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见他步履迟重,仿佛浑身都没了气力,一时嘴里的话也再说不出口,只是倚着枕屏抱膝而坐,将头低埋在了手臂中。
一时夕香却已经将金创药端了进来,见他二人如此,呆站在门外,不敢入内。定权站起吩咐道:“交给我就是了,你将这个拿去,叫他们接好,再把钗尾截掉。”夕香不明就里,接过他手中的断钗,答应一声,捧着出去了。定权端药走回阿宝床前,摇摇她的手臂,温言道:“不要哭了,这是我的不好。”阿宝闻言抬头,冷笑道:“殿下请看仔细了,我有没有在哭?”定权见她眼眶通红,双眼皆是濛濛烟水色,虽然咬着唇上都是血痕,却果然连一滴多余的眼泪也没有垂下,微微叹了口气,道:“我想起来了,你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你这么要强,又是跟谁学的?”阿宝微微一笑道:“我的母亲告诉过我,一个女子,不可轻易在人前落泪。若是那人有心,便不会惹你落泪,若是那人无心,落泪有何益,徒然失了自己的尊严。”
定权的手放了下来,望着眼前少女,突然呆若木鸡。她的提醒,让他无法不忆及另一个女子,并且首次觉悟到,穷尽自己一生,确实未曾有哪怕一次见过泪水从她美丽的凤目中垂落。
深宫外有归雁来鸿,深宫内有暮鼓晨钟,多少寂寞的清晨和黄昏,他站立在她的身后,看她优雅的援手,贴上和取下眉间与两靥无人欣赏的花钿。她的美丽从不因无人欣赏而憔悴枯损,正如她的优雅从不因荣辱浮沉而转移变更。他不知道那铜镜中的面容,那样妩媚的同时,为何可以那样端庄;那样柔弱的同时,为何可以那样坚强。
他只知道,她母仪天下的风度,根本无需她皇后的身份来支撑。
他终于回过神,轻轻揭开了覆在阿宝胸口的巾帕,查看那伤口,只见血已止住,伤处尤有一二分深。用小杓蘸着伤药帮她涂抹。阿宝见他鬓发微微零乱,不由伸手帮他将一缕碎发挽到了耳后。定权半晌方住手,嘱咐道:“已经好了,不要沾水,不要着风,没有大碍的。”
阿宝轻轻喊了一声:“殿下。”定权“嗯”了一声,二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对坐了良久,方闻定权道:“我走了之后,就让周总管送你出去。想去哪里,你自己决定吧。我已然这样了,想必他们也不会再为难你和你家人的。以往诸事,不要怪我,我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
阿宝牵着他袖口问道:“殿下要去哪里?”定权笑道:“我想去长州,大概今生是只能作梦了。”一面已经起身,阿宝微微动作,便牵引得那伤口作痛,只得放手,见他走到门前,又回头,朝她微微笑了笑。
赵王果如皇帝所料,便正在齐王府中。自下朝来,二人已在书房喁喁谈了半日。此时定楷只笑着问道:“陛下既已经决定准了顾思林的奏呈了,那还要问太子的意思作什么?”定棠喝了一口茶,笑道:“陛下就是要告诉众臣,太子是什么意思,根本就不要紧。”话音未落,便闻府中内侍报道:“二殿下,宫里的陈常侍来了。”定棠放下手中茶盏,道:“快迎进来。”一时见到了陈谨,忙笑道:“常侍来的正巧,午膳已经快预备好了,常侍定要用过了再走。”陈谨笑道:“今日确是叨扰不到二殿下了。陛下有口敕,让二位殿下即刻都入宫。”定楷略愣了愣,问道:“我也去?”陈谨答道:“是,陛下让五殿下一道去。”定棠道:“如此,我们即刻便动身。有劳常侍先行一步,回去复旨。”看他去了,定楷方问道:“二哥,陛下宣诏,所为何事?”定棠转身笑了笑,吩咐道:“备车。”方答定楷道:“除了张陆正的事情,还能有什么事?”定楷脸色发白道:“陛下已经知道了?”定棠笑道:“陛下乃是圣明烛照,焉有不察的道理。”定楷道:“那便如何?”定棠望着他笑道:“你不过帮我写了个条子罢了,有什么好害怕的?”定楷道:“我不是害怕,是担心陛下……”定棠道:“万事看我,你什么都不必担心。”定楷叹了口气,见他已经先出去了,便也随后跟上。
