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有个叫廖永的,是个常年在外经商的小贩。
这年初夏,他带上家中的全部资产去塞外贩皮毛,谁知上路不久,因水土不服,又偶感风寒,病倒在一家小客栈里,以后便是不断地延医服药,磨磨蹭蹭过了大半年光景,身体才算康复,可带出来的银两已所剩无几。
眼看快过年了,廖永想想家中老母娇妻在倚门翘望,不管咋的,总得回去跟家人团聚吧?于是便辞了客栈,挣扎起虚弱的身子,一路风餐露宿,以乞讨为生,总算回到了自己的家。
白发老母见儿子回来,自然十分高兴,但妻子却是愁眉不展。廖永再三询问,妻子才道出实情。原来廖永外出期间婆媳俩无以为生,只得向左邻右舍告贷,原本指望廖永赚了钱回来还债,谁知他这一病花光了积蓄,如今家里穷得粒米不剩,外有债主逼门,一时不知如何熬过这个年关呢!妻子说到这里,禁不住掉下泪来。廖永问欠了人家多少银子,妻子说:“钱数倒是不多,总共才十四两五钱,但欠的人家却多,有十来户呢!”廖永听着妻子的诉说,想想自己的落魄样,心里酸酸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天一大早,债主们听说廖永回来了,以为他赚了大钱,都不约而同登门要债来了。廖永万般无奈,只得随口编个诳语说:“银子还在路上,等明天一到,定当如数奉还。”债主们听了,这才陆续散去。
一整天,廖永都心事重重的:明天拿什么去还人家呢?晚上,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翌晨五更里,天尚未破晓,廖永趁一家人还都在熟睡,便悄悄起了床。他先用锅灰把自己的脸涂成一片黑,又从屋角取了根桑木棍子,偷偷出了村子,埋伏在一处山道旁。干啥?等路人呗!自己实在拿不出钱来,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不多辰光,山道上响起“蹭蹭蹭”的脚步声,廖永伏在草棵丛中,见是个戴瓦楞帽的小伙计,身上斜背着一只沉甸甸的青布褡裢,他猜想里面肯定装了不少银子,于是待那小伙计走近时,硬着头皮大喝一声,从树丛里跳将出来。
小伙计吓得半死,战战兢兢地问:“你……你是人还是鬼?”
廖永把手中的桑木棍一横,说:“傻小子,我不是鬼,我是人。你别怕,我只是不想让你知道我的模样罢了。”
小伙计的胆子好像大了一些,问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拦我道想干什么?”
廖永说:“不为别的,只想跟你借几两银子花花。”
小伙计这下可慌了神,他取下褡裢,紧紧护在胸前,说:“大哥,这可使不得,这包袱里的银子全是老板的,不关我的事。”原来,这小伙计是附近一个当铺的学徒,正从外村收账回来。
廖永心想:看来不拿出点撒手锏来吓唬吓唬这小子,今天就别想把事情办成。廖永早年在乡里学过几手花拳绣腿,于是把手里的桑木棍舞得风车轮子似的飞转,打得道旁的枯枝败叶四下里乱飞。他朝小伙计吼了一声:“小子,瞧见了吧?快,把钱给我拿出来!”
