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政基石:村官李家庚的故事-大路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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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敢问路在何方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又出发——

    李家庚平时最爱唱这首电视剧《西游记》的主题歌。他在村委会的群众活动室里安装了一台卡拉OK机。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到那里跟乡亲们一起唱唱歌。什么《月亮代表我的心》、《让我们荡起双桨》、《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等等。但是,他最爱唱的是这首《敢问路在何方》,而且唱得很像样子。后来在英武山修路的问题上,他真正拿出了“敢问路在何方”的气势。最早把这个想法嚷出去,是在2003年春天,石门寨镇召集各村干部开会,在会上他就大胆地承诺:“俗话说,要致富得先铺路嘛,我们英武山今年修一条四千米的水泥路。上面能扶持更好,不能扶持呢,我们就自己想办法把路铺出来!”镇党委书记李家纯、镇长周朋林、镇党委副书记李瑞红,还有其他开会的村支书们都惊讶地望着他,眼神充满疑惑。因为他是在上级下达“村村通工程”之前表的态。但是,他们从引水的事情上领教了李家庚的作风,他有自己的一个工作套路,就是先把事情“轰”出去,像赌牌一样,先把“局”做起来,以后的局面不管多么窘迫、多么艰难,就看李家庚自己慢慢折腾了。李家庚在春天给自己出了个难题,要在秋天交出答卷——

    到了夏天,雨水季节来了。英武山的雨季说不上恐怖,但是很难缠。这条羊肠子路,路面泥泞不堪,雨水将村头小桥吞没,小桥上的水流很急,像老磨一样呼隆呼隆地磨着时光,让人心里发憷。李家庚记得有一年的雨天,桥上摔倒了一个人,这个人很快就被淹死了。由于路滑,还接连出过三次大的车祸。村里的摩托、自行车更是经常出事。所以,在这样的阴雨天,英武山的人就困在村里打牌、闲聊或是搂着老婆睡觉。现在英武山开始大规模养猪了,外面收猪的客商进不来,村里的车辆出不去,修路跟引水一样,都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7月10号这一天,英武山正在下雨,李家庚主持召开村民主议程例会。从他上任以来,每年都要召开两次这样由老百姓、党员以及村里能人参加的例会。人们打着伞、穿着雨衣来了。李家庚召开的会议,别说下雨,就是下冰雹他们也会来。在这个会上,大家谈得最多的是养猪的事情,可是此时的李家庚心思却盯住了修路。他把这个想法一亮出来,人们就乱了,有人甚至嘲弄地说:“修水泥路?别开玩笑了,咱这穷山沟儿哪里敢想啊!那得花多少钱哪?”

    李家庚不再说话,他在悄悄逼迫人们把自己的观点都亮出来。

    老党员韩友新咳了一声,说:“家庚啊,修路是好事,我们买一架飞机给庄稼喷药更是好事!可是,那现实吗?那得花钱哪!刚刚引了水,都养了猪,大伙挺知足的,你已经累得够戗啦!修路的事儿还是拖一拖吧!”

    有人附和着:“是啊,听说水泥路贼贵,等于一张一张往地上铺票子!”

    “我们不是不相信家庚的能力,而是这件事情太难办啦!咱人穷志短哪,还是忍着吧!”一个老人悲观地说。

    李国和老人今天也参加了会议。他板着面孔,静静地听着。修路和引水一样,在李国和老人当支书那阵儿都想过,当时还没有水泥路,只是想修一条通往山外的土路。当然花钱也是一个大问题,除了经济上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难题,那就是拆迁和占地的问题。当时修土路,要穿越几户村民的老宅子,最终因做不通工作而罢手。老支书十分失望,失望是这样让人痛苦,倒不如当初不抱希望啊!所以李国和老人担忧地说:“家庚啊,你就多听听大伙儿的劝吧!刚才大伙儿只是从经济上论证了修水泥路的难处,还有一个难处你想过没有?”李家庚把目光转移到李国和脸上:“爸,您说还有啥?”李国和说:“修路要拆迁和占地的!这件事情牵涉到谁家,都会要条件。别说没钱,你就是有钱补偿,有的人家也未必答应啊!”

    “是啊,是啊!”有人附和着。

    李国和老人望了李家庚一眼,李家庚正微笑着,淡淡地点着头。老人从儿子沉思的眼神里,看见了一种勇敢而炽热的东西。这家伙既诚实又胆大,他说出来的事情,没有一件不兑现的。今天所有的人的阻拦都没有用,他最清楚自己的儿子了。但是有一点,他总感觉到儿子对他隐藏着某种秘密,儿子心灵中那个神秘的角落,是做父亲的需要探索和了解的。他曾努力试图了解,儿子却总不泄露半分。这个秘密既包含精神也涵盖身体,儿子今天这么个干法儿,是不是在得了这个“该死”的病之后,才对人生大彻大悟的?每天回家看着他散了架的样子,怎么到了第二天还有那么大的精力呢?

    过了一会儿,党员和群众都懒得说下去了。

    李家庚静静地呆坐着,脑子里回响着“忍忍吧”这三个字。他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一个旱年,英沙河干了,别说庄稼了,就是英武山的百姓都干渴着。英武山村地下没有水源,村民吃水非常困难。父亲带着村民找水,要走很远的路才能担来两桶水。记得有个五大爷去远村担水,因为路疙疙瘩瘩不好走,到村头脚一拧就栽了跟头,水洒了。五大爷懊恼地哭了,气得用扁担砸自己的脚,直把自己的脚趾砸出了血,但他心里从没埋怨过这条路。这样的路哇,给英武山人带来多少悲痛啊!可是,村民还是忍耐着等待着。到了今天,这条羊肠路依然如故。这就是忍耐和等待的结果吗?李家庚心里算了一笔账:每年因为这条路给英武山的经济带来的损失以及每年垫土花去的人力、物力两项损失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修水泥路所需的金额了。“忍耐”作为一种传统美德,同真理一样具有无可辩驳的正确性。人们认为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这样走着又有啥关系呢?我们的祖先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吗?今天“忍耐和等待”在李家庚眼里却变成了不可饶恕的缺陷和过失了!

