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的一年冬天,大雪纷飞,大地一片银装。这天一早,一个唱京剧的戏班顶着鹅毛大雪来到了西口古镇。戏班里的青年武生演员柳俊亭收拾好行李后便到街上去吃早点。
柳俊亭冒雪在街上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面烧饼铺门口围着一大群人。
他好奇地近前一看,只见人群中间有个十多岁的男孩跪在雪地上。那孩子身上穿着既单薄又破烂,倔强地仰着头,瘦小的身子在风雪中不停地颤抖着,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滴滴洒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柳俊亭一打听,原来这孩子偷吃了烧饼铺的一只烧饼,被掌柜捉住痛打之后,让他跪在雪地上。
这时,围观的人们纷纷为孩子讲情,但那掌柜的却不停地大吼着:“放了他,没那么便宜的事!我说这烧饼隔三岔五的总是少呢……”
没等掌柜的说完,那孩子扭着脖子从嘴里挤出一句:“以前不是我偷的!”
掌柜的见他偷了东西还敢犟嘴,抡起胳膊又要打,被几个大岁数的老人给拉住了。
孩子转过身来对掌柜的说:“大伯,你放了我吧,等雪停了我砍一大捆干柴赔你行吗?”
“谁稀罕你的烂柴禾,把偷的烧饼给我拿出来,滚吧!”
男孩从口袋里摸出那只仅咬了一口的烧饼递给掌柜的,那掌柜的“啪”一掌将烧饼打落在地,吼道:“滚……”
孩子用袖口擦擦嘴角边的血,爬起来,狠狠地瞪了掌柜的一眼,便昂头走出了人群。
柳俊亭见那孩子两腿打晃地往前走去,心里不由一阵刺痛,他紧跨几步喊道:“孩子你站住!”
孩子站住了,柳俊亭走到孩子的跟前,抚摸着孩子蓬乱的头发说:“你咋好偷吃人家的烧饼啊!”
“我饿了。”
“饿了咋不找你爹娘去要哇……”
一听柳俊亭提到爹娘,孩子那双乌黑明亮的眼里立刻滚出了泪水。
“怎么?爹娘对你不好?”
“不是,我爹娘都没了!”
原来,这孩子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自己靠砍柴为生。这几天大雪封山,他无法砍柴,饿得实在受不了,不得已才偷了人家的烧饼。
听了孩子的叙述,柳俊亭心中不由一阵凄然,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疼爱地拉着孩子的手问:“你叫啥名字?”
孩子眨眨大眼说:“我七岁的时候俺娘就死了,村里的人都叫俺小虎子。”
柳俊亭一拉孩子说:“走,小虎子,我带你吃馆子去!”
他们来到一家小饭馆,要了三碗肉丝面,柳俊亭指着桌上热乎乎、香喷喷的面条,柔声说:“吃吧,小虎子。”
小虎子抬头两眼疑惑地望了望柳俊亭,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柳俊亭又指指桌上的面条说:“这是给你买的,吃吧。”这时小虎子把那双小黑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端起大碗,狼吞虎咽似的一口气吃光了。柳俊亭又指指另一碗说:“再吃一碗。”小虎子又端起碗来一口气吃了个底朝天。
两碗面条下肚,孩子的身上有了热气,小脸蛋上露出了红光。柳俊亭笑着问:“还能吃一碗吗?”
“再有两碗也能吃下去。”
一句话把柳俊亭逗得哈哈大笑,他把桌上最后一碗面条推到孩子面前说:“把这碗也吃了!”
小虎子望望面条,再望望柳俊亭说:“那你吃什么呀?”
