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间,庄老先生已经到了垂暮之年。
近年,体质大不如前,而他的经济状况却依然十分拮据,亏得有几个弟子时常接济一些,才聊可勉强度日。无奈,入秋以来,一直是咳嗽不断,只好缠绵病榻。几个贴身弟子,明知师徒已经聚日无多了,更是时时守护在老师身边。
弟子们记起先生在《大宗师》篇,曾经借助子舆之口说过这样的话:
伟大的造物者要把我变成这样一个拘孪不伸的人哪!现在,我一切全都听从他来安排了:假使把我的左臂变成雄鸡,那我就用它来报晓,假使把我的右臂变成弹丸,那我就用它去射斑鸠,然后烧烤了吃,假使把我的尻骨变做车轮,把我的精神化做健马,那我就乘上它,纵辔前行,也就用不着再驾轮车了。
先生还曾借助子犂的话说,“要化作鼠肝呀,虫臂呀!”想起这些话,弟子们不禁暗暗地抽泣起来。
庄子虽然身体十分虚弱,但头脑却仍然非常清醒。他明白弟子们的心理,便坦然地笑着说:
我还借助子来,说过这样的话哩:“自然对于我,无异于父母,无论是去东西南北,都要唯命是从。大自然给我以形体,用生使我勤劳,用老使我清闲,用死使我安息。生是死的连续,死是生的开始。所以,善待吾生者,也同样善待我死也。”
想开了这些事,你们就不会为我的死感到难过了!
弟子说:
先生的德泽,使我们终生受益无穷,我们经常苦于无以为报。因此商量着,如何在先生大归之时予以厚葬。
庄子接连着咳嗽几声,然后,喘着气,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我把天地当作棺椁,把日月当作双璧,以星辰为珠宝,用万物做殉葬。这样的葬礼难道还不完备吗?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
弟子说:
没有棺椁厚葬,我们担心先生会被乌鸦、老鹰给吃掉了。
庄子淡然一笑,说:
在天上被乌鸦、老鹰吃掉,在地下被蝼蛄和蚂蚁吃掉,二者有什么不同?从乌鸦、老鹰嘴里夺出来,送给蝼蛄、蚂蚁,何必这么偏心呢!
从《列御寇》篇记载的这几段对话,看得出庄子的胸襟该是多么豁达,观念该是何等超拔啊!是呀,“以道观之”,人受命于自然,理当回归自然,这没有什么可计较的。精神固然需要寄寓于形体,然而,子之“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爱那赋予形体生机与活力的内在精神)”(注:《德充符》。)。相对于精神来说,形体不过是一件存贮器;取之天地,返诸天地,万物死生均安处于天地的怀抱之中。从这一点出发,确实可以说,生犹死也,死犹生也。
停顿了一会儿,庄子又就这个话题做了进一步的引申:
以一家之偏心、偏见去平衡万物,这种平衡其实是不平衡的;用一家之偏心、偏见来谋求征信,这种征信其实是不足征信的。自炫明智的人只会为外物所役使;只有任随天性的人才能无往而不征信。自炫巧智的明者,比不上任随天性的神者,是由来已久的;而昏愦惑昧的愚者,却依恃一己的偏见而溺于人事,终致徒劳无功,岂不是太可悲了!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当是弟子们所听到的这位哲学大师的临终遗训。
哲人其萎。他把一个浑沌的宇宙纳入了博大的胸怀;而时间却在他的身上停止了走动。也正是这一年,公元前286年,庄子的祖国—立国七百六十一年的古宋,为北方的强邻齐国所灭。
先生享年八十三周岁。
