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他再也结不出橡果了。
——《小橡树》
1
办好了住院手续,老程换上病号服拉开遮帘,家里的两个女人都再也忍不住,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大颗大颗地涌出来。
他先抱了抱自己的老婆,又抱了抱自己的女儿,这才对一旁的展烨笑着说:“你看,爸爸都一把年纪了,还有女人肯为我哭,也是了不起的。”
“爸。”展烨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掩饰住心中痛楚,“医生说咱们发现得早,手术后很快就会康复了,您别担心。”
“哎,哎,爸爸不担心。”老程给自己的老婆擦了擦泪珠,哄孩子一样耐心地哄她,“哎呀,你不要哭了嘛,看把松萝吓的,医生不是说了吗?现在胃癌早期的治愈率是很高的,都叫我们不要担心了。”
松萝妈使劲儿地抹了一把眼泪,又使劲儿地点了点头,“是了是了,医生都说会好的,咱们要听医生的话。”
“爸……”松萝垂着头,仍是止不住地落眼泪。
“好了松萝,我们都不要哭了,你也早点回家去吧。”松萝妈劝着女儿又去拉展烨的手,“小烨,你带松萝回去吧,我在这陪你爸就行。”
松萝摇头,“妈,我也要在这陪爸爸。”
“都回去吧,手术日期还没定下,你们在这也是干坐着。”老程拍拍展烨和松萝的肩膀,“折腾了这么久我也累了,这会儿就想和我老婆单独待一会儿。”
松萝妈脸一扭,泪珠又哗啦啦地落下来。
已是夜里九点多了,走廊里静得出奇,展烨牵着松萝的手穿过长长的走廊,就像小时候,松萝牵着他的手,陪他从人民医院的旧楼梯上慢慢地走下去。
他说:“松萝,别担心,会没事的。”
就像小时候松萝对他说:“别怕展烨,我会陪着你。”
他说:“还没吃饭吧,回去煮饭给你吃。”
就像小时候松萝对他说:“展烨你饿不饿,我带你吃饭去好吗?”
松萝渐渐止住了眼泪,冰凉的手心也渐渐在展烨手里焐热了。
直到出了医院的大门,冷风拂面,空气寒冽,她才回过神,从展烨的掌心里抽回自己的手。
他的手在空气里顿了一下,随即为她开好车门,自己才绕到驾驶位坐进去。
车子里开了暖风,松萝慢慢有了倦意,正要闭眼小睡片刻,听见展烨提醒她:“是不是你的手机一直在振动?”
松萝这才发现包里传来细微的嗡嗡的声响,赶紧找出手机一看,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她接起来,听见沈佑佑开朗的声音,“程老师,你在和叔叔约会吗?”
天,沈江山!松萝抬手就给了自己的脑壳一下,她竟然把沈江山给忘了!
“程老师,喂?”
“啊,佑佑,你在那边还好吗?”
“我很好。”他的声音听上去的确很快乐,“就是很想叔叔,还有苗苗,好吧,还有你。”
“我也很想你。”松萝放软了声音,她是真的很想他。
“叔叔在旁边吗?”
“没有……佑佑,我……我现在没和他在一起。”
“今天是叔叔的生日,你们没在一起庆祝吗?”顿了顿,又释怀了,“哦,我知道了,妈妈说你们那边现在已经很晚了,应该是结束了party在回家的路上吧。”
松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好借口有事,匆匆挂了电话。
今天原来是他的生日……
她竟一点也不知道,也从没留意过……
翻开手机,里面有三通沈江山的未接来电,还有两条短信。
第一条是:松萝,不知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不管什么事,都不要着急,我不会走,你忙完慢慢过来就是。
第二条是:松萝,如果有要紧事来不了,电话说一声,不用特意赶过来,若不是要紧事,就慢慢来,不要急。
她把手机贴在胸口,忽然间觉得很难过,要怎么形容这样的难过呢?就像……就像小时候,她为了展烨和同学打架,打得他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对方的家长找过来,劈头盖脸地把妈妈骂了一顿。她以为自己死定了,做好了所有受罚的准备,可妈妈却把她护在怀里,告诉她:不要怕,妈妈相信你不会无缘无故地这样做。
就是这样,心脏被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拍了一下,不疼,却让人难过。
“展烨,停车,我不能回家。”
“你要去哪儿?”展烨问。
“月儿峰山下的餐厅。”松萝说,“我和沈江山约了下午见,他一定还在那等着我。”
“你先打个电话问问,万一人家回去了呢?”
