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的故事-家庭女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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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家庭女教师 (1)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两个孩子。灯已关掉。四下一片黑暗。只有那两只小床依稀可见。她们的呼吸声极轻,谁都会以为她们睡着了。

    “喂!”一个声音在说话。是那个十二岁的女孩,她在黑暗中轻轻呼叫,声音中带着胆怯。

    “什么事?”姐姐在另一张床上应声说,她只比妹妹大一岁。

    “你还没睡着?太好了。我……我想和你说件事……”

    那边没有回答。只听见床上作响。姐姐坐起身,期盼地望着这一边,两眼闪着光。

    “你知道……我想告诉    你……可你要先讲讲,你可发现咱们小姐最近几天心事重重?”

    另一个女孩没马上回答,像是在思索。“嗯,”她说,“可我不晓得为什么她不那么严厉了。最近我接连两天未做作业,她什么也没说。脸上那种表情,我说不出。我想,她根本不再关心我们了。她总是坐在一边,不再像以前那样和我们一起玩了。”

    “我觉得,她很伤心,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出。这几天连钢琴也不弹了。”

    两个小姑娘沉默了。

    姐姐提醒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噢,可你不许告诉任何人。无论是妈妈,还是你的朋友,千万不能!”

    “不,绝不!”姐姐已经急不可耐了,“快说吧!”

    “好吧……刚才,我俩上了床,我突然想起来对小姐道‘晚安’。虽然鞋子已经脱掉,但我还是跑到她房间,悄悄地想让她感到意外。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灯开着,却不见人。开始,我以为她不在房间。突然,听到有人哭泣,我吓坏了。再一看,见她和衣躺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哭得可伤心了,简直叫我浑身发颤。可她没有发现我,于是我又轻轻关上门。当时,我哆嗦得迈不开步,只好又停了会儿。哭声传出门外,听得清清楚楚。后来我就飞快地跑下来了。”

    两个小姑娘不作声了。之后其中一个悄声说:“可怜的小姐!”那声音颤颤抖抖,飘过房间,慢慢地在黑暗中消失,四下又是一片寂静。“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妹妹说,“这几天她没和谁拌嘴呀,吹毛求疵的妈妈也终于不在寻衅找碴了,我俩肯定也没惹她生气。她干嘛哭得如此伤心?”

    “我明白了,”姐姐说。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姐姐踌躇了一下。终于说:“我想,她爱上什么人了。”

    “爱上了人?”妹妹吃了一惊,“爱上了人?是谁?”

    “你一点没发现?”

    “怕不是奥托吧?”

    “这还有错?难道他不爱她吗?他读大学住咱家已有三年,对咱俩一向不理不睬,可最近几个月却突然天天陪咱们玩。小姐来咱家前,他对你或我好过吗?而现在成天价围着咱们转。无论咱俩随小姐去哪儿,国民公园啦,市中心公园啦,还有普拉特尔,总碰巧遇上他。你这个小傻瓜!”

    妹妹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啊,我当然也看出点苗头,可我一直想,这是……”

    她的声调变了,话说不下去了。

    “起初我也这么想,我们女孩总是这样笨。可我明白得还不算迟,他不过在利用咱们。”

    两个小姑娘又沉默了。话似乎没了。两人都像在沉思,或已进入梦乡。

    这时在黑暗中又听见妹妹疑疑惑惑地说:“她为什么要哭啊?他不是喜欢她吗?我一直认为,恋爱一定是很幸福的哩。”

    “我说不清,”姐姐应道,像是在呓语,“我也这么想,想必是很幸福的。”

    姐妹俩快睡着了,但朦胧中又一次听到那句轻轻哀叹:“可怜的小姐!”

    之后房间中一片寂静。

    翌日清晨,姐妹俩没再谈起这件事,但却都觉得,她们的头脑里萦绕着同一个问题。她们故意不碰面,躲避着对方的目光。但每当她们侧头偷望女教师时,目光就不由自主地相遇了。吃饭时,她们观察表兄奥托。虽然他在她们家已住了几年,但却像个陌生人。她们没和他讲话,但却垂着眼皮偷望着,看他与小姐间有无异常。这一天,姐妹俩心神不定,既兴奋又紧张,无心学习,也不想玩耍,一心要摸清这个秘密。到了晚上,一个女孩才问另一个,声音淡淡的,好像她不觉得这件事有多重要似的:“你发现了什么吗?”——“没有。”另一个回答,立刻转过脸。不知为什么,两人似乎都害怕讲话。就这样过了好几天,悄悄地观察,四下里探寻,两个孩子不安地、下意识地感到自己接近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几天以后,妹妹终于发现,女教师在吃饭时悄悄地给奥托使了个眼色。他点了点头。小姑娘激动得打了个哆嗦。她在桌下轻轻触了一下姐姐的手。姐姐扭过头,妹妹向她眨了一下眼。姐姐顿时明白,而且变得不安了。