这在科学尚不发达、医疗条件有限的上古时期,无疑称得上高寿。当代著名学者张岱年先生说过,许多中国、外国的哲学家都很长寿,这跟他们的精神境界有关。真正的哲学家,能够站在宇宙的、社会的角度看问题,视野开阔,心胸宽广,有一定的思想高度,看问题深远,凡事看得开,一般不计较个人得失,不为小事所羁绊。活得洒脱,自然长寿。庄子就正是这样。
诚然,凡是生命,都必然面临着生物的、物理的双重限定,任何强大的力量也无法改变“终有一死”的自然法则;但是,当“活无常”板着无情的面孔,一手摇着破芭蕉扇,一手提着铁索和算盘,冷冰冰地宣布这一必至的结论时,总还会遇到两个方面的严峻对抗与挑战—哲学与艺术作为人的物质生命之外的精神延伸,分别以其超越的思想和撼人心魄的魅力,习惯于对“死”之现实说“不”。而且,从哲学的角度看,生命的时间性限定也是可以超越的。古希腊哲人柏拉图就曾表达过这样的信念:“人的灵魂是不死的,它在一个时候有一个终结称为死,在另一个时候又再生出来,但是永远地不会消亡。”实体遭到毁灭,精神却永恒地传承下去。
星灭光犹在。旷代哲人的身影在古黄河岸边一个荒村僻巷中消失了,带走了他的天才和智慧,也带走了他的全副的诗性情怀,而为后世留下了一份具有永恒价值的精神遗产、哲学与艺术的精品—《庄子》。
二
在人的整个生命历程中,有两样东西与形体相伴生成,不约而至:一者为病,一者为梦—短的是病魔,长的是梦境。
如果说,病魔所带来的是精神与躯体的缠绵不断的痛苦;那么,梦境则在睡眠时通过生命律动与心灵运营,万花筒一般,无规则地、不由自主地实现着某种“幻象构成”,发挥其调节、激活与诱惑作用。后世的西方哲学家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一种完全合理的精神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愿望的满足。而对于从事形象思维与艺术创造的庄子来说,梦,作为一种艺术表现手段,更是一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心灵财富,不仅属于清醒状态的精神活动的延伸,而且赋予种种艺术创造活动以灵感的启发和幻想的滋养。那位大约与孔子同时代的哲学前辈—赫拉克利特说得更精彩:“清醒时,我们面对的是同一个世界;而睡梦中,我们却拥有各自的天地。”
晚年庄老夫子的白昼与黑夜,是在病苦与幻梦的交相陪伴下度过的。作为心灵的财富,梦境在庄子那里,总是受到特殊的关注。那种依照旧说附丽于形体而存在的魄、游离于形体之外的魂,经常是在深夜里,不期而至,织成蛛网一般的多维、多向、多彩的迷离梦境。其中所展现的,多是几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前的旧事,入梦的有老聃、孔丘,还梦见过兀者王骀、得道的女偊;也曾途经“七圣皆迷”的襄城之野,进入远古的“盛德之世”,还到过平生未曾涉足的南冥、北冥。那天晚上,与老朋友惠施魂梦相交,悠悠生死几经年,一会面,两人自是有诉不尽的离衷别绪,可是,说着说着,就又针对一些现实中的问题争辩起来,醒后还觉得有些口燥舌干。
当年,孔夫子也做梦,到了晚年曾经慨叹:“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作为儒学的奠基人,周公是孔子最崇敬的一位古代圣人。而庄子却是以道为师,他在梦中所向往、所追慕的所谓“大宗师”,亦即“古之真人”,是天道的体现者。他对弟子们说,古之真人,睡觉时是不做梦的,醒来时也不忧愁,饮食不求精美,呼吸自在深沉;不人为地促成有所不足的事物,不自我夸耀事物的成功,不对任何事情多所考虑;古之真人,不知道贪生,也不知道怕死,出生不欣喜,入土不排拒,顺其自然地来,顺其自然地去,不忘记自己的始原,也不究诘自己的结局。(注:《大宗师》。)