    想到这些,李家庚严肃的脸上,像云破天开似的,露出了一丝笑容:“灯不拨不亮,理不摆不明。今天大家说得不少了。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是呢,道理归道理,事情归事情!至少有一点大伙意见是统一的,那就是修路是件大好事,跟引水一样,是我们英武山几代人的梦想!”说着,他的神态就活泼起来,柔中有刚的声音变得清脆了,“要把梦想变成现实,我们就万万不能忍耐和等待啦!你们一听又要说我吹牛!不是吹牛,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县里有一个叫‘村村通工程’的政策,机会来了,我们得抓住!”

    有人问:“这个村村通是啥?”

    李家庚说:“从字面上理解,就是村与村之间都得通公路!但是具体的精神,我还不了解,等我到县里跑一跑就知道啦!”

    “好哇,这回真有希望啦!”

    “可是,村村通,也不会白给咱修水泥路吧?”

    李家庚说:“肯定咱还得花钱!”

    韩友新嘴唇动了动,软声说:“那钱咋办呢?”

    李家庚说:“我今天叫大伙儿来,就是让你们献计献策。像引水一样,我们要是争取到了村村通工程,自筹资金这一块咋办?上次引水,咱自筹资金这块儿,都让我的好朋友杨久菠担了,人情面子全搭进去了。这回咱可得想办法了!”

    会场沉默了一阵。

    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给会议室带来了一股凉气。本来是夏天,可人的心里无望,连骨子里都冷。有人缩了缩脖子,唯有李家庚那张严肃的方脸膛越来越红润,说话的声气越来越高,因为他被一种富有挑战性的事情鼓舞着。这个时候,有人给李家庚出了一个主意,让李家庚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有人建议卖掉英武山的三处山林。这些山林目前都没有利用上,属于纯自然状态,山上都是由松树、槐树等树种杂聚的混交林。在李家庚刚刚上任的时候,就有人找他,要买断老爷沟、莫奇山和张少山等几处山林,时间是五十年至一百年。对方出了十万元的价码,满可以偿还村里遗留的债务。李家庚当时没有答应。现在,为了村里修路,理由非常充分,卖掉一些闲置的山林,对英武山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影响,但是修好了一条水泥路,英武山的面貌就大变样了!

    李家庚眨眨眼,喜形于色地说:“卖山林呢,不失为一个办法,可以解我们修路的燃眉之急呀!可是呢,这可不是个小事情,咱们召开村民大会,大家回去都好好想一想,拿出个意见,咱来个全村公决!我这人做事的风格你们也知道,只要英武山有一个老百姓反对,我就不能做!”

    在一片议论声中散会了。人们顶风冒雨回家吃饭了。

    夜里雨住了,刚刚醒来的早晨还带着昨夜的宁静。李家庚早晨醒来就想,今天上午找韩继涛去,让他带着自己到老爷沟、莫奇山的混交林地带看一看。这几片山林要卖了,他无论如何也要再看上一眼。这一夜他睡得很好,可是,到了早上就感觉不对了,甚至有点儿翻心,就像当时在医院化疗时恶心的感觉一样。怎么回事儿呢?难道与卖山林有关?修路资金有了着落,应该高兴才对呀!一切辉煌的事情都要从脚下开始,从这儿认认真真地迈出第一步,走向辉煌的远方。

    李家庚踩着脚下的泥泞去找韩继涛,坑坑洼洼的路面上还残留着雨水,所以,当牛车轱辘从他身旁碾过去时,就溅起了一片泥浆在他的裤角上。到了韩继涛的家里,李家庚的鞋子几乎被泥水糊住了。韩继涛望着他的鞋子和裤角,哭笑不得。他给李家庚换了一双球鞋,两个人才慢慢地走出家门。一路上,他们不断看见有人从家里出来,吆喝着老牛,扛着锄头到田里去劳动。夏天的雨水把地灌饱了,庄稼开始荒长起来。韩继涛搀扶着李家庚到了山上,慢慢走进老爷沟那片浓密的树林。太阳非常勤快地钻出来了,雨后的英武山空气格外清新。一株株松树、槐树、橡树交错着疯长,遮天蔽日。林子里光线柔和,林间的草地上铺着野花。树冠没有人修剪,显得高高矮矮,乱七八糟的。李家庚的身子碰到树枝上,还点点滴滴掉下水珠。从这儿望过去,一片片的混交林,浓绿浓绿的。有一丝山风吹来,风刮树叶的声音非常好听,甚至超过清脆的鸟鸣。不仅有鸟鸣,山上经常游走着山鸡、兔子、豹子、貉子和狼。多美的山林哪,这是咱英武山的家当啊!李家庚朝着大山使劲喊了一嗓子,他的吆喝声在寂静的山野里显得很悠长,喊天喊地,就好像跟久违了的熟人亲热地打着招呼。远处马上弹回了嗡嗡的声音。

    李家庚静静地听着山林里的声音,好像有什么激动的事情就裹在这声音里面。他一言不发地抚摸着一棵槐树的树干,眼睛里慢慢流出了泪水。

    他的心就像被虫咬了似的,突然哆嗦了一下,呆坐了好久都不说话。聪明的韩继涛马上看出来,他的内心里在翻江倒海呀!自己是一个村支书,修路是给乡亲们干好事,你要是把祖宗留下来的山林卖了,不就是英武山的罪人了吗?如果买方把山林的植被给糟蹋了,自己就是英武山的不孝子孙!即便是乡亲们答应了,你也不能干哪!把山林卖了,虽说没有把钱装进我李家庚的腰包,但是,那也不光彩呀!共产党是给老百姓谋福利的,眼光要放长远一点,我们不能砸了子孙的饭碗哪!即便全村公决了,老百姓嘴上不说啥,可他们在心里会默默地给你这位支书打分,会从你这个支书身上认识今天的共产党。如果不卖集体的山林,还把水泥路修起来了,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哪?既把党的富民政策实施了,党的威望也高高地树立起来了呀!