柳俊亭说:“别管我,咱吃完了再买,你就放开肚子吃吧。”
小虎子端起第三碗面条,这回不像刚才那样狼吞虎咽了,他边吃边说:“我有两天多没吃东西了,真是饿极了……”
听到孩子说出这话,再看看眼前这可怜的孩子,柳俊亭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泪滴落在饭桌上。他真想收养下这个孩子,但一想自己尚未成家,也是孤身一人,每月收入仅够糊口,收养一个活人也有许多困难呀。他摸摸自己口袋也没几角钱了,想来想去,最后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袄,披在小虎子身上说:“我是个流浪艺人,四海为家,没法收留你。孩子,今后自己多保重吧。”说罢他抬腿就要走。
小虎子一把拉住柳俊亭的手问:“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呀?戏班在这演几天?”柳俊亭一一答复后转身离开了饭馆。
他走了很长一段路,回头一看,只见小虎子还站在饭馆门口,依恋地望着他。柳俊亭立定朝小虎子喊了一声:“晚上来看戏啊!”说完迈开大步,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戏班在西口镇唱了三天,每天晚上演出时,柳俊亭都揭开幕布,在观众席中寻找小虎子,可是三天过去了,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
第四天清早,戏班就要走了,当大伙装好行李服装道具就要出发的时候,小虎子突然出现在柳俊亭面前。柳俊亭埋怨小虎子为什么不来看戏。
小虎子说:“我每天都来了,但看门的不让我进。”柳俊亭这才想起小虎子连饭都吃不上,哪有钱去买票看戏呢!他暗暗自责自己太疏忽了。
车队眼看就要出发了,小虎子拉着柳俊亭的衣服问:“叔叔,以后你们还来吗?”
“来,一定来!小虎子你快回去吧。”
“不,我要送送叔叔,我怕误了送你,昨晚一夜都没敢睡。”柳俊亭听了,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柳俊亭和戏班里的人都上了马车,赶车的长鞭一扬,戏班的车队终于缓缓地出发了。小虎子喊了一声:“叔叔,你一定还来呀……”就忍不住“哇”放声痛哭起来。他边哭边跟在车队后面小跑着,不管柳俊亭怎样劝说,他还是不停地跟在车后面小跑着。
这时,戏班里的人们都知道了这苦孩子的身世,几个女演员看着这既懂事又重情义的孩子跟在车后小跑,都感动得流下泪来,纷纷议论着让柳俊亭收下这孩子当义子。
戏班老板也动了情,对柳俊亭说:“俊亭,如果你真有意,就把这孩子留下吧,我看这孩子挺机灵的,是干这行的料,学几年就能……”
小虎子的行动,柳俊亭何尝不动情,他没等戏老板把话说完,就一把抱起小虎子说:“小虎子愿意跟着叔叔学唱戏吗?”
“愿意!”
“唱戏可苦哇。”
“只要能跟着你,啥苦我也能吃!”
小虎子的话说得柳俊亭心里热乎乎的,此时几辆马车都停了下来。柳俊亭拉了小虎子,指着车上的人们说:“从今后这车上的人都是你的大伯、大娘、师哥、师姐,去,给大伙儿磕个头。”
小虎子懂事地上前,挨着个给每辆车上的人都磕了头,最后他郑重地跪在雪地上,给柳俊亭磕了三个响头,大声叫了一声:“干爹!”车上的人们都笑了,他们笑柳俊亭自己还未娶妻却当上了干爹。
柳俊亭收下了小虎子,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柳逢春,从此柳逢春开始了他的舞台生涯。刚进戏班他不论喊嗓、压腿、翻跟头,还是拉琴、弹弦、吹喇叭是样样都练。可渐渐地柳俊亭发现他特别偏爱乐队伴奏工作,进戏班不到两年,居然跟着上场伴奏了。从小苦水中泡大的逢春,练起功来也有股子“横劲”,他夏天练京胡在琴弓上绑上一根粗铁丝,练得汗透衣衫;冬天练鼓板,他找来两根细钢筋做鼓键,在雪地里一练就是几个小时。几年后他果然练就了一身过硬的功夫。