庄子还讲述过这样一场梦境: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生动活泼的样子)胡蝶也。自喻适志与(欤)(自己觉得快活惬意呀)!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惊疑的样子)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区别)矣。此之谓物化。”(注:《齐物论》。)
庄子述梦与设喻的目的是什么?他没有点破。我们不妨做两方面的解读:一是,用觉与梦、寤与寐,隐喻生和死,人之向死而生、向生而死,犹如人之由寐而寤、由觉而梦;觉与梦、生与死只具相对意义,实际上不过是生命状态、生命形式的转换而已;另一方面,是想要说明万物等同、物我齐一的道理:我即梦中之物,物即梦中之我,达到一种主客浑然一体、物我恍乎两忘的境界。
不论其为前者还是后者,庄子的叙述方式都充满了诗性的、浪漫的情调。对此,清初的文学家张潮别有会心,他说:“庄周梦为蝴蝶,庄周之幸也;蝴蝶梦为庄周,蝴蝶之不幸也。”幸与不幸之别,端在于有无自由,有无拘碍,是否能够任情适意,自在飞翔。应该说,这也正是庄子的寓意所在。当然,话是这样说,但又并非任何人都能做得到的:与张潮大约同时的黄周星,曾经为此作注:“惟庄周乃能梦为蝴蝶,惟蝴蝶乃能梦为庄周耳。若世之扰扰红尘者,其能有此梦乎?”
原来,这位张潮,对于庄子其人其书,不仅进行过深入的研究,而且,怀有特别深厚的情感。他以“心斋”为号,即取自《人间世》篇;在其清言小品《幽梦影》中,他说:“愿作木而为樗,愿在草而为蓍,愿在鸟而为鸥,愿在兽而为鹿,愿在虫而为蝶,愿在鱼而为鲲”,用以表达他对逍遥自在、隽雅超俗的向往。这里所列举的六类草木、鸟兽、虫鱼,亦多出自《庄子》。
“庄生晓梦迷蝴蝶”,不管我们如何解读、如何认知,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即庄子所追寻的原是一种超现实的境界,其意在于体道、悟道、述道;可是,后来的一些道家,特别是道教人士,竟然带上沉重的物质性、功利性、目的性,以迷惘的心态、愚蠢的行为,作虚幻的求证,妄想通过炼丹服食,拔宅飞升,以求长生不死、羽化登仙,实在是可笑又可悲的。
与“梦蝶”相关联,庄子在《齐物论》中,曾借长梧子之口,提出“人生不过是一场梦”的看法:
一个人,晚上梦见饮酒作乐,早晨起来却悲伤哭泣;晚上梦见悲伤哭泣,早上起来,却游猎作乐。人在梦中,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在梦中,还要探讨梦的吉凶如何,醒来时,才知道原来是在做梦。只有非常清醒的人,才知道人的一生不过是一场大梦。可是,愚人却自以为特别清醒,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整天,君啊,臣啊,真是鄙陋极了!
庄子还说:“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注:《大宗师》。)做梦的时候,或如鸢飞戾天,或如鱼跃于渊,心里并不知道那是梦境;待到醒转过来,以为脱离梦境,进入了清醒状态。那么,我要问说这话的人:你真的觉醒了吗?