    饭后,她们刚站起身,女教师就对她们说:“回到你们房间去,自己做点什么,我头痛想休息半个小时。”两个小姑娘垂下头,两人的手偷偷碰了碰,像是提醒对方注意。女教师刚一离开,妹妹就跳到姐姐跟前说:“注意,奥托就要去她的房间啦。”

    “当然!所以她才把咱们支开了!”

    “咱们去门口偷听!”

    “要是有人来怎么办?”

    “谁呢?”

    “妈妈。”

    妹妹害怕了。“那可……”

    “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我去门口偷听,你在走廊中瞧着,如果有人来,给我打个暗号。这样就没事了。”

    妹妹露出不乐意的神色:“可你过后什么都不告诉我!”

    “全都讲给你听!”

    “一定要全讲给我听,而且要一字不漏!”

    “嗯,说话算数。要是听见有人来,你就咳嗽。”

    姐妹俩等在走廊中,心怦怦地跳着,紧张得直打哆嗦。会发生什么事?她们偎在一起。

    听到了脚步声。她们赶快跑开,躲到暗处。没错,是奥托。他握住门把手,门在他身后关住了。姐姐箭一般地飞奔到门边,耳朵贴在门上,屏住呼吸偷听着。妹妹羡慕地朝那边望着。好奇心有如一团火,使她离开了自己的岗位。她悄悄地溜到门前,姐姐生气地推她,叫她走,于是她只好又回原处。二分钟,三分钟,仿佛这段时间永无休止。她心急如焚,团团打转。一想到姐姐什么都听见了,而她却一点也不知晓,便又气又急,几乎要哭。这当儿,突然听到那头第三间房子的门地一闭。她咳了一声,姐妹俩吓得赶快跑回自己的房间。她们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心里怦怦直跳。

    接着妹妹就催姐姐:“没事啦……快讲吧。”

    姐姐脸上带着沉思。她似懂非懂地,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我弄不明白!”

    “什么?”

    “太奇怪了。”

    “什么……什么……”妹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姐姐在想话该怎么说。妹妹紧紧地靠着她,生怕漏掉一个字。

    “这事真奇怪……和我原来想的完全两样。奥托走进屋后,只听小姐说:‘别碰我,我要和你认真谈谈。’她干嘛要这样说?肯定他想拥抱她或吻她。我一点看不见,钥匙反插在钥匙孔中,但却听得清清楚楚。‘出了什么事?’奥托问,腔调和平常大不相同。你知道的,他平时讲话粗声大气,不可一世,可今天却显得低三下四。我立刻就发现,他有点害怕。小姐想必也看出他明知故问,因为她低声说:‘你是知道的。’——‘不,我什么也不知道。’——“噢,’她说——声音悲切,悲切得吓人——‘为什么你突然对我冷淡起来?八天来你没和我讲过一句话,总躲着我,不同孩子们一起玩,连公园也不去了,难道我一下子就变得如此陌生?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先是沉默,后来说:‘我现在正准备考试,学习紧张,无暇顾及其他事。没有办法。’她哭了,含着泪,但不失温柔地对他说:‘奥托,你为什么要说谎呢?说真话吧,撒谎有什么必要。我从未提出过任何要求,可咱俩总得谈谈这件事。我要说什么,你是清楚的,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什么事?’他呐呐地说,但声音虚得几乎听不见。跟着她说……”

    姐姐突然发起抖来,激动得说不下去了。妹妹贴得更紧了。“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呀?”

    “她说:‘我有了孩子,是你的!’”妹妹一下子跳起来:“孩子,一个孩子!这怎么可能!”

    “可她就是这样说的。”

    “怕是你没听清吧?”

    “不,不!奥托和你一样跳了起来,叫道:‘孩子!’她沉默了好一会,之后问:‘现在怎么办?’后来……”

    “后来哪?”

    “后来你咳嗽了,我不得不跑开了。”

    妹妹吃了一惊,瞪着眼直发呆:“孩子!这怎么可能。她在什么地方有的孩子?”