    后来韩继涛回忆说,就从这一刻起,李家庚改变了主意。李家庚望着韩继涛,坚定地说:“路一定要修,但是,山林不卖啦!”

    一个穷官的思路

    村里还是寻常的景象。但是,英武山的新生活正以迅速、多彩、复杂的形式变化着。就像春天还没解冻的英沙河,表面上千里冰封,但在河的深层,坚冰在悄悄地消融,河水变得湍急。李家庚感受生活的方式就是“喜新厌旧”,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引水之后,修路成了他近期生活的全部。赶走了那个买山林的商人之后,李家庚把自己堵迸了死胡同。红口白牙说出去了,必须要干,但是,修路的资金确实没有着落。谈起这事情的时候,李家庚曾经风趣地说:“我是穷山沟里的草帽官,就是说是一个穷官。穷官自有穷官的思路,穷官自有穷官的办法。先办事儿,后找钱。我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唾沫沾!”关于卖山林的事情,全村公决已经出来了,没有人反对。如果有反对者,只有李家庚一人。村里的党员和群众替李家庚捏着一把汗,村文书王福把群众的担忧讲给他:“不卖荒山怕是不行吧?这笔钱咋办?天下哪有掉馅儿饼的好事?就是真的掉馅儿饼了,也不会掉到咱农民的头上!还是把山林卖了吧!”李家庚望着王福,望着众乡亲的脸,他知道他们是疼爱他李家庚。李家庚却极为严肃地说:“谢谢你们的好意了!我是这样看的,我们把山林卖给外地商人,就等于把自家的黄花闺女让人家蹂躏哪!现在中国人面临的尴尬是,一味地追求高效益,却牺牲了自然环境。当我们认识到环境被破坏了,却又很难治理了,你就是哭都哭不上来了。到时候,我们咋向子孙交代?我们英武山人把啥留给子孙?房子终会倒塌,金银财宝终会散尽。他们两手空空,凭啥富甲天下?是这山林、这土地呀!”村民们被李家庚的话深深震撼了!

    李家庚就是不一般,他就是比我们常人想得更深、看得更远哪!

    从此以后,李家庚开始研究县里倡导的“村村通工程”。有了这一线光明的召唤,他就要努力冲破这片阴影,哪怕是历尽艰辛、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记得春天的时候,在他首次提起修水泥路的会议上,这个“村村通工程”还没有出台。像上次引水一样,他先找专家对修建四千米道路的路基、水泥、钢筋和劳资作了预算,大体要花上几十万,光路基这一块就得十五万元。李家庚心里有数了,就开着他那辆破旧的夏利车往县里跑。

    李家庚来到了抚宁县交通局丛宝峰副局长的办公室,把英武山的交通情况说了一遍。丛宝峰局长告诉他:“由于资金有限,还有别的原因,咱县的‘村村通工程’是先易后难,先拣条件比较好的村庄施工,难度大一些的放在后边。咱们这项工程是从2003年干到2007年,总共四年的时间,全县每个村都通公路。你们英武山呢,由于地理和经济条件的限制,研究决定放在2007年施工。”李家庚一听心就凉了,他看了看丛局长手中的施工图表知道这是铁定的了。李家庚仍不死心,继续跟丛宝峰局长讲述英武山行路难的事,最后还讲了一个与路有关的故事,以求得到领导的同情。丛宝峰局长叫来了专门负责石门寨镇的同志具体跟李家庚说明情况:“你们村要通过沙河寨,工程量特别大,全线占了四千米,而你们英武山人口相对较少。从路基、配套资金到工程难度以及任务量都是你们所不能承受的!而且我们还有个规定,整个路基工程都需要本村来完成。”李家庚认真地听着,没有说话。丛宝峰局长说:“李支书,你们英武山承受得了吗?还是等你们养猪富裕了,有了钱,到了2007年,我们一定给你们铺一条高规格的水泥路。”李家庚苦着脸说:“丛局长啊,不能等啊,我李家庚等不了哇!”丛局长愣了愣,问道:“为什么?你怕那时改选,你选不上村支书啦?”李家庚摇了摇头,说:“不,那倒不是,是我的病——”他还是把自己的病情说了。丛宝峰局长沉吟了一会儿,心里很沉重。他送别李家庚的时候补了一句:“容我们再跟石门寨镇沟通一下,再研究研究!因为咱县排到2007年的村子很多,怕是单独给你们开了口子,别的地方会告状啊!”

    李家庚回到英武山,等待着县里的好消息。漫长的等待是多么的难受哇!电话铃响了,他急忙去接电话,可不是县交通局打来的。那天来了一辆县城的轿车,缓缓停在了村委会门前,他远远地看见了,心里一动,莫不是县交通局的人给公路勘察来了?可是,汽车里的人并没有下车,只是探了一下头,跟他打听了一下道路,就沿着坑坑洼洼的路开走了,有些地方还被汽车碾下深深的沟。腾起的尘土遮住了他的视线,当尘土散去时,汽车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顿时,李家庚觉得心头空落落的——

    不能等了,李家庚要继续出马。

    李家庚往返跑镇里、县里和秦皇岛市交通局,几乎跟领导们磨破了嘴皮子,请求把英武山的“村村通工程”提前,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呀!李家庚据理力争,终于打动了县交通局的领导。丛宝峰局长派人来到了英武山,进行几天的实地勘察。英武山人为了迎接勘察人员,端出了高规格的盛宴。他们认为虽然难度大,但英武山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支书李家庚的决心大,群众热情高,今年修路还是可行的!于是,英武山终于被列人了今年道路“村村通”的名单。李家庚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便讲,英武山的水泥路马上就开工了!