陈谨进了清远殿,向皇帝回禀道:“陛下,二位殿下都已经到了。”皇帝点头道:“你叫赵王先等在外面,把齐王叫进来。”陈谨应声出去传旨,定棠少顷便快步入殿,撩袍跪倒,向皇帝叩头见礼道:“臣拜见陛下。”方欲起身时,忽闻皇帝冷哼道:“朕叫你起来了吗?”定棠一楞,忙又垂首跪地,半晌才闻皇帝发问道:“你跟张陆正都说了些什么,他就肯出卖了旧主?”定棠脸色一白道:“陛下何出此言,臣……”皇帝冷笑道:“你也不必再遮着掩着了,五伦之亲,莫过父子,当着你父亲的面还有什么话说不出口?今日朝上,朕方准了顾思林的奏呈,那姓张的紧接着就开始翻太子的烂帐。此事朕只告诉了你,除了你,还有何人有这个本事?”定棠见皇帝问到了要害处,也是缄默了半晌,方小声道:“陛下,臣只是同他闲谈时,不慎带出了陛下的圣意,臣知罪了。”皇帝怒视了他半晌,方道:“你便连这几日都等不得了吗?”定棠只是叩首,并不敢答话。皇帝忽想起早朝时太子看向自己的神情,叹道:“一个个都是朕的好儿子,你做下的事情,倒要朕来替你担这个恶名!”定棠只是默默流泪,泣道:“臣该死。臣只是想……只是想长州那边的事情棘手,想帮陛下……”皇帝走向前去坐下,招手道:“你过来。”定棠膝行了几步,依旧是跪到皇帝膝前,皇帝却扬手便是一掌。他素来极钟爱这个儿子,便是高声斥责都是少的,一时父子二人都呆住了,半天定棠方回过神来,低低叫了一声:“陛下……爹爹。”
皇帝叹了口气,道:“二哥儿,有句话朕要问你,你务必要同朕说实话。”定棠答道:“是,臣绝不敢欺瞒陛下。”皇帝点头道:“朕问你,八月十五的那句话,当真是太子说的吗?”定棠呆了半晌,方脸色煞白道:“陛下难道是在疑心臣?”忙向后退了两步,连连顿首道:“臣并不知那是句浑话,才当着众人说出了口。若是事前知晓,便是万死臣也绝不敢说的,请陛下明鉴。”皇帝却只是冷冷道:“朕要你说实话,那是为了你好。若此事果真也是你所为,你便赶快说出来,否则到头来朕也保不住你。顾思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想必你也不是不知道吧?”定棠听了这句话,倒是愣住了,许久才抬脸拭泪,正色道:“臣不知陛下何以疑心至臣头上。但臣指天为誓,若敢行这大逆不道的恶事,便无天诛,也要由陛下下诏,将臣赐死在三尺剑下。”皇帝细细盯着他看了半日,方叹道:“你起来吧,不是你就好,朕也好办下头的事情。”待定棠慢慢起身,又指着自己身边的塌椅道:“你坐过来。”定棠依言向前坐下,皇帝拉他手道:“二哥儿,爹爹也说句偏心的话,你们六个兄弟里头,爹爹最疼的就是你。但是你要明白,爹爹现在最想做的,并不是要将三哥儿怎么样,而是一定要把顾思林手中的兵权收回来,他一日坐镇北面,朕就一日不能够安枕。二哥儿,你定要牢记,这天下是我萧家的天下,不是他顾家的天下。他顾家得意得太久,自太祖的时候起,便一直与天家为姻,独大了七十余载,掌重权少说也有三四十载,京里地方,党羽遍布,犬牙交乱,盘根错节。朕是绝不能将这心腹大患留到下朝天子的手里了,你知道朕的意思么?”
定棠点头道:“臣明白。”皇帝道:“顾思林在长州经营了那么多年,光是一道旨有什么作用?若是有用,朕何必拖到现在?必定是要一点一点将他的亲信替换下,换作朝廷自己的人,朕才能够安心。在这之前,太子绝不能出事,免得激他做困兽之争,酿得国家不安,让外寇再度趁虚而入。朕今日已经跟他说了,叫顾逢恩回京来。”定棠问道:“那他就肯乖乖回来?”皇帝斜了他一眼,道:“这不就是要靠你干下的好事了?”定棠脸上一白,低头不语。皇帝叹道:“朕即刻便会下旨,让承州都督李明安就近暂代顾思林的都督职,并且召顾逢恩返京侍病。太子那边,就让他先到宗正寺去,既然张陆正已经提出来了,查还是要查的,查轻查重,就要看长州那边的事态了。但是这件事情你就休要再插手了,朕会叫王慎到那边去管着。太子但凡出了一点事,朕不会饶你。”定棠低低答了一声:“臣遵旨。”
皇帝看着这个儿子,终是又叹了口气,半晌开口,却是一句:“他毕竟也是你的亲兄弟。”定棠低头道:“是。”皇帝又道:“去太子那里传旨,就叫五哥儿去吧。你最近安生一些,待在府里少出门乱走,听见了吗?”定棠又答了一声“是”,皇帝方道:“你出去吧,把五哥儿叫进来。”定棠行礼退下,皇帝望着他的身影,忽然想起的却是太子早上的那句:“臣,无话可说。”一时间心内五味陈杂,闭上了眼睛。
☆、草满囹圄
定权并没有再看多久那小团花,便听周午入室,轻轻报道:“殿下,宫里来人了。”定权一脸平静慢慢起身,问道:“是么?来的是谁?”周午道:“是赵王殿下和王常侍。”定权这才微微惊诧道:“是赵王?”周午答道:“是。”定权愣了片刻,方道:“谁来都是一样的。我去了之后,这西府诸人诸事就都交付给你了。若有了什么事,我回不来了的话,你便跟良娣她们好好说一声,就说几年夫妻,是我对她们不起。若是有人为难你,我也没有办法了,只先向你至声歉吧,我素日性子并不好,你也别往心里去。”周午哪里经得起这些话,跪地泣道:“殿下果有不测,老奴怎么还活得下去?”定权只是笑笑,道:“素日只把王常侍叫阿公,今日也叫你一声。我也只是这样说说,或许无事,我再回来当面谢你。快起来吧,替我梳梳头,我去接旨。”