    “我不晓得,这也正是我搞不清的地方。”

    “也许在她老家或什么地方……在她来这儿之前。妈妈当然不会让她带着孩子来教我们。所以她才这样伤心。”

    “得啦,那时她根本就不认识奥托!”

    她们又沉默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不但没弄明白,而且被搞得心绪烦乱。之后妹妹又开了口:“孩子,根本不可能!她怎么会有孩子?她还没有结婚呀,只有结了婚的人才会有孩子,这我是知道的。”

    “兴许她已结了婚。”

    “别傻了。怕不是和奥托吧?”

    “那为什么……”

    姐妹俩茫然不解地对望着。

    “可怜的小姐!”其中一个难过地说。这句满怀同情的话,伴随着叹息,不时地从她们嘴中吐出。同时又蕴含着无限的好奇。

    “是女孩还是男孩?”

    “谁知道呀。”

    “你觉得怎么样……要是我去问问她……悄悄地,谁也不让知道……”

    “你疯啦!”

    “为什么……她对我们这样好。”

    “亏你想得出!大人们是不会同咱们讲这种事的。他们的嘴严得很。只要我们一走进房间,他们就不讲了,尽和咱们说一些无聊透顶的话,好像咱们是小孩子,其实我都十三岁啦,不信你就去,看他们会不会说实话。”

    “可我太想知道啦。”

    “你以为我不想?”

    “你知道……最让我弄不清的是奥托说他根本不知道这桩事。谁都知道自己有孩子,就像谁都知道自己有父母一样。”

    “他只是装糊涂,这无赖。他惯于伪装。”

    “可这种事情他不会吧。只是……只是……当他想欺骗咱们时……”

    这时小姐走了进来。她们立刻不说了,装作埋头学习的样子,但却偷偷斜眼望着她。她的眼像是哭红了,声音也比平时低,而且有些发颤。孩子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望望她,心底突然涌上一股敬畏之情。“她有孩子了,”她们无法摆脱这个念头,“所以才这样伤心。”渐渐地,她们自己也难过起来。

    第二天吃饭时,她们突然听说,奥托要离开她们家。他对叔叔解释说,考期临近,他必须抓紧时间学习,这儿妨碍他念书。他想到外面找间房子,住上个把月,直到考试结束。

    两个孩子听到这个消息,不胜惊讶。她们猜到这事与昨天的谈话有某种秘密的联系,敏锐的直觉立刻告诉她们,表兄害怕了,想溜之大吉。当奥托向她们说再见时,两个孩子刷地转过身,根本不搭理他。不过当他走到小姐跟前时,她们却在偷眼看着。那家伙嘴在抽搐,但她却显得平静,一言不吭地把手伸给他。

    以后的几天,姐妹俩像是换了个人。她们无心玩耍(整日惶惑不安),脸上没有了笑容,眼睛中也失去了往日的快乐和无忧无虑的光彩。她们对周围的人完全失去了信任,不再相信别人对她们讲的话,觉得每句话后面都隐藏着虚伪和欺骗。她们一天到晚在观察和窥视,不放过任何动作,看别人的表情和音调有无异常。她们像影子一样四处时隐时现,躲在门外偷听,想捕捉些情况。为了抖掉罩在自己娇嫩的肩头上那张阴暗的掩盖着秘密的罗网,或至少透过一个网眼看看真实的世界,她们费尽了心机。天真无邪的信赖,乐呵呵的无忧无虑的顺从,一下子在她们身上消失了。她们从周围一片沉闷中预感此事会有新的发展,担心可能会错过机会。自从她们发现四下充斥着谎言,两个孩子弄清此事的决心更加执着,行动更加诡秘,甚至变得狡猾和不择手段。在父母面前,她们装出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欢蹦乱跳。但这一切背后却隐藏着紧张与不安。以前她们的目光平静而柔和,现在却变得深邃,迸发着火花。她们不停地窥探,打听,孤军奋战使姐妹俩亲密无间。有时,当她们苦闷之极强烈地感到需要慰藉与抚爱时,便会一下子紧紧拥抱在一起,或伤心地失声痛哭,仿佛她们的生活无缘无故地陷入了危机。

    第四章 家庭女教师 (2)