“他不会回去的,他一定还在那等着我。”松萝也不知哪里来的确信,坚定地说,“我必须过去。”
车子停在路边,展烨却锁了车门,侧倚着驾驶座定睛看向松萝,眼神冰冷。
黑魆魆的空间里,气氛有些尴尬和紧张。
展烨的声音不比他的眼神有温度,他问松萝:“你真的爱上他了?”说着将她的脸扳过来,让她的眼神无处可逃,“问你话呢,程松萝,你真的爱上那个姓沈的了?”
松萝的下巴被他的手指捏痛了,她挣扎一下,厉声道:“放开我,你发什么疯?”
他并没有放松力道,拇指轻轻地划过她的嘴唇,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眸牢牢地盯着她,俯下身,将薄唇靠近她的唇角。
“对,我爱他。”松萝慌乱而用力地将他推开,“至少是喜欢。”她支吾着,像只受到惊吓的小松鼠,一脸稚气未脱的闪躲。
那个吻终究是没有吻下去,展烨冷笑一声,收回修长手指,眼睛里全是戏弄,“是吗,不知道那位沈先生听了这个‘至少’作何感想。”
“放我下去。”
展烨听得出她声音里的故作镇定,只冷眼看她一眼,说:“我送你。”
“用不着!”
松萝火大地扑过去去摁开锁键,却被展烨大力地握住手腕,“我说过,我送你过去,程松萝,你再动一下,后果自负。”他的眼神凉得骇人,松萝本能地放松了力道。这样的展烨陌生又莫名其妙,让松萝完全摸不着头绪。
一路无话。
到了山下,展烨开了车锁放她下去,“去吧,注意安全。”
没等松萝开口,就一脚油门把车子开出去老远。
圆月清明,雪落无声,松萝静静地看着车子驶远的方向,眼睛里落满细细碎碎的月光。
2
夜里十点,餐厅的人早都散了,服务员百无聊赖地趴在吧台,偶尔问一下餐厅里唯一的一位客人:“还添水吗?”
“不了,谢谢。”沈江山礼貌地拒绝,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还是没有任何松萝的消息。
他把手机放在桌上,去看窗外越下越大的雪,怀着担忧收回目光,就看到松萝走过来,头顶蒙着一层薄薄的雪。
他迎上去拥抱她,替她扫去发上和肩上的雪花,温和地问她:“松萝,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松萝把脸埋进沈江山温热的胸腔,固执地抱紧他,“你是不是傻呀?我不来,你走就好了啊……”
“你在哭吗,松萝?”沈江山想要把她拉开,看看她的脸,却被她更加蛮横地紧抱着。
“你为什么不走?”松萝坚持要一个答案,“我无缘无故地放了你五个小时的鸽子,你早该气得回家,早该骂我一顿!”
