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有张年轻的脸-从前很年轻,现在也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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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日尽处/我来到你的面前/你将看到我的伤痕/你会知晓我曾受伤/也曾痊愈

    ——泰戈尔《飞鸟集》。

    当二青遇上文青

    许均消失三周了。

    咏晴给他发过一个消息,最近好吗?没回复,她也就算了。

    半年,二十五个礼拜六,固定的餐厅,固定的时间,见面吃饭随便聊聊,其他时候,许均和咏晴没有交集。与其说他们是相亲认识保持交往的对象,不如说是周末饭友。每个礼拜六中午,许均的电话就会打来。晚上请你吃饭,老时间,老地方见。

    随后附上一条同样内容的短信提醒。

    姿态笃定。好像他俩在恋爱似的。

    难道不是?恋爱,谈恋爱,谈了以后才能爱。咱们每次见面不都在谈吗?许均说完又怕咏晴当了真,赶快收起戏谑的语气,故作深沉。

    “我喜欢自由。看过《肖申克的救赎》吧?我看过三次。有些鸟儿天生就是关不住的。记得这句台词吗?”

    他想说明什么?说什么都跟咏晴没关系。她二十七岁了,轻熟女,当然渴望爱情,但也不会饥不择食,至于结婚,更要睁大眼睛选对人。每周出来跟许均吃顿饭胡扯一通,只因咏晴穷极无聊又充满好奇心。也许有一天她会把所有相亲认识的男人写出来,写成一本书,对了,关于许均的这一章,可以叫做《那个想成为鸟儿的男人》。鸟人。

    咏晴忍着笑,“你的意思是,也想长对翅膀?”

    许均知道被咏晴钻了空子,嘴唇一撮,打了个呼哨,手伸到果盘里取了一枚龙眼。龙眼壳上有个疤,果肉剥出,却细腻完好。他把水果递给她,作势求饶。

    咏晴笑一笑,沉默了。

    那是他们最近一次见面。

    有人说,结局就写在开头。以一个水果开始,以一个水果结束。这就是她与许均的故事。

    第一次见面,许均迟到半个钟头,咏晴已经自顾自点了套餐开吃了,他才大摇大摆地现身。咏晴只当是遇到面试迟到还跩得厉害的人物,不理他,继续吃饭。许均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金黄的枇杷,撕了皮,小心翼翼递过来,嘴巴却硬,只说赶上大塞车,堵在高架上下不来。

    咏晴原谅了他。她懒得跟一个将来未必再碰上的男人较真。

    那天没说几句话。许均把她送到地铁口,两人点头转身,连再见都没有。过几天介绍人却跟咏晴说,许均看上她了,问她意下如何。

    那就处着试试看呗。她说。两颊生津,她想到了躺在许均手心的枇杷,果肉汁水淋漓,看上去甘甜爽口。这个人,约会迟到,言谈傲慢,对相亲这种事显然缺乏诚意。除了剥水果递给她这一动作,咏晴找不到跟许均继续见面的其他理由。

    许均消失四周了。

    礼拜六起床后,咏晴仍会时不时瞟一眼台上的手机。二十五次有规律的见面没能激发爱情,却让她养成等待的习惯。尽管咏晴认为许均已经从她生活中消失,打破这个习惯,还是比想象的要困难。

    手机响了,不是许均。屏幕上是闺蜜西西戴大框架眼镜的搞怪照,耳边响起这家伙的叫声。咏晴,我真的有了!早上在家里验过,现在在医院,阳性,确诊怀孕。

    也就是说,咏晴即将有一个宝贝干儿子或干女儿。

    西西太高兴了,电话挂断没两分钟,又给咏晴发来一条彩信。照片中的她站在医院花坛前,做个傻傻的剪刀手姿势,脸上是喜懵了的表情。

    咏晴笑眯眯看了会儿照片,也有些懵。

    电脑打开,把照片传上去,点击,放大,咏晴看清楚了。照片中,花坛另一头停着一辆车,车牌号是许均的。车旁有一男一女,拍照那一瞬,两人大概正要上车,身体一晃,影子就模糊了。咏晴觉得男人就是许均,而女人,跟许均一起从医院里出来的女人,她是谁?跟许均是什么关系?想象的空间无限大。

    但跟咏晴有什么关系?

    这张照片唯一的作用是证明许均还活着,只是从咏晴的世界里消失了。

    第五个礼拜六,上午。手机铃声响起时,咏晴正在阳台上晒被子。初冬阳光温煦,阳台下银杏树叶金黄,没有风,适合搬出躺椅,搁张小几,一杯茶,几包垃圾零食,躺在椅子上,听MP5,舒舒服服消磨两个小时。

    铃声断了,几秒钟后再次响起。咏晴回屋拿了手机,心里有些诧异。消失一个月的许均回来了,没事人一般,甚至对咏晴迟迟不接电话嫌弃地叹了口气。

    晚上请你吃饭,老时间,老地方见。

    咏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理由是晒了被子,正孵太阳呢。

    许均振振有词,“这都哪跟哪啊!小二黑,你晒出包公脸收了被子再出门,刚好赶上吃晚饭。”

    咏晴挂了电话去抹防晒霜,30的SPF。她常常安慰自己,她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不懂的人才说她黑。她也常常对镜自赏,虽然算不上美女,胜在气质洒脱,刻板无趣的人才会说她二。

    她一直在等一个懂她的男人,那个人却藏了起来。咏晴目前唯一的约会对象,今天竟送了她小二黑的外号!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短信。老地方见,不见不散。

    让这个没有口德又自以为是的人去死吧!

    下午四点,咏晴又翻到这条短信,拇指在屏幕右侧方不经意滑动着,她的心被某种东西击了一下。数行空白后,又是一行字。

    想念你。原因不明。

    假如许均每次都这样干,每条短信后五行,附上一两句让人心里一动的话,咏晴会如何?

    “每次发短信你都这样干?”咏晴没有保留短信的习惯,她只是好奇,曾经的二十五条短信后到底有没有内容。

    许均握汤匙的手抖一下。他嘿嘿笑了,“你刚刚知道?”

    瞧他那死不正经的样儿,咏晴就知道,那二十五条短信,只能成为悬案。

    但她也绝对想不到,饭吃到一半时,许均提到了结婚。

    她大吃一惊,凭什么呀?他们根本就互不了解。

    “认识前我们就了解对方的基本情况。”

    可那不是结婚的理由。

    “什么才是?”许均笃定的表情很欠扁。难道他以为咏晴是结婚狂,有人肯娶她就肯嫁?

    他们只见过二十五次,不,算上今天是二十六次。每次两个小时,吃饱喝足胡扯一番,五十二个钟头的相处,就此决定跟这个人成为伴侣?

    许均笑,“你记得真清楚。”

    “至少我很正经,从没诱你上床,这证明我是认真的。”

    一个跟你约会二十六次的男人,吃饭说笑,身体却对你没半点渴望。许均,你这是在夸自己呢,还是在埋汰我?

    这话没法说出口,咏晴一急,一气,竟然哭了。

    跟前男友分手一年多,她没跟人上过床。咏晴艳羡那些空窗不空床的女友,自己却是叶公好龙,想想而已。

    咏晴从没练习过哭态,没法让泪水像珍珠似的一颗颗划过光洁的脸颊,哭过的眼睛像洗过一般清澈。五分钟后,她的面前堆起一团面纸,眼皮肿了,鼻子塞了,嘴唇干干的,她伸出舌头舔一下,咸咸的,是残留的泪渍。

    “我明白了。”许均伸着脖子凑过来说,“你害怕。你还没验货,怕我不合格。”

    完了,完了。这次他们真完了。别说结婚,谈恋爱,做饭友,咏晴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

    电话和短信纷至沓来时,咏晴正在西西家。

    “验货后再决定嫁不嫁,我觉得靠谱。”西西正在妊娠头三个月的禁欲期,只管拿咏晴的事打趣。

    她朝咏晴额头上的青春痘戳两下,“内分泌失调导致。亲爱的,跟大肚婆呆在一起有啥意思?约会去,约会去!”

    看,闺蜜有时跟损友无异,一边说一边把咏晴的手机从包里摸出来让她看,却是陌生的来电和两条垃圾短信,跟许均没有关系。

    三个电话都是同一号码打来,咏晴想想,决定回个电话。只听到对方说的第一句话,她已决定跟这陌生女人见面。三分钟后她挂断电话,找西西借了化妆盒、钻石耳钉、时髦的墨镜,把自己打扮一新。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西西帮老友吹头发,笑咏晴如临大敌的架势。

    “别不承认!你爱上这家伙了。半年多,我们见面时你哪次不提他?如果对他没兴趣,你会耗费宝贵光阴跟他泡一起?还有,他没上你,瞧你那委屈劲儿!完全就是被戳到痛处后的反应。”

    咏晴没心思听西西冒充情感分析师,满脑子里全是电话里那女人的声音:

    知道许均为什么会一个月不见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跟你结婚吗?见个面吧,我来告诉你。

    女人声音娇媚,语气果断。隔着声波,咏晴能感到她气场的强大。

    咏晴肯定她不爱许均,但,好奇害死猫。这两个问题正是她想知道的,有人提供答案,附加免费咖啡,咏晴求之不得。

    所有打扮都是白搭。在一个真正的美女面前,普通姿色的女人只有一件事可干,自惭形秽。

    美女没有自我介绍,靠在沙发上,下巴微扬,坐。咏晴愣了一会儿,为自己被对方震住而羞愤。

    我说,怎么称呼你呢?总不能叫你“手握真相的女人”吧?