一天,戏班子在泉城大戏院演出,演的是京剧《秦香莲》。一阵清脆悦耳的胡琴过门伴奏之后,饰演包拯的演员以他那黄钟大吕般的嗓音唱出:“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32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瞒皇上……”就在这时,突然,“叭”的一声,京胡的琴弦断了,霎时间,上千名观众的双眼都不约而同地朝台边拉琴的柳逢春望去。
琴弦一断,柳逢春微微一怔,但随即他不慌不忙腰板一挺,抬头示意演员不要惊慌,持弓的右臂加大力度大拉大扯,按弦的左手上下飞快地移动,准确地按住每一个音符。音量不减,音色未变,谁也听不出这是从一根琴弦发出的声音,就这样他硬是用一根弦拉完了这场戏。
“哗……”台下顿时传来雷鸣般的掌声,观众都在为这位年轻琴师的精湛演奏技艺叫好。饰演包拯的演员拉着小柳上台谢幕,还向观众介绍说:“这位就是我们泉城京剧团的青年琴师柳逢春!”从此,柳逢春的名字就在泉城戏迷中传开了。
两情相依
转眼间七八年过去了,当年矮小瘦弱的小虎子,如今已长成一个威武英俊的壮小伙儿。这时他干爹柳俊亭在一次演出中双腿摔伤致残不能登台,改做服装道具工作,可逢春依然孝敬干爹,无微不至地关心照料和开导他。
每逢倒台口装卸车,柳逢春都抢着为干爹扛道具背行李,柳师傅看着已长大成人的柳逢春对自己如此敬重,精神上也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这年开春的一天,从外地来了一位姑娘到剧团搭班。这姑娘名叫何小凤,是唱青衣花旦的,扮相漂亮,嗓音甜美,武功扎实。她身穿一件藕荷色缎面棉袄,在腋前大襟扣子上拴着一个用丝线精制而成的红穗穗,说话时那红穗穗在姑娘那丰满的胸脯前摆来摆去,十分引人注目。
进剧团先得考试,这是全国各地大小剧团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何小凤青衣戏考的是《女起解》,花旦戏考的是《红娘》,考官就是全团的演员,担任伴奏的就是柳逢春。
大幕拉开,何小凤在幕后一声“苦啊……”就把台下的演员们给吸引住了,紧接着小凤姑娘一个漂亮的出场亮相,顿使满台生辉,大家不禁暗暗叫绝。
小凤在台上越演越顺,台下看戏的演员们竟忘了自己的身份,居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这一鼓掌,使台上拉胡琴的柳逢春走了神,他稍不留心就拉错了一个过门。何小凤唱着唱着觉得过门好像拉错了,便下意识地扭脸看了一眼柳逢春,哪料她这一眼可惹下麻烦了。
剧团里有个规矩,演员在台上演出时不许随便看琴师,尤其是琴师偶尔拉错时,你一看就等于是骂人家。柳逢春哪受得了这个气呀,他那小犟脾气顿时发作了,用手把胡琴“千斤”往下一按,立刻就长了一个调门。
何小凤本已后悔自己不该看人家一眼,这时,她意识到这是琴师在报复自己,好在她天生一副金嗓子,硬是随着长上去的调门唱了下去。台下看戏的老团长也听出来了,他心想这个柳逢春太不像话了,但此时再让他把调门降下来已经不可能。这时何小凤却越唱嗓门越亮,真可以说是游刃有余,倒给她提供了一个展示嗓音天赋和演唱技巧的好机会,台下的人们情不自禁地大声叫起好来。
虽然考试非常圆满,但何小凤一个初来乍到的姑娘,受了这么大委屈,一下台就大哭起来,非要扛铺盖卷走不可。这件事可把柳俊亭气坏了,他怒气冲冲走上台来,狠狠地扇了柳逢春一个大嘴巴,然后逼着他去给姑娘赔礼。