庄子的人生,是超拔、解脱的人生,又是“游于世而不僻”的人生(注:《外物》。)。所谓“游于世而不僻”,是指他既不脱离现世,像禅门衲子那样,完全跳出红尘之外,又不执着于浮情,汲汲于名利,斤斤于计较,将整个生命投入到物欲追逐、俗世纷争中去;而是保持一种不即不离、不粘不脱的悠游状态。
既然浮生如同梦境一样茫然无据,难于把握,失去它就像得到它一样偶然,既然“汝身非汝有也”(注:《知北游》。),那又何苦陷溺其中、执迷不悟,直至无法自拔呢!这种对于生命与梦境的深刻认知,反映出庄子迥然有别于其他先秦诸子的特异之处。
三
在生命链条中,死亡是一种兼具物质与精神双重特征的现象。对于大千世界中的纯物理现象,比如星体的殒落,物种的消亡,山石的风化,源泉的枯竭,可以借助观察、实验、分析、归纳等科学的手段、逻辑的方法,予以认知和探索;而人的死亡,作为以精神因素为其本质特征的生命现象,其瞬间的心理体验、精神启悟和直觉感应,是无法传递给他人和昭显于人世的,只能眼睁睁地任凭死者带着一切,飘然而去。这样一来,要研究与把握其间的奥秘,人们就只有通过非科学、非逻辑的途径,作猜测式、直觉式的心理还原。其难度与迷惑以及不确定性,是不言而喻的。
于是,而有分别从宗教、美学、艺术理念出发,对于生死问题特别是死亡意蕴、死亡情境,进行文化哲学的多维度、多视角的剖析、判断,昭示其不同的主张,展现各自的面目。鉴于死亡瞬间的感官知觉、心理体验是无从把握的这一生理特征,因而历代学人往往把探究的重点,更多地侧重在生命价值与死亡意蕴方面。
东晋杰出的书法家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感叹世事沧桑,人生多故,说:“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这里的古人指的是孔夫子。《庄子》中两次记载了孔夫子的这句话。其间所反映的正是儒家的重生畏死之情。儒家重视人生价值、人际关系、人世情感,而当时遭逢乱世,现实生活中充满偶然性,人们感伤于命运无法掌握,浮生若寄,生死无常,因而生出多重感慨。所谓死生之“大”,乃是由于如同对待生存、生活一样,赋予死亡以社会性的理性内涵,通过追逐“立德、立功、立言”这人生的“三不朽”,来体现生活的意义、生命的价值,因而有“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说法。
“列子贵虚”。他那一派的观念,恰恰与此相反,认为“死后之名,非所取也”,完全摆脱贵贱、名利的种种羁绊,对客观存在抱着虚无的态度。在记录其言行的《列子》一书中,借用杨朱之口,说:“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也,孰知其异!”“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耳。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
杨朱主张为我、贵生、享乐。认为为我就要贵生,贵生就须享乐,即便是“死有万世之名”,而“生无一日之欢”,又有什么意义?他鲜明地肯定了欲望的合理性,把享乐与纵情同生死的终极价值等量齐观,开启了后世道教纵乐长生思想的先河。
老子一方面承认死亡是无可避免的,是现实的、客观的存在;同时又提出:“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注:《老子》六章。)认为太空的元神不死而永生,绵绵不断,永世长存。就是说,冥冥中有一种超现实、超物质的精神存在。
大约与老子同时的古希腊哲人苏格拉底,在谈到死亡问题时,推测人死之后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死亡有如长久的睡眠,摆脱了痛苦,剔除了烦恼,再没有俗世间的折磨与不义,只有深沉的平静与安宁;另一种是,如果真有所谓“灵魂不死”,那么,死后就可与古圣先贤精神往来,继续讨论哲学,那将是天下一大乐事。而略晚于庄子的古希腊另一位哲人伊壁鸠鲁,则认为“死亡不过是感觉的丧失”,“对于我们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当我们存在时,死亡对于我们还没有来,而当死亡时,我们已经不存在了。贤者既不厌恶生存,也不畏惧死亡”。他们都是抱着一种超然的心态来对待死亡的。
而庄子的生死观,作为诗性生命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则充满了审美的思辨,蕴涵着机锋玄邈的形上色彩。简言之,就是“生寄死归”,死生一如。生命只是偶然的有限的历程,生是死前的一段过程,活着时宛如住在旅馆,死去就是回家了,回归永恒的家园;生与死不过是一种生命形态的变化;生死是同一的,同归于“道”这个本体。