    咏晴说完挺得意,目光在女人胸部扫了一遍。假如对方死活要玩神秘,她愿意成全。根据目测,女人的罩杯在C到D之间,可以称她为“无法一手掌握的女人”。

    “我姓詹。”咏晴的眼神和表情让女人大为不悦,语气虽然冰冷,傲慢的气场已然被打破。

    詹小姐,不,她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枚不小的钻戒,她是已婚的詹女士。在冷场的一两分钟里,咏晴已为第一个问题设想了一个答案:

    该美女跟许均关系诡异!既然许均曾在医院现身过,不妨进一步猜想,那个月他在医院陪生病的詹美女。

    唯一的问题是,虽然西西发来的那张照片有些模糊,但眼前的美女跟照片中的人实在区别太大。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咏晴只需静听对面的人娓娓道来。

    美女果然说她跟许均是一对。咏晴看看她的左手,纠正道,是过去式吧。

    女人笑起来,脱下戒指又重新戴上。“如果我愿意,就不是过去式。”

    “结婚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形式。对我也一样。”

    “男人是风筝,飞得再远,再高,最后还是会落在放风筝的人手里。如果你嫁给他,你就是那个放风筝的人。我想提醒你的是,也许哪天风筝线会断,也许不会,但落到你手中的时间,不知是哪一天。”

    一个有老公的女人,去威胁前男友的求婚对象,大意是这个男人永远是她的猎物。果然有恃靓行凶这种事,咏晴大长见识。

    水果拼盘上来了,女人取一枚圣女果递给咏晴示好。水果在指尖传递、挪移,一只黑色的虫洞呈现在咏晴面前。

    这个故事至少有一个漏洞!

    詹女士为什么要跟咏晴说这些?她已经拒绝了许均,用不着詹来提醒。

    夕阳余晖忽然打到她们的座位上,咏晴看一眼光线下女人的眼睛和嘴唇。眼神幼稚,唇纹世故。化妆真是最肤浅的修饰法。

    咏晴忽然想来把恶作剧。“你怎么不早说?我们已经领证了。”

    她不擅撒谎,假模假样的惊讶表情活像犯了牙周炎。

    女人走了。她愤而离去,给咏晴留下未付的账单和一根扎心的刺。窝在咖啡座上,咏晴的眼泪哗啦啦淌了下来。

    所有伪装都该卸下了。第一次见面她就爱上了许均,男友、朋友、饭友,她拒绝搞清这之间的分别。现在,她坚持了半年多,等来这么一个故事,该死心了。

    手机来了短信,一条又一条,每条短信都是同一句话。晚上请你吃饭,老时间,老地方见。

    咏晴吸着鼻子,揉揉红肿的眼皮,一条条打开,拇指在屏幕右侧方滑动着,一行,两行,五六行后是一句话。然后是这条短信初次发送给她的时间。

    第二次见面前,他发来的短信附言是:我觉得你很有趣。

    第五次见面前,他说:为什么你从不回复我的短信?我猜你从没看完过,我的傻丫头。

    第二十三条:前女友离婚后要跟我重新开始。美女有自说自话的特权。

    第二十四条:我妈下下周住院开刀。也许我们很长时间不能见面。

    第二十五条:龙眼壳上有疤,但果肉完整如新。就像我,以及我对你的感情。

    关于他跟詹美女的纠葛,短信中陆续提起,那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可归纳为一句话:许均曾为某人受尽情伤,某人以为许均会永远等她。

    男人或许会对一段过去的爱情刻骨铭记,却怎能指望他在原地等待?这个故事告诉咏晴,她前阵子追看的穿越剧中被所有男主角死活爱慕的女主角,全是作者的意淫。

    短信又来了,这次没有饭约,也没有空行。许均抄了一句诗:长日尽处/我来到你的面前/你将看到我的伤痕/你会知晓我曾受伤/也曾痊愈by泰戈尔《飞鸟集》。

    她打电话给西西,把这些短信一条条读给老友听。咏晴这边感动得不行,西西那边喟然长叹,“亲爱的,没想到你爱上了一个文艺青年。”

    不过,既然咏晴曾声称要写本关于相亲对象的书,也许她也勉强算得上文青。虽然西西打心眼里觉得她这位老友从气质上说更像二青。当二青遇上文青,西西这样的普通人,只有送上一条贴心建议:“先验货再决定!”

    “对!先验货再决定!”

    糟糕!许均怎么知道她在这儿?他来了,就站在她面前,不早不晚,刚好听到咏晴大声嚷嚷。

    窗外街灯璀璨,夜已撩人。

    多数人循规蹈矩,渴望在自己身上出现奇迹却并不相信奇迹会发生。

    以45度角仰望天空

    失恋时得做点什么。

    表弟说,到“蔻蔻”来吧,爱喝什么尽管点,我请你。

    按他提供的地址找过去时,我却有些失望。灯光不够暗,音乐不够暧昧,在“蔻蔻”喝酒的人看上去也不够风骚。

    “酒吧啊,你想怎样?找一夜情?”表弟白我一眼,“失个恋而已,有什么了不起。要说惨,那人才真惨。”他扬扬下巴,看一眼靠近大门的那张桌子。

    四五个男人正在狂饮,威士忌兑绿茶。正对着我的显然是主角,其他人轮流找他碰杯,他来者不拒,就在我望着他们的这一会儿,他已喝了三杯酒。而表弟也像唱RAP,把这男人的故事对我说了一遍。

    他叫云帆,女朋友得了白血病,他求婚,女孩不肯,说这样对云帆将来不好。两人就办了几桌酒,说不上是婚宴还是告别宴,请了所有好友出席。七个月后,女孩去世了。

    “然后呢?”

    “然后,他夜夜买醉。”表弟给我倒一杯黑啤,“这家伙人缘超级好!两个礼拜了,每天都是不同的人请他喝酒。”表弟凑近我耳边,“今晚我得找他一趟,老板说了,他这么照顾咱家生意,得给他酒水提成,三成。”

    我摇摇已有点晕乎的脑袋。云帆?这名字好熟,直挂云帆济沧海。

    忽然他已站起来走到我们这边,拍拍表弟,又朝我扬手,“我见过你,在曹杨那边一辆献血车里。”

    脑子很晕,但我想起来了。那天他在我前面献血,见我有些紧张,笑嘻嘻地说,没事,我这是第二次献。想着有人会因你的奉献而挽回健康,心里会很踏实,一点儿也不怕了。

    我瞟一眼他手上的表格,对,姓名栏上露出的两个字正是云帆。换了别人这么说,我肯定会看看周围有没有摄像机照相机什么的,作秀啊!但那天我没有,因为云帆笑着笑着泪光闪闪,我怔住了。

    这世界真小。我挤个笑脸算是打招呼,云帆却仿佛知道我来这里的借口是失恋,“别喝了,回家吧。路上看看天空,万一看到流星,趁它坠落前许个愿,爱你的好男人就会出现。”

    表弟在一旁奸笑,拉过云帆去角落说话。我拎起包朝他俩挥了挥,白喝酒还有钱赚的朋友,谢谢你的祝福。假如来一场流星雨,我要许下很多愿,美貌、健康、财富、好老公,我全都要。

    初夏夜风清凉,适合散步走到一公里外的地铁站。然而我的脚软绵绵的,像踩在草甸上,走了一会儿,我就累了,干脆停下脚步,抬起头来。

    天幕上稀稀落落缀着几颗星星,孤单单的。没有月亮。

    没有流星。

    仿佛站了很久,正当我要收回目光时,心脏狂跳了起来。天空出现一颗很亮的星星,它在膨胀,变成一朵星云,然后,划过我的头顶,消失在东南方向的天区。

    流星!一颗火流星!

    在流星坠落前,我只在心里赞了一个字:美。

    那是我许的愿吗?人人都说我越变越美。六个月后,有个男人第一次见到我就直言不讳地表达了对我美貌的担忧。

    他坐在我对面,一百八十天来的第十三个相亲对象,介绍人把他吹得天花乱坠。姓名:陆平;职业:公务员;年龄,二十八岁。外表:皮肤比我白,个子没我高。

    他看着我,“听说,为了提高业绩,你们这一行有很多潜规则。”

    “什么?”我猜他相亲次数太多,把我的资料跟别人的弄混了。

    “我听说过一些事,”他吞吞吐吐,我的脑子飞速旋转,电光石火间,我突然明白他的意。的确,我知道有女同事为了业绩跟大客户暧昧不清,但我从没想过这些。

    “主要是因为你太漂亮,恕我冒犯——”陆平讪讪的,低头啜饮一口咖啡,起身说去糕点柜帮我取一块提拉米苏。

    他步态稳健,背挺得笔直。我看清楚了,他还是比我高一点。就在这一念之间,我意识到陆平也许就是我要抓住的好对象。我已二十五岁半,遇到一个这年头炙手可热的公务员,而他又对我的美貌垂涎欲滴……

    陆平捧着蛋糕盘朝我走来,我赶紧换个淑女的坐姿,看他一眼又垂下头,再抬头时,陆平的脸上泛着潮红,眼睛发亮。

    表弟代替姑妈向我转达亲戚长辈们对我新恋情的祝福,完了却从鼻子里哼一声,“姐,你真世故,我再也不崇拜你了。”

    臭小子几时崇拜过我?二十出头的男孩,不懂人世艰辛,等他摔过跟头,年岁稍长,才会明白像我们这样的平常男女,爱情总会败给现实。

    表弟接了一通电话跨上摩托车,“云帆的电话,上个月他还问起你呢。今晚他又要带批客人到酒吧来。他现在专做客户定位,除了我们家,他还做别家的,一个月能赚好多。”

    表弟撮起嘴唇打个唿哨,“你看,在酒吧喝了两个礼拜的酒,他都能发现商机,做成专职赚到钱。对了,你不是在献血时见过他吗?他呀,现在是献血车的常客,说是假如自愿献血的人很多,也许当年他女友就不会死。姐,告诉你,这样的男人才拉风,这样的男人做我姐夫,我才会崇拜你。”

    摩托车载着表弟绝尘而去。我叹口气,唉,少年的心才会如此简单!也许我真的老了。云帆的样子在我眼前晃一下又消隐。一年没见,这个深情的、豪气的男人,遇到下一个真爱了么?