柳逢春在干爹面前从来是百依百顺,万事从不违抗,他也知道自己做得有点过分,于是便来到了小凤身边,他站在小凤面前憋了半天才说了声:“对不起。”
小凤抬起头来眨了眨大眼睛说:“刚才我不该在台上看你。”说罢她“扑哧”咧嘴一笑,这一笑倒把柳逢春给笑傻了,他脸一红,转身拔腿跑了。
从这以后,小凤成了这个剧团的领衔主演,她的戏是越唱越红,剧团走到哪儿,只要一贴何小凤的名字准保满场,最后干脆把泉城京剧团的名字改成了“小凤凰京剧团”。
一个年轻漂亮的大姑娘,又是团里的主角儿,很快何小凤就成了团里未婚青年追逐的目标。
追得最紧的要数团里的周永顺,他是唱丑角的,在舞台上他是鼻上点着一块白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他相貌丑陋,不学无术,专干那些传闲话造谣言偷鸡摸狗的坏事。自打何小凤一进剧团,就整天围着小凤转,还趁机动手动脚,缠得姑娘烦死了。
姑娘的心里,早已有了心上人,这个人就是柳逢春。几年的朝夕相处,何小凤深深爱上了品貌端正,技艺超群的柳逢春。
这一天晚饭后,柳逢春正在院外大树下吹笛子,小凤来到他跟前,未曾开言她却先羞红了脸,娇声说:“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啥东西?”
“你不要问,先把眼睛闭上,我不让你睁你可不要睁开啊。”
逢春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他觉得有件东西塞进他手里,随后听到一阵脚步声远远而去。
他睁眼一看,小凤已经跑得没了影儿。
逢春再低头一看,手中握着的竟是一年到头挂在小凤胸脯前的那个红穗穗。两条红绳下连着两个红球球,红球球下是摆动着的两束红穗穗。
柳逢春看着手里的红穗穗,心里美滋滋的,他深知小凤送此物的含意,他小心翼翼地把红穗穗捻在了笛筒孔上,高兴地吹上一曲《凤求凰》。
雨夜情浓
就在他们俩准备结婚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传统戏一律禁演,全部上演“样板戏”,小凤凰剧团也改名叫“泉城市样板戏学习班”。何小凤在《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中主演“阿庆嫂”、“李铁梅”、“小常宝”,那位丑角演员周永顺则摇身一变竟当上了剧团革委会主任。剧团从舞台剧院走向了工厂、农村、部队……
1968年夏天,剧团在一个偏僻的山沟里演出,赶上了连绵不断的暴雨。
山下的木桥被洪水冲垮,剧团被困在山上,戏也不能唱,想走又走不了。团里的人们只得分头住在老乡家里,小凤就住在一个孤寡的老大娘家中。
暴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了。这天晚饭后,雨越下越大,小凤无事可做,就坐在屋内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发呆,突然,她听到“哗哗”的脚步声,一抬头,只见柳逢春怀里抱着胡琴,浑身上下湿淋淋地跑进屋来。小凤惊喜地唤了一声:“逢春?”急忙帮他脱下淋湿的衣服,拿来毛巾替他擦干了淋湿的身子,又去端来一杯开水。
他俩在屋里先聊了一会儿,小凤悄声对逢春说:“咱们小声唱段《女起解》怎么样?反正外面下着大雨,没人能听见。”
逢春听小凤要唱《女起解》,便开玩笑地说:“又唱《女起解》,我可长调门了啊。”
小凤一听,立刻想起了自己初来剧团考试那回逢春给自己长调门的事。
她嘟起嘴,假装生气地用手拧住逢春的耳朵说:“想起那回事,我就恨死你了。”
逢春连忙学着老戏里的话说:“娘子,我这厢给你赔礼了……”
小凤娇嗔地瞪着眼说:“谁是你的娘子!”