人生,乃是生生死死的连环套。在《知北游》篇,庄子有言:“生者死之徒(继承者),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极)!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庄子还曾几次说到“物化”:有的是作为事物的变化,比如说梦中蝶变,“此之谓物化”;更多时候是指死亡:“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注:《刻意》。);“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注:《大宗师》。)意思是,若是已经化做某种物体,那就意味着等待未来不可知的再一变化,反正一切都听其自然,顺乎天道好了。
对于“生死为徒”,后来的《淮南子》做了进一步的阐释,表述得也更为形象。他说,吾生也,有七尺之形,死了有一棺之土,生,比于有形之类,死,沦于无形之中。造化创造万物,犹如陶匠和泥制作陶器,从地上取出土来做成器皿,这同它没有离地并无差异;待到陶器破碎了,变成土块,散落在地上,和器皿也没有什么差别。而东汉的张衡则在《髑髅赋》中,借庄子之口说:“死为休息,生为役劳,冬水之凝,何如春冰之消?荣位在身,不亦轻于尘毛!”唐代寒山子的诗对此做了明确的解释:“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为水。”
在庄子看来,“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注:《大宗师》。);“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途,故生而不说(悦),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固定)也”(注:《秋水》。)。既然属于命定,关乎天道,也就生而不悦,死无所哀,无须存有什么感伤意味。
从这一点生发出去,庄子明确地表示了对于厚葬的批评意见。他曾借孔子之口,表彰孟孙氏关于丧事从简的做法。说“孟孙氏尽之矣(做人做到了家),进于知(智)也。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注:《秋水》。)
庄子提出这个问题,有着强烈的现实针对性。据南怀瑾先生讲解,“三代至周秦之间,对于父母的丧事,办得太严重了。棺材外面要有椁,所谓衣衬棺椁,死者有几个女儿女婿,就要盖几条被子;古代又是多妻制的,如果有二十个女婿,死者的身上就盖二十层被子。几个儿子,穿几条裤子。所以,棺材里头,春夏秋冬的衣服俱全”,“棺材里都装不下。棺材外面的东西就更多了,什么茶叶啦,石灰木炭啦,各种东西,你们看都没看见过,另外还有嘴里头含的什么,手里拿的什么,这个之多叫作一塌糊涂,非常复杂。”
四
《庚桑楚》篇记下了庄子的这样一段话:
古代的人,他们的智力达到了一种境界。什么境界呢?他们认为,不曾有物存在,这是最高明的见解。已经完美了,没有可能再超越了。其次,是认为有物存在,不过,却把出生当作丧失,把死亡当成回归,这已经有所分别了。再次,是认为起初是无有的,后来有了出生,出生尔后又死亡;把无有当作头,把出生当作身体,把死亡当成尾椎。谁能了解有、无、死、生本来是一体的,我就与他做朋友。
当代学者肖兵指出,在庄子看来,如果还有生和死的区分,那还不是最高的境界;最高的境界应该是“不知死不知生”,或者叫“不死不生”,“与道为一”。庄子认为,“以生为丧,以死为反(返)”,仍然有分别心,这种思想比起“以为未始有物”的最高境界来,就属于次一级的境界了。《庄子》中多处谈到“不知死不知生”或者“不死不生”的境界,如《寓言》篇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不文雅),二年而从(不固执),三年而通(不受拘束),四年而物(与物混同),五年而来(前来归附),六年而鬼入(神化),七年而天成(合于自然),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大宗师》篇女偊向南伯子葵讲述自己教卜梁倚学道的过程:“吾犹守(坚守)而告之,参(三)日而后能外(遗忘)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透彻通达);朝彻而后能见独(别开新境,见常人所未见);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由是可见,庄子生死观的最高境界,就是“不知死不知生”。
在《知北游》篇,庄子曾借老子之口,说:
人都是由于阴阳二气所合成,生存于天地之间,只是暂时作为人,将来都会返本归宗。从本源上来看,所谓生命,就是有气息之物。虽有寿夭之分,但两者相差几何?不过片刻而已。
人生天地之间,犹如阳光掠过空隙一样,忽然而已。万物蓬蓬勃勃,没有不生长的;变化衰萎,没有不死去的。……解开自然的束缚,卸却自然的包裹,转移变化,精神消散,身体随之消逝,这是返归大本啊!