    她们在感情上受到许多次伤害,直到现在才有所感觉,而这件事对她们触动最深。姐妹俩悄悄地、无声地承担起尽量让伤心的小姐多一点快乐的责任。她们努力认真地完成作业,相互帮助,不再调皮,没有怨言,抢先满足小姐的愿望。可小姐一点没发现。这使她们很难过。这段时间,小姐变了个人。有时,当姐姐或妹妹与她说话,她吓了一跳,像是从梦中惊醒,目光过后才迟迟疑疑地像是搜寻什么东西似的从远方游回。她常常一连几小时地坐在那儿,呆呆望着前方。为了不打扰她,姐妹俩踮着脚尖从她身边走过。她们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此刻,她正在思念自己远在什么地方的孩子。女性特有的柔情在她们身上觉醒,萌发出一种对变得如此宽容、如此温存的小姐的爱,而且越来越强烈。平时一阵风似的、目空一切的步履变得轻柔了,动作也小心了。孩子们感觉出小姐心中怀着隐痛。她们没见她哭,可发现她的眼睑总是红红的。她们清楚,小姐不想让她们看出自己心中的苦痛。她们为帮不了她忙,感到万分失望。

    有一回,当小姐向窗口转过头,偷偷用手帕擦眼睛时,妹妹突然鼓足勇气,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说:“您近些日子这么伤心,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过错吧?”

    小姐感动地望着她,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不,孩子,不,”她说,“当然不是因为你们。”而后她温柔地吻着她的前额。

    以后的几天,姐妹俩悄悄地观察,对周围的情况处处留心。有一次,她们中的一个突然走进屋,听到一句话。就那么一句,因为父母见她进来立刻闭了嘴。可现在每句话都能引发她们做出上千种猜想。“我也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头,”母亲说,“我要问个究竟。”小姑娘开始以为在说自己,惊慌失措地赶忙找另一个商量对策。但中午吃饭时,她们发现,母亲严厉的目光停在独自静静沉思的小姐的脸上,于是相互会意地对了下目光。

    饭后,母亲装出一副很随便的样子对小姐说:“请你一会儿到我房间里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讲。”小姐轻轻垂下头。姐妹俩立刻感到周身发抖。她们意识到,马上就要出事了。

    小姐一走进母亲房间,两个孩子立刻冲了过去。扒门、在角落里乱翻、偷听、窥伺他人行动,这对于她们已习以为常。她们既不觉得这样干鲁莽,也不觉得不光彩,她们只有一个念头:将别人想瞒过她们的一切秘密弄个水落石出。她们在门外偷听。但房里只传出一阵嘀嘀咕咕的耳语。她们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害怕将里面的谈话漏掉。

    后来,屋里的一个声音变大了,一听就是母亲。她恶狠狠地说:“您以为大伙儿都是瞎子,一点看不出来?您以这种思想和品德如何履行自己的义务,我完全想得出。可我竟把自己的孩子,我的女儿的教育托付给您这种人,而您,天知道,哪把她们当回事……”

    小姐似乎在解释什么,但声音太轻了。孩子们听不到。

    “借口,借口!每个轻浮的人都有借口,一找一个,别的什么都不必想。反正上帝会帮忙的。这种人还想当老师,教育女孩子?脸皮太厚了!您不会认为我还会继续把您留在家里吧?”

    孩子们在外面偷听,身上一阵阵打着寒颤。她们虽然一点也听不懂,可母亲怒气冲冲的声音却着实怕人。这时小姐没做任何回答,只是低声剧烈地抽泣。泪水从她的眼睛中涌出。但这似乎更惹恼了母亲。

    “除了哭,您还会干什么。别以为掉几滴眼泪就会使我宽宥您。您这种人不值得我同情。您今后怎么办,我管不着。您想去哪儿,该找谁,就由您啦,我连问都不问。我只知道,这种极端不负责任的人我们家一天也不能容忍。”

    小姐没回答,只是哭泣,抽抽噎噎,绝望而悲泣。孩子们在外面听了就像得了寒热病一样浑身打颤。她们从未听到这种哭声。她们模模糊糊地感到能如此痛哭的人,心地一定非常善良。母亲不吭声了,在一旁等待。末了,她突然粗暴地说:“不讲了,话点到为止。今天收拾东西,明早过来拿工钱,再见了!”

