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在花季少女倩影下-译后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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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花季少女倩影下”(下面简称“花季少女”)这个标题显得既神秘又富有诗意,也说明这一卷跟第一卷有着密切的联系。“在斯万夫人周围”显然跟第一卷的开头部分有关,而“地方的名称:地方”则跟第一卷第三部“地方的名称:名称”相呼应。由此可见,《花季少女》是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下面简称《追忆》)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而整部《追忆》中唯一能单独成书的片断,则只有第一卷中的“斯万之恋”。

    《花季少女》如何写成

    《花季少女》题材众多,使人有杂乱之感,这是作者不断修改、补充的结果。“在斯万夫人周围”早就写成,在1909年的手稿中,斯万爱上在海滨遇到的一个姑娘,这姑娘就是未来的奥黛特。但这时对小说的总体内容已有初步设想,叙述者将分享斯万的部分命运。

    吉尔贝特这个人物由此产生,她使主人公能走斯万走过的道路:这姑娘将使他感到痛苦,就像她的母亲奥黛特曾使斯万痛苦一样。于是,普鲁斯特借用了《让·桑特伊》中在香榭丽舍大街做游戏的情节,这部分是作者童年时的经历。“在斯万夫人家里”(后成为“在斯万夫人周围”)很快就写好,写于1910年末至1911年初这段时间。这时还缺少主要场景,即主人公在文学上的启蒙,因为《追忆》的总体计划,即描写马塞尔如何成为作家,这时尚未制订出来。

    在巴尔贝克逗留的内容也取自《让·桑特伊》。这部未完成的小说成了《追忆》的宝贵源泉。小说中让和朋友在贝格-梅伊(Beg-Meil)遇到画家哈里森(T. A. Harrison),而普鲁斯特则曾于1895年9月和音乐家雷纳多·哈恩同游该地。这位美国画家跟埃尔斯蒂尔有相像之处,而巴尔贝克则将在诺曼底出现。另外,在《驳圣伯夫》的手稿中出现了雅克·德·蒙塔吉(未来的圣卢)及其舅舅居尔西(未来的夏吕斯)。

    1912年,普鲁斯特交给格拉塞出版社的第一卷手稿有800页,其中有我们现在读到的《在斯万家这边》,接着是有关吉尔贝特的段落,以及回忆斯万夫人在住宅和林园的情况,然后是主人公及其外婆在巴尔贝克度假。但出版社觉得篇幅过长,就删除将近300页,在吉尔贝特这段中间戛然而止。普鲁斯特觉得这个结尾过于突兀,就加上斯万夫人散步的段落。

    这删除的200多页,就只能放在第二卷,这是当时的设想。第二卷名为《盖尔芒特那边》,以跟吉尔贝特恋爱的悲伤结局为开端。普鲁斯特很早就考虑修改当时定为三卷的小说的提纲,准备发表一卷,内容是跟吉尔贝特恋爱结束和在巴尔贝克逗留,从而跟第一卷衔接在一起。

    这一卷的出版因战争而推迟,这就使作者能对这两部分的内容进行补充。于是,出现了阿尔贝蒂娜这一人物,并产生撰写“阿尔贝蒂娜系列”的想法,而这两者都跟普鲁斯特喜爱的司机兼秘书阿戈斯蒂内利于1914年5月30日意外去世有关。

    《在花季少女倩影下》这个标题如何产生

    普鲁斯特把1919年12月获龚古尔奖的《花季少女》戏称为“无精打采的插曲”。这一卷成书虽晚,其标题却很早就已出现。普鲁斯特于1908年7月去卡堡时认识了马塞尔·普朗特维涅。据这位青年朋友说【771】,普鲁斯特曾对他指出:“您出去总是戴着一条姑娘的披巾。”他回答说:“我们感到激动也是因为这种希望的开端以及这些热情和欢乐的旗帜,它们在姑娘们头上飘扬,在风中响起完美无缺的青春之歌……我们被接纳,我们感到放心,我们感到如同受到保护……处于她们鲜花般知心话的保护之下,如同在她们的倩影之下……”这富有诗意的语言使普鲁斯特想起一系列标题,其中有“在少女及其鲜花般知心话倩影下”。普朗特维涅则补充道:“既然是夏天的少女(……),您可以加上‘花季’二字,以取代‘鲜花般知心话’,这样,标题就是‘在花季少女倩影下’,不过,这有点像纯情少女看的连载小说的标题,而不像您写的那种散文的标题。”三年之后,普鲁斯特在一天晚上突然问他,如果描写巴尔贝克的那一章使用这个标题,他是否觉得合适。由于莱昂·都德的热情支持,标题就被采用。