    铺设路基要英武山担负,李家庚陷入了新的困境。因为现在是科学管理,过去全民齐动员、老少齐上阵的方式不行了。县交通局的专家再三叮嘱他,一定要找到铺路基的正式施工单位,否则下面的活儿他们无法干。李家庚咧了咧嘴,那样子像哭了一样难受。没有钱的活儿,谁会给他干呢?

    李家庚重新想到了引水的老板杨久菠。他打听过了,他手下的施工队不仅能铺设水管,而且还能铺设路基。那天杨久菠来了,李家庚把事先做好的锦旗给了他,然后就提到了铺设路基的工程。杨久菠一听就吓坏了,一边苦笑着,一边摇着头说:“李家庚啊李家庚,咱哥儿俩是好朋友,可也不能你说点灯我就添油,你喊进庙我就磕头哇!我不能再上当啦!上次引水我就给你赔了好几万,我的公司那么多人等着吃饭呢!”李家庚嘿嘿地笑了,使劲拍了杨久菠一下肩膀:“不干就不干,看把你小子吓的!”杨久菠咧着嘴巴说:“给你干活儿,赔点儿钱还是小事儿,就你这死去活来的吓人劲儿,我受不了。我的心脏可是不太好哇!我还想跟你多做几年伴儿呢!”虽说是玩笑话,却使李家庚脸色尴尬,一阵心酸:“算了,你小子我指望不上啦!”李家庚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很感激杨久菠的。作为朋友,杨久菠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人家也得吃饭哪,别再逼他了,自己再另想门路吧!杨久菠看见李家庚不高兴了,就连忙解释说:“家庚兄,我不干你这活儿,你可别记恨我呀。”李家庚嘿嘿一笑:“你这人,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们哥儿俩可不是酒肉朋友。要是酒肉朋友,我有病不能喝酒了,你早不理睬我了。我们是真正的朋友,就是到死,你也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他说着,眼睛就红了。

    李家庚到镇里一打听,听说筑巢营有一个叫王洪晨的老板,他有专门修路的工程队,而且还拥有自家的采石场。一个傍晚,李家庚开着夏利汽车来到了二十里地外的筑巢营。因为王洪晨老板非常忙,等到很晚,才在王洪晨的家里见到他。王洪晨果然是行家,一听李家庚说的四千米路基,就拿出了十五万元的开支预算。

    李家庚心里虽然有准备,但是,一听这个钱数,他还是心里一沉,仿佛又走进了黑夜。上次引水,他自筹资金是五万元,都让杨久菠给担了,这次可是多了十万元哪。这个眉宇之间存有英武之气的李家庚,这个普普通通的村支书,真的被“钱”这个最普通而最实际的字眼给难住了!当乡亲们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的时候,此刻的李家庚正经受着“人穷志短”的折磨!王洪晨似乎看出李家庚是个好面子的人,此时被资金难住了。李家庚闷闷不乐的脸上透出一层淡淡的阴影。下面的谈话注定是请求王经理让利,让利就等于索取,索取是低贱的,索取在心理上永远处于劣势。李家庚低声说:“王经理,不瞒您说呀,我们英武山穷啊,刚刚引了水,至今还欠着杨久菠的钱呢!村里号召养猪,这路不修不行啦。我们这样好不好,咱们先不谈钱,干了工程再说。你在石门寨打听打听我李家庚的为人,日后我们英武山的日子好了,绝对不亏待朋友!”

    “你就是李家庚啊?这我才对上号了!”王洪晨笑了,把茶水和水果递过来,“我们村有你们英武山的一个媳妇儿,她回了一趟娘家,回到我们筑巢营就夸奖你!说你带着个病身子给大伙儿奔忙,干了不少的好事,什么养猪啊,建沼气池啊,引水啊,退耕还林啊,帮助贫困户啊,我都听说了,你从不计较个人得失,自己累得死去活来的,现在哪儿还有这样的党员呢?我非常敬佩呀!”

    李家庚谦逊地点点头:“有啥好夸的,我所干的都是一个村支书应该干的。你说错了,在我们的国家,像我这样的党员还很多,只是你不认识罢了。不然的话,我们乡村还有啥希望?社会还能进步吗?就说我吧,既然老天爷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为啥不实实在在地给乡亲们干点儿实事呢?干着死总比躺着死强啊,这样死了,也给后人留点念想啊!”说着脸上是一副痛苦的神色。

    是的,所有正直忠诚人的痛苦,都能引起忠诚正直人的同情。这是一种伟大的、心心相印的同情。这种实质性的检验,每时每刻都冶炼着人的情操和心灵。王洪晨是一个土商人,但他不是一个奸商,多年来一直干着乐善好施的事情。乡里有啥为难着窄的事情,只要找到他,他都会热情地伸出援助之手。他望着李家庚说:“你这话说得实在,我们筑巢营的干部要像你这样就好啦!”王洪晨使劲拍着胸脯说:“天不早了,咱别哕唆了,就凭你的人品,我先给你干!要是换一个村,我肯定是先让他打定金后干活儿!”

