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事-一只被发现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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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贝尔街、麦凯街和梅奥街的尽头,洪水正在蓄势上涨。洪水来自瓦瓦纳什河,每年春天河水都会漫过河岸。有些年头的春季,大约每隔四年就会有一年,河水涨潮凶猛,淹没小镇那一侧所有的道路,继而漫溢过田野,形成一个波涛翻滚的浅水湖。水面上的光波使得周围的一切看上去明亮而冰冷,就像所有濒湖而居的小镇那样。它唤醒或复苏了人们心中潜存的某种关于灾难的模糊预期。多是在傍晚时分或夜幕刚刚降临时,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家门,到湖边看上几眼,讨论水势是否还在上涨,是否会在此时吞没整个小镇。总的来说,那些十五岁以下和六十五岁以上的人群,是最确信灾难将会发生的。

    伊娃和卡萝骑着自行车出了门。她们骑行至梅奥街的尽头就掉转了方向,那里空无一屋,无人居住。她们骑进了一处田野,车轮轧过铁丝栅栏,冬天厚积的白雪将铁丝栅栏沉沉压住,紧贴着地面。她们向前滑行了一小段路,直到被高高的野草挡住了去路才翻身下车,将车丢在地上,走到了水边。

    “我们必须找到一块圆木,骑在上面过河。”伊娃说。

    “天哪,我们会冻断腿的。”

    “天哪,我们会冻断腿的!”水岸边有几个男孩,其中一个模仿她们这样说道。他故意用了一种酸味十足的发牢骚的腔调,男孩模仿女孩说话时通常都是这种腔调,尽管女孩子们根本没有这样说话。这些男孩,其实是三个,跟伊娃和卡萝在同一个班上学。她们知道他们是谁(弗兰克、巴德和克莱顿),但在路上虽然看到并认出了他们,伊娃和卡萝并没有跟他们搭讪或看他们一眼,甚至也没有表露出注意到他们也在场。男孩们似乎正在努力造一个木筏,他们刚才从水里打捞上来一些木材。

    伊娃和卡萝脱了鞋袜,光脚踩在水里。河水十分寒冷,女孩们即刻觉到了刺痛,就像幽蓝的电火花在她们的血管里流窜。但她们还是继续涉水前行,把裙子拉高,在身后打结,再抓在手上,托举在身前。

    “快看两只大屁股鸭子在过河。”

    “妈的大屁股。”

    当然,伊娃和卡萝没有流露出任何听到这些脏话的表示。她们抓住了一块圆木,爬了上去,用几块漂浮的木板当作船桨划水。洪水里总漂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树枝,栅栏,木头,道路指示牌,旧木材;有时候还有锅炉,洗衣盆,盘盘罐罐,甚至是汽车座椅或充气椅子,看上去像一处浮游垃圾场。

    她们从岸边划离出去,划向冰冷的湖面。水面清澈可鉴,她们可以看到棕黄色的水草在水底随波荡漾。想象这里就是一片海,伊娃想。她想到了一些被淹没的城市和国家。亚特兰蒂斯。想象她们正在一艘维京人的船上——只是纵横驰骋于大西洋的“维京船”比这在洪水里的圆木还要脆弱和狭窄——身下是绵延无尽的碧海,然后有一座螺旋形沉降的城市,就矗立在大洋底部,完好无损,如一块珠宝,它的下降却无法挽回。

    “这是一艘维京船。”她说,“我就是船头的雕像。”她努力往外挺出胸脯,向前伸直脖子,想做出一副雕像的模样。然后她做了个鬼脸,伸出了舌头。随后她转过头,第一次看到了这帮男孩子。

    “嗨,你们这帮烂人!”她冲着他们吼叫,“你们肯定不敢下水,这水可有十英尺深!”