    旧同事丁丁的结婚喜帖快递到我手里时,我有些生气。虽说不是闺蜜,但她恋爱、结婚,事先我竟一无所知。她电话追来时,我余怒未消,“这种事你也瞒得滴水不漏,不讲义气!”

    她在那头咯咯笑,“上个月旅行时碰见故人,齐蔡周,你还记得吧?”

    喜帖上新郎的名字果然是齐蔡周。也是旧同事,本地男,样貌土气。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名字,齐蔡周,三个姓一个名。此外就是听同事提起过,齐蔡周家里老宅动迁,坐拥几套房产。

    “去你的!新婚姻法没看吗?这些房产跟我没关系。一切都是缘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你不知道,齐蔡周这个人很有意思,棒极了!认识四年,恋爱两个月,你说这算不算闪婚?”

    丁丁叽叽喳喳,根本没指望我回答她。“齐蔡周的亲友都在这里,我这边人少,齐蔡周那边有四个伴郎,我这边也得来四个伴娘。阿俏,你算一个!只是撑场面,不用你从头陪到尾。”

    每个呼吸都传递着幸福讯息的丁丁啊!

    周末要跟丁丁会合,试伴娘礼服,熟悉婚礼流程。上个周末加班赶报告,没跟陆平在一起,这周的约会又要泡汤,我自知理亏,温言软语跟陆平解释。

    他果然大失所望,“还好我团购的电影票下个礼拜才过期。”

    在一起就是吃饭、看电影、逛各种商店尤其是家居家俱店。吃饭时没有酒,看的全是热门大烂片,至于那些装修建材和家俱,我当然知道只有想娶你的男人才会带你去看,只是我对这些约会节目的兴趣实在不高。

    假如嫁给这个人,安静倒是安静的,乏味也够乏味的。耳边回响起丁丁快活的笑声,我忽然不耐烦了。

    “人家马上就要结婚了嘛。你跟我一起去参加婚礼——”

    “等一下,”陆平打断我,“你做伴娘,要跟新娘去敬酒,要替她挡酒,我一人坐在下面,又不认识谁。”

    不去就不去,真啰嗦。格子间壁板上贴着的一面小方镜映出我呲牙咧嘴的怒容,耳朵里却听到我平静柔和的声音:没关系,要是不想去,就不勉强你啦。

    女人披上婚纱时的样子真美啊!

    新郎那边却有人叫我的名字,“林俏,林俏!”

    云帆穿着伴郎礼服,笑容可掬。我傻呵呵笑着回应他。热闹的婚礼流程一项项进行着,直到我们这些伴郎伴娘陪着一对新人挨桌子敬完酒,我才跟云帆再次说上话。

    “你怎么在这儿?”我没想到云帆跟齐蔡周是好朋友。那些哄闹着要灌给新郎的酒,都是云帆替的。

    “新郎请我来的,专职伴郎,挡酒,一桌给一百。”他俯在我耳边,醺然的呼吸,让我心头发痒。

    来不及张大嘴表示惊讶,我,我和云帆已被一阵阵声浪给包围。

    “下一对是你们吧!”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坐了一桌,都喝得有点高了,见我跟云帆是老相识,又在说悄悄话,全都兴奋起来。

    他们起哄,让我跟云帆亲一个。

    把这事儿解释清楚,误会两字足矣。然而我的脸烫得像高烧42°C,舌头僵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一桌人、整个宴会厅的人形成了人海,我就坐在一叶孤舟里,身边是云帆。

    我求助地看看云帆,他正深深注视着我,像要把我吸进去的一双眼睛。就在这一瞬间,周围忽然安静了,一秒钟而已,又骚动起来。婚礼近尾声,离席的人渐多,马上要闹洞房,大伙儿的注意力被分散了。

    我放松下来,却又有些怅然,舌头恢复了灵活。“酒鬼!你就靠这个为生?”

    云帆的眼睛也不再注视我,望着不远处的新郎新娘和人群。“帮酒吧定位不用天天喝酒,做伴郎也是兼职。我家祖传好酒量,不过,我爷爷从前一顿能喝两三斤,四十岁那年戒酒,从此滴酒不沾,活到八十多。我爸戒得更早,三十五岁戒的。”

    他忽然长叹一声,“照这样的规律,明年我三十岁,也该戒酒了。也好,做一名昼伏夜出的娱乐经理,赚得再多也是姑娘们眼中的矮穷挫,吊丝一名。不会有人爱上我。”他瞟我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有两家网站找我做销售,因为我人脉还不错。你说,我要不要去试试?”

    喜洋洋的婚宴大厅,我却在听一个被雇来挡酒的伴郎诉说心事。如何作答?我想到一年前云帆曾建议我仰望天空。

    “你真的看见流星了?”云帆没注意我语气中的揶揄,睁大眼睛,“那你遇到爱你的人了吗?”

    轮到我叹息了。陆平,他算得上我的佳偶吗?我摇头又点头,“可惜,我忘了在流星坠落前许个心愿。”

    有人过来找云帆说话,我猜是受新郎委托跟他结算挡酒的佣金。挥手道别前云帆递给我一张名片,“回头打个电话给我,我在手机里存你的号码。”

    走出酒店,我脑子里全是云帆的样子,取出手机,屏幕显示五分钟前陆平发来短信,他已在路上,让我等他来接我。

    我呼吸着夜晚清爽的空气,坐在酒店花坛边上,抬起头。天空如一块温柔的天鹅绒,上面缀着几颗钻石般的星星。一颗极亮极亮的星正对着我,一点点绽开,像一朵正在绽放的玫瑰。没错,它变成了一团云,玫瑰色的星云。

    这一次,我没忘记许愿。就在我祈祷遇到真爱时,那颗流星在我眼前划了一道弧线,消失在西北方向。

    陆平对我关于流星的描述颇感兴趣,不过,他刚才也正朝西北方向走来,并没看到这颗流星。

    “也许你醉了。也许是我运气不好。”陆平的眉头皱起来,他最不喜欢我喝酒。

    “我有个高中同学正好做这一行,好像还有什么流星观测档案,明天我请他帮我查查。”

    昨晚我又看到流星了。你看到了吗?

    噢!那会儿我还在酒店。这次你没忘记许愿吧?

    但是,根据官方的流星监测网和专门的机构报告,并没有这颗流星的记录。不仅这次的没有,一年前我看到的那颗,也没有记载……

    ……所以你被某些傻瓜认为是大脑短路,酷爱胡思乱想?呵呵!听我说,在这个世界上,多数人循规蹈矩,渴望在自己身上出现奇迹却并不相信奇迹会发生。也许他们没错。但我总觉得,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是热情和梦想,有了这两点,再付出行动,奇迹真的会出现。比如你,林俏,因为你渴望真爱,所以你能看见流星,并且赶在它坠落前许下心愿。宇宙浩渺无边,一切皆有可能,你要相信你的眼睛和心灵。

    以上是我和云帆的电话聊天摘选。在我被陆平一本正经的神态惊住之后,在我被他指责不该喝太多酒早晚会出事之后,我翻出云帆的名片,给他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

    然后,我淡定了。

    就算那些流星是我想象出来的又怎样呢?

    热情会冷却,梦想会破碎。青春会流逝。重要的是,我的眼睛和心灵还没有被世俗的东西给蒙蔽,青春不老,爱与理想不死。

    再次提到这事,陆平神情严肃。“既然你承认那是你的想象,证明你太累了,需要休息。也许你应该换份工作,去考个公务员,或者考国企,那样比较稳定。像我这样,朝九晚五,福利又好……”

    我耐心听他说完。再见,陆平!分手吧,尊贵的朋友。我想我是考不上你心目中的理想地方了。你把自己说得像高帅富,我却不是白富美,我配不上您。

    表弟在电话那头“幸灾乐祸”。

    “到蔻蔻来,我请你喝酒!正好云帆也在。现在他是一家网站的销售,在我们这儿只是兼职,滴酒不沾也能帮我们定位客户,实在是太牛了!”

    我的眼前是云帆深邃的眼睛,耳边是他淳厚的声音。

    左右无事,我就去“蔻蔻”玩吧。

    出了地铁,我看到前方天空有一轮弯弯的月亮。弯角朝上,上弦月。等一下,并非月亮吸引住我的视线。在月亮的正上方和正下方,分别有一颗星,上方的那一颗尤其明亮。它们与月亮连成一条直线,美而夺目。

    我呆呆地仰望天空。

    “这是我的想象,还是真的?”