正因为这样,所以,对于死亡,应该采取一副超然心态,坦然以对。
在《养生主》篇,庄子还曾假托老子故去,秦失往吊,来申抒他一己的观点:
老聃去世了,秦失去吊丧,号了三声,(哭而不哀,按世俗之礼,)就出来了。
老聃的弟子问:“你不是我们老师的朋友吗?”
秦失说:“是!”
弟子又问:“那你就这样吊唁他,合适吗?”
秦失说:“是呀,开始的时候,我把他当作一般的人看待了,后来醒悟到,并非如此。(老聃是安时处顺之人,不应等闲视之。)刚才,我进来吊丧,看到里面有老年人在哭他,就像哭自己的孩子一样;有年轻人在哭他,就像哭自己的父母一样。他们聚集到这里来,一定有不想吊唁而吊唁、不想痛哭而痛哭的(并非所有的人都出于真情,而是按照世俗礼节行事)。这样做,是失去本真、违背至情的,忘记了自己所禀受的天性所在。古人把它称作违背天理自然所得到的惩罚。
“你们老师是有道的尊者,他来到世间,是应时而生;离开世间,是顺命而死。安于时命而顺应处境,哀乐之情就不能侵入心怀。古人以生为“悬”,以死为“解”,他现在获得了天然的解脱。”
讲到这里,庄子又特意加上一句:“指(脂)穷以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意思是,人的生命,有如以脂膏为薪火,烧尽了乃是一种转化,并非就地消灭了,不过是随其时而顺遂之,不足以为哀乐也。当然,“太上忘情”,也只是限于“古之真人”;以生为“悬”、以死为“解”也好,“不知悦生,不知恶死”也好,常人是很难做到的。绝大多数人还是讳死、恶死、畏死、避死的。《应帝王》篇谈到,郑国有一个相面的神巫,名叫季咸,能够占卜出人的生死、存亡、祸福、寿夭,说的年、月、旬、日非常准确。因此,郑国人见了他,都远远地避开,唯恐被他说中了,倒霉。记得当代著名物理学家,那个专门研究宇宙论和黑洞理论的斯蒂芬·霍金,讲过这样一段趣话:“我注意到,即便那些声称一切都命中注定的,而且我们无能为力改变的人,在过马路之前,都会左右看看有没有汽车过来。”
畏死、避死的后面,是贪生、恋生,这在古今中外大多数人来说,是共同的心理。古埃及新王国时期,一座墓室里有这样的铭刻:“原来喜欢遨游四海的人,现在被禁锢在斗室里;原来喜欢华服盛装的人,现在则穿着破碎的衣服沉睡;原来喜欢狂喝痛饮的人,现在置身于连水都匮乏的地方;原来权重、富有、声威赫赫的人,现在来到了永恒黑暗的世界。”铭刻反映了对生的依恋和对死的恐惧,渴望着能够死后复生,重享生的快乐。
逃避死亡,尽管这是人类永远解决不了的课题,可是,有些人却仍然幻想着要彻底征服死神,永远不和他打交道。七百多年前,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西征凯旋,踌躇满志地说:“直到如今我还没有遇到一个不能击败的敌手。我现在只希望征服死亡。”但是,这话出口不久,他就在西夏的清水县行营一命呜呼了。这又一次证明了庄子的明断:“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世间其他的苦难,都可以设法躲避,实在躲避不开就咬牙忍受,一挺也就过去了,唯独死亡是个例外。
不过,话又说回来,人类确实永远征服不了死亡,但是,死亡也同样战胜不了人类。英国著名哲学家培根说过,死亡征服不了伟大的灵魂。人类心中有许多种感情,其强度足以战胜死亡—敌忾压倒死亡,爱情蔑视死亡,荣誉感使人献身死亡,巨大的哀痛使人扑向死亡。唯有怯懦、自私,使人在还没有死亡之前就先死了。
五