    李家庚感动地抓住王洪晨的手:“谢谢你呀,谢谢!”李家庚回来的第三天,这一天早上下着细雨。李家庚接到王洪晨的电话,说他们的施工队要来了。他打着伞到村口迎接,细雨的清晨由于李家庚的笑脸显得格外生动。许多村民也聚集到了村口,他们最先发现滚雷的声音是从土路上传来的,继而,他们看见一排长长的黑影,黑影渐渐清晰了,看见王洪晨带着挖掘机、推土机来了。那是一个长长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驶进村口。乡亲们纷纷迎上去,给工人们送水、递烟,拉着他们的手,说说笑笑,就像见了远方的亲人——

    第一铲扬起的黄土漫天弥散。满眼都是黄土、沙石。风过处,李家庚闻到了土地的气味,就像闻到了山上栗花的香味。李家庚的眼睛湿润了。

    李国和老人听见隆隆的机器声,赶紧走出家门。老人看见这样的场面,激动得血涌到脸上来,张望了很久很久。

    李家庚对着李国和老爸说:“爸,您看咋样?你儿子没吹牛吧?”

    李国和老人好像没听见儿子的话,继续张望着。

    韩友新老人走过来,紧紧握着李家庚的手:“家庚啊,你真是我们英武山的菩萨呀!咱村人多少年的梦,都让你给圆啦!你就是我们英武山的大神仙哪!”

    李国和老人听见了,自豪地拍着胸脯说:“他就是得了道,成了仙,也是我的儿子!”

    韩友新老人问:“家庚,咱们也没钱哪,你是咋把人家忽悠来的?”

    李家庚睁着一双意味深长的眼睛,温和而从容,他淡淡地一笑:“咱这村里的草帽官,是一个穷官,穷官就得使穷官的办法。您非要我说出真情的话,告诉您哪,我是拿唾沫把他们沾来的!”

    两个老人都愣住了,甚至还有些恐惧。李国和老人担忧地问:“沾,那不就是骗吗?儿啊,诈骗是犯法的呀!”

    李家庚说:“不对,沾跟骗是两码事。人家是心甘情愿被沾,沾里含着情、含着信任、含着友谊!”

    李国和老人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了却心中的夙愿

    生活虽然疲累清苦,却也有着无限的乐趣。

    修路的日子里,李家庚每天都被村里的大事小情包围着,因为修路要牵涉到部分农户院墙拆迁、土地占用的问题,这是当初老爸李国和特别提醒他的难题。当年老爸修土路就卡在了这块儿,今天,它重新考验着李家庚,弄不好就会上访告状,给社会带来不安定因素。他要走家串户做工作,带着感情把工作做扎实。每走一家,看见这家人的笑脸,李家庚心中就充满无限的乐趣。

    村民王永德家的院墙占了道,要说服他家拆掉一个墙角,李家庚跑去做工作,王永德满口答应了。修路要占用村民王永顺家的一些耕地,他又到王永顺家。起初王永顺提到占地补偿的问题,王永顺九十岁的老母亲狠狠地教训着儿子说:“你白活这么大了,难道比我老婆子还糊涂吗?你睁眼看看,进咱家门儿的是谁呀?是家庚书记!你娘活了九十岁了,啥人没见过?啥事情怕过?我不怕神仙也不怕皇帝,但我老婆子就怕李家庚——怕他生气,怕他犯病,怕他丢下英武山人说走就走了!家庚啊,你修路为谁?为咱英武山几百口子乡亲们哪!你说吧,需要占地,要占多少就占多少!谁要是敢跟你说一个不字,我拿拐杖抽他们!”李家庚朝王永顺的母亲深深鞠躬:“大娘啊,您老是明白人,我李家庚祝您老长寿哇!”王永顺老娘张着没牙的嘴巴笑了:“家庚啊,冲着你,我也得好好活着。等路修好了,我还要坐着汽车到城里望望呢!”李家庚说:“好哇,到时我开着车拉着您,到外面逛逛吧!”说说笑笑就离开了王永顺家。还有人跟李家庚说,王友德家的院墙也妨碍修路了,王友德老汉非常直性,做他家的工作可能会很困难,让李家庚要有思想准备。可是,当李家庚来到他家的时候,他的母亲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就这样,李家庚只几天的工夫就解决了每家每户的占地和拆迁问题。因为英武山的路要走沙河寨的地盘,与此同时,沙河寨村主任李长生也在帮李家庚做同样的工作。给别的村让路,这是要有一种境界的。有半年的时间,李长生主任都在默默地做工作,李家庚感激李长生主任所付出的辛苦。

    李家庚是本着先易后难的顺序进行的,最后还有一家,这家主人叫王宝芝,是一个坚硬的堡垒,攻克这一家一定很困难,而且要慎重。不仅老爸李国和警告他,而且乡亲们也都替他担忧。占他家的地恐怕没那么容易!

    过去李家庚听韩继涛说过,王宝芝老汉一家非常贫困,而且是一个残疾人,前些年到外地打工,在山上给包工头开石头,动用炸药的时候,轰隆一声炸掉了一只胳膊,还有一只右眼失明,无情的灾难将王老汉变成了残疾人。原先王老汉性格开朗,与乡亲们有说有笑,自从残疾以后,性格变得孤僻了。在他剩下的一只眼里是看不到好事的,因为他的心在掉了胳膊之后就已经死了!他家里太穷,儿子含泪离开了英武山,到外村“倒插门”了,两个闺女也相继嫁到外村,村里就留下老两口料理那三亩地。

