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法生活-算是一种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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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骚乱事件的结果是出人意料的。

    老子曾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此言非虚,此言基本上可以解释很多问题与现象。正如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总结道的: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这也是最被人传诵的一句文学名言。这些话语看似什么都概括了,而又什么都没概括,这就是文学的魅力。什么是福?什么又是祸?什么是幸福?什么又是不幸?这些事物自然可以定义,但它们之间的界限却和文学一样,是非常模糊的,是非常复杂的,也是非常适合于审美的。

    骚乱事件就充当了这样一种模糊的界限,小孙站在这个界限上,难以确定事情会向哪个方向转变而去。

    小孙不知道父亲用多大的力气殴打了他的肉身,也不知道父亲出拳殴打的次数,他只看到父亲涨红的脸庞像是快要胀爆的气球,父亲的嘴里正在呼呼哧哧地排出多余的气体。终于,史博和吴勇将父亲控制住了,他们一左一右挂在了父亲的身上,像是两袋沉重的大米,父亲扛着他们还挣扎了几下然后终于静止不动了。这时那位浑身烟臭的医生走上前去声色俱厉地对父亲说:“这里是医院,你也太放肆了!是不是有神经病啊?要不要帮你看看?”说完之后围观的人群中就有人笑了,那说话的医生也有了一丝得意。他对父亲又是一顿添油加醋的贬损,然后才率领着众多白衣天使拂袖离去。

    大家也就散了。只有父亲还像扛着两袋大米一样扛着史博和吴勇。最终,父亲瘫坐了下来,史博和吴勇又适时地成为脚手架扶住了他。

    病床上一片狼藉,小孙的肉身被白色的被子蒙住了。惊魂未定的史博一把掀开了被子,看到那肉身的脸上全是血,史博吓得尖声呼叫起来。父亲仿佛被那红辣辣的血红色击中了要害,整个人痴呆了起来。吴勇作为公安干警还是经验老练处变不惊,他用被子去擦那肉身的脸,这样发现也只是鼻子在流血而已。

    他总结道:“只是流鼻血,不算什么大事。”

    史博或许也是为了安慰父亲,也说:“不算什么大事,流鼻血而已。”

    透明人小孙感到吴勇和史博的话像是一根针在他的大脑皮层间跳动着,他觉得自己都快崩溃了,而吴勇和史博却是那么轻描淡写,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那么卑微,他的肉体(在别人眼里就是他本身)像死人一般躺在那里也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与理解,只有暴跳如雷的殴打,只有轻描淡写的默然,只有自以为是的指责,而他小孙就要忍受这一切吗?而他小孙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他想到了死,其实他早都在想了,如今终于有点义无反顾的意思了。但是他面对脱离肉体的自己显得有些茫然失措,想不出什么办法来结束这团漫无边际的意识。他躺了来下,闭上了眼睛,这样说有些奇怪,透明人还有什么眼睛可闭吗?但是透明人作为存在就是感觉本身,他携带了肉体的所有感受。

    小孙躺在了地面上,他似乎都感觉到了地面上升起的冰凉像是蚂蚁在他的后背上活泼泼地爬动着。他开始让自己的意识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峡谷沉寂下去,那里的一切都是死亡,都是虚无,都是宇宙中最终剩下的熵。

    那团意识开始变淡变暗,如同电池用尽的手电光。

    这时坐在病床边的吴勇发现了小孙的变化,病床上的小孙呼吸急促,眼球像装了发动机一般在眼皮下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吴勇喊了句糟了就慌忙跑出去叫医生了,父亲和史博把脸凑了过来也吓坏了,尤其是父亲立即就开始了唠唠叨叨的自责,他一定觉得这是他刚才的殴打造成的。

    刚才贬损过父亲的那个医生带领着一群护士驾到了,他发号施令,病床就被快速地推到了楼道上,向着急救室的方向疾驶而去。父亲追出去嚎叫了一声:他到底怎么回事?跑在最后面的护士回过头来说:他睡了这么久,估计把脑子睡坏了。父亲当即整个人瘫了下来,斜斜地倚靠在充满死亡气味的墙面上。