    “骗子!”他们毫无兴趣地回应她,她确实撒了谎。

    她们驱遣着圆木绕过一排树,小心避开带刺的铁丝网,进入一个小小的水湾。水湾是由地面天然的凹陷形成的。水湾所在的地方,到了春季,会繁衍出满满一池子的青蛙,仲夏时节则会完全干涸,一滴水珠也见不着,只有一丛丛低矮纷乱的水草和灌木,油绿油绿的,显示根部的淤泥仍然是湿润的。池塘陡峭的岸边生长着更大丛的灌木和柳树,部分枝杈探出水面。伊娃和卡萝划着圆木进到了水湾里。她们看到有什么东西被困在里面。

    是一艘船,或者说是一艘船的一部分。一艘陈旧的船,船体一侧大部分舢板都被扯碎了,曾是座位的那块木板摇晃不定。纷繁交错的树枝将它抬高了,它就停在曾是一侧船体的那堆碎物上,如果它曾有一侧的话。船头则高高地翘起来。

    没有经过商量,一个主意同时闪现在她们的脑袋里。

    “嗨,小伙子们,嗨,说的就是你们!”

    “我们给你们找到了一艘船!”

    “不要再造那愚蠢的木筏了,快过来看看这艘船!”

    首先让她们惊讶的是,男孩们居然真跑过来了。他们手忙脚乱地穿过水流,半是奔跑半是滑行地下了水岸,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船。

    “嗨,在哪儿呢?”

    “在哪儿?我没看见有船。”

    其次让她们惊讶的是,当男孩们终于看清所谓的船是怎样一副衰败模样,看到它不过是被洪水所摧毁、被树枝所围困的旧船残骸,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被她们俩捉弄了,要知道她们只不过是在跟他们开玩笑。但他们没有流露出丝毫失望,看上去反而非常振奋,就好像眼前是一艘完整而崭新的船。因为此前在水里打捞木材,他们本是光着脚,此刻毫不犹豫地冲进水里,围着船身不住地赞叹,完全没有意识到伊娃和卡萝的存在,哪怕向她们投来凌辱性的一瞥。伊娃和卡萝正坐在圆木上颠簸起伏。她们不得不大声提醒他们。

    “你们怎么才能将这艘船带离这里?”

    “它没法在水面漂浮了。”

    “你们难道以为它还能漂浮在水面上?”

    “它会沉到水底去的。哗啦啦,你们会都掉进水里。”

    男孩们没有理睬,他们心无旁骛,沿着破船的四周来回巡察,用力拉扯一些部位,想要试试有什么方法可以将它安全带出这块水域并将损害降到最小。弗兰克,这几个人里最有文化、最能言善辩同时也是最笨拙的一个,开始用她来称呼这艘船。伊娃和卡萝认为这一称呼实在做作,都不无轻蔑地扁了扁嘴。

    “她有两个地方困住了。你们要小心些,不要在船尾撕出口子。她比你们预计得要沉一些。”

    克莱顿爬上了船身,将船从困境里解救出来。高大肥胖的巴德用后背抵住船用力将它扭向水面,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边凫水一边将它推向岸边。这个过程很缓慢,需要时间。伊娃和卡萝从圆木上翻下来,蹚着水上了岸。她们走了一小段路,然后穿上了鞋袜,扶起了自行车。她们回家的路本是另外一条,但她们还是选择了眼下这条路。她们伫立在小山坡的坡顶,倚靠在自行车上。她们没有马上返程回家,也没有坐下来明目张胆地看。她们似乎是面对面地站着,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水面上正奋力推拉破船的男孩们,仿佛是好奇心驱使她们暂时停住了脚步,想知道他们这顽强的行动到底会有什么结果。她们原来可没料到会在这里耽搁这么长时间。

    差不多九点钟,天色快要暗下来——待在屋子里的人会觉得夜色已然降临,但室外其实仍残存着夕照的光线。男孩、女孩全都回到了镇子上,他们排成一列走在梅奥街上。弗兰克、巴德和克莱顿扛着那艘船,女孩们推着车走在后面。船是倒扣着的,男孩们的脸几乎全都隐藏在反转的船体投下的黑暗里。船体散发出木头被水长久浸泡后的特有气味,渗透着来自沼泽地的湿冷气息。女孩们抬头看到前方的街灯在锡制灯罩下发出荧荧的光,无数街灯点缀着街道,一直延伸到竖立在街道尽头的水管那里,给蜿蜒而上的梅奥街戴上了一条熠熠生辉的项链。他们转向伯恩斯街道,向克莱顿家走去,克莱顿家是离他们最近的一家。伯恩斯街道并不通往伊娃家,也不通往卡萝家,但她们俩仍然跟在他们后面。男孩们的注意力也许都被安全运送这艘船所占据,无人提醒她们走开,不要尾随。街道的人行道上还有一些小孩子在玩跳房子游戏,虽然光线昏暗,几乎看不清地面。天气虽已严冷至此,人行道却依然是这么一个充满新奇和快乐的所在。孩子们自觉让出了路,目送着这艘船从他们身边经过,眼神全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敬佩。他们在旁边大声嚷嚷,询问船只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打算用它做什么,等等。没人理会他们的问题。伊娃、卡萝与男孩们一样保持了缄默,甚至懒得看他们一眼。