逢春嘻嘻笑道:“哎呀呀,分别三日,娘子连我也认不出来了……”
两人逗笑一会儿后,便一个拉琴,一个唱起来。唱了几年“样板戏”,猛唱一段老戏还挺过瘾,小凤唱了《女起解》后,又唱了一出《霸王别姬》,逢春也痛痛快快地拉了一段《夜深沉》。此时他俩忘了一切,越唱声音越大。
柳逢春也放下手里的胡琴唱了《桑园会》中的一段:“桑园之外无人往,学一学神女会襄王;莫做孤雁离群鸟,做一对恩爱夫妻有何妨。”当唱到最后一句唱词时,他故意把节奏放慢,两眼深情地看着小凤。小凤深深理解这唱词中的含意,她害羞地低下了头。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声声惊雷夹着闪电掠过时,才偶尔看到这寂静的山村和水汪汪的田野。柳逢春见时候不早了,立起身,抱起胡琴就准备出门。他刚抬步,忽然小凤在他身后低声喊道:“逢春,我害怕……”逢春回过头来,看到了小凤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他一时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只是呆呆地站着。
小凤把逢春拉到床边坐下,尔后伸手拉灭了灯,屋内顿时漆黑一团。
逢春听到了的脱衣声,接着闻到了一种青年女性身上散发出的特有的气味。一道闪电掠过,呈献在柳逢春面前的是小凤那少女洁白的胴体。柳逢春脸红心跳,伸出了颤抖的双手,把小凤紧紧地搂在怀中。两个深爱多年的年轻人的欲望闸门打开了,在窗外大雨声中,两颗滚烫的心终于融合为一体。
世界上的事有时就那么巧,他俩只有那山村雨夜一次结合,小凤居然怀上孕了,她开始出现妊娠反应,不停地呕吐。两人商量尽快把婚事办了,可当时正赶上在部队慰问演出,那是政治任务,哪能让他们去办私事!连续呕吐使小凤的嗓子变得沙哑疼痛,革委会主任周永顺却要她演《智取威虎山》中的“小常宝”。小常宝的唱腔净是高音,小凤根本唱不上去,急得直哭。
柳逢春见心爱的人急成这样,思来想去,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好修改唱腔,把几个高音部给去掉了。
这天晚上演出刚结束,周永顺气急败坏地跑到后台大声喊叫:“这是谁吃了豹子胆,竟敢篡改革命样板戏。这戏是江青同志一口水一口药亲手培育起来的,这种行为是对伟大‘旗手’的态度问题,是现行反革命行为……”
没容周永顺把话说完,柳逢春的牛脾气又犯了,他把胡琴往椅子上一放说:“小凤嗓子有毛病你知道不知道?你别拿江青吓唬人,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呀……当初不也是个唱戏的嘛!这唱腔是我改的,我倒要看看谁敢把我怎么样?!”
“大胆!”周永顺那小脸一绷,鼠眼一瞪,阴哧哧一笑,道:“嘿嘿,柳逢春,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今天咱们可要新账旧账一块儿算了,我问你,前些日子你在老乡家里和小凤在一块儿干啥了?”
听他说出这话,柳逢春和小凤不禁为之一震:那天晚上的事,他怎么会知道呢,难道他……
原来,那天晚上柳逢春抱了胡琴一出门,就被他发现了,他像幽灵似的随后跟踪,并躲在窗外把里面的一切听了个清清楚楚。此刻,他见柳逢春和小凤怔着,便得意地冷笑道:“嘿嘿,你们躲在一起唱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戏,还搞流氓活动!加上今天的事,柳逢春,我看你够进大牢一阵子了!”
柳逢春听他这么说,心里又惊又气,可他是个天生吃软不吃硬的主,哪吃周永顺的唬!只见他脸色铁青地说:“我唱腔改了,江青骂了,要抓要关随你的便!”
三天之后的晚上,演出快要结束的时候,一辆吉普车停在了剧场的外面,三个警察在周永顺的带领下来到后台,团里的人们一看心里就全明白了。这时柳逢春还在台上聚精会神地伴奏。何小凤想给逢春报信,但被警察看得死死的,她急得心里都要冒出火来了!