“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的。”他温柔地加重力道,终于扳过她的脸,那是一张鼻涕和眼泪乱七八糟地糊成一片的脸,他用自己的袖子微笑着给她擦了擦,继续安慰她:“再说,这是一家24小时营业的餐厅,他们不介意我在这里等。”
“如果我一直不来呢?”松萝追问。
他傻笑,竟认真地回答:“我都想好了,如果明天早上还是联系不到你,我就去找你。”
松萝被一种温暖的酸楚铺天盖地地淹没了,她忧伤地看了江山一眼,眼神很无助,“早晚有一天你会发现,对我这样好,根本不值得,到时候你会后悔的。”
他温暖的手擦掉她不断涌出的眼泪,语气毋庸置疑,“真有那时候你就给我一耳刮子。但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先填饱肚子,看样子你也还没吃,我也正饿着,咱们边吃边说。”
他牵着她的手重新回到座位上,招呼服务员:“你好,点单。”
服务员笑盈盈地走过来,对松萝打趣道:“这位先生空着肚子喝了两壶茶,我真怕他饿出毛病来。不过见了你就不奇怪了,等这么漂亮的姑娘,再多喝两壶也值得。”
松萝窘得垂下头,又被这好口才的服务员逗得憋不住笑,两种情绪相互挤对,最后还是笑意占了上风,“哧”的一声笑起来。
热饭热菜很快就上了桌,两人都饿极了,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不知是不是因为肚子里有了食物,松萝觉得自己正慢慢地变得踏实安稳。
她和江山解释了迟到的缘由,又絮絮叨叨地对他讲了很多很多的话,讲她小时候的事情,更多的是讲她的爸爸。讲他种在院子里的花草,讲他带着全家去云南采茶,讲他上课的时候如何被学生捉弄,讲他年轻时左手扛着展烨右手扛着松萝,一口气能爬五楼。
沈江山坐在松萝对面始终耐心聆听,眼睛里满是疼惜。
后来他问松萝:“伯父住在哪家医院?”
松萝说:“晏城二院。”
沈江山点点头,“二院的肖院长是我曾经的导师,手术由他执刀程伯父尽可以一切安心。明天我会去趟二院,和肖老师沟通下伯父的病情,也好让你和伯母放心。”
“谢谢你,江山。”松萝真诚地说,顿了顿,又疑惑道,“可你不是兽医专业的吗?怎么会是肖院长的学生?”
沈江山只是笑笑,并没有解释什么。结了账,两个人走到店外,落雪已积了厚厚一层。
“松萝,别担心。伯父会好起来的。”沈江山牵起松萝的手,温和地说,“你也累了,雪势又大,山以后再爬,今天我先送你回去。”
松萝满心内疚,“对不起,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却连个蛋糕都没能为你准备。”
沈江山不在意地说:“生日年年都有,蛋糕随时能买,没事的。”
“不行不行,我们还是要走一下形式。”
松萝灵机一动,冲到餐厅旁边的空地上,蹲在一片皑皑雪地里捧起一捧洁白的雪花,用手的温度把它们焐化,压成圆墩墩的雪饼。这样连做了三个大小不一的雪饼,将它们按照大小顺序摞在一起,做了一个三层的“雪蛋糕”。
接着又从口袋里翻出几块水果硬糖,自从在儿童馆工作以来,松萝总会随身带几块糖果,没想到在这里派上用场。她将糖纸撕开,红的绿的糖果围着蛋糕交错着摆放,一个形式主义的蛋糕就完成了。
后来,沈江山时常会在梦里梦到今天的这一幕,梦见雪花纷飞的夜色里,松萝捧着一个雪做的蛋糕走向他,她那双又大又无辜的眼睛里全是快乐和满足,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落在她红彤彤的脸颊上,落满他们之间越来越近的距离。
很静很静的世界里,只有她的声音清亮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亲爱的沈江山,祝你生日快乐……”
他们站在雪地里相视而笑,一切都美好得就像梦一样。
沈江山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他吃了一块雪蛋糕上点缀着的水果硬糖,是草莓味的。
很甜。
很甜。
3
就如沈江山所说,老程的手术由肖院长亲自执刀。
进手术室前,老程牢牢地抓着松萝和展烨的手,一再地嘱咐着:“如果……万一……总之,要照顾好你们的妈妈啊,她脾气不好,你们就让着她,我让了她一辈子,没人让着她,会叫她委屈……”
“爸……”松萝一开口,眼泪先落下来,这一下惹得大家都红了眼眶。
肖院长安慰他:“程老先生,您放心。江山既然把您托付给我,我就一定会全力以赴,不然也没脸面再听他叫我一声老师是不是?”