    当然,普鲁斯特使用这个标题还有其他原因。有人认为是受法国十六世纪诗人龙沙的影响。有人认为是因为波德莱尔,这位诗人的名字在这卷中提到五次,而巴尔贝克的这些“花”也有点像“恶之花”,波德莱尔曾想用“女同性恋”来作为他诗集的标题。普鲁斯特于1921年6月在《新法兰西评论》发表了他写给雅克·里维埃尔的信,其中引用了波德莱尔的《累斯博斯》中的三行诗:“因为累斯博斯从世人中间选出了我,/让我歌颂它那些花季处女的秘密,/这种邪恶的神秘,我从小就已熟悉。”他把波德莱尔的诗跟《所多玛和蛾摩拉》联系在一起,我们则可把这些姑娘看作上述诗中的花季处女,而到以后显示,阿尔贝蒂娜和安德蕾确实是蛾摩拉那边的姑娘。但还应想到瓦格纳的歌剧《帕西发尔》中的花妞(filles-fleurs),在该剧第二幕,她们在魔法师克林莎的花园里把帕西发尔团团围住,做出种种媚态来引诱他。另外,有人认为普鲁斯特的小说跟法国作家奈瓦尔的中短篇小说集《火的女儿们》中的《西尔薇》有许多相似之处。该小说的叙述者在床上回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特别想起他跟一群姑娘一起玩耍的情景,他是她们中唯一的男孩,这跟《花季少女》中的主人公相似。西尔薇因为太穷嫁不出去,这跟阿尔贝蒂娜相像。西尔薇有个情敌名叫阿德里安娜,这又跟安德蕾的角色相仿。

    《在斯万家这边》的末尾,叙述者回忆起斯万夫人在布洛涅林园的散步,接着又回到“现在”的时间,这时林园里行驶的只有汽车,由蓄着小胡子的司机驾驶,而妇女已不再穿以前的连衣裙。但在《花季少女》的开头,我们又回到几十年以前,成年的叙述者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十四岁的主人公。这中间的空白,使人感到时间已经流逝,而小说的人物也有了相应的变化。普鲁斯特认为,任何人物都不会一成不变,原因有三个:一是人物的个性是在时间中形成,二是这种个性永远不会完全显示出来,三是这个性只是因他人的看法而存在。在我们熟悉的人物中,科塔尔大夫已成为名扬欧洲的著名医学教授,这时提起这位大夫,只是为了跟斯万的变化进行比较。斯万过去在贡布雷时曾是小说主人公家庭的优雅邻居,结交的都是社会名流,而他现在交往的却是粗俗官员和轻佻女子,原因是他成了奥黛特的丈夫。他这种新形象说明了普鲁斯特小说的另一特点,即一个人物是通过他依次出现的自我叠合而成,这些自我如同一张张照片,展现他在不同时期的不同形象。另外,斯万是犹太人,我们也可把他的变化看作犹太民族在历史中的一个缩影。

    外交家德·诺普瓦先生

    除了这两个熟悉的人物之外,还出现一个新的人物,即德·诺普瓦先生。此人是外交官,在1870年前曾任全权公使,1877年麦克马洪任总统后出任大使,此时跟马塞尔的父亲是一个委员会里的同事。他建议马塞尔的父母同意儿子去看贝尔玛的演出,并请他们不要反对儿子从事文学。这位外交家才华横溢,有贵族的宽阔视野,又和蔼可亲,受到主人公的喜爱,但他对外交家的看法显然受父亲的影响,就像他对科塔尔大夫和斯万的看法那样。

    这时,从事文学和看贝尔玛演出这两件事,并没有明确的联系,只有一个相同之处,那就是都遭到主人公的父亲禁止。在德·诺普瓦先生看来,从事文学跟外交工作一样,是一种职业,并认为当作家跟当大使一样受人尊敬,而且相当自由,马塞尔的父亲则希望儿子成为外交官。但在这时,“什么是文学?”这个问题尚未提出,而主人公想从事文学,只是因为不想离开巴黎,不希望跟吉尔贝特分开。

    至于戏剧,在德·诺普瓦先生看来,贝尔玛演出《淮德拉》是年轻人值得记住的一件事。他和叙述者的父亲都认为,文学作品和戏剧演出如是杰作,仍是生活中一件令人羡慕的事情。

    主人公在德·诺普瓦先生来家里吃晚饭的那天下午去看贝尔玛演出。普鲁斯特认为,第二位艺术家(书中是贝尔玛)会使第一位艺术家(拉辛)的作品增色,使其具有新的“艺术深度”。叙述者的外婆也持这种观点,在第一卷中,她不喜欢把风景照片送给孩子,而是送根据绘画作品复制的版画。但主人公对贝尔玛的演技和朗诵感到失望,因为他当时还不知道,艺术作品不会让人立即看懂。

    德·诺普瓦先生来吃晚饭时,主人公的父亲改变了看法,同意儿子从事文学。外交家以朋友的儿子为例,说那个年轻人放弃外交生涯,从事文学创作,已发表两部作品,其中一部讲保加利亚军队中的连发枪,并获得成功,很可能当选为法兰西伦理学学院院士。另外,德·诺普瓦先生认为,文学纯粹是一种社会行为,这种观点跟普鲁斯特批评的圣伯夫十分相像,后者认为文学作品是社会自我的产物。德·诺普瓦先生的这个例子,使主人公的写作欲望顿时消失。而外交家对贝戈特的抨击,则使主人公感到十分沮丧,虽然他仍然相信大人们发表的意见。