赵王和王慎在厅里等了半日,方见太子出来,一身浅色服饰,头面上具是干干净净,一枚木簮束发,也不带冠,笑容雅淡,缓步上前,向二人供了拱手,二人连忙还礼。定权笑道:“臣便这样接旨了,省得还要麻烦。”王慎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展开了圣旨,道:“萧定权听旨。”定权撩袍跪下,道:“臣在。”王慎看他了一眼,慢慢念道:“靖宁元年元月中书左丞李柏舟案,以逆谋定罪,夷其三族。至今或指朕皇太子萧定权预政草菅,挟私诬指,复有彼时亲笔字证,昭诸世人。朕为君为父,难辞其咎,为示国法皇皇,虽王子犯禁,亦求公直无所偏倚,发落三司合同宗正寺共谳此案。今暂交储副于宗正寺勘理,待复审了结,着实情再行论断。钦此。”
定权叩首道:“臣领旨,叩谢天恩。”王慎叹气道:“殿下请起吧。”定权道:“这便动身么?”王慎点头道:“是,殿下请吧。”定权方要转身,忽见阁门外跑出一个人来,周午一时拦挡不住,已叫她扑上了前来。乌纱团龄,一身宫人打扮。跪在他脚下,环住他的双膝道:“殿下,奴婢随您一同去。”定权又惊又怒,看了王慎二人一眼,斥道:“阿……瑟瑟,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回去!”阿宝摇首:“奴婢哪里都不去。您叫奴婢想的打算,奴婢已想清楚了。”定权见她如此模样,叹气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要去哪里你就不明白吗?”阿宝道:“是宗正寺,还是刑部大牢,到哪里总也要有人服侍殿下的。”定权见她神色凄然,话却说得斩钉截铁,一时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想从她环抱中抽身出来,略做动作,却见她牵制得甚紧,只得好言劝道:“好,你哪里都不必去,就在这里等我回来。”一面望了望一旁的两人,只见他们都偏过了脸去,佯装不察,心上更是尴尬。阿宝却依旧摇头道:“不,我跟了殿下过去,正是恪守本份,殿下要听真话,我没有说谎。”定权无奈,怒道:“瑟瑟,你不要胡闹!陛下若是知道了,这又是我的一重罪。”说罢一把纂住她的臂膊,用力将她推至一旁,拔腿便走。阿宝只是对着王慎叩首道:“求中贵人回复陛下,殿下他素来怕冷,这个天气,怎么好叫他一个人到那种地方去?”
定权走出门口,忽听见阿宝说的那句“怕冷”的话,却顿时呆住了,连日来的委屈这才倒海翻江一般,一瞬间都涌了上了,只觉鼻翼作酸,狠命忍了下去。回头去看阿宝,只见她一双星眸正呆呆地望向自己,胸前的衣襟上还隐隐有血渍渗出,那蛾眉仍是两面不齐,却如何也不觉得好笑了。一时心中酸软,不由默默叹了口气,低声道:“阿公,这……”王慎尤未说话,忽闻定楷在一旁道:“殿下,这位……这位小娘子的事情,臣去同陛下请旨。”定权讶异看了他一眼,方点头道:“有劳了。”说罢拂袖而去,定楷王慎亦跟了上去,周午阿宝及一众内侍宫人只是伏地相送,良久不起。
宗正寺是本朝属理宗室事务的所在,便设在宫城东侧,本是由皇帝同辈一亲王挂名管理,而然此事他奉旨回避,所以王慎等将定权送至,却是寺卿带人迎了出来,向他见礼道:“殿下。”定权皱眉看了他一眼,问道:“陛下叫你们把我安置在哪里?”那寺卿尴尬笑笑,道:“殿下下榻的寝居已经安排好了,臣这便带殿下过去,只是请殿下先行更衣。”定权方欲发作,想想又作罢,只道:“我和你们打交道时少,本宫素来的习性想必你们不大清楚——不合体的衣服本宫是定然不会穿的。”那寺卿赔笑道:“是,是。殿下不更衣也可,只是请恕臣等僭越无礼,斗胆请殿下宽宽衣。”定权一时只觉气血上涌,怒道:“本宫的身上,也是尔等可以随意翻检的么?本宫不会带什么绳索鸩毒刀具在身上,你去回禀陛下,就说除非是天子的圣旨赐死,本宫绝不行自戕之事。”那寺卿仍是一脸的笑,道:“陛下的天颜,不是臣想见便能见到的,就算见到了,臣又怎敢开这个口?况且这更衣的旨意,也是陛下下的,殿下一向待下宽厚,也请不要叫臣等作难。”