    一行五人来到了克莱顿家的庭院里。男孩们动了下身体,似乎是打算将船放下来。

    “你们最好将它放到后院,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了。”卡萝说。这是自打他们进入镇子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男孩们没有出声,依旧扛着船,沿着克莱顿家房屋和倾斜的木栅栏之间的那条泥泞小路,来到了后院。他们将船放了下来。

    “这是一艘偷来的船,”卡萝说,主要是为了强调后果,“它肯定是别人的船。你们给偷来了。”

    “你们才是偷船的人,”巴德说,呼吸有些急促,“你们先发现的。”

    “是你们把它运出来的。”

    “好吧,那就是我们所有人偷的。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真发生什么的话,谁也逃不掉惩罚。”

    “你会去揭发他们吗?”在骑车回家的路上,卡萝问伊娃。街道上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是一团团的漆黑,冬季的苦寒让地面也崎岖不平起来。

    “我看你。你不说,我也不说。”

    “你不说,我也不说。”

    在寂寂之中,只听得到自行车碾过街道的声响。有什么东西从她们心里释放出去,散尽了,但她们却分明感到了不满足。

    克莱顿家后院的木栅栏一度是有柱子在支撑或勉强支撑,接连好几个晚上,伊娃和卡萝就坐在这些柱子上,神情很是得意,虽然坐在上面并不是很舒服,再不就斜靠在木栅栏上,看着男孩们修补破船。前几个晚上,邻居家的小孩们被锤子的声音吸引,纷纷跑过来看热闹,都被伊娃和卡萝给赶走了。

    “凭什么你们可以进来?”

    “只有我们才能进这个后院。”

    夜晚越来越长了,空气变得越来越柔和。人行道上开始有人在蹦蹦跳跳。街道更远处有排硬枫木,汁液已经饱满,可以被抽取加以利用了。孩子们会在树液滴进树下水桶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吸到肚里。这些枫木的主人是一对老年夫妇,他们本打算抽取树液做糖浆的,看到孩子们在树下捣乱,就会从房间里飞快地冲出来,嘴里大声呵斥,就像在驱赶一群乌鸦。最终,每年的春天,老头儿就固守在门廊里,看到异常情况就冲天空放一枪,把孩子们吓得四散逃窜。

    专心致志埋头修补船只的孩子们却无心去偷喝树液,尽管去年春天他们也属于这群偷窃者的行列。

    修补船只用的木料是他们沿着后巷四处捡来的。每年这个时节,地上到处都散乱着各种东西,比如旧木板和树枝,湿透的手套,被洗碗水冲出来的勺子,埋在雪里冷藏的布丁锅的锅盖等所有能渗水吸水的残骸破烂。修船的工具是从克莱顿家的阁楼里找来的。这些工具在克莱顿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被永久闲置了。尽管没有人指导他们该如何修补一艘破船,他们却似乎无师自通,自行琢磨出来一艘船是如何被建造和修缮的。弗兰克从书本或《大众机械》一类的杂志里找出相关图示,克莱顿则一边观察这些图示一边听弗兰克读文字说明,然后继续忙活个不停,按照他自己的理解和判断来修修补补。巴德非常擅长使用锯子,做些切割锯削的工作。伊娃和卡萝则据守在木篱笆那儿眼观八方,随时提供批评性意见,并给这艘船想了很多名字,比如睡莲、海马、洪水女王,甚至直接用卡萝——伊娃来命名,声称是她们首先发现了它。但男孩们毫无反应,始终没有开口认可其中任何一个名字。

    船需要通体涂一层沥青。克莱顿在自家厨房的火炉上烤热了一罐沥青,随即将它提到后院,骑在倒扣的船体上,缓慢却精细地给船身涂抹沥青。其他两个男孩则用锯子处理一块木板,他们要制造新的座椅。克莱顿的工作正循序渐进地进行着,沥青却冷却下来,逐渐凝厚、变硬,他手里的刷子挥舞不动了。他转向伊娃,将罐子递给她,说:“你提着它到厨房火炉上加加热。”