沈江山感激地望向恩师,“肖老师,一切拜托您了。”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可以决定生死和悲喜的煎熬。松萝牢牢牵着妈妈的手,倚靠在她肩上,走廊里静得听得到她一刻也不肯放缓的心跳。
手术室的灯暗下去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围上去,屏住呼吸,焦急的神色带着探寻。
肖院长摘下口罩,眉眼舒展着微笑,“大家放心,手术非常成功,病灶已经切除干净,也没有出现任何转移迹象,只要好好配合后期化疗,就没什么问题了。”
“谢谢肖院长,谢谢您,谢谢您啊……”松萝妈紧紧地握住肖院长的手,像抓住了丈夫失而复得的生命。肖院长自是体谅家属的心情,任她牢牢抓着自己的手,温和地说:“治病救人本来就是医生的天职,现在我的工作结束了,以后就要靠你们家属给他信心。”
“会的会的,我们一定配合治疗,给他信心。”
尘埃落定,松萝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牵住身边沈江山的手,江山宽大温厚的掌心反过来牢牢地握住她。
“你看,现在没事了。”
“嗯,没事了。”
她微笑着,抬头去看他温润如水的目光,却意外地看到站在他身后的展烨。窗外的残阳在他的身上打出一层模糊不清的光晕。
他站在薄光里悲伤地看着他们,那样的眼神,短暂得像一声转瞬即逝的叹息,让松萝的心里狠狠地掠过一阵钝痛。
几乎是下意识地,松萝放开了江山的手。
就在此时,老程的病床从手术室里推出来,松萝和妈妈急急地围上去,轻声地呼唤他。
“老程……”
“爸爸,手术很成功,现在没事了。”
老程虚弱地笑了一下,“哎呀,看来我又要多受几年你妈妈的唠叨了。”
松萝妈又是哭又是笑,“几年哪里够用,展烨还没娶媳妇,松萝也还没嫁人,你可别想丢下这两个烂摊子给我一个人收拾。”
“好好好……”老程抵不住疲倦闭上眼睛,声音微弱地说了一句,“我陪你一起收拾烂摊子……我还要多陪你几年……”
回了病房,松萝妈这几日脆弱无助的气息渐渐不见了,紧张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她又恢复了热络唠叨的样子,拉着沈江山不住地谢他,“小沈啊,真是多亏了你四处打点,要不是你,我们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沈江山坐在她身边,乖巧得像个刚进门的小媳妇,“阿姨,这些全都是我应该做的,您这样谢我就太见外了。”
“哎呀,你这个孩子,阿姨怎么会和你见外呢?”
松萝妈握着江山的手整个人都笑开了花,真是应了那句丈母娘见女婿,越见越欢喜。
那之后松萝就成了妈妈和沈江山之间的送餐员,时不时要给“沈女婿”送鸡汤、鸭汤、排骨汤。也不管是不是雪天路滑,就只管一味地支使女儿跑腿去,因为“不小心做得有点多,不送去就浪费了”。
松萝忍不住和爸爸诉苦:“你说我妈是不是偏心眼?在家里偏心展烨,在外面偏心江山,爸,你实话告诉我吧,我到底是不是你们捡来的?”
老程笑呵呵地看着女儿,说:“你妈是怕她现在不讨好这个未来女婿,将来万一他跑了,你可就砸在我们老程家了。”
“爸——!”松萝气得瞪大眼睛,“我有那么愁嫁吗?”