定权气得手脚乱抖,转首去看王慎,见他只是垂首默立在一旁,咬牙半天,方动手去解胁下衣带。那寺卿见了忙道:“臣来伺候殿下宽衣。”定权冷冷道:“不必!”一面已身上道袍扯了下来,甩到一旁,又脱了其下的单衣,也一并扔了过去,只穿着一袭中单,冷眼看着几人细细查检了袖管,暗袋和衣带;却又见那寺卿堆笑上来,不由怒道:“你还想怎样?”那寺卿道:“还请殿下解了头发……”话音未落,颊上已吃了重重一记耳光,便听得定权必然大怒道:“你休要放肆得太过了!要么你现在去请旨,废了孤的太子位,那时随着你高兴,便是将本宫锉骨扬灰都无妨;要么你就趁早住嘴,再多说半句,别怪本宫不给你留情面!”那寺卿捂着脸,皱眉道:“还请殿下息怒,臣也是奉旨办事。”王慎见闹得不堪,也没有办法,只是劝定权道:“臣先服侍殿下穿衣,小心受了凉。”一面又对那寺卿道:“吴大人办事也办得忒精细些了,殿下这束发用的都是木簪,还能有什么碍事?”定权恨恨瞪了他一眼,一语不发,自己胡乱穿回了衣服,问那寺卿道:“寺卿大人高姓大名?”那寺卿拱手道:“臣姓吴,贱字庞德,大人二字臣万不敢当。”定权冷冷笑了一声,道:“请吴大人引路吧,本宫这些时日住在此处,还指望着大人开恩,多多关照呢!”吴庞德看他神情语气,忽然惊出一身汗来,忙道:“臣不敢,臣不敢,臣定尽心竭力,让殿下住得舒心。殿下这边请。”
吴庞德将定权引至了宗正寺的□,穿过一个四墙相抱的小小院落,迎门便是一进一出的两层宫室。院中门外都站了带甲的金吾,见定权进来,也不跪拜,只是抱拳施礼道:“臣等参见殿下。”定权知道这是皇帝亲统的金吾卫,亦不去理会他们,径自进了屋,将手指向桌上一画,抬手只见一片积尘,不由心下嫌恶,但也不愿多说,便立着打量四下。却见这宫室年久,已颇有些败馁迹象,两丈见方的室内,砖缝墙角处,竟都探生出了杂草。里屋里靠墙一张空塌,因无床柱,也没不曾铺设帷幔,塌上堆着两床被褥,连枕头亦十分低矮,定权不由冷笑了一声,道:“卿办事还真是周到。这个地方难为你找得到,孤住在这里,陛下定然是再放心不过了。”吴庞德笑道:“殿下缪赞。这院子虽不大,难得的是极清静,外头便有天大的事,都吵闹不着。”定权笑道:“正是如此,本宫看这桌子凳子也都有些年头了,亏你还寻得出来。”庞德笑道:“这哪是下官寻的,这屋里一早便有了。”定权奇道:“哦,看来孤还不是第一个住进来的?”吴庞德思量了片刻,方笑道:“臣听人说,先帝的二皇子曾在此处住过几个月。”定权闻言,登时脸色煞白道:“肃王?”吴庞德笑道:“这臣便不清楚了。”一面又道:“殿下勿怪,这也是几十年的事情了。”定权转首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仍是那谦恭到了极点的笑容,只道:“是么?”
又对王慎道:“我既已安置好了,阿公便请回宫复旨吧。”王慎点了两下头,轻声道:“殿下保重。”定权笑道:“你看着里里外外的,黄鹤之飞尚不得过,阿公还担心什么,快去吧。”王慎到底跪倒,向他磕了两个头,才起身而去。吴庞德亦说了两句不相干的话,也曳门而去。定权又举首环顾了一圈,这才机灵灵打了寒噤,向门外望去,那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
就在宗正寺里头为了更不更衣而争闹的时候,定楷已经先回到了宫中,见了皇帝,行过礼一语不发。皇帝望他问道:“你没有去?”定楷叉手道:“臣不该过去的。”皇帝道:“为何?”定楷道:“殿下仍是君,也是臣兄长,臣怎么好去,不但殿下面上不好看,臣心里也过意不去。”皇帝点头道:“你还是明白道理的,这么多年的书没有白读。”定楷回道:“谢陛下夸奖。陛下,臣还有一语,请陛下恩准。”皇帝随手将手中书册扔到了案上,道:“你说。”定楷遂将太子府中见到的情形大致说了,方道:“臣想替三哥讨这个恩典,也不知陛下肯不肯赏臣这个脸面。”皇帝皱眉道:“朕自会安排人去服侍,他是去待罪自省的,还带着个女眷,算怎么一回事?”定楷道:“这也是殿下开了口,臣才过来问问陛下的意思。”皇帝问道:“那个女子是什么人?”定楷道:“听说就是六月里封的那个孺人,姓顾的。”皇帝哼了一声,道:“太子这当口都不愿撇下了她,系臂之宠,竟至于斯么?”定楷答道:“不是的,是顾孺人非要跟过去,殿下倒是说要让陛下知道了,也算是他又一言行不检之处了。”皇帝听了这话,沉吟了半天,方道:“朕就给你这个恩典,让她去吧。”定楷忙躬身道:“臣亦代太子殿下多谢陛下,臣这便去了。”见皇帝点头,这才转身而去。皇帝望着他的背影,倒似若有所思,问陈谨道:“那个姓顾的孺人,是哪里人来着?”陈谨赔笑道:“太子殿下好像提到过,说是清河人。”皇帝道:“不错,朕记起来了。”
方说着,便听殿外来报,道是王慎从宗正寺回来复旨。皇帝见了他,问道:“太子安置下了?”王慎道:“是。”皇帝又道:“你可细细查过了,他没怀什么东西进去?”王慎道:“臣等都已查过了,什么都没有。”皇帝看了他一眼道:“他说了什么没有?”王慎躬身道:“殿下什么也没说,只是嫌预备的衣服不干净,不愿意换,还是穿了原来的。”皇帝闻言,倒是笑了笑,随后又道:“你这些日子不必到朕的身边来了,就住到宗正寺里去,给朕照看好了太子。他一饭一饮,一举一动,都要好好留心,知道了么?”王慎跪倒答道:“臣领旨。”皇帝这才点头道:“去吧。”