    王老汉用胳膊和眼睛换来的钱,都给儿子结婚用了,家里一贫如洗。穷到哪个份儿上?他们连一块钱的电费都交不起!一年四季不开灯,更没有电视,所以到年终的时候,村里电工从他家都收不上一块钱电费。太阳落山之前,王老汉两口就早早吃饭了,天黑之后,有时还在地里干活儿,地里没有活计的时候,就到相好的人家串串门儿,回到家里摸着黑,“啪”一声打着打火机,借着打火机微弱的光亮,钻进被窝儿就睡觉了。天蒙蒙亮了,王老汉和妻子就扛着锄头到地里去干活儿。听说王宝芝的老爸是在黑夜里去世的,老头儿弥留之际,望着黑黑的房子,总觉得缺点儿什么,最后说要开灯看看亮儿。哪儿是看亮儿,老人是想看儿子最后一眼哪!王宝芝这才把电灯拉亮了,一辈子没见过灯光的老人,终于望着亮闪闪的灯光安详地闭上了眼睛。王宝芝老汉一家没有能力干副业,更没钱养猪,对于他们老两口,这块山坡地不仅仅打粮食糊口,而且是他们全部的生活领地。如果占了他家的地,那就是夺了他的饭碗,除掉了他一块生活的空间哪!过去,上届班子搞土地调整的时候,就有人跟王老汉开玩笑说,有一天把你家的土地收走咋办?王老汉晃着仅剩的一只胳膊,结结巴巴地说:“我就拎着炸药包,也炸他一只胳膊!”问话的人吓得一哆嗦,赶紧离开了。李家庚知道土地对于王老汉夫妇的分量,他曾经想过要绕开他家的地,跟施工队商量了几次,无奈怎么也绕不开。修路的机器声离王老汉家的那片地越来越近了,不能不揭盖子了。

    那天早上,李家庚在喇叭里喊几家人的名字,其中就有王宝芝老汉,让他们到地里,商量一下修路占地的事情。

    秋庄稼已经长高了。山梁上的风很硬,吹得玉米棒子哗啦啦响着。玉米棒子紫色的缨丝,吹在李家庚的脸上、肩头。推土机将新翻土地的气息一股股漫卷过来。李家庚走进王宝芝家地里的时候,空气中新土的气息薄了,庄稼和青草的味道浓重起来。太阳的光亮照进来的时候,就显得有些深重,使他觉得笼罩着幽深的光芒。他一会儿到庄稼地里看看,一会儿到田埂上走走,心里盘算着怎样面对王宝芝老汉。那几家人很快都说完了,人们已经去地里锄草、松土、撒肥。但是王宝芝老汉还没有露面。难道会出啥问题吗?这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再看浓密的玉米地都好像有许多隐约莫测的故事。

    第一个发现李家庚的是王宝芝的妻子。老妇人隔着玉米叶子喊了一声:“那不是家庚书记吗?家庚啊,我们在这儿呢!”李家庚听见喊声,顺着声音望去,看见王宝芝老汉和妻子朝这边走过来。王老汉手里提着一个麒麟袋子,他把地头的石块、手纸和破碎的塑料袋子挑拣出来,装进手中的麒麟袋里。王老汉长年穿着那件被汗、土、草和牛屎染得不成颜色的衣裳,样子有些木讷,神情有些恍惚,多皱的老脸就像腌过的酸菜。因为自家的日子过得缺颜少色,寒寒凉凉的,所以人就不可能有精神。相比之下,他的老伴儿倒还精神一些,老妇人清瘦清瘦的,但是眼神里有一股光芒。

    一阵风吹来,王老汉的左袄袖在风中飘飘荡荡的。李家庚不敢细看,但他心里难过起来。他由此想起农民工的问题,王宝芝老汉就曾经是“离土又离乡”的农民工,后来被调到乡下干开山的活计。英武山还有不少“离土又离乡”的农民工,他刚刚到城里处理了一个工伤事故,就像王宝芝一样,英武山的农民工在城里出了工伤,他要替英武山人多争取一点儿利益。咱山里人能吃苦,肯出力,勤奋进取,任劳任怨,且又廉价,获得好多用工单位的青睐。凡是城市里最累、最苦、最脏、最险的活儿大多是农民工在干。他刚看了一组数字,据农业部、劳动社会保障部的估算,到2002年,全国“离土离乡”的农民工约为九千四百六十万人,已经超过了城镇有户籍的公有制二、三产业职工。农民进城打工,有利于沟通城乡关系,调整城乡社会结构,缓解农村劳力过剩的矛盾,增加农民收入。1997年以后,农村的粮食市场疲软,销售困难,价格下降,好多农民收入的增加靠的是非农收入。许多农户靠的是农民工的收入来贴补家用,来支付村里的“三提五统”和各种税费,从而缓解了城乡矛盾,维持了农村社会的稳定。

    但是农民工也像王宝芝老汉一样,付出了超常的代价。他们付出的劳动很多,而所得却很少,还常常受到企业的克扣和拖欠。温家宝总理替农民工讨工资的事情,着实让李家庚感动了一阵儿。国家领导人多么关心农民哪!可是,农民工的问题还是长期的问题,他们是城市边缘人,融不进这个城市社会。比如,他们失业了,得不到救济;生活闲难了,得不到最低保障;有病了,得不到应有的治疗;因工致残了,也得不到应有的照顾和抚恤,就像王宝芝一样,只好自认倒霉回到农村,悲惨地苦熬余生。村里还有王东、高秀云两口子,他们在城市里给装修队打工,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妻子高秀云干活儿时从高凳上摔了下来——

    城市把民工抚养子女、赡养老人等社会包袱都一股脑儿抛给了贫困的农村,这一种城乡不平等、不合理的交换形式,也是城乡差距拉大的原因。这是严重的社会问题,中央已经重视了,正在逐步解决,我一个草帽官管不了,而且,城乡差别本来是历史的产物,缩小这个差别,应该是城乡劳动者共同努力呀!但是作为英武山的村支书,要多关心本村打工致残回乡的农民哪!要把党的温暖带给他们。可是,自己光顾瞎忙了,至今还没有到王宝芝老汉家去过。他为自己的行为深深地自责了。就在李家庚心里自责的时候,王宝芝老汉给了他一个惊喜。王宝芝老汉同意占地了!