老程不紧不慢地安慰她:“不愁不愁,有你妈见天儿地往那送汤,我们都不用愁。”
“只是松萝啊,”老程话锋一转,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爸爸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别怪爸爸多事啊……”
“什么问题这么严肃啊?”松萝说,“您尽管问吧。”
老程放轻了声音,眼神复杂地看着女儿的眼睛,问道:“你和小烨……你们从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松萝愕然地看了爸爸一眼,险些打翻了手里的汤碗。
“爸……”她心虚地垂下眼睛,“你怎么这么问?”
“可能是爸爸老糊涂了吧,只是……这些天的相处,我看得出这个小沈是个好孩子,对你也是十分的用心、真诚,我不希望你稀里糊涂地伤了他。”老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叹一口气,“最要紧的,是不要稀里糊涂地伤了你自己。”
“我不知道,爸爸。”
松萝低头看着一尘不染的地面,眼泪顺势掉了下来。她是真的不知道,究竟让人心痛的是爱情,还是让人幸福的才是爱情呢?
她只能狡猾地用眼泪为自己开脱,卑鄙地拼命掩盖自己的内心,这样就再没人知道她心里真正的答案,时间久了,连自己都搞不清了。
门外是展烨转身离去的声音,很轻,他将病房门小心地合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4
紧接着就是平安夜,班枝约了大伙一起在Thorn Paradise小聚晚餐。
松萝和江山到得最早,天色正由朦胧的蟹壳青缓缓转暗。晏城的冬天总在下雪,呼啸而过的北风就像无数闪着寒光的刀片,把整座城市铲得干干净净又空空荡荡,只余下满世界茫茫无际的白和肃静。
两人才一下车,就听见附近的教堂传来唱诗班孩子的歌声,他们的声音因为稚嫩而清亮,又因为清亮而圣洁。
平安夜,圣善夜;
牧羊人,在荒野……
松萝牵着沈江山的手驻足听了一会儿,远远看见左泥抱着一个半人高的小熊娃娃欢欢喜喜地跑过来,“姐——江山哥——!”
在她身后跟着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戴着一顶左泥同款长耳朵毛线帽,围着一条左泥同款浅驼色羊毛围巾,不用再细看也知道是24K纯金凤凰男——肖镇。
平心而论,松萝绝没有半点瞧不起他乡下出身的意思,真要说起来,在左泥和姨妈因为肖镇而起的战火硝烟里,松萝绝对是左泥这一方的同盟军。毕竟不管怎么说,左泥都是她最宝贝的妹妹,她总想着只要她开心就好。
肖镇也确实给左泥带去了无尽的快乐和恋爱的甜蜜,如果——虽然这个如果是如此可笑——他的家里没有那三个极度贪婪的姐姐和那个极端专政的妈,这对无忧无虑的小情侣兴许就不会遇到那么多的刁难。
松萝无奈地看着扑进自己怀里的左泥,对肖镇,仍是微笑着打了招呼。肖镇也笑,非常感激的那种笑,笑得松萝心里倒是平添了几丝伤感。
周宵游开了门迎他们进去,他穿一件纯白的兔毛套头毛衣,白皙的脸上还留有少年时的青涩。
“你们几个,这么冷的天儿怎么都站在外头不进来?”
“我们也刚到,正要进去呢。”
一伙人上了楼,室内的暖气让人一下子变得非常柔软,所有人都褪去了厚重的外套。女孩子们舒舒服服地围坐在沙发上天南海北地聊,沈江山则和肖镇、周宵游两个忙着装扮那棵巨大的圣诞树。
自从沈江山知道 Thorn Paradise的两位老板都是松萝的好朋友,栗园的员工聚餐就都在这里进行,一来二去,班枝和游游都与江山熟络成了好友。
松萝发现,不知不觉间,沈江山已经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开始分享彼此的快乐和喜悦,开始拥有共同的朋友圈,开始潜移默化地变得和彼此越来越相像。
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和幸福。
就像一粒飘荡的种子,终于稳稳地落在泥土里,它开始生根,开始发芽,慢慢地破土而出,舒展开鲜嫩的叶片,然后早晚有一天,会在这片土地上投射出花的影子。
一切都在自然地、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仿佛永远不会受到侵袭和打搅。
圣诞树发出七彩斑斓的光芒,饭菜也陆陆续续地上了桌,只是左等右等也不见展烨。
班枝叫游游打电话过去,打了几次都无人接听,正待放弃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夏难沙哑的声音,“喂,你好,展老师现在不方便接听电话……”
游游看了一眼松萝,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缓,“那麻烦你告诉他,请他方便的时候回一下电话。”
松萝察觉到游游尴尬的目光,疑惑地问:“他怎么了?”