秋日的天和春夏总是不同,方才看着外头还只是一层昏黄,一瞬眼便全黑了下来,中间仿佛没有半点起承转合,就这样大剌剌的接在了一起。就如同人生一样,朝穿绣锦衣,暮作阶下囚,却仿似本来便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定权伸手推开了门,刚向外踏了一步,院里守卫的金吾便齐刷刷行礼道:“殿下!”定权点了点头,道:“吴庞德呢?天都黑成这样了,怎么连盏灯都不点?”两个侍卫相互看看,回道:“殿下请稍候,臣等这便去询问。”定权嗯了一声,又向外走了两步,那侍卫又是抱拳道:“殿下!”定权皱眉问道:“陛下给你们下的令,是叫本宫不许出这个院门,还是不许出那道屋门?”见侍卫相视无语,轻轻哼了一声,便撩袍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因是月朔,没有月亮,天色本不好,又不点灯,四面里都是黑沉沉的一片。秋已深了,既无鸟叫,亦无蝉鸣,周围虽有十数个侍卫,却也各具一角,半分声响也无。一片死寂之中,只有晚风掠过败草,低低呜咽,灌进袖子里来,潲得一身都凉了,却也不愿回到那屋里去。
不知坐了多久,忽见院门外三四点黄色光晕,愈行愈近。定睛一瞧,却是几个写着宗正寺字样的灯笼,在风中摇摆不定,一时还看不清提灯的人是谁,便已听见一声熟悉的叫声:“殿下!”定权方未回神过来,心中竟已觉一股细细的喜乐,就如那昏黄灯晕探破一片深沉夜色一般,慢慢涌遍周身,方欲开口,一个温软身躯已经扑进了他的怀中。定权略愣了一下,却也伸手将她环住,问道:“你来了?”阿宝方才觉得自己失态,连忙挣脱,站到了一边,低声答道:“妾来了。。”
吴庞德在一旁抿嘴暗笑,插话道:“臣方才去接理这位娘子的事情去了,委屈殿下摸黑坐了半晌,臣死罪。”又吩咐身后人等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灯点起来!”随侍们一声答应,各自散开,少顷,屋内院中已是一片灯火通明。定权这才看清了阿宝的模样,但见她鬓发散乱,头上只插了一柄玉梳,不由皱眉瞪了吴庞德一眼,吴庞德只若不察,笑道:“如今这天气已经凉得很了,殿下和这位娘子在这风口里站久了,要是吹出个头疼脑热的,臣就是死罪了。殿下和这位娘子还是屋里请坐,臣这就命人把晚膳送过来。”他好歹也是一个从三品的大员,说出的话却与阍寺黄门相似,定权不由心中叹气,对阿宝道:“进去吧。”阿宝从吴庞德身后的一个随侍手中接过包袱,轻声道:“是。”
进得屋中,两人相对,想起今日□,反觉尴尬无话。阿宝四顾了一下,打开包裹,取出一方巾帕,便开始拭那椅凳。定权这才笑道:“不忙,既然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好讲究的?”阿宝依旧答了一声“是”,却并不停手。定权打量她道:“进来的时候,他们怎么样你了?”阿宝答道:“也不曾怎样,只是把奴婢头上的两支玉簪收走了,说怕是不小心伤到殿下玉体。”定权听了,不由笑道:“这事情未免就做得太绝了。与他们相比,你才知道我已经是宽厚的了不得了,总是没有叫佳人蓬头的。”阿宝不答话,擦完那椅凳,方接着说道:“还有一盒蜜饯,也叫收走了。”
定权默默看了她一眼,道:“你也坐吧。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又折腾了一日。这里面又是什么?”阿宝将那包袱拢了拢
道:“给殿下带的几件洗换衣服,和几本书。方才叫他们翻得乱了,妾收整一下再请殿下过目。”定权用手轻轻叩着桌子,嗟叹道:“现在只觉这身躯都是多余的,还要什么衣服?”阿宝看了他一眼,摇头正色道:“殿下不要想得太多。”隔了半晌,又低声加了一句:“黄河尚有澄清日,不论如何,妾总是……总是陪着殿下的。”
定权微微一笑,道:“不错,黄河尚有澄清日。但是阿宝,你相不相信,人的冤屈就是有万世也不能昭雪的时候。更何况,这桩案子里头,我也没什么冤屈可言的。不过是下错了一着,便满盘落索。技不如人,理当如此,有什么好抱怨的?”阿宝听他如此说话,也默不作声,将那包裹携入了内室,半晌才面红耳赤而出,定权奇道:“又怎么了?”阿宝扭捏了半日,方道:“屋里只有一张床。”定权哑然失笑道:“那你叫人去找那个吴寺卿,看他现在肯不肯再抬一张过来?”
