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自己躺在病床上,脸上的表情无比轻松与安详,一点也不像旁边那个痛苦不堪的病人。那个病人正坐起身来,艰难地从床下掏出了一只小便器,塞进了被窝里。就在病人进行痛苦排泄的时候,小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他的病床边上,打着瞌睡。
“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小孙喊了起来。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的父亲就坐在那里,像个满脸皱纹的孩子在课堂上打着盹。小孙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他感到好多年来他这是第一次看清楚父亲的每个细节,有些地方令他觉得熟悉,更多的地方令他觉得陌生。但是无论熟悉还是陌生都在他的心里引发了一阵奇妙的电流,他也不知道这是意味着什么。父亲此时成了他眼中的一座雕塑,他用看待艺术品的方式追寻着一些微言大义。然而他最终的感受却是无法言说的伤感。
绕开父亲,他在很近的距离看到了自己,这是一种更为奇妙和震撼的感觉。这不同于照着镜子看,镜子中的形象不但是平面的,而且和现实的方向也是相反的。镜子说到底还是一场骗局。而现在,他定定地站在原地,看到他的身体像个陌生人般的横陈在他的面前,那种冲击力不亚于在一只狒狒面前突然安置了一面镜子。他用看待外星生物的眼光看了许久,几乎喊了出来。不过就算他真的喊了出来,也没有人听得见。他越来越确信自己就是他本人“出窍”的灵魂了。他不相信或是不愿意再认为他只是处在一场无法清醒的梦中。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病房的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医生,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的女护士。父亲一下子惊醒了,连忙站起身来,揉了揉发红的眼睛,问道:“医生,你看看他怎么样了?”医生和护士在小孙的身体周围忙碌了一阵了,然后医生和护士说了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父亲紧追着医生问道,他不是很明白眼下的状况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他各方面都很正常,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他好像只是睡着了。”医生轻声慢气地解释道。
父亲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他说:“我已经在这个守了两天了,就算他睡着也好喝醉也好,现在都应该醒来了啊!”
小孙站在旁边倾听着他们的对话,当他听到父亲说他睡了两天的时候他觉得这不可能,他在这种奇怪的状态下仅仅度过了一个晚上而已,难道自己的时间感都完全错乱了吗?他想大声解释几句,但是谁也听不见他的申辩。
医生说:“我知道他睡了两天了!所以我才说奇怪啊,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遇到。你的儿子并没有任何问题,他只是睡着了醒不过来而已。”
父亲有些吃惊地说:“你的意思是他变成植物人了?!”
医生及其身后的护士连连摆手说他们不是这个意思。医生说:“我们会想出办法来的,别担心。你也不要任由着他睡下去了,你可以尝试着叫醒他,和他说一些话。他或许能够感到的到。”
父亲点了点头说我会尝试一下的,然后他抓住自己脑后的一缕头发不肯松手,好像实在是想不通。医生和护士安慰了他几句,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小孙看着他们就这么走了出去,什么也没有做,心里也有些焦躁。如果他们能叫醒自己的身体,或许自己就可以“灵魂入窍”了。他实在是需要一具行动有力的身体。他的身体像是一种奇怪的管道,他可以通过它抵达真实的现实世界。但是他喘了口气扪心自问,为什么他非要去那个所谓真实的“现实世界”?他现在就是不真实的吗?他现在不是很自在很随心所欲的吗?这些问题的确很难回答,但他突然觉得他只是孤独,彻骨的孤独,眼下他不仅丧失了与别人的联系,也被剥夺了和其他物的联系,这是他最难以忍受的。假如从那个“现实生活”中不断有人像气泡一样漂浮进他此刻的世界中,他会更喜欢现在的这个世界。这个“假如”显然是极有可能的,要不然他也不会进入这种状态,但奇怪的是他还没有发现“同道中人”。
父亲走到了病床的旁边,拉过椅子来坐下了,他的手伸向了小孙的身体,那手在空中有些哆嗦和犹疑,然后终于落到了身体的额头上,手指抚摸着额际的头发。小孙,当然是拥有意识的小孙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这一切,有种温情的东西让他暂时忘记了焦躁。但是,悲哀的感觉立即就涌出来了,他成了一个局外人,看着父亲抚摸一个和自己长相一样的人,他甚至觉得躺下的那具身体是自己的兄弟,也有自己的感受,只是他无法得知而已。
父亲说:“你赶紧醒来吧!别再睡了!”