    德·诺普瓦先生在书中是外交家的典型,也是唯一的政治家,而且是法国外交政策的代表。其原型是普鲁斯特的父亲的一位朋友,名叫C.E.巴雷尔,曾任法国驻意大利大使。

    少年初恋

    一天,主人公收到吉尔贝特的来信,请他到她家去吃下午点心,这封信跟叙述者曾在元旦那天给她写的信遥相呼应。这说明吉尔贝特最终接受主人公的提议,同意在新的基础上重建他们的友谊。但信上的签名,不像是她名字Gilberte的首字母G,而像是A。这样,这封信就和小说第六卷《阿尔贝蒂娜失踪》联系起来,当时阿尔贝蒂娜(Albertine)已经去世,主人公在威尼斯旅游时收到一封信,以为是阿尔贝蒂娜写的,实际上却是吉尔贝特所写。

    这封信还有另一作用,那就是它向主人公打开进入斯万家的大门,首先是进入他家餐厅。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食物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跟弗朗索瓦丝做给德·诺普瓦先生吃的胡萝卜焖牛肉相对应的,则是吉尔贝特给小朋友们吃的大蛋糕。另外,在“斯万之恋”的开头,维尔迪兰夫人接待客人的场景,跟斯万夫人接待客人相对应,而吉尔贝特招待小朋友,则是斯万夫人沙龙的复制,而复制是这部小说的一大特点。在吃下午点心时,吉尔贝特还模仿她母亲说的话,例如:“看来,我的茶并不成功!”,“天哪,那些仆人全是笨蛋。”(第81页)

    作者在对斯万住宅的描写中使用了隐喻,如把餐厅说成“亚洲庙宇”,又说斯万夫妇生活在“神秘王国”,过着“神仙般的生活”,不久之后,马塞尔进入“这圣殿内部”。这说明主人公越来越受到斯万夫妇欢迎。

    主人公除跟吉尔贝特一起吃下午点心,还跟斯万一家一起外出游玩。这时,主人公系上“夏尔韦商店买的漂亮领带”,穿上“擦得锃亮的高帮皮鞋”,等待十二点二十七分到来,这少年的焦急心情,则由已是成年人的叙述者描绘出来。

    主人公感到吉尔贝特在疏远他,就决定不再去见她,可后来又想跟她重归于好。但他去看望她时,却看到她跟一个小伙子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散步,就决定跟她一刀两断。其实,这“小伙子”是个姑娘,名叫莱娅,我们曾在第一卷中见到,她就是樊特伊小姐的女友(第一卷第148—149页,第158—162页)。

    普鲁斯特在少年时代曾跟玛丽·德·贝纳达基在香榭丽舍大街旁的公园里一起玩耍,并爱上了她。她父亲曾是俄国沙皇的元帅。因她父母不同意,少年的恋爱就此告吹。从此之后,他只是假装喜爱他一些朋友的未婚妻或女友,其中有让娜·普凯,即未来的作家加斯东·德·卡亚韦的未婚妻。这两个女友在书中成为吉尔贝特的原型。

    作家贝戈特

    《追忆》讲的是文学志向的故事,也是幻想破灭的故事,因为主人公看到实际情况跟他想象的不同,需要修改自己的观点。他在阅读贝戈特的作品时,想象他是“神奇的老人”,是“温柔的白发歌手”,但他在斯万家看到的却是长着塌鼻子、黑胡子的矮胖子。如何把这平庸的相貌跟他不朽的作品联系在一起?对这个问题,书中并未作出明确的答复,但仍能找到些许答案:相貌平庸的人也能成为大作家。另外,作家在生活中的恶习,往往能用来构思出众人的道德准则。私人生活对艺术家来说只是一个起点,用来想象出可能存在的其他生活。

    普鲁斯特认为,要做到别具一格,就要取出隐藏在每个事物中珍贵和真实的成分。对于叙述者来说,则要在贡布雷的英国山楂花和围有绿色栅栏的小屋散发出的清凉霉味中去发现美。美不是在事物之中,而是在映照出事物的目光之中。这里用了两个隐喻,一是镜子,二是把水平行驶的速度变成升力的汽车。(第128页)

    贝戈特对主人公评论贝尔玛演出的《淮德拉》。他是研究拉辛的专家,认为她演技典雅,特别提到她手臂平举的那场戏,说她的姿势像古代雕塑,还提到当时的绿色灯光,说她站在那里活像大鱼缸底部的珊瑚枝。而在此之前,德·诺普瓦先生欣赏贝尔玛的演技,只是因为大家都认为她演得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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