正说着,门外已将晚膳送至,差役将托盘放在桌上,向二人行礼道:“请殿下和娘子用膳,待用完了,臣再过来收拾。”定权看那饭菜,还也算是精致干净,指着对阿宝道:“坐下吃吧。”阿宝应了一声,将稻米饭拨入碗中,却不奉给定权,自己先尝了一口,这才换箸交至定权手中。定权见她如此举动,笑道:“长州那边不把兵权割尽,他们就不敢动孤一个指头。你不用这么小家子气,叫别人看了笑话去。。”阿宝却沉默了片刻,方低声道:“陛下便是这样想,难保别人……”
定权不由变了脸色,不再说话,随意吃了几口,便撂下了筷子。阿宝片刻也吃完了,二人坐等着差役进来收碗,一时无事,阿宝只用脚踢了踢地面砖缝中冒出的杂草。时已暮秋,屋外的草木大多已经枯败摇落,屋内却总是要暖和许多,是以那株草叶还有微微绿意。她看不过眼,忍不住想伸手去拔,却听定权说道:“留它在那里吧,草木一秋,你不去管它,它自己也是要凋敝的。更何况,囹圄生草,这是本朝的祥瑞之兆啊。”
☆、不谢不怨
夜已经渐渐深了,只是既无星辰,亦没有滴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定权慢慢起身,望了阿宝一眼,问道:“我不赔你了,你便这样坐到天亮吗?”阿宝低着头轻轻点了两下。定权道:“你坐得了一夜,坐得一月么?况且也不知道几时能够出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去。床上睡去吧。”阿宝低声道:“妾……还不十分睏。”定权看着她髻前一道清晰发线,叹气道:“你放心吧,孤说好了,和你秋毫无犯。。”阿宝仍旧低着头,只是坐着不起身。定权无法,甩袖自走了两步,却又折转身来,一把将阿宝从椅上抄起,便向内室走去。阿宝情急,连忙用手去推挡定权胸膛,道:“殿下放手。”定权再想不到自己坐牢却坐出了这般艳福,心里只是苦笑。正挣扎间,忽闻门外换防的声音,登时白了脸,半晌方冷冷道:“你要么乖乖去睡觉,要么明日我便叫人送你回去。”
阿宝知他心内难过,也停了手,轻声道:“殿下放妾下来,妾自己走。”定权默默将她放到地上,径自进了内室。阿宝随后跟上,帮他脱了鞋,又除去了直裰,待要去解他内中夹袍的衣带,定权忽道:“不必了,夜里凉,我多穿一件。”阿宝一楞,已知道了他的心思,也便住了手。待他向内躺下,这才拉过一床被子替给他盖好,自己只在床边坐着。一灯如豆,映在他的侧脸上,那睫毛和鼻梁一同投下的阴影,衬得那半面脸颊愈发的清秀。阿宝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自己亦是这样守在他床前,看他入睡。一时听他呼吸匀促,不觉伸手过去轻轻触了触他的鬓角。定权睁开了眼睛。问她道:“你还不睡么?”阿宝摇头,微笑道:“妾等殿下睡了再说。殿下还没有睡着吗?”
定权翻了个身,背对她道:“一向睡瓷枕,再睡这枕头觉得不惯。”又叹了口气道:“心里有事,也难以安寝。”阿宝想了想,道:“那妾陪殿下说说话。”定权道:“好。”阿宝道:“今天下午,夕香就把那支鹤钗又送回了,已经接好了,就跟新的一样。妾心里真喜欢,等日后回去了,妾再戴来给殿下看,可好?”定权轻轻笑道:“好。”阿宝又道:“妾的的家乡,出到城外,后面有山川。一年暮春里,家人出游踏青,也带上了我。那日的天气真好,天是青色的,温润的,透明的,就跟美玉一样。山下的川泽流过去,击在礁石上,半天里都是蒙蒙的水雾。有两只白鹤,从清流中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看不见了。天还是那样的天,水还是那样的水,江山美得就像一幅画一样。我站在山上,想起了读过的诗歌: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在那时我明白了,亲眼看着这样的山河,不必是神仙,一个人的胸怀也可以无边的宽广。”她抬起了头来:
“殿下,那就是殿下的江山呢。”
定权心头一震,无以为对,又闻阿宝道:“殿下送给妾那只钗,妾一下子就想起那天的心情来了。”
定权微微笑了笑,道:“是么?孤送给你那个,并没有怀什么好心。”阿宝摇头道:“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衰于秋天。殿下适才还说,草木也有自己的本心,不过顺着四时更迭,繁荣凋零,方才称为自然。殿下将它给我,我就想起那天所见所感,这也是自然,并不与旁的事情相干。”
定权笑道:“看不出来,你倒很会宽慰人。天道轮回,万法自然,木不怨衰于秋天,这话说得本不错。你知道方才我在想什么吗?”阿宝道:“殿下说了,我就知道了。”定权将手反背了,枕在头下,想了半晌方开口道:“我有个二伯,我还未生他就已经死了。不管是先帝,还是陛下和先皇后,都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的事情,就好像世上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后来我长大了些,才略略的知道,大约是陛下和舅舅那时做了什么事情,祖父才赐死了他。陛下迎娶先皇后,不过为的是外公的权势。外公将先皇后嫁给陛下,也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他的外孙能够当太子,当皇帝,顾家能够世代荣华不衰。便是这样,那二伯就该死吗?”说到此处,却又停住了,阿宝见他也不像是在问话的样子,只是静静等他继续,半日方
闻他拥鼻轻轻咳了两声,接着笑道:“听说二伯就是在这里自刭的,他死的时候不过长我一岁。锦衣绣服换成草屦麻衣,前驱后拥翻作炎凉嘴脸,孤身一人,漫漫长夜,难道便不会害怕么,不会怨祖父无情么,不会满怀怨毒诅陛下和先皇后的儿孙么。而今不过是父祖造业,报应到了我的身上,我才会坐他坐过的地方,躺他躺过的地方。如此想来,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好怨忿的,我自己的手上也沾满了别人的血,才能够活到了今日;就像你,蔻珠不也是死在了你的手上么?自己已是一身泥污,又凭什么去指责旁人不干净?”
