继而是一片矮化杜鹃,接下来是麻片花岗岩岩体,突出的岩石下面是深色的山的皱褶,一棵通红的枫在迎风摇曳。不是皱褶,那分明是个石洞,也不是枫,是夕阳下的木客,他终于看见了它,它在洞口悠然地坐着,双腿垂下悬崖,一双大脚在空中荡着荡着,嘴里哼着歌……绿升上来了,无休无止的绿,薄荷的气息变得浓郁、凝固……

    山鬼木客。

    半个月后,古脊椎动物研究所收到了一份从天花镇寄来的包裹,是一个近似人类的颅骨,附带着二份简要报告。内容如下:

    农民李春桃,1902年生,女性,天花山核桃坪人。1930年3月在田间劳动,被一直立行走的不明动物掠上山,两个月后自行逃回。回来后怀孕,于当年12月产下一子,取名王双财。据当地人回忆,王双财从生下起周身便生棕色短毛,足大臂长,面目似猿,身材低矮,不会言语,举怪异,但能解人意。其兄王双印介绍,王双财活至二十三岁,自然死亡。王氏家族中兄弟六人,只有王双财“与众不同”。征得家属同意,2001年7月19日将王双财的遗骸取出,初步测量结果如下:

    从腿骨判断,死者生前身高1.42米,臂长与腿长不成比例。头骨高8厘米,前额低窄,眉脊向前方隆起,脑量不大,是正常人的三分之二。眼眶部结构特异,眉间垂距5厘米,猿人为5.6厘米,现代人为2.8厘米。枕骨大孔较一般人小,枕部平展,枕骨粗窿不明显,与我国晚期化石智人相接近,显示了脑髓不发达的特质。

    从以上粗略情况看,核桃坪王双财颅骨与类人猿接近……请进一步研究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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