大幕刚一合上,公安人员就当着全团的演员宣布了柳逢春的条条“罪状”,随后一副锃亮的手铐铐住了柳逢春的双手。何小凤哭着扑到柳逢春怀里说:“都是我害了你呀!”
柳逢春此时倒显得异常平静,他抬头在人群中寻到了周永顺,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他。周永顺害人心虚,急忙避开了柳逢春的目光。柳逢春低头用手抚摸着小凤的秀发说:“小凤,看来咱们的缘分到头了,我走之后不知能不能再回来了,你另找人家吧。”说罢他转过身来,“扑通”给干爹柳俊亭跪下说,“干爹,我不能报答您的养育之恩了。”
柳俊亭看着跪在地上的义子柳逢春,顿时心如刀绞,他双手颤抖着扶起逢春,泪水像雨滴落在胸前。
柳逢春起身抬头缓缓地环视众人一眼,说道:“各位师哥师姐、师弟、师妹,今日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看在往日情分,日后我干爹和小凤若有个大灾小难,望大家拉他们一把!”说罢他走到舞台边乐队伴奏的地方,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深情地摸摸自己常坐的那把椅子,然后从容地大步随着警察走了。
没走几步,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喊,柳逢春回转身来,只见小凤从逢春的乐器盒内拿出了那支笛子,小心翼翼地从笛孔上解下了红穗穗,然后将它放进了逢春的口袋里说:“放心去吧,我等你回来!”
没过多久,传来了消息,柳逢春以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18年,并且很快就要被押往大西北劳动改造。小凤和柳俊亭多次去监狱探视,但等到的只是看管人员一句冰冷的答复:“犯人拒绝会面。”不管小凤怎样在监狱大门外呼喊等待,回答都是如此。一个好心的看守被小凤的所作所为深深感动,他偷偷地把柳逢春被押解走的日期告诉了小凤。
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早上,小凤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很早就等候在监狱的大门前。她等啊,等啊,忽然一辆警车拉着警笛驶出监狱大门,警车后面尾随着一辆装犯人的闷罐车,小凤呼喊着:“逢春,逢春!”冲上前去。
可是囚车呼啸着飞驰而去,在这生离死别的时刻连个面也见不到,她肝肠欲断,哭喊着追着车子。
突然,她看到从窄小的铁窗内伸出一只手来拼命地晃动着红穗穗,那鲜艳的红穗穗在寒风中飘呀飘呀,终于消失在大路的尽头。小凤倒在马路上,几乎昏厥过去,这时,柳俊亭泪流满面地走了过来,扶起了小凤,两人蹒跚着往剧团走去。从此,再也没有柳逢春的任何消息,他似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苦度时光
柳逢春被抓走没多久,小凤也遭了罪,她不仅在剧团里受批判,还被一些人在周永顺的指使下,挂上坏分子的牌子游街示众,同时被剥夺了上台演出的权利。这些非人的侮辱和打击,折磨得她几次欲寻短见,但一想到腹中未生下的孩子,想到这是柳逢春留下的骨肉,她忍辱负屈,咬牙活了下来。几个月后小凤终于生下一个男孩,她让孩子随了自己的姓,取名何小柳。
剧团革委会主任周永顺追求小凤多年,未曾得手,心中恼恨异常,他恨柳逢春,自从拔了这眼中钉之后,他又利用手中的权力,指使手下人侮辱小凤,先把她搞臭,再创造条件,逼她就范。他见小凤生下孩子后,就堂而皇之地说小凤带着一个吃奶的婴儿,日夜啼哭,影响同屋姐妹们休息,责令小凤搬到存放道具布景的破仓库居住。小凤只是横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地拎了简单的行李,抱了婴儿离开了宿舍。
这天晚上,干了一天活的小凤吃完饭后,便给孩子喂奶,喂着喂着便与孩子一块儿睡着了。就在这时,周永顺像一只饿狼,悄悄地弄开门,溜进屋,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透过昏黄的灯见孩子已甜甜地睡着了,小凤那对丰满的乳房毫无遮掩地袒露在外面。周永顺两眼贪婪地盯视着,顿时兽性大发,他忙转身悄悄拴上屋门,顺手关了电灯,急不可待地向小凤扑去。