佛经里有“生死疲劳”的说法,意思是,人死了不到四十九天又投胎,投胎之后又是生老病死,死了再生老病死,永远在那儿轮回,无休无止,疲于奔命。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倒用不着去管它,但在有生之年,摆脱不了生、老、病、死的苦痛,却是实情;而且,佛家还觉得这“四苦”不足以统括全盘,于是,又翻了一番,折腾出来所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之外,再加上四种苦情:爱别离(亲爱之人分别、离散)、怨憎会(恨怨憎恶之人反而常相集聚)、求不得(喜欢的得不到)、五蕴盛(涵盖了人的身心的色、受、想、行、识“五蕴”炽盛)。有这么多的苦相伴,难怪那个名震全球的大作家歌德,在他年届七十五岁之时,要说:“这一辈子,快乐兴奋的日子,前后算起来不足四个星期。”
整整二十年前,我曾经历过一场重大的生命劫难,直接面对着死亡这个魔鬼的威胁。—年轻时得过肺结核,当时本已治愈,想不到三十多年之后,在原发病灶上又出了大的变故,可怕的病魔竟然“江东子弟”卷土重来,结果,肺部挨了一刀。这样,我便由“五花教主”变成了“四叶亭侯”。
记得林语堂先生说过,读者选择作家是去寻找与自己相似的灵魂。而我卧病当时的选择庄子,除了这一点,还有战胜病魔的考量,也就是要从庄子的自然观、生命观、价值观中,获得领悟,汲取力量。除了我自己床头读解,口诵心惟;恢复健康过程中,还经常同几位文科教授、文化学者在病房里开怀纵谈,而生与死则是当时的热门话题。
那天,我靠着枕头斜欹在床上;G先生和H女士分据着两个沙发;眼镜S坐在椅子上。这些靠书卷以遣有涯之生的书呆子,三句话不离本行,话题首先就从读书与疗疾的关系展开。G兄年长,学问也最大,当然是由他开篇了。他说,西汉学者刘向说过:“书犹药也。”宋人也有“赖得《南华》怜我病,一篇《齐物》胜医方”,“欲识道人真静处,《南华》一卷是医王”的诗句。诗翁陆游说得最为剀切:“愁得酒卮如敌国,病须书卷作良医。”意思是,心中郁积愁烦,把酒浇愁,犹如献粮资敌,只会使愁烦雪上加霜;而好的书卷如同良医,确是疗疾祛病所不可缺少的。他还有一首七绝:“儿扶一老候溪边,来告头风久未痊。不用更求芎芷辈,吾诗读罢自醒然。”清代学人阐发其意,说:“忧愁非书不释,愤怒非书不解,精神非书不振”,“书卷乃养心第一妙物”。
H女士接上话头,说,当然,嗜书也像用药一样,必须对症、对路。要论养心、安神,古今书卷,当以《庄子》为上上品。就按治病疗疾来说,病,有“三分治七分养”的说法。养病贵在养心。“百感忧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特别是那些内科疾患和心理疾病,精神、情绪、心态惊扰不宁,即使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无能为力;而《庄子》一书,恰恰在“解套”方面,最有办法,也最见成效。
眼镜S插言了:“孔子对于死亡问题,一向采取回避态度,当弟子子路问到他时,便很不耐烦地回答:活人的事情还没有弄清楚,活着的时候应该怎样做人还没有弄懂,哪里有时间去研究死人的事情!而庄子正好相反,他总是不待弟子发问,便主动地谈,反复地谈。有人做过统计,《庄子》一书中说到死亡问题的,竟多达二百多处。关于生命,庄子重在养生、适己,明确提出‘不做牺牛’,反对追逐名利、冀求成功,因为那样会丧失自由,损蚀天性。而儒家就不同了,他们要把实现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作为人生的终极目的。”
H女士认为,无论怎么理解,生命可贵,应该爱惜,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庄子奉行相对主义,但他却热情赞扬尊重人民生命的大王亶父,而极力反对“以物易性”的做法,因为那样会丧失人之为人的根本。所以,他在《让王》篇里说,能够尊重生命的人,即使富贵了,也不会因为享受而伤身,即使贫贱了,也不会因为贪求利禄而累害自己。现在世间身居高位的人,却唯恐失去官职,见到利禄就不顾自己的性命,岂不是太迷惑吗!