    “是真的。上面那颗星是金星,下面那颗是木星。双星抱月,在天文学上并不罕见,只是今晚恰好被你我看见。”

    我转过头,看到云帆正站在我身边,以45度角仰望天空。

    我的手被他牢牢握住。

    很难遇到这样一种男人:长得好,给人的印象是情史多多,随时可能遭遇诱惑,结果却是山头的一块璞玉,拨开浮云仔细看,几乎算得上毫无瑕疵。

    小满

    小满相信直觉。

    英语系系花、新闻系的翻版范冰冰,小满记得严谦两任前女友的姓名和模样,美而招摇,挽着严谦的手臂走过时,美目流盼间,气场强大,颇具威慑力。以至于当年小满跟其他几个暗恋严谦的大一新生,只有看着的份儿。没想到这位仁兄守身如玉,直到毕业后重逢小他两届的麦小满,这才破了戒。

    现在的小满,常自诩成熟。不再胆小怯场,喜欢谁就让他知道,心里想一万遍不如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喜欢你。

    未必会开始一段爱情,至少她能安心。从此两人如何相处的选择题交给他去做了,小满只需根据答案来配合。严谦选的是:那就做我女朋友吧!

    他没说也喜欢小满。某些帅哥有这样的毛病,大概是被过多送上门来的艳遇捧坏了,以为自己的爱是人间珍品,藏着掖着不肯示人。麦小满只想给自己多年前的暗恋一个交代,对此倒并不在意。

    现在她在意了。不仅仅是直觉,还有经验,还有半真半假的试探追问,她知道,她相信,她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晨光漏过窗帘流在严谦的脸上、身上,酣睡的身体犹如一枚饱满的浆果,使她忍不住再次亲吻他的每一寸肌肤。惊喜交集,难以置信。

    严谦醒了,随之而醒的还有欲望,他们再度缠绕在一起。

    她越来越爱他。

    很难遇到这样一种男人:长得好,给人的印象是情史多多,随时可能遭遇诱惑,结果却是山头的一块璞玉,拨开浮云仔细看,几乎算得上毫无瑕疵。

    唐黛对严谦印象不坏,但也没想到麦小满说出这么肉麻的赞美,假装干呕了一阵,搂过她耳语:“以他的条件,硬是屏到现在,还要你主动进攻才成,你不觉得这事儿有点问题吗?”

    小满有些后悔。她带严谦出入自己的朋友圈,得意洋洋如同炫宝,老同学旧同事的羡慕嫉妒恨是她想要的回馈。唐黛是例外。她是真心实意希望听到唐黛对这段关系肯定的声音。现在她听到了微微妒意。

    “你太爱他了,亲爱的。你看他的眼神充满怜爱,带着他进进出出,花钱如流水——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太凶了,可你得听一点实话。”唐黛嘻皮笑脸的,小满无可奈何叹口气,白她一眼。十来岁就认识的人,大学时分开了四年,毕业后都在上海混,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比家人还多,不至于为一个男人跟她翻脸。

    唐黛的意思是,小满对严谦的爱恋溢于言表,当心宠坏了男人,两人相处的模式从一开始就没校正路子,真想长久交往,将来再改就难了。

    花钱如流水。起码这句批评是客观的。非要找茬的话,严谦的收入比她低,可以算个缺点。时运不济专业不对口不够努力都不是借口,严谦的根本问题是,他不觉得在家电卖场里做营业员有何不妥。本科生找不到工作的大有人在,大卖场是上市公司下属营业网点,给他缴纳社保金,工资和提成够他开销,甚至少有被炒鱿鱼和换岗这类令人不安的变故,严谦本人对此很满意,心平气和。麦小满觉得假如她劝他换个工作,反而会使严谦感到困惑。

    “算了,不跟他结婚这些都无所谓。”唐黛有些不耐烦,站起身理理坐皱了的裙子,“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姑妈家吃晚饭。老人家现在不当我是反面教材了,拉我做说客,想叫我劝劝阿熏,大学毕业了,可以谈恋爱了。”

    小满春天时还陪唐黛去过她姑妈家。阿熏先也在,陪她俩坐了几分钟后就跟个女同学一块儿去逛街了。阿熏走后姑妈得意地对她俩说,阿熏就这点让人放心,功课好,爱读书,有空了也就跟女同学一块儿玩玩,从不分心。

    唐黛偷偷朝小满撇撇嘴。她比小满胆子大,初二就开始交男友,姑妈这话,就算是无心的,听上去也似在批评她。

    二十二岁的阿熏表妹,从来没谈过恋爱?小满和唐黛都不信,但姑妈这么说,她们也不好说什么。

    “好像是真的,上次阿熏也跟我这么讲。”唐黛和小满一块儿出门,她去姑妈家,小满要跟严谦去见一个朋友。

    带对方进入自己的朋友圈,是坐实恋人关系的重要环节。三个月来,小满已带严谦接受“狐朋狗友”们的“考察”,这次却是她第一次去见严谦的朋友。

    姚天一比小满想象的要帅。看来美女爱扎堆,帅哥也一样。但他的漂亮,小满要强迫自己才肯承认。姚家布置得很不错,干净整洁,小满却感到屋子里有种古怪的气息,让人胸口压抑。这感觉在姚太太带着他们五岁的儿子出去买冷饮时越发明显。

    麦小满怀疑她的肺部出了点问题。

    姚天一让小满选了张电影碟片,又把茶几上的一杯冰水朝她身边推了推,“我带阿严去看看我收藏的宝贝,不好意思,要把他从你身边借走一会儿了。”

    小满其实巴不得自己不必跟过去,虚弱地笑了笑,拍拍严谦的肩头,顺势推他起来。

    再抬头时,她跟姚天一的目光碰了一下,不禁在心底惊呼一声。姚天一的眼珠不是东方人常见的黑褐色——也许是光线的缘故,小满看到两道绿光。

    两个男人并肩朝书房走去,差不多身高,严谦的背单薄些,姚天一人近中年,略微丰泽。两人的脚步都很轻,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一扇门后,小满想到了猫。

    通常,猫被用来形容女性。霎时间,小满有些明白她那种古怪压抑的感觉从何而来。姚天一算得上漂亮男子,浓眉大眼,从面部胡茬阴影来看,若留了胡子,还是一虬髯客,然而他的气质却偏于阴柔。

    这种不协调,才是小满一开始抵触承认他是帅哥的根本原因。

    他们在书房里呆了一会儿,出来时,刚好姚太太也带着儿子回来了,小家伙捧着一只冰淇淋盒子,吃得津津有味。小满赶紧把电视声音调低一些,起身跟他们打招呼。姚太太客气地笑着,又跟姚天一说这会儿可以动身去饭店了。

    “咦?知道是吃饭的时候,你还给他吃冰淇淋?”姚天一嘟哝了一句。

    姚太太眉毛一挑,嘴巴张张又合上。话是没说,气焰已经出来,许是看着家有客人,不便与丈夫吵架。

    小满又是一惊。看这情势,姚家竟是貌似毫不起眼的姚太太占据夫妻之间的强势地位。

    饭店就在姚家附近。小满跟姚太太坐一起,东扯西拉,意外地发现她们的朋友圈还有交集。

    “我娘家的老房子,跟你朋友的姑妈是邻居。那家的女孩子,阿熏,我知道的。她妈妈很为她骄傲呀。”

    “是哦。不过现在她又着急了。有些长辈就是这样子,孩子念书时最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等孩子毕业了,又巴不得她立刻遇到满意的对象,恋爱结婚生孩子,速速搞定,生怕她嫁不出去。”小满总是这样评论唐黛的姑妈,这会儿不过是老调重弹。

    姚太太“嗯”一声,往儿子嘴里塞了一块小牛排,转过身时拉了拉小满的胳膊,脸上浮现出嘲讽的微笑,“不过呢,我看这次她妈要失望了。”

    小满同意这个看法,却不能同意姚太太善意欠奉的微笑。正踌躇着举起饮料杯喝着,小家伙忽然嗯嗯呻吟起来,“妈妈我肚子痛。”

    “肚子痛?去卫生间好不好。”姚太太柔声问。孩子点点头,嘴里含着食物,眼里含着一包泪。姚天一也放下酒杯,语气不善,“又是冷饮又是牛排,就算是大人也不易消化。”

    姚太太牵过儿子的手朝包间门外走去,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闭嘴!你没资格批评我。”

    一定是姚家客厅的光线原因。这会儿在酒店包房的灯光下,对面的姚天一神情懊恼,他的眼睛,小满看清了,黑褐色。哪里来的什么绿光。

    别人的婚姻是别人的迷宫。小满跟严谦交换了一个眼神,双双埋头吃菜,对姚氏夫妇的斗嘴装作毫不知情。

    不记得是从哪一天开始,严谦跟小满亲热的频率降了下来。好像积存多年的情欲在一开始的几个月中得以释放,之后就可有可无了。严谦早就退了自己的租房,搬来跟小满同居。他是做一天休一天的作息表,不上班的那天总是睡睡懒觉,烧好菜等小满回来吃,有时也出门见朋友,让小满自己解决晚餐,七八点钟他就回到家,陪小满看看电视说说话,然后就打个哈欠洗澡睡觉了。

    严谦的朋友不算多,姚天一算一个,事实上,多数时候,他都说自己去见姚天一。有时是去姚家,有时去姚天一的公司。小满对他这位朋友的印象不算太好,不过,姚天一家境不错,据说家里还有点官场上的背景——这也是他开间小公司就能过得悠哉游哉的原因吧。小满总嫌严谦的社交圈太窄,跟姚天一混,也许能有所拓展。

    所以严谦对她热度不够,跟姚天一见面的次数又太多,小满虽有些怨言,也没有太当一回事。

    再说了,男女之事,小满也可以主动的呀。其实细细回想,他俩的关系一直由小满主导。第一次是她主动,此后也多半由她发出信号。也许唐黛说得对,两人相处的模式一开始是怎样的,将来也会怎样。

