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过庄子的五次出访,再来说他同惠子的八番论辩。
庄子思想深邃,才气纵横,视野开阔,且又浮云富贵,粪土王侯,无论在精神追求、生命格调、生活情趣哪个方面,都超离于凡尘浊世。这样一来,就面临着一个知音难觅,曲高和寡的问题。“堪怜举世嫌疏阔,谁与斯人慰寂寥?”所幸他的同乡中还有一位学富五车、辨才无碍的惠施,不仅博学多闻,而且,对于探索知识、追求真谛,也有着同样浓厚的兴趣。于是,他们就结为真诚的朋友,同时又是旗鼓相当、各擅胜场的论辩对手。在先秦时期,这两位分别在哲学与科学领域同时攀上巅峰的顶尖人物,攒集在一起,有如双星聚耀、奇峰对峙,相映生辉。这在中外思想文化发展史上,都成了动人的佳话。
两个理想的论辩“搭档”,同时又是一对“欢喜冤家”。他们虽然具有相同的历史文化渊源、理论观念背景和相对自由的心态;但在个性、取向、情趣、品格方面,却判然有别,甚至大相径庭。对于惠子,庄子一方面欣赏其知识渊博,学富五车;另方面,又为他的诡辩、偏执,“逐万物而不反(不知回头)”,“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而深感惋惜,不时地加以劝诫。
不过,他们之间的显著差异,恰恰为其学术论辩、思想交锋提供了必要的张力。两人只要见面,便都开启灵府的闸门,展开滔滔的雄辩,尽管很少出现某一方拳拳服膺、由衷信服的结局,但那种相互驳诘、相互激活、相互吸引、相互砥砺的场景,总还是令人心动神驰的。
智慧的火花只有在碰撞、敲击中才能闪现。学术发展进程中,如果没有对立面,也就失去了激活的动力,无法使各自的论说更趋充分、缜密和完善,直至促进思辨的深化。从这个意义上说,庄、惠的结成“对子”、成为朋友,不是由于相同,而是由于不同。越是不同,便越能在论辩中,各展词锋,从而奇观迭起,波澜涌荡,逸趣横生。应该说,正是由于有了惠子的批判、问难与叩击,才使庄子获得了展示思想、阐释见解、激发活力、调整知识结构的场所与机会。
就此,当代学者邓联合有一段很剀切的论述:
古代学者,一般的看法是,内七篇为庄子亲笔所写,集中且真实反映了庄子思想原貌。而按照明末清初的大学者王夫之的观点,这最精彩、最重要的七篇文章,很可能是庄子由于同惠施辩论受到对方思想的“刺激”而写出的,或许径直就是庄子为了反对惠施的思想而作。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说,没有惠施以及他对庄子的屡屡刁难,也就没有《庄子》其书,以及思想家庄子其人了。
这是从庄子的角度讲的,若是把“主观镜头”扫向惠子:
作为哲学家,惠子的文章一篇也没有流传下来,他那许多深刻的思想,是依靠《庄子》一书才得以传世的,而其他的先秦典籍一概没有具体记述。从这个角度说,惠施真得要感谢庄子或庄子的弟子,他甚至还欠了庄子师徒一个“大人情”呢!