说到这里,H女士下了一个结语:“这种迷惑的人生,许多人泥足深陷,不能自拔,恐怕也是一种宿命吧。”
在另一次论谈中,H女士缺席,D博士补了进来,我们四个人再次围绕死亡问题,畅谈了各自的见解:
眼镜S从死亡的恐惧说起。他说,人们之所以畏惧死亡,在于存在一种对于死亡所引起的价值虚无的意识,因为人有思想,所以人是唯一知道死亡痛苦的动物。老托尔斯泰说过,要是一个人学会了思想,不管他的思想对象是什么,他总是在想着自己的死。动物没有思想,就感受不了这种存在论上的幻灭之苦。上帝是很残酷的,他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却不许人们像自己一样长生不死,于是,就出现了一个普遍性的悲剧现象:终归幻灭的肉体总是羁存着一个渴望不朽的灵魂。由于人总是不满足于生命有涯而追求无涯、追求永恒,因此,才苦苦地期望着:从无意义中创造意义,从无价值中实现价值。我们说一个人“不朽”,是指他通过物质或精神的实践活动,创造出可以永世流传的社会财富,从而为自己创造出一种不朽的“价值生命”,死了也还能存活在后人的心中,存活在历史之中。
“你说的是儒家的思想。”G兄接上他的话题,说,庄子却是另外一种观点。庄子把生看成负累,把死视为安乐,看作是回归家园;把生看作是气的凝结,像身上的赘瘤一般,把死看作是气的消散,像脓疮溃散了一样。他认为,死亡是对于人生负累的解除;死亡因此而具有了生命的价值。所以,在《齐物论》里说,谁说悦生不是一种迷惑,而恶死不是流落他乡的孩子忘了回家的路呢?庄子认为,参透生死,则世间万物莫足以扰心。“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D博士正在作评论庄子“内七篇”的论文。他说,在《齐物论》中,庄子发问,终身忙忙碌碌,困顿憔悴,总是在追逐着什么,却连最根本的生命的意义、人生的归宿都不知道,怎能不让人悲哀!这样的人生,即便是不死,又有什么意义呢?人的肉体逐渐衰老枯萎,人的心灵、精神也随着肉体一道萎缩干瘪,这难道不是人生和生命的最大悲哀吗?人生在世,必然就是如此的昏昧吗?还是只有我如此昏昧,而另有不昏昧的人呢?—这个“灵明之问”,大概也只有庄子自己能够作答,可是,他偏偏到此为止,不往下说了。
这两次,文友们各就各位,倒也平静;可是,有那么一回,争辩到激烈处,竟然互不相让,搅成了“一锅粥”。看来,文人们打嘴仗,比“妇姑勃谿”要热闹、有趣得多。直到今天,那种动人场景,还时时浮现在脑际,致令我想要拿它与“庄惠之辩”较短量长。
于今,岁月的河川中,已是千帆过尽,昔梦追怀,只剩下雨丝风片,倒影屐痕,还在陪伴着渐近老境的文友们,在苍茫的暮色里匆匆地行走。而最令人悽怆不尽的是,在我病后的第二年冬天,G兄竟以花甲之年死于车祸,提前“物化”,成了历史人物。淡烟斜日,凭吊无踪矣!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