    “原来你这位完美男友是草食男。”唐黛重新定义了严谦,听说小满通过严谦认识了姑妈的林姓老邻居,并不惊讶。“六度空间你不知道吗?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比如你跟那位姚太太,中间隔着我,我姑妈,严谦,姚天一,看看,只需两个人你们就能互相认识,四个人全在,就是一条关系链接带了。”

    小满跟唐黛在严谦回老家的那些天里抓紧时间聚会。重色轻友,她俩都有这个毛病,唐黛的男友最近在华北出差,她正好有空,两人好像回到了念高中的时候,每天下了班就凑在一块儿,谈来谈去,说的也无外乎是男人。

    “他爸这一走,你俩要么赶紧结婚,要么守孝三年。不骗你,我有同事跟严谦是一个地方的人,他们那儿有这规矩,所以跟女朋友火速领了证。亲爱的,万一遭遇求婚,你可不要昏头哦。”

    小满几乎每天都给严谦打电话。严父久病缠身,走的时候很安静,家里诸事都有安排。严谦很消沉,小满温柔劝慰,知道他需要时间来抚平悲伤。头七那天小满想问问严谦何时回来销假上班,那头的声音听上去振奋了一些,说是姚天一已经派人过来,明天就可以搭他的车回来了。

    朋友做到这份上,也够意思了。

    麦小满挂断电话后发了一阵呆。好像在严谦遭遇人生重大事件时,作为同居女友,她所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当然,小满也表达过希望去参加严父葬礼的意愿,但严谦的态度有些犹豫,她本人其实深深畏惧这样的场合,所以就算了。姚天一人虽没到场,礼数全到了。到底是成熟男士,能量大,虑事周到,软弱低沉的严谦需要人安慰,姚天一是比小满更合适的人选。

    然而严谦又过于依赖他的朋友了。

    从老家回来后,先是在外头宾馆住了一天,说是不能把丧事的气息带过来。第二天回了家,人还是那个人,还是跟小满睡在一张床上,却对她客气得近于冷淡。不上班那天他也不呆在家里,只往姚天一那儿跑。

    起初小满能理解,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多月,小满怒了。就算你有丧父之痛情绪低落吧,也不至于连女朋友的亲昵拥抱都排斥抗拒吧?

    “为什么你们女人都不可理喻?”严谦退后一步,小满望着他的眼睛,强烈的不安感袭了过来。不知是她最近没好好注意过严谦,还是就今天,就这会儿,她把严谦惹急了。那双眼睛躲闪着,回避看她,那个人双手抱臂,陡然一看,几乎像个陌生人。

    小满定了定神,把他那句话咀嚼了一遍。“女人都不可理喻?”

    她想知道,除了她,还有哪个女人不可理喻。

    “林碧蓝。”等到麦小满把这个名字放在嘴里念了两遍,脑子飞速运转,终于想到林碧蓝是姚天一太太的芳名时,严谦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姚天一跟太太协议离婚,顺利的话,这两天就有结果。

    明明是讨论他们两人的关系,突然之间转换了主题。小满对严谦失望又无奈。也许丧父之痛,非得亲身经历的人才能体会。严谦曾告诉她,父亲走后,他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梦里全是跟父亲在一起时的场景。

    快三个月了,他不仅没走出失父阴影,连思维方式都变得混乱,把自己的事情与朋友的家事混在一起谈论。一个男人,脆弱如此,小满心里既同情又瞧不起——她知道,他们的缘分快到头了。

    严谦搬走的日子来得很快。小满还没来得及跟他细谈他俩的事情,只隔了两天,严谦就告诉她,姚天一离了婚,房子孩子和大部分钱给了前妻,自个儿在公司附近租了套公寓,两室一厅带家具,他决定搬过去。

    “跟他合租?”

    严谦愣了一下,摇摇头,“我陪他住几天。所有条件都答应了那个女人,一个月只能看儿子一次,他心里不会好受。”

    小满点点头,看着严谦收拾衣物。冬衣、夏装、皮鞋、凉鞋。倘若只住几天,又何必如此啰嗦?

    但她不必多言。也许这是他们之间最好的分手方式。体面、友好,可进可退,万无一失。

    除了心里仍会痛。但那也是预料之中的。倒是唐黛的反应有些夸张,嘴巴张得大大的,“到底为什么?说,根本原因!”

    小满想了想,说了实话。根本原因是,分手之前,他们已长达五个月没有做过一次。

    唐黛闭上了嘴巴,爱怜地抚摸一下小满的脸颊,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月前,唐黛奉姑妈之命约表妹阿熏出来喝茶。姑妈说这丫头最近不知怎么了,回家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不吃不喝,失魂落魄的模样。阿熏的工作是姑父托人安置的,侧面打听了一下,在公司里一切正常,并没有遇到挫折的迹象可循。这孩子又没谈恋爱,失恋之说无从谈起。实在搞不懂她是怎么了,问不出所以然来,想到同龄人之间便于沟通,重任便落在了唐黛身上。

    “结果呢,还真是失恋了。”唐黛一口喝光杯子里剩余的柠檬红茶,大概是杯底残留了太多茶渣和柠檬,味道过于苦涩,她的眉头皱了半天才平复如常。

    “记得上次我们一块儿去姑妈家,那个找阿熏逛街的女孩吗?”

    小满“哦”一声,在记忆中搜索出那个瘦弱女生的模样。貌不惊人,不如阿熏好看。总不至于是她抢走了表妹的爱人吧。

    “她叫Coco。阿熏和她,好了两年。忽然之间,那女孩说她爱上了别人。”唐黛又皱起了眉头,不理小满一脸的惨白。“很久以前我就有所怀疑,不过,非得听她说出来才肯相信。她也是没人可倾诉,才跟我说了实话。亲爱的,你说,除了表示理解,我们还能说什么?”

    春天阴雨绵绵,夏季又出人意料地凉爽。几个月了,小满已习惯了没有严谦的生活。暂时空窗的日子,在这几年中常有,她从不担心,也不刻意寻找新的男友。倒追没什么不好,不过小满已经决定今后还是等待男人来追自己。

    唐黛跟现任男友的恋爱似乎有修成正果的可能,两人最近约会的地点不再局限于饭店电影院,家具店和超市卖场也加入进来。也许下一次他们会在金店约会,选好戒指直接戴上,连求婚都免了。

    “才不会!没有一个浪漫的求婚仪式,我肯嫁吗?”狮子座女生也撒娇,样子并不赖。

    小满说她这是最后一次陪唐黛去她姑妈家。阿熏跟Coco又复合了,两个女生像闺密一样来往,姑妈没有任何疑心,还以为是唐黛劝慰有功,常常打电话要侄女过来吃饭,热情过头,连小满也一块儿邀上了。不过,知道了阿熏的事,再看到姑妈,小满的心情就难免复杂了。

    在姑妈家的小区门口,小满碰到了一位故人,林碧蓝。姚天一的前妻到娘家老房子替父母收房租,见到小满,风一般把她卷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里。

    离婚使人美丽。小满只见过林碧蓝一次,印象却很深。她好像一座活火山,随时会喷发。眼下,这火山好像过了喷发活跃期,平静,美丽,宜于亲近。

    “你没结过婚,不过,跟你说说也没关系。有了儿子后,他跟我就极少在一起。五年啊,在一起不超过三次。”

    小满有些害怕继续这个话题,赶忙问:“现在好吗?孩子快上小学了吧?”

    “好!离婚要趁早!真的。起初我怀疑他有别的女人,后来我开了眼界,知道些别的事情——”前姚太仍旧把话题扯了回去,小满只好听她说。

    她却出人意料地顿住了,拿匙子搅拌着杯中的咖啡,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

    “听说你男朋友现在跟他住一起?”好半天,她才轻轻地问,声音低得像耳语。

    “严谦吗?他不是我男朋友。”小满终于听到了她不想听的话,尽管那是一个她们都知道的事实。

    林碧蓝点点头,机械地说:“不是最好。不是最好。”她喝一口咖啡又放下杯子,朝小满挤出一个笑容。

    刹那间,小满的心脏被这种笑容背后压抑着的悲伤给击中了。她知道她们遇到了同样的难题,她知道林碧蓝忍受的痛苦比她强一万倍。

    小满握住林碧蓝微微颤抖的手。“都过去了。我们有我们的世界,时候还早,来得及。”

    是的,来得及。林碧蓝今年才32岁,熟女风情,正是花开盛极的时刻,而麦小满,才刚刚过二十五岁的生日。青春正好。

    “四月中,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麦小满生在农历四月,正赶上小满节气。据说这时节的夏熟作物,籽粒开始灌浆饱满,但还未成熟,因此称之为小满。

    窗外骄阳似火,香樟树绿得发亮。咖啡馆玩复古情调,不开空调,开着几台老式木制吊扇。风是热的,咖啡是热的,桌上插着的一枝玫瑰,颜色也是热辣辣的红。

    看样子,真正的夏天要来了。

    他们在一起做没做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一起。

    六年六小时

    有阵子艺彤跟的一个单,客户喜欢约她在一家名叫“路人”的咖啡馆里谈事情。下公交车,经过婷婷家小区,再过一条小马路,就是“路人”。虽然婷婷已不住这里,那套她父母早早就送给她的嫁妆如今不知是被卖掉还是租出去或者是空关着,艺彤从这里经过时,心情总会低落下来,好像胸膛里有点什么被抽走一样。