“是程姐吗?”夏难听到松萝的声音急忙说,“麻烦让程姐接一下电话。”
“……好,你等一下。”周宵游犹豫地把手机递给松萝,又补充一句,“让你接电话,是小夏。”
松萝愣了一下,接过电话恼怒地说:“不能来就不能提前告诉我们一声吗?非要让一群人等着吗!”
“程姐……”夏难的声音带着哭腔,哽咽地说,“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展老师受伤了,我们现在在医院。”
松萝呆住了,心慌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问:“他怎么了?严不严重?你们在哪家医院?”
“人民医院。”夏难说,“展老师为了救我被重物砸到了头,我们也刚下救护车,他一直昏迷……啊,你等一下,他醒了。”
松萝怔怔地举着电话,听着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嘈杂声,然后是展烨的声音,他哑着嗓子轻声说:“喂?松萝,我没事,没小夏说的那么严重……就是有点头晕……”
“别说了,我现在过去。”
听到他的声音,悬着的心总算有处安放,没等展烨回复,松萝没好气地挂断了电话。
“松萝,什么事啊?”班枝问道。
松萝发白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回头把手机还给游游,说:“没事,展烨受了点伤,现在在医院,我可能得过去一趟。”
话音才落,沈江山已经拿好了车钥匙,并把外套披在她肩上,“穿上衣服,我送你过去。”
“姐,我也要去!”左泥站起来,紧张地拉着肖镇的手。
“左泥,乖,留在这把圣诞大餐吃了。”松萝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对他们解释,“听他的语气没什么大碍,我们用不着兴师动众的,我和江山先过去看一下情况,过后电话联系。”顿了顿,又说,“晚餐你们先吃,不用等我们。”
上了车,沈江山问松萝:“出什么事了?他伤得严重吗?”
松萝摇摇头,“说是砸到了头,晕过去,现在又醒了。”
“既然醒了,应该只是轻微的脑震荡。”沈江山安慰她,“等下拍个片子检查一下,你不用太担心。”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松萝语气生硬地说,“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能去人民医院,现在他一定很难受!”
沈江山沉默了一会儿,说:“抱歉,松萝,我只是担心你。”
松萝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她放软了声音,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只是……展烨在那有很糟糕的回忆,他现在受了伤,我怕他受不了……”
“没关系。”他耐着性子,“你不要急,我尽量开快些。”
松萝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前方。车子行驶到医院附近的时候,簌簌落雪中,忽然有个女学生毫无预兆地从路肩猛地冲进车道。
“小心!”
情急之下,松萝不顾一切地扑向沈江山,用尽力气将方向盘往右转,沈江山惊呼一声,抓稳方向盘的同时用力踩下急刹车,混乱中,轮胎在地面擦出一阵刺耳的响声。
“松萝你疯了!”待车子停稳后,沈江山早已是一身冷汗,他急忙检查了下松萝的额头和胳膊,“有没有受伤?你知不知道刚才这样很危险?!”