关于惠施的生年,学术界大体有两种意见:历史学家侯外庐先生在其所作《惠施行年略表》中讲:公元前334年,惠施三十六岁,为魏相;公元前322年,惠施四十八岁,被张仪逐至楚,转入宋。这就是说,惠子出生于公元前370年,长庄子一岁。另一种意见则认为,早在公元前390年,惠子就出世了。不管如何判定,有一点是绝无疑义的,那就是惠施死在庄子之前。
惠子因病辞世,大约在公元前310年。这一年,庄子刚好六十周岁。
对于惠子的病逝,庄子是怅憾重重、深情悼惜的。《徐无鬼》篇记载:
那天,庄子给一位亲友送葬,路过已经作古的老朋友惠施的墓地。忆起往昔两人的亲密交往,不禁感慨丛生。他回过头来,对跟随在后面的弟子说:
“楚国首都郢城有个泥画工,用白垩土在墙上作画,不小心,将一块白土滴在了自己的鼻尖上,很小,像蝇子翅膀一样。他就请匠石师傅替他削掉。匠石站在他的面前,看了看,便挥起了斧子,照准鼻尖砍去。伴随着斧头带起的呼呼风声,那小块的白垩土已经干干净净地削除了,鼻尖却没有受到丝毫损伤。其时,无论匠石怎么“运斤成风”,郢城那个泥画工,总是镇定地站在那里,面不改色。
“后来,这件神妙无比的事,被宋元君听到了。他便把匠石请过去。说:‘你干得真漂亮。那就麻烦你,再给我表演一次吧。’“匠石说:‘要论我的功夫,确实能做得到。只是,这并非个人所能完成的,需要有个镇静不动的人予以配合。而我的那个搭档—郢城的泥画工,已经死去多年了。’”
说到这里,庄子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讲:
“自从惠施先生去世,我就再也没有够资格的对手了,再也没有能够交谈的对象了。”
原话是:“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汉代的刘向在《说苑》中也有类似的记载:“惠施卒,而庄子深瞑不言(闭着眼睛长时间不发一言),见世莫可与语也。”
“无以为质”也好,“莫可与语”也好,说的都是失去对手的旷世悲凉。言下流露出一种知音难觅的伤感。
寻觅知己,“求其友声”,这是祖国传统文化的一项重要内容,自古就流传下来许多动人的佳话。《淮南子》记载:“钟子期死,而伯牙绝弦破琴,知世莫赏也;惠施死,而庄子寝(停止)说言,见世莫可为语者也。”
原来,春秋时代,楚国郢都有个叫伯牙的人,善于鼓琴,而钟子期善于听辨。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鼓琴每动一念,钟子期均能得之。后来,子期病死,伯牙谓:世上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到了明代,小说家冯梦龙又踵事增华、添枝加叶,编成了话本,并附上诗句:
摔破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感时追昔,寄慨遥深,看了令人唏嘘久之。
二
“战国从(纵)横,真伪纷争,诸子之言纷然淆乱。”(注:《汉书·艺文志》。)那些奋逞口舌的辩士,为了“播其声”、“扬其道”、“释其理”,以打动“时君世主”、击败对方,创造、发展了一种思想直接交锋的话语方式,即后世所说的“辩对文化”。其功能至强,作用至大,所谓“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而形式则多种多样,或论证,或驳诘;或设喻取譬,或引经据典;或从个别事物推演普遍性的结论,或通过阐释普遍原理而引发新知。不管采取何种形式,运用逻辑思维、通晓世事人情、娴熟语言技巧,都是必不可少的。
阅览先秦诸子著作,发现有两种形式占据主流:一种是独白,自说自话;还有一种形式就是对话—如同对立的两极,相互交接,相互逼进,又相互对垒,相互驳诘。对话的前提,应是相同水准,不同视角、不同观点。水准相当,才能“棋逢对手”;而视角、观点的差异,方可“炮声不断”,“好戏连台”。这在《庄子》一书中,不仅随处可见,而且,奇思迭现,异彩纷呈。在讨论问题时,无论是双方思想相同、相近,抑或是明显对立,都普遍应用了对话形式。
