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韩医生说,他这些年每当想起这件事,就仍对刘老师心怀愧疚。
刘老师这一次真的因为这件事气坏了。她在撤掉白有为班干部职务的同时,还向学校提出建议,要让白有为也跟郭跃进他们这一批一起去农村插队。但学校考虑了一下,觉得下乡插队毕竟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不能作为惩罚人的手段,于是就没有同意。不过韩组长还是在一次全校大会上宣布,给白有为一个警告处分。韩组长最后又很严厉地宣称,今后不管是谁,哪怕他一向表现很好,哪怕是学生干部,只要做了有损于教育革命的事,学校就决不姑息!韩组长这样说罢原本还想让白有为上台去表个态,一来承认自己的错误,二来也向刘老师表示一下道歉。但这时他才发现,白有为已经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韩组长和刘老师还并不知道,就在这几天,白有为和梅兰正在我们这条街上跟着其他人一起拆除韩组长坍塌的那间旧平房。这原本是街办事处的事,但那段时间街办事处的人手很紧、而这堆废墟的下面又不知埋了什么东西,雨过天晴之后总是散发出一股股奇怪的臭味,于是梅兰就主动向白主任提出,和白有为一起来帮忙。其实清理这堆废墟并不费事,但梅兰对白有为说,这里毕竟是韩组长的家,还是应该仔细一点,看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埋在里面。白有为觉得梅兰的话很有道理,就去提醒他父亲白主任。白主任这时才意识到,韩医生这时已经不仅仅是医生,还是育红中学的领导,于是就叮嘱来清理废墟的人,让大家多加注意,尤其在清理到废墟下面时,一定要看清楚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前来清理的人最终也没搞清楚那股奇怪的臭味究竟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但却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当清理到废墟的最底下时,从床上的被子和枕头的摆放还能依稀看出当时的痕迹,在房屋坍塌的一瞬,韩组长显然正睡在床上,可是细心的人又发现,尽管床上的被子是一条,而枕头却是并排摆放着两个。韩组长的老婆已经死了很多年,他一直是单身生活。当然,一个单身男人的床上并排放着两个枕头也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关键是在床上还发现了几件衣服。这些衣服虽然都已辨不出颜色,但从款式还是能看出显然不是男人的。接着就又发现,在角落里还有一只被压扁的坤式提包。而更让人感到吃惊的是,在这只坤包里竟然还有一小盒包装精致的避孕套。这一来就让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了。
接下来就发生了一件更让韩组长和刘老师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学校处理白有为的第二天上午,白有为突然拉着一辆平板车来到我们学校。学校传达室的人立刻出来拦住他,看一看车上装的都是一些莫明其妙的破烂东西,就问他这是要干什么。白有为并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低头拉着车硬要往学校里闯。传达室的人连忙挡住去路,说这辆平板车不是学校的,按规定外面的车一律不准进校。白有为听了放下车,问传达室的人,你知道这车上装的是谁的东西吗?传达室的人说不管是谁的什么,也不能进去。白有为突然大声说,这是韩组长的东西!传达室的人一听不禁愣了一下,朝车上看了看,还有些不太相信。
你说是……韩组长的东西?
白有为问,你还不让进吗?
白有为似乎是故意这样大声说的,不仅嗓音洪亮,也底气十足。这时正是课间操时间,很多学生和老师都从楼里出来。大家一见立刻就都围过来,好奇地伸着头朝这辆平板车上看着。白有为更加理直气壮起来,他朝左右看了看,好像是对周围的人说,我这是学雷锋做好事,帮韩组长把他的东西送来学校,如果你们不让进就算了,我还拉回街办事处去,交给那边的人就是了。他一边这样说着拉起车就走。传达室的人一见慌了,赶紧过来拦住他,说等一等,你……先等一等,这车上装的……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白有为说,有没有特别的东西,你应该去问韩组长。
传达室的人又朝车上看了看,只好让白有为进来了。
白有为在这个上午拉着这辆平板车径直来到楼前,就将车上的杂物和几个大包袱卸下来,又一样一样地打开,抖落出里面的东西都摊在地上。包袱里都是一些衣服,由于是从废墟里扒出来的,浸过的泥水已经干硬,看上去就更加显得破烂不堪。这时政教主任也闻声赶来。政教主任拨开人群挤进来,见白有为正像一个摆旧货摊的小贩似的蹲在地上摆弄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烂东西,立刻厉声问他,白有为,你这是在干什么?!
白有为慢慢抬起头,翻一翻眼皮说,我是来送东西的。
送东西?你、你给谁……送东西?