松萝呆了呆,只听见自己的胸腔剧烈地起伏,她愣在那里,过了好久才怯怯地开口:“有人,江山,我们刚才差点撞到一个女学生……”
“哪里来的女学生?”他推开车门望出去,幸好雪夜里并无其他行人,车距也远,这才没能酿成大祸。
“松萝,你是不是看错了?”沈江山抚着松萝的肩膀小心地问。
“看错?”松萝这才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身体,扭头去看车窗外空无一人的大街,喃喃地说,“我看得很清楚,就在这个路口,穿着一件红色呢子外套,是个学生的模样。”
沈江山摸了摸松萝苍白的脸,叹一口气,“你现在脸色很不好,一定是这段时间赶画稿压力太大了。再说,这几天到处都是穿着红衣服的圣诞老人,猛地看错也是有的。”
松萝茫然地点了点头,“也许吧……”
“可是松萝,下次绝不可以再这样。”沈江山认真地说,“就算真的有人,你也不能乱动方向盘,这样真的很危险。”
“对不起……”
松萝觉得指端发凉,将指尖深深地嵌进掌心里。
她说:“我们快走吧,展烨一定正在等我把他带出去。”
沈江山深深地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发动了引擎。
5
急诊室外人声嘈杂,松萝挤过去,一眼就看到蜷着脊背坐在椅子上的展烨。他的头上缠着白色的绷带,伤在后脑,有一块纱布透出淡红色的血迹。
虽然并不明显,但松萝还是发现他的鬓角已被不断冒出的冷汗打湿,整个人都在努力克制着轻微的发颤。
她快步走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椅子上扶起来,“小夏呢?”
“在楼上拿片子。”展烨虚弱地抓住松萝的手腕,低沉的嗓音有些喑哑,“松萝,我喘不过气了,带我离开这。”
“好,别怕,我马上带你走。”松萝护着他往外走,有一瞬间,她发现展烨几乎站不住脚,她只能用尽全力地架住他。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心里的伤根本就没有好,它们还是可以轻易地折磨他、击溃他,这让松萝的眼眶泛起了微微的濡湿。
夏难拿着片子匆忙走下电梯的时候,远远看到沈江山缓步走在展烨和松萝的身后,他颀长的身影仿佛笼罩在一种莫可名状的孤独里,而这种孤独,是夏难足以体谅和理解的。
她从沈江山的视角看过去,展烨和松萝彼此搀扶倚靠的身影是那样无间,简直让人恼火又感伤。
“沈大夫,你认为时间可以打败时间吗?”夏难走到沈江山身边,微笑着问他,“或者说,你觉得,未来可以打败过去吗?”
沈江山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微挑,淡笑着摇了摇头。
夏难不解,“什么意思?看来你是势在必得?”
沈江山沉默了片刻,低声地说:“无论最后她要的是过去还是未来,我都愿意给。”
夏难一怔,张了张嘴,冷声道:“你可够大方的。”
两人再无他话,一起走到室外。
冷风呼啸,四面萧然,月亮薄薄的凉光映着展烨渐渐恢复血色的侧脸,也许是吹了冷风,心理引起的不适缓和了许多。
松萝看见夏难,急忙问她:“医生怎么说?”
“只是皮外伤,伤口已经做了清创缝合,没什么问题。”
她把片子递给松萝,松萝又递给江山,江山借着灯光看了下,说:“CT检查的确没有异常,如果还不放心,可以做一下核磁共振。若是夜里出现轻微头晕、恶心等症状,不必过于担心,只是轻微的脑震荡,注意休息就好。”
展烨和他道谢,有些抱歉地笑了一下,“麻烦你了。”
沈江山从容有度地报以笑容,“和松萝一起,倒没觉得有什么麻烦。”
展烨挑眉,显露一丝桀骜不驯的讥诮,“你人真好,我倒是从小到大都在嫌她麻烦得要死。”
“我还没嫌你麻烦,你要脸吗?”松萝白了他一眼,语气里压着愠怒大声问,“现在你们两个谁能给我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程姐,都怪我不好。”夏难往前一步,站在展烨面前,清丽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划过的痕迹。她看着松萝,闪烁的目光像在仔细地回想,“我们原是打算去南街的精品店给大家挑选圣诞礼物,我怕不好停车,多嘴提议走过去。谁知道走到一半,大风刮落了楼上的花盆,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只听见展老师在我身后大声地喊了一句小心,等我稀里糊涂地回头去看,就看到展老师倒在地上,帽子上还有血迹……”
“等等……”松萝打断她,“你是说他根本就没能推开你,只是扑过去把自己给砸到了?”