当代学者张洪兴在《〈庄子〉“三言”研究》中指出,为了增强说服力和感染力,书中的辩对采用了多种方式方法:
直陈法—两人在辩对中,直接就问题展开陈述。或者以地位较低、年龄较小的人向位高年长者请教的方式提出问题,并就此展开论述;或者是持不同观点的人就有关问题展开辩论。这种方法是庄子最常用的辩对方法。
迂回法—不直接陈述道理,而是间接论述,迂回展开。有的是先予否定,再加肯定;有的是从讲述故事入手。
譬喻法—用各式各样的比喻进行论证,明喻、暗喻、借喻、象征,不一而足。
铺陈法—在辩对过程中,使用各种修辞方法,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对同一问题进行反复论证。
当然,最丰富、最繁复、最精彩的,还是以庄子同惠子的思想交锋为最,可说是集“辩对文化”之大成,而且贯穿了庄、惠几十年的整个生命历程。《庄子》一书中,记载二人论辩的寓言故事有十一则,论辩内容十分广泛,涉及自然哲学、人生哲学、认识论、审美观、价值观等诸多哲学命题;从辩证关系与认识误区的角度,讨论了有用与无用、有情与无情、益生与不益生、“知鱼之乐”与“不知鱼之乐”、“公是”与“各是其所是”等充满机锋、理趣的问题。
作为著名政治家,惠施的从政生涯很早就开始了,但其声名远播,则是在“马陵战役”之后,他为身处困境中的魏惠王出了高明的主意。《战国策·魏策》记载,齐、魏两国战于马陵,魏国惨败,公子申被杀,十万大军覆灭。惠子向魏惠王献策:欲报此仇,与其出兵伐齐,不如折节向其朝拜,然后使人离间齐、楚关系。惠王依计而行。果然,“楚王怒,自将而伐齐,赵(国)应之,大败齐于徐州”。惠施出仕魏国,长达二十年时间,其间十多年担任宰相要职。
庄子与惠子初次相见,据钱穆先生考定,应在魏惠王二十七、二十八年,也就是“马陵战役”之前。庄子出生于魏惠王元年,就此推测,初见惠子时,大约是二十七八岁。
从庄子这面看,也许是年轻气盛的心性使然,也许是对于接谈的长者抱有过高的期望值,总之,两人初次见面,并未获得理想的效果;惠子留给他的印象并不好,说是失望、沮丧也可。古籍《太平御览》引述《庄子》佚文:“惠子始与庄子相见而问焉。庄子曰:‘今日自以为见凤凰,而徒遭燕鹊耳。’坐者皆笑。”寥寥数语,表现出青年庄子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几年过后,惠施当上了魏国的宰相,庄子前往大梁(今河南开封),去拜访这位乡邦长者。这个信息,不知是怎样传播开来的,结果有人就凭着臆想,说,庄子此行,来者不善,想必是要夺取魏国的相位。说者也许无心,可是,听者却在意了,惠子闻讯,极度惶恐不安。显然,惠施对于庄子的志趣、禀赋,还缺乏足够的了解,尽管此前有过短暂的接触,但毕竟知之不深,因而轻信了他人放出的谣言。于是,在城中搜查了三日三夜。庄子却主动出来相见,对惠施说:
“南方有一种鸟,叫作鹓雏,你知道吗?它从南海出发,飞往北海,不是梧桐树它不停下休息,不是竹子的果实它不吃,不是甘甜的泉水它不饮。这时,有一只猫头鹰得到一只腐烂的死老鼠,看到鹓雏从上面飞过,便仰起头来,惊叫一声:‘吓!’
“现在,你也‘吓’了起来,是惊怕我来抢夺你在魏国的相位吗?”
庄子在《秋水》篇这个寓言故事中,以传说中的五凤之一—高洁的鹓雏同龌龊的猫头鹰相比,意在表明:楚国以堂堂相位相礼聘,我都一口回绝,难道会来魏国抢夺你的宝座?词锋锐利、峻刻,却以含蓄之语出之。惠子当时是怎样答复的,文中没有交代;想来,他一定是特别尴尬。
据《说苑·杂言》篇记载:
那年,魏国的宰相去世了,惠施闻讯,日夜兼程,赶赴魏都大梁。途中,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惠施心急如焚,来不及等待渡船,便涉水而过,险些被激流卷走,幸亏有个船夫赶来,将他从水中救起。问道:
“既然你不会水,为什么不等待渡船呢?”
惠施说:“时间紧迫,我要紧急赶往大梁,去谋取相位啊!”