    然后就是漫长的几乎没有尽头的等待。

    史博和吴勇把软了脚的父亲扶进病房坐了下来,然后尝试着安慰父亲几句话。但是他们觉得自己的话是如此空洞和词不达意也就沉默了。期间,父亲去上了一趟厕所,吴勇和史博准备陪他一起去,但父亲坚定地摆手拒绝了。趁着父亲上厕所这个空当,吴勇和史博迅速地交换了一下意见。吴勇惶恐不安地说是自己的告密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他觉得十分愧疚。史博说这个话题是他先挑起来的,是他先说小孙的生活方式有问题,所以他也觉得十分愧疚。那你觉得他的生活到底有没有问题呢?吴勇问。史博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了,或许是和他真正的交流太少了,不清楚他内心的想法,不过生活方式不管有没有问题,还是活着最重要啊,小孙现在搞成这样我也很难过。吴勇想了一下说:我还是觉得他的生活方式不对,因为他无聊到了去偷一份报纸的地步,这就是他的全部乐趣了。这时,父亲进来了,他们的谈话也就结束了。

    这次的等待持续了很久。吴勇和史博后来都走了,就剩下父亲一个人待在那里,那个“阿姨”还来给父亲送了一次饭,他们一起安静地坐了许久。再后来就是小孙躺在病床上又被送了回来,头上缠满了纱布,一包淡蓝色的输液袋挂在了铁架子上,淡蓝色的液体源源不断地进入小孙的体内。几个护士向父亲嘱咐着注意事项。那个医生最后才进来,他满头大汗,白色的口罩还悬挂在一个耳朵的根部,脚上还套着两个鞋套,他见到父亲的第一句话是:你赶紧去补交钱!没想到做了个大手术,这次应该没问题了。

    父亲一听到补交钱立即紧张了,脸上像突然蒙了一层塑料纸,但是又听到没问题了,还是松了口气说:好,没问题,好。

    那个医生真的可谓是医术高明,此后过了三天小孙就醒过来了,然后又过了一个月小孙就收拾东西出院了。但要注意的是,这里的小孙只是现实世界中的那个小孙,而那个出窍的“灵魂”小孙并没有回到现实世界当中去,他在现实世界中的那个小孙醒来的同一刻也醒来了,他以为自己回到了现实中,或是一场大梦终于醒了,但是他站起来看到病床上的小孙的时候就彻底绝望了,而且比先前更为绝望。因为先前他认为病床上的那个只是他小孙的身体或说躯壳,而现在那具身体已经醒了过来,那么现在使用那具身体到时是谁?而他自己又是谁?

    随着这种困惑与疑团的出现,这里的叙述也出现了极度的困难。比如如果再将病床上的那个小孙称之为“小孙的肉体”显然已经不妥,他已经醒过来了,有意识了;把他称之为现实世界中的小孙也不妥,因为那个“小孙的灵魂”肯定不同意,“小孙的灵魂”发现这一切都不是梦,或是无法醒来的梦,那么他也就是存在的,是真实的,也是现实的,只不过他的处境与方式有些奇特而已。可以说,他们的想法都是对的,我们只能把原来“小孙的肉体”称之为小孙A,把“小孙的灵魂”称之为小孙B,这样他们就在同等意义上获得了认同。

    小孙A出院后其他方面都很正常,但是有一件事一直折磨着他,就是他的失眠。其实自从他一醒来就有这个问题了,但是医生说这是术后的正常反应,没关系,过段时间就好了。“你想想,在脑子里动手术了呢!还能没一点影响?”一位同病房的病友这样说道,小孙A和父亲都觉得很有道理。那位贬损过父亲的医生只来看过一次,他对自己的医术赞不绝口,认为自己救了小孙一命。父亲把早就准备好的一条软中华烟塞给他,他也没有拒绝,只是说了句病人身体没啥大碍了,如果再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他。