    伊娃接过罐子,踏上了后院的台阶。从外面看,厨房里一片昏暗,但光线也足以让人看清楚里面的情形。克莱顿的妈妈正站在熨衣板上熨烫衣服。这是她维持生计的手段:帮别人浆洗衣物并熨烫平整。

    “我能进去加热一下沥青吗?”伊娃问,她自幼就被教导跟别人说话要彬彬有礼,哪怕是对洗衣妇也得一样客气礼貌,何况伊娃此时心里激荡着某种特别的情感,让她格外想要讨好眼前这位洗衣妇。

    “那你得先把火拨旺了才成。”克莱顿的母亲回答,她似乎很怀疑这个女孩能做到这一点。但伊娃看到了拨火棍,她把火炉的盖子揭开,拿拨火棍在火堆里拨了几下,火苗腾起来了。沥青受热渐渐变得稀软,伊娃不停地搅拌着。她觉得自己获得了某种特殊恩典。当时油然而生的这种感觉,也一直延续到后来萦绕不去。夜晚入睡前,克莱顿的面容就会自行浮上她的脑海。她清晰地看到他双腿分开骑在船体上涂沥青,神情如此专注,动作如此雍容,心思如此敛聚。她回忆起克莱顿跟她开口说话的那片刻时光,他从浑然的孤寂中抽身出来,声音是那样静穆平和,待她如自家人般寻常自然。

    五月二十四日,周三,学校例行放假。这艘船被带出了小镇。路途殊为遥远,他们从马路上下来,穿过田野,行经已被修复完好的栅栏,再往已经退回正常水位的河流那边进发。伊娃和卡萝同男孩们一道,轮流扛着船前进。他们在河滩上选择了一处理想的下水地点。这里满是奶牛践踏过的蹄印,四周环绕着柳树,绿叶纷披,焕然一新。男孩们先坐在船上下了水。当船只成功地漂浮在水面上,并随着河流的波浪令人惊异地向前滑行的时候,他们禁不住发出胜利的欢呼声。船体外侧乌黑油亮,有一道金黄色的条纹横贯全身,内部则刷上鲜绿色,配置黄色座椅。最终,它也没有名字。男孩们无法想象什么样的名字才配得上在他们手里诞生的这艘完美的船,想不出什么样的名字才能将它与世界上任何一艘其他的船区分开来。

    伊娃和卡萝追着船沿着河岸奔跑,提着的袋子里装满了各种零食:坚果、果酱和黄油制作的三明治,酸黄瓜,巧克力蛋糕,薯片,玉米糖浆夹心的全麦饼干,还有五瓶准备在河水里冰的碳酸饮料。饮料瓶在手提袋里咣当乱蹦,不时撞着她们的腿。她们高呼着要求到船上坐一圈。

    “如果他们不同意我们上船,他们就是王八蛋!”卡萝说。接着她跟伊娃一起喊叫起来:“是我们最先发现的船,是我们发现的!”

    男孩们没有吭声,但过了一阵子他们就将船靠了岸,卡萝和伊娃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

    “它漏水吗?”

    “还没有。”

    “我们忘了带可以舀水的罐子!”卡萝仰天长叹。但无论如何她还是跳上了船,伊娃紧跟其后。弗兰克用力将船推进了河里,呼喊道:“即将起程送你们去往水底坟墓!”

    置身于一艘船里,与骑坐在一段圆木上,感觉是非常不一样的。圆木让你随着水流上下起伏,你始终觉得自己凌驾于水面之上,但身处船中则让你感觉水流从四面拥裹着你,好像你本人就在水里一样。不一会儿,他们开始按照不同的组合,轮流坐船到水里漂流。两男一女。两女一男。一女一男。轮番多次下来,他们也搞不清楚到底下次该轮到哪一组上船了。但谁都不在意了。船上的人顺流而下,其他人就在河岸上一路追着跑,最终与船上的人会合。他们穿过了两座桥的涵洞,一座钢铁桥,一座水泥桥。一次在过桥时,他们看到一条静止不动的鲤鱼。在桥身投在水面上的暗影里,它仿佛冲着他们微笑。他们不知道船载着他们漂游了多远,但四周的景象开始变化——水变浅了,陆地变得更平坦了。途经一处旷野时,他们看到地面上矗立着一个建筑物,像是一幢被人废弃的房屋。他们下了船,将船拉上岸,系紧,走向那片旷野。