另据《吕氏春秋·不屈》篇载,惠施初至魏,见魏国积贫积弱,当即向时任宰相的白圭,献上了使魏国富强兴盛之策。白圭却以“新娶妇”不该指责夫家的弊端陋习而责怪之。说明惠施初到魏国,在旧有卿相眼中,地位与声望还是比较低微的。
《韩非子·说林》篇亦曾记载,惠施对陈轸说,你虽然在君王面前,善于树立自己的威信,但是,朝廷内部想要铲除你的人太多了,你必然面临严重的危险。这番话当是出自他对魏国官场相互倾轧的切身体验,难怪他满怀着地位不稳、岌岌可危的忧惧感。
三
庄子在大梁期间,曾多次与惠子见面。《逍遥游》篇记载:
惠子对庄子说:“魏王送给我一种大葫芦的种子,我把它种下了,后来结出果实,大到足有五石的容量。做什么用呢?用它来装水吧,它又不够坚固,无法负荷那么大的重量;把它剖开做瓢用吧,它又大得没有水缸能够容得下。这葫芦,不能说不够大,可是,丝毫没有用处,我只好把它打碎了。”
庄子听得出来,这是在影射他的学问大而无当,无所可用,但他并不直接戳破、加以反驳,而是从容地说:
“先生,你真是不善于使用大的东西啊!咱们宋国有一个人,擅长调制一种可使手不皲裂的药物,他家世世代代都以漂洗丝絮为职业,这药还是派上了用处。有一个客人听说了这个药方,想要用一百金的高价来收买。这个宋人便召开家庭会议商量,说:‘咱们家,世世代代漂洗丝絮,所得不过数金而已;现在遇到这个买主,药方出售给他,一下子就能得到百金。那么,咱们还是卖出吧。’
“客人拿到了药方之后,便去游说吴王。适值越国兴兵来犯,吴王就派他担任将领。他率领军队,趁着寒冷的冬天,去和越国人打仗。由于他有不皲手的药,得以占据优势,大败越人。吴王高兴地割地予以封赏。
“你看,同样一个不皲手的药方,有人因之得到割地封赏,有人却只是应用于漂洗丝絮。这就是使用方法的差异。现在,你拥有五石容量的大葫芦,却发愁它派不上用场,大而无用。你为什么不把它绑在身上,当作腰舟,浮游于江湖之上,却顾自担心水缸容不下它呢?可见,你的心还是茅塞不通,没有开窍啊!”
几天过后,惠子公务处理完了,又来到庄子下榻之处,两人漫无边际地闲谈起来。
惠子说:“我住的宅邸前面,有一棵大树,人们都叫它‘樗’—也就是臭椿。树干臃肿不堪,疙疙瘩瘩,长满了树瘤子,根本不合绳墨;上面的枝桠,也弯弯曲曲,不中规矩。高高地矗立在大道边上,多少木匠师傅走过,连正眼也不瞧。我联想到你的言论,正好像这棵臭椿,内容广博而毫无用处,大家自然都会弃置不顾的。”
庄子说:“难道你没有见到过野猫和黄鼠狼吗?它们平常总是卑伏着身子,隐蔽在暗处,静候着出游的小动物。待到小鼠之类的猎物一出来,它们便上下跳踉,左奔右窜,肆意地追捕,根本没有顾及自身的危险。结果,踩上了捕鼠的机具,陷身罗网之中,死得很惨。还有那牛,身躯庞大无比,望去有如垂落天边的云朵。尽管它不能捕捉老鼠,可是,它的功用却是够大的了。
“现在,你拥有那么一棵大树,却担心它无所可用;你为什么不把它移植到虚无之乡、广漠之野,在它的浓荫密布之下,畅怀适意地徘徊闲步,逍遥自在地静卧安眠呢?那样,你将会同它一样,既无斧斤砍伐之虞,又没有受害遭灾之患。无所可用,这样就会自由自在,免除忌恨倾轧之苦了。”
后来,他们又见面了,惠子再次就“有用与无用”这个话题,同庄子展开了辩论。据《外物》篇记载:
惠子一上来,劈头就讲:“不管你怎么辩解,反正你谈的东西没有用。”
庄子说:“晓得无用了,才能和你来谈有用。大地,该是多么广阔博大呀;然而,人所用的只是立足之地,也不过是一尺见方吧?其他,似乎都与你无关。可是,你却不能把你立足以外的其他地方,都挖除掉,一直掘至黄泉。如果那样,你所站的那一小块地方还能用吗?”