    小孙A在父亲的帮助下开始复习公务员考试,尽管他夜夜失眠,但奇怪的是第二天并不困。但父亲觉得这样下去还是有问题的,就带他去医院找那个医生了,自然手里又拿了一条软中华。医生接过了软中华,热情洋溢地接待了他们,父亲就把情况做了说明。医生听后就问小孙A的感受,小孙A说自己虽然失眠却也不困,只是每天晚上不得不睡觉而已,假如可能的话他不睡觉是没有问题的。医生没有再说这是术后反应了,医生说这样不是很好嘛?你不用睡觉也不困,岂不是比别人多了两倍的时间来支配?你真是占了大便宜了,你活了50岁其实相当于别人活100岁啊!父亲听后极度不满,但小孙A却认为医生说得有道理,于是他们就回家了。小孙A对父亲说:“不用睡觉这是好事情啊,不用愁眉苦脸的。”父亲听了之后却更加愁眉苦脸了。

    从此以后,小孙A就不再睡觉了,他的夜晚和白天一样活得有滋有味、忙忙碌碌。在他的日夜复习下,他考上了某机关单位的公务员,这个单位连吴勇也羡慕得不得了。吴勇认为小孙的潜在力量终于爆发出来了,他对小孙A说:我早知道你行的,不愧是我们的哲学家,能虚能实。小孙A说:可不敢当,以后还要向你学习为人处世的人生哲学啊。然后他们一起笑了起来。史博也如愿以偿当了律师,刚开始还让吴勇给他介绍一些刑事类的小官司,但后来就只打经济类的官司了,收入如同滚雪球一般增长。但是史博对小孙A一直尊敬有加,因为小孙A居然在这样牛逼的单位里还升职了,前程不是一般的远大。他们三个人还会经常一起去各种场所聚会,就不再详述了。

    接来下该说说小孙B了。其实他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因为他一直孤零零,宛如孤魂野鬼一般飘荡在这座城市的上空。他的几乎所有精力都用来观察小孙A了,毕竟,小孙A和他是一个人,他想看着自己是如何在“及物”的世界里发展的,尽管自己只能留在这个“不及物”的世界。但随着时间的继续,他发现小孙A根本和自己不是一个人,他的想法与处事方式和自己风马牛不相及。开始的时候他还觉得气愤,觉得小孙A败坏了自己的形象,但是后来他觉出了悲凉,因为小孙A和他的确不是一个人,他也说不清小孙A到底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了,自然也不需要他再对小孙A的一些做法指手画脚痛心疾首了。这样的结果就是他变得异常空虚了,虽然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观察之下,但他却对这个世界任何方面、任何角落、任何细节无能为力。于是,他想了很久,最终决定利用他随风而至的本领去周游世界。他开始一个城市接着一个城市的游走,一些都新鲜而激动人心。因为他不需要在路途上花费时间,所以没花费太多的时间就完成了第一次走马观花似的世界旅游。然后他又开始了第二次第三次……

    直到他厌倦了这一切,第N次回到了这座城市,他发现小孙A的两鬓上都已经有了白发,他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因为镜子也照不出他的形象,所以他就以小孙A的形象为参照来想象自己的形象。他从不相信自己是没有形象的,只不过没法看到而已。不过实际上他很少想到这个问题,只是在看到小孙A的剧烈衰老之时才被狠狠地触动了一下。小孙A的衰老让小孙B的内心有了一片毁灭性的悲凉,如同小孙B所亲眼见到的南极大陆。小孙B飘然来到了这个城市的东北角,这里有一家火葬场,小孙B飘到了火葬场的烟囱上,闻到了刺鼻的肉焦气味。他想,他不如就在这里等待小孙A吧,他们终会相逢或是消失的。

    2008-3-3

    插图:刘建理

    责任编辑:闵艳平郑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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