    太阳升高了,玉米地里有些热了,一种燥热的安静,人被蒸烤着。王宝芝老汉的额头冒汗了,但他还是低声说了一句:“家庚,修路是好事,这地你看着占吧!”

    王宝芝老汉的目光是灰色的,一点儿都不明亮。可是,李家庚却感觉到他那一只眼的目光里有一股异样的东西。是残疾造成了王老汉极大的心理障碍,腼腆、压抑、自卑、懦弱和寡言。李家庚记得,过去王宝芝的心是火热的,他的心与英武山所有老百姓一样,对明天的美好生活寄予了极大希望!可是,现在的他是咋了?把什么事都看得那么糟糕!李家庚哪里知道,当初王宝芝致残回乡的时候,用独眼望着败落的英武山,望着祖祖辈辈流汗流泪却仅能收回那几粒苞谷,望着打着光棍儿的儿子,被未来的日子吓坏了,那时真想一死了之——

    “谢谢您哪,王大叔!”李家庚听见王宝芝这样的话,就已经很知足了,他握住了王老汉的那只手说,“英武山的乡亲们多好哇!”

    王宝芝老汉的妻子王大妈说:“要说谢,我们该谢谢你李家庚啊!”

    “不,我离你们太远了。我听别人说得太多了,跟你们走得远了。我上任这些天也没到家里看看你们!都是我李家庚的不对呀,我犯了官僚主义呀!我今天正式跟你们道歉!”李家庚忏悔着说。

    王宝芝眨着一只眼,没有表情。他不相信还有啥为百姓舍命的好官,就是吃上了自来水后,他也在怀疑当官的在搞形象工程,背后有着极为卑鄙的个人目的。独眼王老汉代表着当今社会一部分人的真实心态呀!

    尽管王宝芝不冷不热,李家庚紧张的神情还是缓和了下来。再抬眼看他老伴儿的表情,老妇人的眼神里充满温情,他才放心地露出微笑来。

    王大妈像别的女人一样,扯起衣袖擦着眼里的泪水。

    李家庚忽然想起什么来,试探地问:“听说你们家一直不开灯,是吗?能跟我说说为啥吗?是怕费电,还是有别的原因?”

    王宝芝眼里有一泡泪,横竖流不下来。

    王大妈是个直肠子:“就是怕费电!没有钱哪!”

    李家庚终于证实了人们的议论。这是啥事儿啊!从现在开始,在英武山的地盘上再也不能有这样的贫困户啦!这一瞬间,他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严峻和酸楚。他感觉到了,王宝芝对社会失望了,他的心灰了,甚至是死了,灵魂出了问题,他必须拯救这个老人的灵魂。可是,在拯救老人的灵魂之前,先点亮他家的灯!他冲着王宝芝的脸说:“王大叔,王大妈,你们记着,从今天开始,晚上回家一定要点灯。回头我告诉电工,一年的电费都记在我李家庚的账上。”

    王宝芝夫妇感动地摇着头:“不,不,哪能呢!”

    这个时候,李家庚的手机响了,工地上有紧急事情喊他。他转身离开王宝芝家的玉米地之前,还吼了一句:“你们二老可记住哇,一定要亮灯啊!”

    王宝芝疑惑地望着李家庚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他真是一个好官?难道天底下真有无私的人吗?”他口齿不清,说话慢而简短。

    王大妈瞪了他一眼,说:“我说家庚行,他跟过去的村官不一样。”

    王宝芝佝偻着腰,怔怔地站在瑟瑟的秋风里,心中还是疑疑惑惑。

    几天以后的一个夜晚,李家庚开着夏利车从小街经过,发现一家还黑着灯,停车一打听才知是王宝芝家。他们咋还不点灯啊?

    李家庚下了车,敲响了王宝芝家的门。敲了几声没人开门,他估计两口子又到邻居家串门儿去了,犹豫了一下,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房子里有男人的咳嗽声。他听说王宝芝有气管炎,天凉之后就咳得直不起腰来。李家庚折回身来,继续敲门,终于把王宝芝家的门给敲开了。

    借着月光,李家庚惊讶地发现老两口摸黑儿坐着。李家庚生气地问:“你们两口子是咋回事儿啊?我不是说让你们该用电就用电,电费我给你们兜着吗?!”说着就伸手摸摸索索地去抓灯绳,可是没有摸着。

    “压根儿就没灯绳儿。”王宝芝老婆埋怨说,“灯绳让这老家伙给剪断了。”

    李家庚无奈地一摇头:“好吧,我让电工给你们接上。”王宝芝咳嗽得神经处于一种半麻痹状态。沉重的日子已经把他的精神压到泥土里去了,只有黑暗的生活才适合他,看见光明眼睛就淌泪水。他“啪”的一声打着打火机,忧郁地望了李家庚一眼:“家庚啊,坐吧。”

    李家庚马上掏出手机给电工打了电话。等电工的时候,李家庚表扬了他们在修路占地上表现出的顾大局、识大体精神,并告知他们,将来村里条件好了,一定要给补偿的。

    电工很快就赶来了。灯绳接上了,小屋立刻亮堂了。

    李家庚对电工说:“他们的电费记在我家的账上,听见了?”