    所以艺彤去“路人”后总是叫上一瓶青岛啤酒,芳醇又微苦的啤酒喝下去,那点东西才会慢慢回来,情绪也好起来。

    事实上,最后一次在婷婷家里,她,他们,也是喝的青岛啤酒。

    好几年前的事了。

    艺彤拖着拉杆箱按响婷婷家的门铃时,对讲机那头是乔晔,婷婷的男朋友。

    婷婷歪在小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朝艺彤笑笑,把搁在沙发上的腿挪了挪位置。艺彤把行李往墙角一搁,在婷婷腾出的地方坐下。

    “去楼下买几瓶啤酒,台式香肠也买两包。”

    乔晔向来好脾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电视上不知在放什么老电影,反正是背景画面和音乐,没人在意。婷婷问艺彤明天几点的火车,去几个月,住哪儿。

    “听上去你得过三个月封闭日子。培训,上课,实习,住工厂宿舍。都毕业了,又回炉过集体生活。” 婷婷皱着眉头,很不满意的样子。

    艺彤也不满意,但她没得选,婷婷深知这一点,所以不再谈论艺彤的工作,把电视遥控器按来按去,直到看到一名歌手在屏幕上唱首很难听的歌,两人开始一块儿嘲笑起那名倒霉歌星来。

    婷婷是艺彤上大学时结交的闺蜜。她们不是一个系的,也不像别的女孩之间那样,事无巨细都向对方报告。很多时候,她们不知对方最近在忙些什么,就像现在,艺彤找好工作即将离开上海去杭州一个工厂培训,婷婷是昨晚接到她要过来住一晚的电话时才知道。

    友情的深浅在于对彼此的体谅,有时候,不说什么也会懂得。艺彤和婷婷就是这样的朋友。

    门“咔哒”一声,乔晔回来了。他倒真有力气,干脆扛一箱青岛啤酒上来,箱子上搁着几包速冻香肠。他开了两瓶啤酒,又去厨房用微波炉热了几根香肠,给两个女孩送去。

    乔晔从婷婷的酒瓶中倒一杯酒朝艺彤举起,“第一份工作,总会有很多不适应,熬得过就熬,熬不过就跑。”

    婷婷让他再开一瓶酒,整整一箱呢,干嘛非要喝她瓶子里的。艺彤看她与乔晔打情骂俏,正尴尬着,听到乔晔说:“我不喝了吧,待会儿还要坐车回去,一身酒气,形象不雅。”

    婷婷拍拍艺彤的胳膊,“不用回去了吧?叫出租车太贵,公交车得两个钟头。我们睡里面,你在客厅给我们当保镖。”

    艺彤知道婷婷这话其实是说给她听,赶紧表态,“是啊乔晔你今天要当厅长了。”

    三个人喝着酒,乔晔的话渐渐多起来。婷婷搂着艺彤的肩膀,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睡吧,明天都要起早。”

    艺彤也这么想,一手捧着杯子将剩下的酒喝光,另一只手悄悄把裙子朝下拉了拉,遮住膝盖。

    ——事实上,乔晔根本没朝她看。艺彤的裙子本身也很保守。

    那是2006年7月初的事了。

    到了杭州,艺彤才知道,她去接受培训和实习的工厂偏远得很,在萧山某个小镇上。两个月后的某个雨天,天气凉爽,艺彤心情烦躁,干脆开了小差,跟单位请事假坐两个小时的小巴转中巴,到杭州找同学玩。

    说是找同学玩,也只是一起吃顿午饭。同学要赶回公司打卡上班,艺彤就一个人逛,逛到四五点钟,她去麦当劳吃东西,端着餐盘去找座位时,艺彤看到乔晔捧杯饮料站在她面前。

    艺彤不知乔晔这两天在杭州出差。他们两个,除了通过婷婷,没有任何其他的联系方式。

    两人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聊了半天工作上的事,又把杭州风物人情评议了一通,倒也没什么不自在。时间慢慢流逝,餐桌上的东西都吃光了,乔晔说,隔壁购物广场楼上好像有家电影院,你想看电影吗?

    艺彤心里想着该回去了,嘴上却说那就去看看吧,背起包跟着乔晔出了麦当劳。

    那天放的什么片子,看电影时他们说了些什么,甚至,他们说过话没有,艺彤全忘了。她只记得那天坐在异乡电影院的黑暗中,身边是一个熟悉的、牢靠的男人,她很满足,好像熟透的芒果、菠萝,蜜汁快要从果皮里渗出似的甜美。

    看完电影出来,天果然全黑了。乔晔说,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八点多,倒也不算晚,去萧山的车总能找到,只是从萧山到艺彤住的小镇,还有四十多分钟的车程。当然,总能想到办法的。或者就在萧山住一晚,明早再回工厂。

    “麻烦。要不——”暮色中,乔晔飞快地看她一眼,“就在这边找个酒店住下,明早回去要紧吗?”

    沉默。默许。此时无声胜有声。反正也没更好的办法了。前面就是一家酒店,乔晔用他的身份证登记了一间标准房。

    艺彤已预感到乔晔也会住在这里,但她并不抗拒。两人先后洗了,分别躺在各自床上,连晚安也没说,熄了灯。

    从进入这间房开始,他们不仅没跟对方说上一句完整的话,甚至没有彼此看上一眼。艺彤闭着眼睛,又睁开,小心翼翼地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乔晔那张床。隔一会儿,她听到乔晔窸窸窣窣的翻身声。

    此起彼伏的窸窣声,贯穿了整个黑夜。

    清晨第一缕光线透进窗帘时,乔晔仿佛才睡着。艺彤轻手轻脚起床,去卫生间里洗漱一番,准备离开这里,去长途汽车站搭头班车赶回工厂。

    从昨晚十点多到现在,六个小时,她才第一次好好看一眼乔晔。朦胧的光线下,男人俊美的脸型轮廓,让她的心狠狠动了一下。

    艺彤觉得她好像爱上了乔晔。

    然而出了酒店大门,呼吸着夏末清晨潮湿温暖的空气,艺彤心里咯噔了一下。婷婷的名字就在她唇边,随时会飞出来。

    一切都没有改变,正如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临近国庆节,艺彤终于熬过漫长的培训期,回到上海的写字楼上班。

    再跟婷婷联系却是在国庆长假后,她俩都认识的一名校友结婚,两人都收到了请柬。婷婷在电话里问艺彤打算送多少礼金。

    “你一个人,我还要带上乔晔去喝酒,得多送一点。”末了婷婷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艺彤的心脏却为此暂停半秒。

    婚礼那天她到得晚,司仪已经请新郎的父亲上台讲话了。越过一礼堂的酒桌,艺彤看到婷婷和乔晔。她定定神,径直走了过去。婷婷朝她笑笑,从边上座位拿起包,示意她坐下,两人就讲起话来。

    “真无聊。我结婚时最好不搞这些繁文缛节。”婷婷撇撇嘴,扭头问乔晔什么时候去拿新房钥匙。

    “你们几时办事?”婚礼是催婚的最佳场合,艺彤不知道她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很多,像八婆。

    “你说呢?”婷婷问乔晔。

    隔着婷婷,艺彤朝乔晔那边瞟了一眼。周围真吵啊,盖过了乔晔的声音,艺彤只看到他嘴唇动了动,然后她听到婷婷说,回去翻翻老黄历吧。

    婚礼结束的时候,婷婷让艺彤搭她和乔晔的车走,新买的银色悦达起亚,很普通的车子,艺彤只觉得兴味索然。婷婷似乎也缺乏诚意,并不坚持,跟艺彤摇摇手就拖着乔晔先走了。

    艺彤那阵子非常忙,但也没耽误谈恋爱,新交往的男朋友很会哄她开心,也很会安排节目,艺彤的每个周末都被填得满满的。然而,这么会谈恋爱的男人,同样也很会让人失恋。收到婷婷结婚喜帖和电话的时候,艺彤刚跟男友分手。

    所以接到这通电话时,她的恭喜话说得有气无力的。不知是不是受她情绪感染,婷婷的声音听上去也不是很起劲,只是安慰她说,没事,这都春天了,不像冬天,失恋后会觉得很冷。

    然后她们就在电话里一齐笑起来。

    婷婷结婚那天,艺彤从出差地坐早班飞机往上海赶,偏偏飞机是最不准时的交通工具,晚点四小时,到上海时已是下午三点。艺彤干脆拖着行李先进了一家美容院,做脸,做头发,换衣服。

    箱子里放着她早就买好的准备在婷婷结婚时穿的礼服,打开箱子,艺彤又改了主意,取出一条已穿过一次的薄荷绿长袖连衣裙换上。

    美容院的小妹说,好漂亮,去当伴娘吗?

    艺彤笑笑,不置可否。念书时她跟婷婷就说好了,将来谁先结婚另一个人就做她的伴娘。什么时候起,这事儿已不再提及?