父亲说:“我看到你这个样子对你实在太失望了!”
父亲说:“来的时候你妈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一定要找份好工作。但你看看你现在这是什么样子?还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什么玩意啊!太给老子丢脸了!”
父亲生气了,不说了,他挺直了上半身,从口袋里摸出了香烟,但他突然意识到这是病房,于是就让烟静静地停留在手里。父亲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小孙的身体,他一直看着小孙安然入睡的脸,眼神里的东西复杂而多变。
过了许久,父亲又开始继续说话了。他说:“你知道吗?前几天你的小姨丈死了,我们一直没告诉你,毕竟你离得太远了,所以我们就没告诉你。”
他说:“你的小姨丈被一辆车给撞了,太惨了。”
他说:“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被车撞吗?因为他和你一样喝醉了酒,很晚还在马路上晃荡,全是自找的!”
他说:“你们为什么要喝酒呢?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小孙的身体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小孙站在旁边目睹了一切,而且伴随着父亲的言说他变得焦躁不堪,他感到有很多话要对父亲说。于是他也情不自禁地开始说话,即便近在眼前的父亲无法听到。
小孙说:“我小的时候你不也一样酗酒吗?你那时候又是为了什么呢?”
小孙说:“小姨丈死了,你难过吗?你是怎么想的?你从来没有和我谈论过死亡的问题,即使在奶奶去世的时候。”
小孙说:“你把我创造到这个世界上来,又不能抚慰我的孤独,更不能根除我的病痛,我和你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难道你就像宾馆的侍应生一样把我带到大门口说句请进就完了吗?我已经在大堂里面迷失了。”
小孙说:“我们这样的说话真是再好不过了,假如我们能听到彼此的话就不会这么说了。我们说话给彼此还不如说给虚无、说给黑暗,我们从来不奢求得到一丁点的答案。”
说完小孙感到自己哭了,他看到病床上自己紧闭的眼角流出两道泪水。
父亲显然也发现了这个新状况,他反而激动了,高兴了,他以为小孙就要醒来了。他站起来关切地望着病床上的小孙,然后帮其擦去了泪水。“醒醒,醒来啦!”父亲念叨着,一边轻轻摇晃着小孙的身体。
但是小孙的身体还是那么安静,就连站在一边的小孙就感到了焦急,他用医生的眼光打量着这个长眠不起的病人,恨不得将其强行拽起来。他突然想到如果他跳到病床上,或许就能和自己的身体合二为一了?他便走过去在自己的身体上躺下了,但是没有什么作用,他依然睡在自己的身体上面,身下的自己像一块不平整的褥子。
他真的与他自己变得真正意义上的“格格不入”了。
父亲叫来了医生,一个身穿白色大褂、手背上毛茸茸的家伙将躺在病床上的那个小孙的眼皮翻开,然后伏下头去看了看,一股强烈的烟味蔓延在他的四周。然后他抬起头来说:“很奇怪,这些症状很难理解,再观察一段时间吧。”说完就匆匆忙忙走开了,但他还是很敏锐地从父亲手里要走了那根长时间待命的香烟。父亲觉得自己的手掌心里非常空虚。
父亲掏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然后开始打一个电话,父亲满脸的皱纹聚集到一起了,就因为那种暧昧的笑容。最后小孙听到父亲叫对方来医院里。小孙就坐在那里等,期间父亲还去外面抽了一支烟。差不多过了半个小时,一个穿着朴素干净的“阿姨”走了进来,这点大大出乎了小孙的预料。他原以为是那种妖艳的中年妇女,在衣着上为了赶时髦而穿得不伦不类。而现在这位太普通了,就和小孙的母亲一样。
小孙并不恨父亲。父亲和母亲的婚姻状况只剩下那张红色的证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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