小伙计这才蔫了,说:“大哥,这褡裢里的银子我全给你,你无论如何不要伤我性命哪!”说罢,乖乖地把褡裢递了过来。
廖永毕竟好人一生,从未干过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一时反倒显得迟疑起来。可一想到天亮之后那帮债主就要上门,他不忍心让老母、娇妻陪着自己再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于是横下心来,迅速打开褡裢袋口,从中抓出几锭银子,又从自己腰间解下一把小戥秤,不多不少称足了十四两五钱,然后把褡裢打叠好,还给了小伙计。他从袖里掏出一张纸条,对小伙计说:“这是我在家里就写好的借据,我向你借十四两五钱银子,到时一定连本带利还你。多谢了!”说完,又对小伙计深深作了一揖。
天下竟有如此奇怪的强盗?褡裢里的银子一百两都不止哪!小伙计愣住了。廖永扫了他一眼,把银子放进口袋,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家以后,廖永把这十四两五钱银子全部还给了债主,妻子惊讶不已,怀疑他这笔钱来路不明,追问了好多次,可廖永一口咬定是向外村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借的,妻子只得作罢。
这一来二去的,就到了大年三十,村里家家户户买鱼买肉的热闹不已,可廖永家冰锅冷灶,连青菜萝卜也吃不上。廖永心里问自己:“当初为何不多跟人家要点儿银子来打发年关?自己咋就一根筋似的这么认死理呀?”再想想,一回借是借,二回借也是借,要想过个太平年,或许只有再走一次黑道了。思量再三,他用锅灰把脸一抹,拿上那根桑木棍,又悄悄上了路。
天快擦黑了,山道上杳无一人,廖永贼一样地伏在小树林里,又冷又饿。眼看挺不住了,正在此刻,却传来了一串吆喝牲口的声音,廖永不禁精神一振。他抬眼望去,只见山道上“踢踢踏踏”地走过来一条跛腿驴子,驴背上骑着个弯腰屈背的老者,背上也挎着只青布褡裢,因为戴了顶水缸盖子一般大的斗笠,一时无法辨清脸面。
廖永不管三七二十一,从小树林里跳将出来,喝道:“赶路的,慢走一步!”老者吆喝驴子停下,问道:“老朽急着回家过年,你何故要挡我的道?”廖永不忙作答,兀自把手中的桑木棍胡乱舞了一通。老者“嗤”地一笑,不无揶揄地说:“哦,真让老朽开了眼界。”廖永眼一瞪,把桑木棍往路中央一插:“老人家,不瞒你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想借你褡裢里的几两银子用用。”
老者一听,“嗵”地从驴背上跳下来,说:“拦路借粮?老朽活了一辈子还从没听说过哩。你是个劫道的吧?”廖永顿感无地自容,嘴里极力申辩道:“不,我只借不劫,不信你瞧,我连称银子的家伙也带上了。”说罢,他从腰间解下那杆戥秤来,又加了一句,“我当场立个字据给你。”
老者哈哈大笑:“你这是哄三岁孩儿哪?那天你劫了我家三小子十四两五钱银子,害得他在老板那儿交不了账,老朽刚才是厚着老脸才从外表亲那儿借了十四两五钱银子,替我那不中用的三小子补上被你捅下的窟窿,可你倒好,尝到了一回甜头又想照搬第二回,难道咱家是替你开钱庄的不成?”
一席话,说得廖永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借银居然借到了一对父子身上,这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要说这时候他乖乖走人,也许事情的结果还不会那么糟,可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他见老者一副连风也吹得倒的身架,居然抡起桑木棍,瞄准老者的天灵盖就狠狠地劈将过去。那老者呢,倒也不避不让,只伸出右手两根铜枝铁杈般的指头,就稳稳地叉住了廖永的桑木棍子,又随手一抽,廖永就身不由己地跌出了一丈开外,扎扎实实闹了个“狗吃屎”。
老者把桑木棍掂在手里,像折火柴棒似的将它一折两截,“啪”丢进了路边的草丛里。廖永心想:这可糟了,一定是遇到武林高手了,以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哪是人家的对手?现在只有逃了。于是他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跃起,蹿进了旁边的小树林。
此刻,天差不多快黑透了,小树林里伸手不见五指,廖永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突然,他耳边传来一阵“嗡嗡嗡”的声音,抬头一看,头顶上竟有一团飞旋的白光,正不偏不倚地紧紧罩着他。他闹不清这是何物,心里一紧张,脚被树桩一拌,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半夜时分,廖永才醒过来,见那老者已经升起了一堆篝火,正焦急地守护着他。老者见他睁开了眼睛,便幽幽地指着自己的斗笠说:“你这个人哪,一顶斗笠就把你吓成这样!”廖永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吓走自己三魂七魄的,竟然是老者头上那顶再普通不过的斗笠哪!他羞得无地自容,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老者从褡裢里取出一小块银子,对廖永说:“我知道,你也是被逼急了才走此黑道的。老朽余银无多,只剩这一小块了,你先拿去安家吧!”廖永哪里敢收,连连推辞:“不,老人家,我若再拿你银子,必遭天打五雷轰。”老者叹了口气,说:“世道轮回,做人是最要紧的。如果说你上回跟咱家三小子要银子还有点像君子的话,那么这次却是彻头彻尾的盗贼了。记住,君子与盗贼只有一步之遥啊!”说罢,老者牵过正在啃夜草的驴子,一纵身骑上,“得儿”吆喝了两声,便向沉沉夜幕中走去。
廖永愣在那里,惊出一身冷汗。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对着黑暗中老者的背影,猛喊道:“大爷,明年春上,就是拆房卖地,我也一定还你的银子!”
寂静的山谷,传来阵阵如雷的回声……
(孙庆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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