    她们之间,似乎已有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

    艺彤想着箱子里那袭粉色小礼服,知道那裙子今后的命运也是这样,压在箱底,成为一团粉色的皱巴巴的回忆。

    远远的,她看到在酒店大堂迎宾的新人,赶紧从包里取出红包奔了过去。

    “谢谢!”婷婷把红包递给身边拎LV包的伴娘。乔晔在边上,脸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艺彤扬起头看他一眼,冲他说了句恭喜,“今后你要好好照顾我们婷婷哦。”

    乔晔呵呵应着。摄影师招呼他们站好,“来,一,二,预备!”闪光灯亮了,跟新人合影完,艺彤就该进礼堂了。

    她扭头又望一眼这对朋友,他们正在接受后来的宾客的道喜。透过酒店落地门,艺彤发现地面不知何时湿了,似乎是刚刚下了一场阵雨。

    艺彤又听到摄影师的声音,来,一,二,预备。

    说预备时好像事情才开始,可是灯光一闪,已经结束了。

    在女友的婚礼上产生这样的念头,不大好。艺彤摇摇头,努力让自己兴奋起来。

    后来艺彤才知道婷婷结婚时已经怀了孕。即便不是这样,她跟乔晔也会结婚的吧。他们谈了四五年的恋爱,门当户对,没有特殊情况,总归要结婚的。

    什么才是特殊情况呢?无外乎有人移情别恋。

    艺彤无数次回忆过在杭州的那个夜晚,她和乔晔,就好比两个人同坐卧铺火车,能有什么事?然而她很清楚,这谎言如同黑夜一样巨大。

    那晚开始,甚至有可能是那晚之前,她就爱上了乔晔。

    乔晔爱过她么?无解。艺彤追问过这个问题,但想到在她和他之间,还有个婷婷,问号就消失了,变成省略号。

    所以,那个夜晚两人在一起做没做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一起。

    也许,这才是艺彤和婷婷自然而然疏远的原因。仿佛两个熟人之间随着时间推移自然就会生出一层隔膜。而在那晚之前,艺彤曾天真地以为,无论时空怎么改变,她和婷婷的感情都不会变。

    婷婷在那年12月生了个射手座男孩,小名叫轩轩。轩轩满月了,过生日了,上托儿所了,之后又进了一家昂贵的私立幼儿园。艺彤跟婷婷的关系确实一如既往,但她知道,现在维系她俩的,除了过去的情谊,更多的,是轩轩的各种纪念日。

    艺彤决定在三十岁之前把自己嫁出去。说到做到,结婚这种事好像没有市面上传说的那么难,认识老方第三个月,艺彤就知道这个人可嫁。当然,也谈不上多有感觉,只是两人都想结婚,条件也相当,这事儿很快就定了下来。

    婷婷在电话里叹了口气,“唉,我家轩轩四岁了,你才结婚。”说完又细细问了老方的情况,絮絮叨叨,遗憾轩轩还太小,不然可以给艺彤当婚礼花童。

    “嗳,当年我们还说给对方当伴娘的。”婷婷忽然想起这件事,大喇喇说了出来。艺彤在这边微微一笑,脑子里电光石火,竟是杭州那间标准房。

    距离那个夜晚,差不多有六年了。

    婚礼那天,艺彤在酒店提供的套房里换衣服补妆和休息,到点了再跟老方去楼下迎宾。她穿着婚纱,不能躺,何况床上也堆着各种玩偶。艺彤只能坐在梳妆镜前的长凳上。

    看着镜中新娘妆扮的自己,艺彤有点恍惚。

    房门开了,她看到婷婷的笑脸。

    婷婷把一只厚厚的红包递给她,打量着她的头纱和婚纱。挺漂亮的,她说。

    两人并排坐在镜子前,婷婷告诉她轩轩被乔晔带着在酒店花园里看一池锦鲤鱼。房间里其他女孩,伴娘啊、化妆师啊,这会儿好像被某个ipad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围成一堆叽叽喳喳,今天的主角,艺彤,反而被她们抛在脑后。

    婷婷很了解地看看女孩们的背影,忽然问艺彤,“感觉有点怪,是吗?”她的意思当然不是指那些女孩,而是指结婚、婚礼。

    艺彤发现过去她跟婷婷之间那种心领神会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听到婷婷说:“我结婚前一直很犹豫,总想着我跟乔晔结婚,是真爱还是赌气。”

    婷婷把艺彤后背上一根发丝拈掉。“我老是睡不好,做很多梦。甚至梦到你和乔晔在一起了,你和他一起背叛了我。然后我感到非常荒凉,觉得一切都没意义。”

    艺彤看着镜子里的婷婷,“后来呢?”

    婷婷也望着镜中的艺彤,“后来你不都知道吗?”

    两人朝着镜中的对方笑起来。

    有人敲门,催艺彤下去迎宾。婷婷牵着艺彤的裙摆,像伴娘,又像花童那样一直陪着她下了楼。

    酒店外地面湿了,微雨蒙蒙。艺彤想到婷婷刚才在她耳边说的话。是啊,婚姻是一段时期的结束,又是一段时期的开始。生活就是这样,有雨有晴,有结束也有开始。

    六年前的那六个小时,未曾开始已结束。都过去了。

    “你要幸福地生活,一定要幸福啊!”

    “嗯。你也是。”

    她的鼻子酸酸的。八年了吧,这样一个人,这样两个人,能给彼此的,也不过是这么一点真心吧。

    衣橱里的裙子都试遍了,终于选定这条杏色连衣裙。穿衣镜里的静妍,轻盈、优雅,就是憔悴了些——杏色很挑皮肤,一不留神就把人衬得脸色灰败。犹豫半晌,还是穿了这件,重新洗脸化妆,扑了珠光的散粉和蜜桃色胭脂,脸色果然亮了。

    快中午的时候,以恒才过来。隔着防盗门就闻到浓郁的香水味,静妍笑着请以恒沙发上坐,对方却没听见似的,在餐桌旁坐下,从手袋里摸出个红包。

    “这个你先放好。你结婚那天我估计人在巴黎,也许伦敦,旅行社的行程表上这么写的。”以恒转个身打量着静妍,眉头皱起来,“你该去做做皮肤保养,别忘记脖子、后背、胳膊,露出来的地方都该做一下。”

    静妍讪笑着“嗯”了一声,去厨房给客人做杯茶。以恒的眼光向来毒辣,扫人一眼,就知人家一身衣裳价值几何生活是否考究。

    但也就止于此。衣冠取人,肤浅浮夸。这就是以恒。再往深处看,她就不懂了。

    也许这就是以恒与徐淳婚后两年就闹起离婚的原因。她不懂,大概也从没想过去搞懂徐淳的想法和需求。

    静妍看着以恒仰头把一杯冰镇柚子茶痛快地喝光。雪白的脸蛋,丰润的肌肤,卷发蓬松有型,光泽迷人。不得不说,以恒真美。

    大半年没见面,电话里听她抱怨了七八回,想象中以恒该是个被不幸婚姻折磨得一脸戾气的怨妇吧,结果她还是那么美,比起从前,以恒的美貌没有损失一丝一毫。

    这念头一冒出来,静妍就觉得不舒服。她就要结婚了,居然还在嫉妒以恒,嫉妒这个嫁给徐淳的女人。

    “你还真是潇洒,说走就走。一个人去游欧洲,多没劲。再说徐淳怎么办?你还真放心?”

    “他?”以恒沉下脸,“他是个只会扫人兴致的家伙!”她扬扬下巴,摆出副冷酷的表情,“他怎么样,我无所谓。”

    话说得这样,静妍就不好接茬了。她们聊了聊静妍两周后的婚礼,聊了聊几个她俩都认识的人,以恒就要走。

    “急什么?一起去吃饭。”

    “不了,我早就答应客户一起吃午餐,就在美罗城,离你这儿很近。”

    静妍忍不住飞了个媚眼给以恒,以示欣赏。无论你信不信,世上是有命运这回事的。以恒就是天生好命,家里有钱,有房产租金给她花销,不上班也能过得很好。偏偏以恒随便找个工作,随便做做,也在行业内混得风生水起。

    房间里残留着以恒的香水味,玻璃杯上挂着几粒柚子果肉,杯口还有淡淡的口红印记。静妍把红包收起来,心想着,既然徐淳不跟以恒去旅行,到时候会不会参加她的婚礼呢?

    以恒比静妍小两届,在同一层女生宿舍楼贴隔壁做了两年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不错。后来以恒跟静妍同系但不同班的同学徐淳谈恋爱,她也想当然地以为,要不是因为自己,静妍和徐淳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

    她就是这样的人,头脑简单,自信爆棚。

    静妍怎么也没料到,以恒后来会去追徐淳,更没想到,徐淳几乎没怎么挣扎就从了,没过几个月,她就收到这两人的结婚请柬。

    在学校时,静妍跟徐淳就挺有话说,只要在校园里单独碰上,或是在阶梯教室里上大课,两人坐得比较近,他们就会聊上半天。宿舍卧谈会时,室友们有时会开静妍和徐淳的玩笑,但不知什么原因,无论室友还是静妍,她们都知道这只是玩笑,不当真。

    忘了是怎样跟徐淳再次联系上,静妍只记得那会儿她刚刚失恋,工作也不顺,徐淳每天都给她打电话,只要她说一句烦,徐淳就说待会儿碰个头,随便逛逛吧。

    南京路,淮海路,徐家汇,静安寺。总是约在地铁口见面,走累了找个地方坐坐,随便吃点小吃冷饮,继续逛。他们谈的话题很广,从家庭琐事到办公室的勾心斗角,从时事新闻到明星八卦,从电子产品到服装流行趋势。除了爱情,他们无所不谈。

    逛了五六次街,静妍跳了个槽,徐淳的工作也有变化,要去北京培训一个月。在电话里他俩信誓旦旦地说回头有空再碰头,却不知道,那几次逛街已是绝版。

    静妍在新公司颇受欢迎,又忙工作又忙应酬,时间过得飞快。那天她难得上趟QQ,看到有人加自己,是以恒。

    以恒也毕业了,在浦东陆家嘴一幢写字楼里上班。寒暄几句,以恒就说,知道徐淳吗?你们系的。

    是啊。怎么了?