    “那是一个旧车站,”弗兰克说,“就是佩德车站。”其他人倒是听说过佩德车站,但只有弗兰克知道眼前这个车站就是它,因为他父亲是镇上火车站的站长。他说这是一条被废弃的铁路支线上的一个站台,附近曾经有一座磨坊,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站台内部黑黢黢、冷飕飕的。所有的窗户都坏掉了。窗棂上残存着玻璃碎片,地面上也散落着相当大块的玻璃碎片。他们走遍站台寻找大块的玻璃,找到了就抬脚用力跺碎,就像在结冰的水洼上踩碎冰块一样。站台内部空间的区域划分依稀可辨,你可以看到售票窗口仍在原处。那里还摆着工作台。人们曾经聚集在这里,等候出发。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变化,人们仿佛仍旧从四面八方拥到这里候车,虽然这个车站距离周边任何一个人类居住区都很遥远。地上到处是啤酒瓶和饮料瓶,烟盒,口香糖和糖果的包装纸,面包的包装纸。墙壁上涂满了或日久模糊或新近乱抹的铅笔和粉笔字迹,还有刀刻的印痕。

    我爱罗尼科尔

    我想做爱

    基尔罗伊到此一游

    罗尼科尔是个混蛋

    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等候一辆列车

    多纳 玛丽-罗 芭芭拉 乔安妮

    置身于这么一个阔大、黑暗、空旷的空间里,玻璃碎裂的震耳声响、他们发出的在天花板与地面之间来回撞响的声波,刺激着他们,激荡着他们,让他们莫名兴奋。他们将旧啤酒瓶放在嘴边佯装喝酒。这提醒了他们,他们发觉自己又饿又渴。他们在大厅中间的地板上清理出一块地方,围坐一圈,开始吃午饭。他们喝光了饮料,饮料此时还是微温的。他们吃光了带来的所有东西,把三明治的外包装纸上沾着的坚果、黄油和果酱的残渣也舔了个精光。

    他们开始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

    “我打赌你不敢在墙上写‘我是一个蠢蛋’这句话并署上你的名字。”

    “说实话——你说过的最卑劣的谎言是什么?”

    “你尿过床没有?”

    “你梦见过自己赤身裸体走在大街上吗?”

    “我打赌你不敢在外面的火车站标志牌上撒尿。”

    轮到弗兰克接受这个挑战。他们看不到他,甚至看不到他的背影,但他们知道他接受了挑战,他们听见了撒尿的声音。他们都一动不动,吓坏了,不知道下边要到来的大冒险会是什么。

    “我打赌你们所有人,”弗兰克站在门外说,“我打赌——你们所有人都不敢。”

    “做什么?”

    “脱光身上所有的衣服。”

    伊娃和卡萝尖叫起来。

    “谁如果不敢接受这一挑战,就必须走着——不,跪着——手和膝盖着地绕大厅爬一圈。”

    一片死寂。最终,伊娃打破了寂静,声音里几乎带着满足和讨好的意味:“先脱什么?”

    “鞋子和袜子。”

    “那我们必须到外面去,这里玻璃碴太多了。”

    他们在门口拽掉了鞋袜。强烈的阳光迎面扑来,几乎闪瞎了他们的眼睛。眼前是一片舒展开来的明净的田野,像是一条耀眼的河流。他们沿着曾经的铁轨向前奔跑。

    “够了,够了,”卡萝说,“小心被蓟草刺破脚!”

    “上衣!所有人脱掉上衣!”

    “我才不要呢!我们不会脱掉的,对吧,伊娃?”

    但是大太阳底下,伊娃正不住地旋转,旋转,忘乎所以。“我不介意,我不介意!真心话大冒险啊,我们玩得可是真心话大冒险!”

    在飞速旋转中,她解开了衬衫的纽扣,就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手在做什么,将衣服猛然甩到一边。

    卡萝也脱掉了上衣。“如果你不这么做,我也不会这么做的!”

    “现在马上脱掉下身的衣服!”