梦中的小凤惊醒了,她睁开眼,借着夏日的月光清楚地看清了那可憎的面孔。她刚要开口喊叫,却被周永顺那双魔爪捂住了嘴,随后他又抓了一块枕巾死命地塞进了小凤的口中。
小凤喊不出声,就拼命地抵抗着,怎奈一个女人再大的力气也抗不过男人,她的衣服很快被剥光了,周永顺淫笑着,再一次扑了上去。
就在这时,小凤急中生智地使劲用手拧了一下身旁的孩子,婴儿马上大哭起来。随着婴儿的哭声,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周永顺惊得跳下床,穿上衣裤。敲门声越来越响,周永顺拔出小凤口中的枕巾,下地开灯开门。
敲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柳俊亭柳师傅。几个月来他像士兵一样,时时刻刻守护着小凤,几乎每天夜晚,他都要来到小凤屋前巡视一遍。今天,晚饭后他远远见小凤屋内很早就熄了灯,以为她们母子早早睡了,他刚要转身离开,突然听到孩子大声啼哭,却又不见小凤开灯。他觉得情况不妙,说不定又是周永顺来欺侮小凤,于是飞奔前来敲门。周永顺见柳俊亭走进来,恨得咬牙切齿,却无法发泄,只得灰溜溜地摔门而去。
为了躲避周永顺无休止的纠缠,小凤终于毅然转业进了工厂。一个孤身女人,带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身受精神的折磨和生活的重压,日子的艰难是可想而知了。她常常盯视着酷似逢春的孩子,泪水直淌,她不知道逢春如今是死是活,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他!柳俊亭师傅一有空就来看望照顾她们母子,并多次劝她快些成家,还亲自为她物色对象,都被小凤婉言谢绝了。此时小凤对世间的一切都感到淡漠,她丝毫没有再嫁人的欲念。
眨眼又过了四五年,孩子已长到五岁了。几年来柳师傅无微不至地关怀着这对不幸的母子,时常出出进进小凤的家门,像一家人一样,久而久之,小凤竟然渐渐地对比自己大十五岁的柳师傅产生了爱。当然,这爱中也多少包含着几丝怜悯。
柳师傅自双腿致残以后,再也见不到往日那常挂在脸上的微笑,特别是义子柳逢春被抓走以后,更变得孤独苍老。一年四季不言不语,拐着那双残腿为剧团干着勤杂事务。可就是这样一个悲惨命运的人,却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灵。他老老实实,屈己待人,对人对事无丝毫私心邪念。他孤身一人苦熬了大半辈子,逢春被抓走以后,他就把小凤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
小凤对柳俊亭师傅产生爱,是在多年四处打听不到逢春的下落,没指望的情况下萌生的。这时,小凤二十七岁,柳俊亭已四十出头,但她不想再另找男人,她觉得柳师傅虽然比自己大许多,又拖着双残腿,但她觉得委身于这样的男人她心里踏实,也心甘情愿。主意下定,小凤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她开始注意打扮自己,穿上了多年不穿的漂亮衣服,而且对柳师傅表示出异乎寻常的亲热。这一切起初柳师傅并未介意,然而时间一长,柳师傅渐渐地看出了其中的意思,但他又不敢往那方面想,他开始有意回避,来小凤家越来越少了。
这年腊月三十除夕,正好下了一场大雪,天快擦黑的时候,柳俊亭冒雪来了。他给孩子买了两挂鞭炮,还带来五斤猪肉,小凤高高兴兴地炒了几盘菜,又上街买了瓶白酒。这时窗外大雪纷飞,远近不时传来阵阵鞭炮声,老少三人围着暖烘烘的火炉边的矮桌前,吃喝起来。三个人吃得开心,聊得开心,不一会儿孩子吃饱了,并打起瞌睡来。
小凤把孩子抱到里屋床上让他睡下,屋外只剩下他们两人,一下子感到冷清了许多。沉默了一阵后,还是小凤先开口问道:“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了?”