    那边发来一个呲牙大笑的表情。

    静妍心一沉,用了几十秒钟的时间,她才让那颗心浮起来,手忙脚乱地要给以恒发个同样的图片,却点错了,发出一个流汗的表情。

    以恒马上说,想不到?我也没想到。大概这就叫缘分吧。

    后来说了些什么,静妍不记得了,无非是约她哪天出来跟他们一起玩,无非是些正在恋爱中的女孩的梦话。她就记得以恒说的,大概这就叫缘分吧。

    那么她,静妍跟徐淳,就是无缘吧。

    三个月后他们才约在国泰电影院见面。静妍带上了新认识的男友杰。从茂名南路的地铁口出来,她就看到徐淳和一个女孩站在电影院门口。女孩高挑、性感,穿戴得很美,很嚣张的美。是以恒。

    完全是两码事嘛!静妍想。印象中以恒是漂亮的女孩,但跟徐淳的气质不大搭调,这会儿亲眼见到两人站在一起,腻在一起,不搭调的感觉越发明显了。

    四个人打过招呼就买票进场了,两对男女,各看各的。散场后以恒吵着要一块儿去吃饭,静妍微笑着说还有点事,杰也很配合地说下次有空再聚,这次就算了。

    第二天,徐淳恢复了每天下午给静妍打个电话的习惯,就像半年前她刚失恋时那样,就像他们之间没有以恒和杰一样。

    “以恒Q上跟我说,你们就要去领证了?”

    “……”

    “……”

    “碰个头好吗?”徐淳说,又补上一句:“就咱俩。”

    那几天杰在外地出差,即便没出差,静妍也会答应徐淳的约会。她想到半年前,每天一个电话,漫无目的地乱逛。唉,才半年啊!

    碰头地点约在静妍住所附近的地铁口。下班后静妍先去超市买些食物送回家,顺便换件衣裳再去见徐淳。刚进超市就接到徐淳的电话,再抬头,那人正在水果区域冲她微笑。

    静妍也笑起来——真奇怪,她以为自己怎么样都会带点儿幽怨的情绪,毕竟曾走得那么近。没想到,见到徐淳时,她只有由衷的欢喜。

    逛街的节目改成去静妍家,聊天,喝茶,吃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填塞有些饿的肚子。暮色渐渐降临,电视机的声音也调小了。窗帘拉上之后,开灯之前,那种缥缈的光线、迷离的空气,身处其间的两个人忽然改变了话题。

    “你们已经那个了吧?”

    “有时。”

    嘴巴不再说话了,用来接吻。两人仿佛在做早就该做的事。一遍又一遍,像欲壑难填的一对兽。

    醒来时已是夜间两点,好渴。徐淳也睁开眼,从地板上坐起来,说,好饿。

    静妍取了两包方便面去厨房煮,徐淳拿了几个橙子,看到冰箱上的榨汁机,他问,切开吃还是榨汁喝?

    抽油烟机的轰鸣声,榨汁机的吼叫声。深夜两点的厨房,明亮的灯光。真切,又不符合常情。再过一会儿,黎明将至,一切,会回到原来的轨道。

    徐淳和以恒结婚时,静妍跟杰已分了手,与几个同学结伴去赴宴。从婚宴酒桌的安置就看得出,以恒家绝对强势。女方的酒桌占了绝大部分,男方的亲友少而寒碜,连同学也请得少,静妍他们这一桌离礼台很远,靠近宴会厅大门。等新人过来敬酒等了很久,两个爱怄气的女生说,不等了,先撤。

    静妍也没等。

    看着徐淳结婚娶别人,是种怎样的感觉?酒桌上有同学说徐淳看中以恒长得美家里又有钱,静妍心里很宽慰。她有很多感慨,但真的不算难过。

    反而是有点担心。她想,娶了不够爱的女人,在一起生活会很难吧?

    静妍还真的猜对了。

    以恒结婚后经常跟静妍网聊,叫她去K歌或派对,叫了几次都不去,就算了。静妍成了她的“网友”,不见面,却把婚姻生活中的烦恼时不时地向静妍倾诉。等到静妍跟沛庭谈婚论嫁时,那一对结婚两年的男女,已然闹起了离婚。

    静妍二十九了,这两年强撑着维持独立女性的姿势,其实心里有些急。急的时候听到以恒抱怨徐淳,她就有些解恨,一个电话打过去,说是站在以恒这边劝和,其实是看热闹。

    徐淳也向她抱怨,他说以恒太爱玩,夜夜笙歌,购物、宵夜,开派对。以恒没有生孩子的打算,她说科技发达,四十岁生也不迟。徐淳还指责以恒从不做家务,家里那个乱,让他在每周末光临的钟点工面前抬不起头来。

    静妍听完虚劝了几句,话里有话的,说,这是你自己选的生活。

    徐淳在电话那头喊,我跟她真没法过下去了。

    然而转个头他还是跟以恒过下去。反复了几次,静妍就没了恨,也没了看热闹的兴致。徐淳啊,自私、懦弱、现实,他就是这样的男人啊。从前是,现在还是。

    徐淳没来参加婚礼。事实上,静妍是很久以后才想到这一点。

    婚礼,蜜月,怀孕,生子,婚后的女人真忙啊,忙着小两口小家庭的事还要兼顾婆家和娘家的事。沛庭对静妍很好,婚后的日子幸福、从容,日子像流水般静静淌过,静妍哪有时间关心别人的故事。

    但静妍还是知道以恒和徐淳的事,知道他们没离,知道这两人关系时好时坏,知道以恒突然回心转意想要个孩子,却发现她很难怀孕,得治疗和调理。

    生活像条长河,流速太快了,就会在这儿或是那儿打个弯,放慢速度。而幸福像夏日的骤雨,来得快也去得快,让人不知所措。

    沛庭在静妍怀孕期间跟一个女孩搞在一起,事情过去两年了,静妍才在两张忘记被扔掉的宾馆发票中窥出端倪。接下来的事毫无新意,侦察、破案、审讯、招供,离婚二字说出口又收回,夫妻大战后又冷战,短短三个月,静妍老了三五岁。

    徐淳隔着大卖场儿童游乐区的尼龙帷幔叫她名字时,静妍刚把儿子放进堆满泡泡球的小池里。

    “好久没见了!”静妍庆幸自己的体型恢复得很好,遗憾的是一身休闲打扮,脸色也不滋润,日子过得不够如意,只怕是瞒不过徐淳的眼睛。

    徐淳在帷幔这头注视她一会儿。有点憔悴啊,他说。

    是幻觉吗?静妍看到他红了眼眶。

    大概是觉得这么说不好,徐淳赶紧提高了声音夸赞她儿子长得可爱。静妍回头看看正玩得起劲的宝宝,再看看徐淳,往事还没涌上来,她的眼角就湿了。

    第二天上午,静妍接到徐淳的电话。她知道会有这个电话打来。昨天她跟徐淳提到过,今天她会把儿子送到外婆家,老公上班,她要独享一天的清静。

    “打扰你了吗?”徐淳彬彬有礼。

    “你说呢?”静妍不肯流露出一丝高兴。

    他们开始聊天,起初有些磕磕绊绊,后来就像流水般没完没了。他们尽量避免抱怨自己的婚姻,却还是抱怨了。以恒的任性与难以怀孕的苦恼,沛庭再多的好也抵不过妻子怀孕时偷吃的卑劣。

    午后一点多的样子,静妍躺在床上小憩一会儿,手机又响了。徐淳问,在干嘛呢?静妍说,没干嘛,躺在床上呢。

    “是吗?我也是。今天我没去公司。”

    “哦。想我了是吗?”脱口而出的话,仿佛是自动发声,没经过静妍的大脑。

    “是……”

    泪水打湿了静妍的枕头。

    晚上沛庭回家时,照例小心翼翼看了看静妍的脸色。好像缓和了些,但又吃不准静妍是不是真的肯原谅他。闹了好几个月了,到底要僵到什么时候,沛庭想到这些就很烦恼。但今天,他似乎看到了一丝转机。

    圣诞平安夜那天,以恒给静妍打了个电话。

    “我怀孕了。”听筒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以恒语无伦次,说着她为了怀孕如何跟徐淳久不同房,如何安排受孕旅行,这孩子,大概就是在两人这第二次蜜月旅行中得来的。

    静妍静静地听着,眼前闪过徐淳的样子。她好好地恭喜了以恒,轻言细语地叮嘱了她一些孕期注意事项,这才把电话放下。

    那个晚上,静妍彻底原谅了沛庭。

    生活这条长河,在这儿那儿打个弯,放慢速度,之后会继续向前奔流。时间一如既往地流逝,转眼新的一年已过了半年。

    六月黄梅天,雨水不断,空气总是湿漉漉的。在一个普通的雨夜里,沛庭带着儿子在浴室大浴缸里洗亲子浴,静妍难得清闲,隐身登陆QQ。

    刚一上去,就看到徐淳的头像在闪。

    这些年来,QQ一直不是她与他说话的地方,要么电话,要么见面,今天,是怎么了?

    “在吗?”

    “在。”

    “在你的空间里看到很多照片。过去的,近期的。”

    “哦。”

    “想到很多事情。”

    过了很久,静妍才打出一个“哦”。事实上,他们的每句话之间都间隔了很久。

    “我是一个自私、懦弱的人。”

    “没有。这很正常。”

    算算日子,再过一个月,徐淳就要当爸爸了。

    很久很久,久到静妍听见浴室里沛庭已带着儿子洗好澡,已从浴缸里出来,正在穿衣裳,正在逗着玩儿打打闹闹。

    徐淳发来一句话。“你要幸福地生活,一定要幸福啊!”

    “嗯。你也是。”

    静妍的鼻子酸酸的。八年了吧,这样一个人,这样两个人,能给彼此的,也不过是这么一点真心吧。

    趁着眼泪没流出来,她关掉了QQ。

    耳边传来丈夫和儿子咯咯的欢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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