    孩子们从门旁跳开,飞也似的跑回自己的房间。“这是怎么啦?”就像晴空突然响了一声炸雷,把她们打得晕头转向。她们站在那儿,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第一次领略了人生的真实面目,第一次敢于反抗父母。

    “妈妈以这种口气和她讲话,真卑鄙。”姐姐咬着嘴唇说。

    妹妹没料到姐姐讲话这样肆无忌惮,不禁吓了一跳:“可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干了什么事。”她结结巴巴地反驳说。

    “肯定没干坏事。小姐绝不会干坏事。妈妈不了解她。”

    “再瞧她哭得有多伤心!我真是怕死了。”

    “是呀,太可怕了,而且妈妈骂得那么凶。这是卑鄙,我告诉你,是卑鄙。”

    她狠命地跺着脚,眼睛含着泪。这当儿,小姐进来了,她看上去心力交瘁。

    “孩子们,今天下午我有事,不能陪伴你们了,乖乖的,行吗?可以相信你们吗?晚上我再来看你们。”

    她走了,没有发现孩子们情绪异常。

    “看见了吧,她的眼睛都哭肿了。我不明白,妈妈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

    “可怜的小姐!”

    还是这句哀叹,饱含着同情,浸透着泪水,姐妹俩心绪烦乱地站在那儿。这时母亲走了进来,问她们想不想同她一起坐车兜风。她俩吱吱唔唔,避不作答。现在一见母亲,她们就感到悚然,而且心里憋着气,因为没人和她们说起小姐要离开的事。她们宁愿单独厮守。姐妹俩像两只关在笼子里的小燕子,东扑西撞,在四下一片虚伪和谎言中,几乎要窒息。她们在想,该不该去小姐那儿,问问情况,和她谈谈,要她留下,告诉她是妈妈不对。但又害怕伤她的心。同时她们也感到害羞,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是她们偷听偷看的。她们不得不假装糊涂,就像两三个星期前那样。姐妹俩呆在那儿,孤独地捱着这漫长的下午,她们在思索、哭泣,耳畔总响着令人心惊胆颤的声音:母亲狠狠的斥责和小姐绝望的抽噎。

    晚上,小姐匆匆来看了她们一下,向她们道了晚安。看她走出门,孩子们的心在发颤。她们多想再和她说几句话。可当小姐走到门口时,突然又自动转回身——好像被这无声的愿望拉回似的。她眼中闪着忧伤和泪光,紧紧地把失声痛哭的孩子搂在怀里,再次吻着她们,之后匆忙离去。

    孩子们站在那儿,泪流满面。她们知道,这便是永别。

    “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其中一个哭着说。

    “等着吧,明天咱们放学回家,她已经不在了。”

    “也许我们以后能去看她。她一定会让咱们看看她的孩子。”

    “是啊,她确实是个好人。”

    “可怜的小姐!”又是这句叹息,但话音中蕴含着对自己命运的悲叹。

    “你想想,没有她咱们今后可怎么办?”

    “我永远不会爱另外一个小姐。”

    “我也是。”

    “没人会像小姐一样关心咱们了。以后……”

    她们没敢往下说。但自从她们知道小姐有了孩子,一种女性特有的情感使她们对她满怀崇敬。姐妹俩无时不在地牵挂着这件事,不过现在已不是因为无知而好奇,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和深切的同情。

    “喂,”一个孩子说,“听着!”

    “嗯?”

    “我有个想法,小姐离开前,我很想让她高兴一下。好让她知道我们爱她,我们和妈妈不一样。你愿意吗?”

    “这还用说!”

    “我发现她非常喜欢白玫瑰,我想,明早上学前,咱们买上几朵,放在她房间,你说好吗?”

    “可什么时候放呢?”

    “吃午饭时。”

    “那时她肯定走了。这样吧,我明天天不亮就去花店,悄悄秘密地拿回,之后送到她房间。”

    “好,那明天咱们得早点起床。”

    她们拿来自己的存钱罐,笃诚地把所有钱倒出。现在她们快活了,她们还有希望向小姐表达自己无声和真挚的爱。

    翌日,天刚破晓,她们就起床了,微微颤抖的小手拿着鲜艳美丽的玫瑰,敲着小姐的房门,没人答应。她们以为小姐还睡着,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但屋里没人,床铺整整齐齐,显然没睡过,但周围物品却零零乱乱。深色的桌布上放着几封信,格外显眼。

    孩子们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

    “我去见妈妈!”姐姐说,语气坚定。她站在母亲面前,毫不畏惧,目光阴沉:“我们的小姐呢?”