    此时已经没有人再多说一句话了,他们全都弯下身剥掉了裤子。伊娃的身体是第一个完全裸露在外的。她突然开始撒腿狂奔,冲向面前的大片荒野,其余几位紧随其后寸步不离。这赤裸着身体的五个男孩女孩一路飞奔,穿过膝盖那么高的长势狂野的草丛,向河边绝尘而去。没人担心会被别人瞧见,相反,他们奔跑时一边跳跃着一边尖声高叫。如果旁边真有路人,他们是希望吸引他们的目光的。他们获得了某种从悬崖上飞身跳下并随即展翅飞翔的快感。他们觉得此时此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是如此特别,与以往遇过的所有事情都截然不同,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艘船,那片水,那铺头盖脸的阳光,废弃的幽暗的车站,还有他们这个群体中的每一个人。在一片晕眩中,他们已经忘记了彼此的姓名或长相,每个人都是互相应和的呼啸声,互相映照的影像,明目张胆,通体煞白,响亮喧攘,厚颜无耻,像一支支离弦的箭飞驰而过。到了河边,他们丝毫没有停顿,一头栽进冰冷的水里。水淹没了他们的大腿,他们顺势倒了下来,开始划水浮游。凉水让他们安静了下来。沉默、震惊在一瞬间攫取了他们,捕获了他们。他们浸入更深的水里,各自游开,保持距离,滑溜得像水貂一样。

    伊娃从水里站了起来,水珠从她的发梢往下滴落,也从她的脸上滑落。她只有腰部以下裹在水里。她站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两腿叉得很开,水从她的两腿间往下不绝流淌。差不多一码之外,克莱顿也从水里站了起来。他俩用力眨着眼睛,想要把渗进眼里的水挤出眼眶外,他们就那样看着彼此。伊娃并没有转身或试图掩藏自己的身体。她在不停地颤抖,除了冷水的刺激外,也同样源自她的尊严与羞耻,冒失与欢喜。

    克莱顿猛烈地摇晃着脑袋,就好像是要拼命把里面的什么东西甩出去,然后弯下身喝了一大口河水。他站起身,腮帮子圆鼓鼓的,努起嘴巴形成一个紧密的圆孔,水就像是从软管里冲出来一样,从克莱顿的嘴里准确无误地射到伊娃身上,先是落在伊娃的乳房上,随后是她身体的其他部位。他嘴里的水源源不断地喷向伊娃。他目光不离伊娃,嘴巴发出了锐利的啸声,声音里满是不自在,谁也没预料到他会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他们最初从各自所在的位置抬头仰望,渐渐就靠近了看。

    伊娃的身体蜷下来,滑入了水里,直至河水淹没了她的头。她游走了,等她的头从水里再次冒出来时,她已经身在下游,卡萝也随着她游了过去。男孩们已经上了岸,正在草丛间飞奔,只看得到他们瘦削的后背和苍白扁平的臀部。他们大笑着,嘴里嚷嚷着什么。伊娃听不清,她的耳朵里灌满了水。

    “他做了什么?”卡萝问。

    “什么也没做。”

    她们蹑手蹑脚地上了岸。“咱们先暂时躲在树丛里,等他们走了再出来。”伊娃说,“我讨厌他们。真的。难道你不讨厌他们吗?”

    “当然。”卡萝说。她们静静地等着,没过多久,就听到男孩们的吵嚷声,他们正兴奋地跑向当初停靠船只的地方,就在不远处的河上游。她们听见他们跳进船里,开始划船起航。

    “他们克服了所有的难处,开始回去了,”伊娃说,用力抱紧了自己,身体在剧烈地抖动,“说到底,谁在乎呢?那毕竟不是我们的船。”

    “如果他们到处散播关于今天的谣言,怎么办呢?”卡萝问。

    “我们就说他们在撒谎。”

    在说出这句话之前,伊娃本来也不知所措,束手无策。但话出了口,她立即感到了轻松。这句话以无比轻蔑的态度指明了解决问题的简单途径。她们俩不由咯咯笑了起来,击掌并互相泼水。她们的笑声仿佛构成一个紧密的链条,当一个人的笑声衰竭下去,另一个人就会赶紧以高声大笑衔接住防止它中断。中间她们朝对方做出绝望而无助的表情——很快将会是真正的绝望和无助——然后深深弯下腰去,用力抓住自己,像是正在领受最强烈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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