    电工点着头。

    王宝芝的眼睛很难受,憋得流泪了。他的脸灰得像从垃圾坑里钻出来似的,急忙阻拦说:“不,别这样,这样摸黑儿待着挺好,习惯了,挺好的!再说,家庚啊,我王宝芝不能花你的钱哪,那样我会不安生的!”说着,就像疯了一样扑过来,一把拉灭电灯,使劲将刚安上的灯绳给拽断了。

    “你个老糊涂哇!”李家庚火了,借着电工的手电光亮,从王宝芝手里夺过灯绳,一点点蹬上炕沿,抬着胳膊重新将灯绳接好。

    灯又亮了。王宝芝老汉浑身哆嗦着,胆怯地望着这一片光明。

    李家庚冲着王宝芝大声吼道:“王宝芝,你给我听着,不是我李家庚让你们亮起来!是英武山的党支部让你们亮起来,是党让你们亮起来!你要是再给我扯断灯绳,我李家庚还给你接上!你扯一回我就接一回,直到你个老东西扯不动为止!”王宝芝夫妇已经不能适应明亮的灯光,眼前的人影白炽炽,啥也看不见了。

    李家庚再三叮嘱才走了,小屋瓦亮瓦亮的。

    王宝芝夫妇真的感动了。王宝芝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用那一只瘦骨嶙峋的拳头不停地击打着炕沿,哽咽着说:“这世界还是有好人哪!”泪水像小溪一样在他脸上纵横漫流,而他却腾不出那只独手去揩一把——

    后来的日子里,李家庚常常去看望王宝芝,跟他讲党的富民政策,讲自己怎样战胜病魔,讲英武山未来的美好前景,一副要拯救老人灵魂的架势。言传身教,最终让残疾多年对社会失去信心的王宝芝老汉重新点燃了生活的灯!他已经枯死的心被点亮了,那已经不是普通的灯光了,那是通晓人间烟火的真佛灵光啊!

    那天李家庚被叫回村委会,是有一件非常棘手的事。那就是修建路基的时候,村里必须出一个路基质量监督员。这个人选谁最合适呢?

    李家庚坐在办公桌前眯眼想了想,脑子里把全村人一个个放电影似的过了一遍。很快,他在一个叫王滨的小伙子身上定格了。李家庚把这个名字一说,身边的人就一片哗然。有人气愤地说:“你大脑注水了吧?全村这么多人闲着,你咋偏偏用他?他压根儿就没服过你!”看来大伙儿都知道王滨跟李家庚有意见。李家庚本人也知道,在选村主任的时候,王滨没有投李家庚的票,李家庚不知道自己啥时候得罪了这个小伙子。无论如何,李家庚还是非常想用他,因为王滨有一技之长,他在城里打工的时候,修过公路,还当过质检员。修路是百年大计,为了保证质量,李家庚决定起用王滨。但是,他心里犯嘀咕的是,这小子聪明又硬性,还不知道王滨给不给他面子呢!李家庚找到王滨的家里,真诚地说:“王滨哪,咱村里修路是个大事,我知道你在城里打工的时候修过路,还当过质检员。这回咱英武山修路,我想请你出山,一定给咱把好质量关!万万不能弄个豆腐渣工程!”

    王滨望着李家庚,他没想到李家庚会亲自登门找他。他既感意外,又有点儿激动,眨了眨眼睛说:“修路是咱村的事儿,只要你李家庚信得过我王滨,我一定认真负责当好质检员!”李家庚欣慰地笑了:“王滨哪,你能接受我的邀请,我很高兴。我看你小子挺聪明,是一块好料!过去我李家庚有啥地方对不住你的,请直接说出来,能改的我一定改正!都在英武山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人不跟人好跟谁好哇?”

    王滨感觉到了李家庚的诚意,眼睛红了:“你既然这样说了,我没啥好说的,你就看我的表现吧!”

    李家庚满意地笑了笑,转身要走了。到了王滨家的大门口,李家庚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问:“王滨兄弟,这会儿没外人了,你跟大哥说句实话,这些年咱哥儿俩疙疙瘩瘩的,到底是为啥?你得让我明白明白呀!”

    王滨想了想,说:“你原先当支书的时候骂过我!”

    李家庚恍然大悟了,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急忙解释说:“咳,你看我都记不得了,都是我这狗熊脾气,为这我爹没少骂我!现在当大哥的正式跟你检讨,以后不会了!不知你感觉到没有,我有病以后性格变多了,脾气好多了,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王滨心里亮堂了,紧紧地握住了李家庚的手,诚挚地点了点头。

    后来果然证实了李家庚的感觉,王滨起早贪晚忙在修路工地上,在路基质量上严格把关,为最后铺成这条高质量的水泥路立下了汗马功劳。而且,王滨跟李家庚成了好朋友,他们可以海阔天空地交谈。王滨觉得李家庚不是他原先想像的那种人,他觉得从死神嘴里逃出来的李家庚对生命有着别人所不能及的真知灼见,每次跟他交谈,都能使自己的头脑多开一扇窗户。英武山的人都知道,在修路的这一段时问里,李家庚几乎天天出来现场办公,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难题,有时他还要拿起工具干一点儿活计。这个时刻,李家庚没有忘记乡亲们为修路作出的牺牲。他诚恳地对王福说:“你要把拆迁和占地户的情况统计在案,在这个问题上,乡亲们都很够意思,这三十几户人家越是不跟咱说,我们英武山的两委会越是不能忘记他们!这土地可是三十年不变的呀!失去土地的农户不养猪的,靠啥生活呢?等条件好一点儿了,村里经济有点儿钱了,一定都得给他们补偿经济损失!”他对王福说完之后,又在党员大会上重申了他的这个想法。被占地的乡亲们听说后,一个个都感动了。

    2004年10月,当人们欢庆建国五十五周年的时刻,英武山的水泥路胜利竣工了。老百姓感觉李家庚又给英武山创造了一个神话!太阳暖暖地照着山野,不知不觉间,英武山的秋天就这么悄悄走来了。一些老人是随着秋天的到来,才从房子里挪出来晒太阳的。他们深情地望着这条平坦坚实的公路,怎么也看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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