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很快又胆怯起来,叔叔那双沉甸甸的被晒黑的手正放在地上,似乎它会立刻上来给我一巴掌。而叔叔的微笑此刻像花朵般绽放,正从我曾经从玻璃、污迹、窗纸、树叶上看见的叔叔的微笑里收敛回精魂,此刻,它也从我过去看到的白云笑脸里撤退出来,变成一个抽象的微笑,让我无限迷醉和神往,好像我时时刻刻都可以触摸到。于是我走到河边,将提前准备好的一小瓶盐、醋、酱油、汽油、柴油、庆大霉素针液配制的毒药水洒进河水——原本我想用他毒死叔叔。然后,在叔叔微笑目光的注视下,解开裤子,往河里撒了一泡尿,滴在河边草丛里的醋、汽油、柴油、庆大霉素的气味跟尿臊味一起骚动起来,互相穿插挑逗,混合成令人恐怖的死亡的味道。那时,天空是那种正在黑色中挣扎的幽蓝色,整个气味狂躁的氛围令我惊悸,它也翻腾出死婴在河边那天羞耻的一幕,许多年里,我都无法忘记这个神奇的夜晚。
当年春节下大雪的时候,我带着叔叔的孩子去河堤看叔叔,那时叔叔的妻子已经远远地改嫁了,孩子已学会蹒跚走路,甚至能够奔跑,像跳舞一样磕磕绊绊前进,每次失去平衡的时候,他又能神奇地保持住,只是他还没学会停步,你要是不管他,除非自己跌倒,他永远在奔跑。孩子已经能清晰地叫出爸爸了,尽管他看见所有的男人都叫爸爸,我们看着雪中的叔叔,叔叔完全成了雪人,眼睛在雪的深窝里依然倔强地露出微笑的目光,嘴巴也只是一个雪中的小洞,叔叔的鼻梁上堆着雪,鼻尖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锥形的冰凌,叔叔在雪天雪地、连河流都冰冻的寂静世界里,依然保持着无人能理解的生命的顽强意志。
正当我们以为叔叔将永远呆在河堤上时,叔叔以他独特的姿势永远离开了我们的视线。那是第二年的秋天,村民在不断传来的微弱汩汩声中醒来,发现河面已经延伸到了村边,甚至推倒了他们的院墙,明晃晃地进了崖下许多人家的院子,看不到对岸的河面由于失去了拘束,突然放松了下来,失去了奔流的功能,瘫痪在大地上,成为一面巨大无边的镜子。在原先河堤的地方,只留下几棵小白杨。我们都看到,属于叔叔的只有他那颗瘦长的脑袋,远看就像漂在水面的一粒瘪豆。几乎全村的人都站在高处指指点点盯着叔叔,在那天接近中午的时候,几棵小白杨相继倒下,叔叔身边的小白杨也突然歪倒了身子。紧接着,叔叔那颗瘪豆突然不见了,一两秒之后,在原来是瘪豆的地方,升起一个弧状的微微突起物,有些人说这是叔叔的脊背,也有人很确凿地说这是叔叔的屁股,人们嬉笑着说这是叔叔特别的告别仪式。嬉笑之后,细微的伤感波动在人们之间,因为再也看不到那无所求的微笑了。接着,随着小白杨倒下被水淹没,叔叔的屁股也不见了,河面成为完整的镜子,就像世界开初、完全被平静的大海覆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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