阿宝从未听他和自己说过这么长的话,细细揣度其中意思,也觉无言可对,半晌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殿下不要想那么多了,不如早点休息。”定权道:“那么你给我读读书罢,也许会睡得好些。。”阿宝答应道:“殿下想听什么?”定权闭上了眼睛,懒懒说道:“既然你提到了楚辞,就请为我背诵一首罢。”
阿宝想了想,将他露在外面的手臂放回被中,又帮他掖了掖被角。自己坐在一旁,慢慢诵道:“……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这是他首次意识到,她的声音其实是如此的动听。定权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了,呼吸也渐渐匀净了下来。没有离骚,无需卜居,不曾国殇,何必礼魂,靖宁二年八月廿七日的最终,只剩下这温润宁静的声音,为他吟咏的美人、香草、温柔敦厚的遗憾,以及楚楚的坚贞。
廿七日发生的事情,众人方未全然回过神来,便已看见皇帝的旨意一道道颁下,先是借口复查旧案,囚了太子,又将当初经办过此案的官员一一重新拿问;顾思林居府养病,按说长州的事物便应由副将暂代,可中书省中却传出话来,说是陛下天恩,已召小顾将军回京侍病,剩下的几员副将,素来并无骄人功绩,硬是拾阶而上,只恐互不服气,干碍大局,是以另调了承州都督李明安接替长州都督的职务。虽说敕使从京城到长州,就算是沿驿换马,日夜兼程,也需五六日的时间。如今方过一日,旨意只怕还未出相州,但众人瞧着眼前的利害情势,心中却也都估摸得清爽。齐王府前的一条街上,由头至尾,皆是官承,塞得一条堂皇大道水泄不通,若有急事,便不得不绕道而行。
齐王却颇听进了皇帝的话,也只是吩咐府中人等,道是但凡来客,不论何人,皆不迎纳。自己终日一身家常打扮,坐在房内,也不出门。如是过了日半,忽闻府中内侍来报,道是赵王过府,定棠虽暗暗觉他此时上门,未免太过多事,却也不好推托,只得吩咐将他从后门悄悄放了进来。
定楷见了他,先吐舌道:“二哥前次还说我赵地的酒好,引得邯郸遭围。今日见了贵府门前的场面,才只当是你齐王又开谏了呢。”定棠噗嗤笑了一声,道:“五弟你这贫嘴滑舌,却是跟谁学来的?”一面又皱眉道:“朝中不晓事的人还是居多,这传进宫里,我又是个什么名声?”定楷笑道:“二哥这是把我也骂进去了,既这样,小弟也不敢高攀,这便回去了。”定棠佯怒道:“五弟这话是什么意思?”定楷看他笑道:“哥哥莫恼,小弟不过耍耍嘴舌罢了。只是今天来,却是有些事情。”定棠让道:“你坐下说。”定楷撩袍坐下,接过侍婢奉上的茶盏,问道:“陛下今天一早,就让大理寺带职拘了张陆正和杜蘅,此事二哥知晓否?”定棠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我已经知道了。”定楷从怀中取出一只封套,递与定棠。定棠奇道:“这是什么?”一面伸手接过。定楷道:“这是张陆正家的人方才送至我府中的,说是张尚书亲口所托,事关重大,叫我务必转交给二哥。”
定棠听了,不由皱眉,将那封口拆去,从中取出一张信笺来,却只见上面只有“庚午,辛未,壬子,丙子”八个字,略一思忖,已然明了,不由心中一笑,暗道了声:“小人。”定楷看他道:“我也不知这其中有何事,便不再多问了。若是那姓张的唐突无礼,二哥便只当是我多事罢了。”定棠细细思忖,张陆正如今已岌岌可危,自然不会当真求什么儿女姻缘,不过是要自己相保他无事而已。李柏舟一案,他所知内情甚多,三司重审之时,定然还是要用得到的,莫若此刻先稳住了他,其后再作打算。一面才笑道:“五弟素来只会替我这作兄长的分忧,又哪里会多事。此事却还要劳动五弟一趟,我附几个字,烦请五弟再交回给那人。”定楷忙拱手道:“举手之劳,二哥客气太过了,小弟可承受不起。”定棠又问:“我这几日没出门,你在外头听见人家说他什么了吗?”定楷笑道:“还能如何,小人二字尔。又听说他皇初年便有贪弊事,不过叫卢世瑜极力压了下去,今日再行背主事,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一面说,一面含笑看定棠写完了,又寻了封套细细封好,这才接过来袖入怀中,又笑道:“二哥,这次顾思林可就真病得厉害了,连太子都给捎带上了,宗正寺那个地方,我是想都不敢去想的。”定棠听了,微微一笑道:“那倒也未尽然,我倒是听说他这牢坐的舒服,还携了个美人过去。红袖在侧,珠玉傍身,换了是我,被关两天也无妨。”眼见定楷脸色一滞,才又笑道:“今日已是廿九了,不知朝廷的旨意走到哪里了?”定楷听他转口,亦赔笑道:“小弟只想着顾逢恩,接到了圣旨,该是个什么打算?”定棠轻哼了一声,道:“我早就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长州又焉得例外?”定楷微微一愣,也笑道:“正是,还是二哥一早便看透了,小弟这痴人,却还蒙在鼓里呢。”定棠看了他一眼,也笑了,道:“五弟先不忙着回去,吃过晌午饭再走吧。”定楷笑道:“那便要叨扰二哥了,过了这几日,恐怕就吃不到齐王府的饭菜了。”定棠奇道:“这话又是怎么说的?”定楷道:“届时小弟,便要到延祚宫吃筵席去了。”定棠斥道:“五弟胡说些什么?”只是言语之间,亦无甚怒意。一时兄弟二人携手,便向厅中去了。