惠子说:“那就确实无法用了。”
庄子说:“可见,无用之用,是再明显不过了。”
是呀,一般的都以为,眼前可以把握的东西,对自己才是有用的;殊不知,有用与无用,是相对应而言的,不应该把它绝对化。在《徐无鬼》篇,庄子对此做了进一步的阐释:“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踩)而后善博也;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大意是,脚踏的地方很小,就因为小,所以要凭借那没有踏到的地方才能走得远;人之所知,对于其所不知,是很少的,就因为少,得依靠不知道的东西,才能了解天地自然之道。未践之地,未掌握的知识,看似无用,实际上成了有用的基础;所谓“有用”,总是有赖于周围大量看似“无用”的东西作支撑。此即所谓无用之为大用。
庄子与惠子,在思想观念、价值取向、生活态度上,确实存在着很大的距离。惠子长期处于统治阶层,免不了染上摆架子、讲气派的官僚气息;而这,在“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的庄子眼中,当然会极度鄙视的。《淮南子·齐俗训》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惠子路过孟诸,身后从车百乘,声势煊赫。
正在持竿垂钓的庄子,远远地见到了,感到一阵恶心。心想:你搞那么大的声势,弄那么多的车队,有什么必要呢?
这样一来,竟连自己所钓到的鱼也嫌多了,于是,把它们全部抛回水里,用以表示对凭借威权以张扬声势的惠施之不屑。
关于惠子在官场上的作威作福,讲究派头,《吕氏春秋》中的一段记载,可资作证:
匡章当着魏王的面,责问惠子:“地里的蝗螟,农夫都痛恨无比,见着了立刻捕杀。什么缘故呢?就是因为它们祸害庄稼呀!你现在出行,车辆多达数百乘,跟随步行的还有几百人;少的时候,也有几十辆车,跟随步行的数十人。你和那些狐假虎威的帮凶们,都是不耕不耘,专吃闲饭的,其危害禾稼、鱼肉平民,不是更甚吗!”
可见,《淮南子》所记,并非空穴来风。
四
后来,庄子有皖北之行。期间,惠施恰好也在楚国,两人便结伴出游,来到了濠水边上,其地在今安徽省凤阳县东北二十里外的临淮关附近。濠水流到这里,成南北走向,水流比较开阔,而水质极好,碧水澄鲜,映出楚天的晴光云影。前面正好有一座渡桥,二人便站在桥上,随便谈论一些感兴趣的事儿。
这时,水中正好有一队白鱼晃着尾巴游了过来。
庄子说:“你看,这些白鱼结队而出,从从容容地游水,这是鱼之乐呀!”
惠施并没有那么多的闲情逸致,一听庄子这么讲,反倒较起真来。当下问道:“你并不是鱼,怎么知道(“安知”)鱼的乐趣呢?”
庄子立刻回问一句:“若是这么说,那你也不是我呀,你怎么会知道我不晓得鱼之乐呢?”
惠施说:“我不是你,当然不会知道你了;你本来就不是鱼,那你不会知道鱼之乐,是肯定的了。”
庄子说:“那我们就要把话题从头梳理一下(“请循其本”)—既然你问:‘你安知鱼之乐?’说明你已经承认我晓得了它们,只是问我从哪里知道的。从哪里知道的呢?我是从濠水之上知道的。”
辩对文化,为了出奇制胜,说服对方,非常讲究策略与技巧。《秋水》篇的这则故事,就揭示了论辩的一种技巧。有的论者指出,庄子的“请循其本”,显然是利用“安知”二字双义解读的特点,来为自己辩解。所谓“双义”,是说它既可做“怎么可能知道”理解,又可做“是怎样知道的”理解,前者为惠子所用的原义,后者为庄子所选取的含义。经过庄子这么一转移概念,立刻就使自己占据主动了。
抛开这次对话的具体内容不谈,单看庄、惠二人判然有别的眼光、视角,也非常有趣。在这里,他们二人分别以两种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眼光、不同的心境来观看出游的鱼群。惠子是以智者的身份,用理性的、科学的眼光来看,在没有客观依据的情况下,他不肯臆断鱼之快乐与否;而庄子则是以具有浪漫色彩的诗人身份,从鱼群的从容出游,“相忘于江湖”,想到自己的逍遥游世,“相忘乎道术”;他从艺术的视角去观察,把自己从容、悠闲的心情移植到了游鱼的身上,从而超越了鱼与“我”的限隔,达到了物我两忘、主客冥合的境界。