    “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吧。”母亲惊诧地回答。

    “那里没人,床根本没睡过。她一定是昨晚就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母亲一点没注意到这带着愤懑和挑战味道的腔调。但她的脸刷地变白了,进去找父亲,父亲一步三跳地冲进小姐房间。

    许久不见父亲出来。孩子们目不转睛地愤怒地盯着母亲,母亲显得惊慌失措,根本不敢正视女儿的目光。

    这时,父亲出来了,怒气冲冲,脸色惨白,手里拿着一封信。他和母亲走进房间,低声嘀咕着什么。孩子们站在门外,一下子不敢偷听了。她们害怕父亲发火,她们从未见过父亲气成这副模样。

    母亲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神态慌乱,像是刚刚哭过。孩子们吓得身不由己地朝她走去,想问问明白。可她严厉地说:“快去上学,时候不早了。”

    姐妹俩不得已只好离开。她们上了几节课,像是在做梦,一个字也没听进,后来便飞快地奔回家。

    家里依然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感到人人心头都异常沉重,像压着块石头。没人讲话。可每个人,甚至连仆人,眼神都有些异常。母亲朝孩子们走来,像是早就准备好要与她们谈。她开口就说:“孩子们,你们的小姐不再来了,她已经……”

    但她顿住了。孩子们的目光咄咄逼人,直盯着她的眼睛,使她不敢再撒谎。姐妹俩掉转身,头也不回地逃回自己的房间。

    下午,奥托突然出现了,是被叫来的,说有封信给他。他也是脸色苍白,而且心神不宁,不知呆在哪儿好。没人与他搭话,大家都躲着他。他看见站在角落里的孩子,便想同她们搭讪。

    “别碰我!”一个小姑娘说,厌恶得浑身发抖。另一个呸地唾了他一口。他狼狈不堪,不知所措地四下转悠了一会儿,就不见了。

    没人同两个孩子说话。她们自己也不交谈。她们脸色苍白,心神不宁地在各个房间荡来荡去,就像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她们不时相遇,一声不吭地对望着,眼睛都哭得红红的。现在,她们全明白了。她们知道自己受了欺骗,知道所有的人都可能很坏,很卑鄙。她们不再爱自己的父母,不再相信他们。她们知道,今后不能再相信任何人。从现在开始,沉重可怕的全部生活重担就要压在她们细弱的双肩上。她们像是一下子从欢乐、无忧无虑的稚童的乐园,跌进了苦难的深渊。虽然她们对身边发生这件可怖的事情还不能理解,但她们的思想已被恐惧紧紧扼住,使她们无法自由呼吸。

    她们的双颊发红滚烫,目光凶狠逼人。孤独使她们感到周身发冷,但却不知何处能觅得温情。没人敢跟她们讲话,连父母也一样。她们敌视所有人,不停地游荡反映出她们心中的躁动与不安。虽然姐妹俩互不交谈,但心中却存着骇人的相依为命、同生共死的感觉。这种沉默,这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沉默,没有呼叫,没有眼泪,深深潜伏并锁闭在内心深处的痛苦,使她们远离并且憎恶所有人。没人能接近她们。她们心灵的窗口关闭了,不知何时才能敞开。她们周围的人都感到她们是敌人,毫不心慈手软,是对任何人决不予以饶恕的敌人。因为从昨天开始,她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这天下午,两个小姑娘一下子大了好几岁。当夜幕降临,她们在昏暗中单独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时,又像孩子一样感到害怕了。她们害怕孤独,对虚幻中的亡灵鬼影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充满了恐惧。这几天,家里人个个惶惶不安,竟忘记给她们房间生火。姐妹俩蜷缩在一张床上,冻得瑟瑟发抖。她们张开细细的小胳膊互相搂抱,纤弱而尚未发育的小身体紧紧偎依在一起,像是寻求援助,驱除恐惧。她们依然害怕交谈,可妹妹突然忍不住大哭起来,姐姐也跟着失声痛哭。姐妹俩紧紧拥抱着,热泪滴滴答答,跟着滚滚而下,润湿了她们的面颊。她们胸紧贴在一起,随着呼吸此起彼伏,分担着对方的痛苦,寻求着慰藉。虽然她们是俩人,但痛苦只有一个,在昏暗中分不清这哭泣出自哪个身体。可现在让她们伤心流泪的已不再是那位小姐,更不是为对于她们已名存实亡的父母,而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震撼着她们。面对这陌生的世界,她们的心在发抖。今天,她们已经第一次向这个世界惊恐万分地看了一眼。她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恐惧,它阴森可怖,像一座昏暗的森林,等候着她们穿行。

    恐惧渐渐消失,呜咽声慢慢变小,困意袭来。她们的呼吸声就像刚才的泪水一样,轻柔的汇成一体。她们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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