韩组长,这些都是韩组长的东西。
政教主任也感到有些困惑。他看一看白有为,又看了看地上这些奇怪的东西,想了一下问,你既然送来。为什么摆在这里?就在这时,一个女老师突然在一旁咦的一声。政教主任立刻回过头去看看她,问怎么回事。这个女老师指指地上的一件衣服,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回去。这时大家才注意到,这显然是一件女式衬衣,尽管已被泥水浸成土灰色,但仍还能看出是的确良的衣料。这种衣料在当时还很少见,而且衬衣的款式也有些与众不同,衣领很大,也很尖,看上去很洋气。政教主任立刻明白了这个女老师的意思。他也想起来,刘老师就曾穿过一件这样的衬衣。接着另一个女老师又用手指了指旁边的一条裤子。这条裤子依稀还能看出熨烫过的折痕。就在这时,政教主任发现白有为的手里正摆弄着一只坤包。他觉得这只坤包也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于是一把抓过来,打开在里面翻弄着看了看。
这时围在旁边的几个女老师也都已看到包里的东西,脸一下都红起来。
那时还没有“婚外恋”这样的说法,男女之间不太正当的事情一般被称为“乱搞男女关系”,或者叫“生活作风问题”。无论什么人,只要一沾这种问题就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我曾经见过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长得并不太好看,就住在我们这条街上,好像是哪个单位的领导,每天一早一晚都有一辆很漂亮的小轿车接送她上下班。但是一天上午,她突然站在一辆卡车上被押回来。当时她站在车厢的前面,脖子上挂了一串花花绿绿的烂鞋,两根胳膊被站在两边的工人纠察队员撅到后面,看上去就像是一架怪异的飞机。街上的人立刻过来把这辆卡车围住,大家一看她脖子上的那些烂鞋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时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女人就跳上车去开始对她揭发,她显然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将亭情的所有过程都原原本本地当众讲出来,甚至连床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站在车下的人们听了先是默不作声,接着突然就愤怒地喊起口号。也就在那天夜里,这个女人就把自己吊在了家里的门框上。
白有为将韩组长的东西拉来学校之后,尽管老师们都讳莫如深,但局里还是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于是就派下一个调查组来到我们学校。调查组的组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干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大家都叫他罗主任。罗主任一来到我们学校立刻就展开了对韩组长和刘老师这件事的调查。他先将白有为拉来的那些东西一件一件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查过之后,才将韩组长找来谈话。韩组长起初并不买罗主任的账,拒绝回答一切问题。他提醒罗主任,自己是育红中学“教育革命领导小组”的组长,还有很多重要工作,而且这时已进入动员上山下乡的攻坚阶段,所以没时间跟罗主任扯这些无聊的事情。罗主任听了并不动声色,只是告诉韩组长,他这样找他谈话也是一项重要工作,而且这项工作是上级交代下来的,所以希望他能配合。韩组长一听罗主任这样说,态度才有些缓和下来,他说这件事很显然,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说,其实那些扒出来的东西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即使还有一些价值他也完全可以自己去取,可是那个叫白有为的学生却将这些破烂拉来学校,还故意当众一样一样地展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又是谁指使他这样干的呢?韩组长哼一声说,这件事显然是幕后有人指使。罗主任问,你估计会是什么人指使的呢?韩组长说,他也一直在调查此事,现在学校正在动员这一届毕业生下乡插队,这当然会让很多人不高兴,甚至还会得罪一些人,所以,韩组长说,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用这种事来陷害他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这时,罗主任忽然问,可是那天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韩组长支吾了一下说,这……这就是我自己的私事了。
不,罗主任摇摇头说,就算是私事,你也应该说清楚。
韩组长说好吧,退一步讲,即使是……
罗主任又打断他说,不要退一步讲,该怎样讲就怎样讲。
韩组长张张嘴,立刻不再说话了。
罗主任的调查组一段时间之后就回局里去了。
最后没有任何结论,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但不久以后,韩组长还是被调去了别的学校。据说那是一个很偏远的学校,靠近市郊,卫生条件也很差。韩组长到那里仍然担任校医,同时也兼管卫生工作。接着没过多久,刘老师也被调去我们学校的器械室管器械了。据白有为说,刘老师在临去器械室之前,曾找梅兰谈过一次话。刘老师问梅兰,如果当初她说服韩组长,不让郭跃进去下乡插队,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这些事了呢。梅兰听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刘老师,没说任何话。
这时已经毕业在即。白有为原本对梅兰说,他已跟他父亲白主任说了,先安排他和梅兰去那间街办的炼铁厂工作,等以后有了机会,再让他和她一起进国营单位。但梅兰没有同意。梅兰这时已在学校报了名,准备跟郭跃进这一批去农村插队。梅兰对白有为说,如果他真想为她做一点事,等她走了以后,就帮她照顾一下母亲吧。
白有为听了立刻点头,很认真地说,没问题。
2009年8月12日 写毕于天津木华榭
插图创意:张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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