物我两忘的结果,是客体与主体的合而为一。如同朱光潜先生从美学的角度所剖析的:观赏者在兴高采烈之际,无暇区别物“我”,于是,“我”的生命和物的生命往复交流,在无意之中,“我”以“我”的个性传输到物,同时也把物的姿态传承给“我”,这样,“我”和物的界限便完全消失,“我”没入大自然,大自然也没入“我”,“我”和大自然连成一气,在一块生展,在一块震颤。
情趣的产生,原是物我交感、共鸣的结果。在庄子那里,实现了人生艺术化,逍遥游世,心境悠然,万象澄明,一无挂碍,目之所接,意之所想,无不充满情趣,内则孕育着一己的怡然心态,外则映现着自然的无穷逸趣,于是,流水、游鱼虚灵化了,也情致化了,情感化了。这样,庄子就能够以闲适、恬淡的情怀与知觉,对客体作美的观照、美的欣赏;或者像德国大哲学家康德所说的,进行无利害的、超功利的“趣味判断”。而惠子则异于是,他以科学化的思维方式和求实的认知态度,进行理性的解析,用他的以现实功利为主导的认识判断来研判庄子的无目的的、超利害的趣味判断,所以,就显得扞格不入,有如圆凿方枘。
在这里,艺术创造工程中的通感与移情两种心理效应,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有了通感,人与人之间的心灵沟通,人与物之间的冥然契合,才会成为可能;而通过移情,艺术家亦可借助于感应、经验来认知外物,同时又把自己的情感移植到外物身上,使外物也仿佛具备同样的情感。正是在这种通感与移情的作用下,诗人才会吟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华灯一夕梦,明月百年心”的名句来。
当然,这里说的是艺术欣赏与趣味判断;而惠施那种“无征不信”,“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求实精神与认真态度,在科学研究中,应该说是难能可贵,甚至是必不可少的。方向不同,对象不同,自然就情趣各异。所以,后世的文人都是把欣赏的目光投向庄子,并把他的那种怡然情趣概括为“濠梁之思”。到了崇尚超拔的意趣、虚灵的胸襟的魏晋南北朝文人的笔下,还有个更为雅致的说法,叫做“濠濮间想”。
《世说新语》记载:
晋简文帝到御花园华林园游玩,对左右侍从说:“令人领悟、使人动心之处,不一定都在很远的地方,你们看眼前这葱葱郁郁的长林和鲜活流动的清溪,就自然会联想到濠梁、濮水,产生一种闲适、恬淡的思绪,觉得那些飞鸟、走兽、鸣禽、游鱼,都是要主动地前来与人亲近。”
东坡居士曾有“乐莫乐于濠上”的说法,可见,他对这种体现悠闲、恬淡的“濠濮间想”,是极力加以称许,并不懈追求的。只是,后人在读解“乐在濠上”和“濠濮间想”时,往往只着意于人的从容、恬淡的心情,而忽略了“翳然林水”和“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这种物我和谐、天人合一的自然生态环境。
五
转眼间,十年过去了。
惠子政务操劳,形倦神疲,身体一直不太好,终于在临近花甲之年,赋闲回到了宋国。这样,庄子与惠子在故乡见面的机会,就相对增多了。
前此,惠子大部分时间都在魏国,勤劳王事,南北驰驱。他在皖北与庄子濠上一别,不久,就被并不怎么看重他的楚国王室“礼貌地”送回到老家;但很快,他就又从宋国去了魏国。两三年后,又有一次荆楚之行,那是为了外交事务,奉魏王之命,南下郢都,出使楚国;尔后,又曾北上邯郸,赴赵国访问。
惠子还乡后,就赶上了庄子家的丧事。那天,他听到庄周妻子因病去世的消息,便带上一份礼金作为奠仪,匆匆赶到丧家来吊唁。路上,心里还盘算着如何劝慰老朋友,节哀顺变,注重身体;可是,进门一看,不禁瞠目结舌,只见庄子两腿八字张开,坐在棺材旁边,正敲着瓦盆唱歌呢。
《至乐》篇记载:
惠子看了,当下加以责问:“妻子和你相处几十年,为你生儿养女,现在老病而死,你不悲伤哭泣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敲着盆子来唱歌呢?你不觉得这实在是太过分了吗?”