既然京中议论的不过是此等事情,詹事府自然亦不例外。太子既被禁,府衙中一时也无甚事务好言,何道然去职,少詹傅光时又终日在本部厮混,对衙门内事更是睁只眼闭只眼,偶尔道两声再有失喏者必要依朝纪严惩,便也没了下文。此日衙喏已然唱过了小半个时辰,许昌平方匆匆入班,他是詹府主簿,地位虽卑,却掌管衙内所有档案文移,他不在时,众人益发无事可做。才进得衙厅,便闻一人笑道:“漫说这旨意还没下来,便是下来了,又跟你我何干?我等是詹事府的属官,又不是太子妃,还能随着就给废
了?”另一人叹息道:“话虽如此,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今后的事情,也难说得很了……”听到此处,不由略略皱了皱眉,上前见礼道:“傅大人,吕大人。”二人抬头瞥了他一眼,无聊笑道:“许主簿怎么这个时辰才来?辰时的唱点早已经过了。”许昌平躬身道:“卑职今日入班迟了,甘愿领罚。”他在礼部时,傅光时便是他的老上司,遇事多有回护,此刻对姓吕的少詹笑道:“且记下来吧,待过了这几日,积得也多了,一并再罚过。我说尔等这般年纪轻轻,怎么终日不是迟来便是缺勤?”许昌平谢道:“卑职昨夜不曾睡好,是以今日起得晚了些,请大人见谅。”二人互看了一眼,笑他道:“原来如此,只是你又多费个什么心,衙门的天便塌了,也砸不着你这个七品主簿的。”许昌平略笑了笑,道:“吕大人取笑了,二位大人若无事,卑职便先过去了。”傅光时看他远去,又道:“如今像他这样倒好了,半两的干系也不必担。吕大人,听说您素来和二殿下……”那少詹事忙皱眉道:“傅大人听谁在背后乱谈,哪有这等事情?”傅光时道:“吕大人,你我在礼部共事多年,于公于私上,也都算是情谊甚笃了,将来的事情,还要靠吕大人多多提携。”
正如吴庞德说的,外面便是造了反,宗正寺的这个小院子里,也不会有半丝风吹进来,定权不由向阿宝感叹,言此处还真有两分“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意思。此日午睡起来,看阿宝不在,便趿了鞋出门,见她正半蹲在门外的阶上,拿了晌午留下的米粒喂麻雀。将要入冬的麻雀,已与春夏不同,一个个吃得滚圆,偏着头在地上蹦来跳去,煞是有趣。阿宝听见声响,回头见他正倚门而立,笑着起身道:“殿下醒了。”那几只麻雀一惊,扑啦啦一下子就飞到了一旁,半晌见无事,又慢慢跳将过来。定权笑着点了点头,道:“这里它们也能找了进来,真是不容易。”阿宝嗔道:“殿下这话说的,它们本就是住在这里的,殿下看见这瓦片底下的洞了么?”定权笑道:“不错,原本我们才是不速之客了。”正说着,已闻院门嘎啦一声开了,侍卫们看清来人,纷纷行礼道:“王常侍,吴寺卿。”那
些麻雀再度受惊,一转眼便飞入了草丛,不见影踪,阿宝也转身进了屋去,定权心下不由微微失望,见王吴二人过来,向他行礼,勉强抬了抬手,道:“阿公免礼吧。”吴庞德被甩在一边,一脸悻悻,便自己直起了身子,定权亦不去理会他。
王慎笑问道:“殿下住得可还好?”定权哼道:“不坏。”王慎道:“殿下还缺些什么,或是觉得饭菜不适口了,就跟臣说。”定权看了他一眼,只道:“孤想换个枕头。”王慎还没开口,便闻吴庞德道:“殿
下恕罪,不是臣不肯给殿下换枕头,实在是……”定权的一腔怒气,对着这疲顽人物也发作不出来,截断他道:“实在是陛下有过特旨,不许孤睡瓷枕,是不是?”吴庞德笑答:“陛下并没有这样的旨意,陛下只是说,殿下住在这里,要是出了一星半点的差池,臣的九族,就保不住了。殿下一向宽仁,还请体谅臣的难处,委屈殿下的地方,臣向殿下请罪了。”定权被他气得无法,暗暗疑心,进士科居然也会拔出这种人物,干脆缄口不语。王慎看了吴庞德一眼,笑道:“吴大人办事还是尽心的。”又道:“殿下叫臣多搬张床过来,臣已经派人去办了,说话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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