夏难疑惑地点了点头,去看展烨,“我也觉得很奇怪,我明明已经走过去了,就算花盆砸下来也根本砸不到我,展老师,你在后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三个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展烨的脸上,他的眼睛被月光映得像是在发光似的明亮。
“我也不知道啊。”半晌,他才苦笑道,“当时看到小夏就在我眼前,眼看要被砸到了,所以才扑过去推开她,谁知道扑了个空,还把自己给砸晕了。”
“当时风很大,又夹着雪花,是不是看错了?”
“只能这样想了。”展烨尴尬地笑一下,“那么大的风雪,看错也没什么不可能。”
松萝无语地冷笑,“我看你是想演英雄救美,却不小心演砸了吧。”
展烨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自己就可以既是英雄又是美,何苦要演?”
松萝简直被他给气得半死,幸好他们的对话很快就被一阵混乱的嘈杂声打断了。
深夜的急诊室外,匆匆推进两台急救担架车,医护人员一边开辟道路一边不停地催促人群散开,“让一下,让一下……”
围在附近的人群纷纷退让,有人瞄了一眼担架车,倒抽一口冷气,尖叫起来。
松萝四人也退向角落,医护人员走得很快,沈江山怕撞到松萝,将她小心地护在身后,担架车就在他们眼前急匆匆地被推进室内,感应门缓缓闭合,将嘈杂与忙乱隔绝开来。
“真是吓死我了!”
松萝循声望去,是刚才尖叫的那个女孩,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和一旁的男生抱怨,“两个人满脸都是血,整个血肉模糊,也不说给盖一盖!我今晚肯定要做噩梦的!”
男生小声地安慰她:“都叫你不要乱看,以后当了护士比这血腥的还有的是,到时候你怎么办?”
“不会再有更血腥的了!”女生嘟囔道,“满脸都是刀疤,天哪,我真的……”话没说完,捂着嘴跑到远处干呕起来。
“程姐,你看到什么了吗?”夏难的脸从身后探出来。
松萝摇摇头,感激地看一眼沈江山,又问展烨:“你好受些没有?如果能走,咱们就走吧。”
展烨点点头,四个人便上了沈江山的车。
与此同时,Thorn Paradise的大门被人推开,穿着制服的快递人员径直走进去,拦住一个服务生向他询问:“请问哪位是陆班枝?”
“是我。”班枝走过去,她不记得自己邮购了什么东西。
“有您的快件。”快递人员将快件和笔一起递给她,“麻烦在这里签一下名。”
班枝签好了自己的名字,扫了一眼邮件信息,寄件人那一栏歪歪扭扭地写着“许强”两个字。
她捧着快件冲出去,空无一人的街,只有细碎的雪无声落下,教堂里圣洁的歌声隐约萦绕在耳边——
In the bleak midwinter, frost wind made moan,
earth stood hard as iron, water like a stone;
Snow had fallen, snow on snow, snow on snow,
in the bleak midwinter, long ago
Our God, heaven cannot hold him, nor earth sustain;
班枝用几乎冻僵的手指小心地将快递拆开。
里面是一个手工制作的鸟窝,矮墩墩的棕色鸟窝做得还算精致,里面安放着两只圆乎乎的、刚破了半个壳的雏鸟。
鸟窝下面压着一张照片,班枝将照片拿出来,借着月色看清了照片上的两个人。
即使他们的脸孔已经被红色中性笔画得面目全非,但班枝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她的高中老师顾安和他的妻子。
随着一声短促的尖叫,照片落在地上,风一卷,和垃圾混在一起,吹向了阴暗的角落。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