庄子说:“不是这样。在她刚弃世的时刻,回想过去的情分,我确是十分悲戚、非常感伤的;可是,转而一想:起初,我们本来都是没有生命的;岂但没有生命,而且,连形体也没有啊;岂但没有形体,连魂魄、气息也没有啊!正是在恍惚芒昧之间,魂魄、气息悠悠出现了,然后,气变而成形,形变而为生命。现在,反转过来,一切都丧失了,变而为死亡。这样,生死循回,交相变换,犹如春秋冬夏四时运行那样。
“人家劳累了一辈子,从我这斗室里迁徙到了天地的大屋中,安息静卧,而我却要在旁边嗷嗷不休地嚎丧,我总觉得这不符合达生之道,有违于顺乎生命自然之理。所以,我就止住了哭泣,敲打起瓦盆来。”
惠施听了,无言以应,放下礼金,拔腿就走了。
翻检方志,发现中原以至楚地,古时民间丧事,确有“鼓盆而歌”(俗称“丧鼓”)的习俗,一直延续到宋、元、明、清各代。文学作品中,亦有关于“鼓盆歌”、“鼓盆悲”、“鼓盆之戚”的记述。可见,《庄子》书中所记,当属纪实之笔。
且说,惠子那天听过庄子的一席话,考虑到治丧这种特殊场合,没有当面驳诘,但心里却老是觉得郁塞不舒,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几天过后,遇到了庄子,便又就着相关话题,展开论辩。显然是“达生之道”辩说的延续。
《德充符》篇记载:
两人一见面,惠子就发问:“人本来就无情吗?”
庄子说:“是的。”
惠子接着诘问:“人如果无情,那他怎么能称为人呢?
庄子说:“天道赋予人形貌,自然赋予人形体,怎么就不能称为人呢?”
惠子反问:“既然称之为人,怎么会无情呢?”
庄子说:“你这个‘情’,并非出自天性,而是世俗好恶影响下产生的。我所说的‘无情’,是说不要放纵自己的好恶,以免内伤其身、戕害本性;应该顺应自然,无须进行人为的增益,以免给生命造成多余的负担。”
惠子问:“不益生、资培,如何保养自己的身体?”
庄子说:“道与之貌,天与之形,赋予人以一切;我们应该随任自然,不能因为自己的好恶之情而内伤其身。现在,你驰骛于外物而不知内守,伤害心神,损耗精力,待到辩论疲怠至极的时候,便倚树而吟,据琴而睡。我们的形体,原本是自然授予的,可是,你却恣意损耗,不知爱惜,整天以‘坚白之论’去争鸣、论辩!”
青年学者王博认为,庄子所谓的无情,说的是人“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因此,所谓的无情,其实是和心相关之事。好恶自然是情,但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就已经不是情,而是用心了。这种用心,就是“不以人灭天”,不因自己的好恶而改变事物的自然。譬如生,可以养,绝不可以益。养生是尽其天年,益生则是在“天”的上面再增加内容,但既然是天,又如何能加呢?
同时,我们也看得出来,对于惠子的劳形苦心,恃智争辩,坚执不化,庄子是很不以为然的。
与此相关,《寓言》篇还记下了这样一件事:
这天,庄子对惠子说:
“孔子生年六十,而六十年中总是与时俱化—起初他所认为对的,最后又加以否定了。其实,今天所认定为‘是’的,完全可能正是五十九年来所批判的‘非’。”
惠子说:“这是孔子勉力用智的结果。”
庄子说:“你说的也许是孔子年轻时的情况,他到后来已经放弃用智了,因而未曾多言。孔子说:‘人从大道自然中禀受才智,在天赋中含伏灵性,不是靠后天勤奋而获得的。那种发出声音都必须合乎韵律,说起话来都不离法度,利也好,义也好,是非好恶的辨别,一切都摆得清清楚楚的,都不过是服人之口罢了。只有使人从心底里服气,而不产生抵牾,这样,社会才能底定、安稳。’算了,算了,不多说了,比起孔子来,我们哪里赶得上呢!”
同样一件事,在不同观点、不同视角的人看来,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关于孔子“与时俱化”、“觉今是而昨非”,庄子归结为得道、心悟,惠子则目之为勉力用智。其实,从这里可以鲜明地看出,庄子借助表扬孔子不固执己见,与时俱化,而且放弃用智,所针对的恰恰是惠子。采用的方式,正是前面说过的辩对中的“迂回法”。
六
过了一阵子,庄子和惠子又聚到一起了,他们的话题是时下各派的学术争论。这当是两位老朋友的最后一次辩论。
《徐无鬼》篇是这样记述的:
这天,庄子首先挑出一个话头:“就比如说射箭吧:一个射手没有依照事先预定的目标来发射,结果却误中了,他便自诩为神箭手。照此下去,那么,举世的射箭之人,岂不都成了后羿了。你说,这样可以吗?”
惠子一反辩才无碍的常态,只是漫应了一句:“可以。”
庄子又问了:“世间不存在共同的、统一的认可(“非有公是”),都是把自己的认识说成是唯一正确的结论(“各是其所是”)。结果,天下人就都成为帝尧了。你说,这样可以吗?”
惠子依旧是回答一个词:“可以。”
庄子这才导入了正题,接着说:“那么,儒家、墨家、杨朱、公孙龙(秉)四家,加上先生你,总共五大家,都是各执一词,究竟谁说的正确呢?或者像从前的鲁遽一样吗——
“鲁遽的弟子说:‘老师的道理我学到了。我有本事能够做到冬天烧开鼎釜,夏天造出冰凌。’鲁遽说:‘这算什么本事?不过是冬至一阳生,以阳气引发阳气而为火,夏至一阴生,以阴气引发阴气而为冰罢了—这并不是我所说的道理。现在,就把我的道理演示给你们看。’说着,他就调整两张弦瑟,一张放在厅堂上,另一张放在厅堂后的寝室里。结果,弹拨这张瑟的宫音,另一张瑟也跟着动起了宫音,弹拨这张瑟的角音,另一张瑟也应之以角音。其机理在于两张瑟的音律是相互协同的。如果把其中一张瑟上的某一条弦调整了,这就跟原定的五音不合了,若是再弹拨它,那么,二十五条弦就都跟着变动了。调整后的五音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随着这条弦上变调的主音而改变。你们这五家,不也都是像这样吗?”
惠子说:“现在,儒、墨、杨、秉四家,正和我辩论着。互相以言语相抗衡,以声音相压制,各都自以为是,谁也不承认自己错了。这怎么说呢?”
庄子说:“齐国有人把儿子放在宋国,做个守门的阍者。因为守门人都是选择肢体残缺的,便砍断了儿子的腿,使他不健全;而他自己,却对一个长颈的小钟无比珍视,层层包裹起来,珍藏在身边,爱惜器物竟然胜过爱惜儿子。寻找失散了的儿子,他并不出城,只在家门口转游。这都是丧失伦常、违背公理的。
“还有一个楚国人,蛮不讲理,借住在别人家里,却辱骂这家的守门人。渡河乘船,更深夜半时节,和船家打架,结果,船还没有靠岸,就同人家结成仇怨了。”
庄子列举出愚蠢的齐人爱器物胜过爱亲子,鲁莽的楚人不顾艰危的处境而结仇招怨、造作是非的事例,意在批评惠子之流的辩士,迷失本我,轻其性命之情而不知自保,只是留意于词辩、名物之间,徒逞一时口舌之快,颠倒重轻,混淆本末,完全不得要领。
这就涉及《天下》篇收尾处那段评述惠子的文字了:
“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意思是,惠施发挥一技之长、充实一家之说还算可以;如果进而重视大道、追求大道,那就差不多了。可是,他不能以此更好地安顿自己,反而为纷杂的万物而分散心志,不知满足、厌倦,最后博得一个善辩的名声。实在是可惜呀!惠施的才气横溢而不得循正道,追逐万物而不知回头,这就等于用发声来制止回音,形体与影子竞走,可悲呀!
有赞许,有惋惜,有讽喻,有惋叹。语重情长,寄慨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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