“最近团里总是加班学习,所以……”
接着,又是好一阵沉默。两人心里都有许多话,又都不知怎样开口。
小凤一个劲地给柳师傅夹菜倒酒,柳师傅头也不敢抬,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往肚里灌。小凤从未喝过这么多酒,只感到身上阵阵燥热,头阵阵晕眩。
突然,一阵大风夹着花把门吹开了,小凤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过去把门锁好,柳师傅忙上前搀扶着小凤说:“不能再喝了。”
此时小凤的脸红得像两朵盛开的桃花,她用那双闪烁着异样光茫的眼睛深情地望着柳师傅说:“没事,我心里高兴。”说着她又端起酒杯,可酒没碰到嘴边,她却先歪倒在桌上。
柳师傅赶忙过去将小凤扶起,小凤却醉醺醺地顺势倒在了柳师傅怀中。
柳师博惊慌起来,觉得抱着她不合适,松手又怕摔着她,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小凤睁开了醉意蒙的眼睛说:“柳师傅,你该找个女人啦……”
柳师傅惊慌地说道:“不……谁肯嫁给我呀。”
小凤紧紧地搂着柳师傅说:“我……肯嫁给你。”
听了这话,柳师傅吓得差点没把小凤扔到地上,他结结巴巴地说:“不……我不配,再说如果真是那样,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逢春哪!”
小凤把脸埋在柳师傅怀里小声地说:“我甘心情愿嫁给你……”说着她慢慢地解开了自己棉衣的扣子,又解开了内衣的扣子……
柳俊亭师傅愣愣地望着那多半辈子盼望得到、但又从未得到过的女人身体,竟不知如何是好。小凤拉过柳师傅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把它放在自己温暖的胸脯上,积蓄了多年的欲望之火在瞬间内猛烈地燃烧起来,柳师傅深深地低下头去,用他那长满胡须的嘴纵情地亲吻着小凤整个身体……
他们终于结合了!虽然年龄相差悬殊,但他们各自用爱心温暖着对方心灵上的创伤,同样组成了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
悲欢离合
春雷一声响,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政策很快落实,由于原剧团被撤销,小凤被调到省艺校当教师,柳俊亭也一块儿调到省艺校。这时全国各地都在纠正文革中的冤假错案,小凤和柳俊亭也八方呼吁为柳逢春冤案平反的事,但由于原单位撤销无具体单位牵头承办此事,小凤他们跑来跑去没有任何结果,加上十几年没有逢春的一点音讯,他们也就彻底死心了。此时小凤的儿子何小柳已考进初中,小凤每天的课程安排也不紧,柳俊亭已是五十多岁的人,由于双腿残疾,在传达室看大门,他们一家的生活非常安定舒适。
这年冬季的一天,晚饭后柳俊亭到隔壁邻居家下棋去了,儿子在屋内做作业,小凤闲着无事便上街去散步。她信步来到百货大楼附近,看到广场前围着一大群人,便也走上前去看热闹。
人群当中的地上站着一位盲艺人,透过灯光,只见他满面胡茬,又黑又瘦,斑白的头发蓬乱得像一把枯草。他身穿一套脏得几乎辨不出颜色的用大红被面做的衣裤,怀抱一把大坠胡正在声嘶力竭地拉唱。声音虽然沙哑,但唱得满有韵味,尤其是他那高超的琴技引起围观者阵阵掌声。人们纷纷把硬币和零钱投进他面前雪地上摆着的一个破搪瓷缸子里。
小凤心眼特别软,尤其同情那些流浪的艺人,她也慷慨地掏出一些身上的零钱投进瓷缸里。盲艺人用双手在雪地直摸索着钱币,然后用衣服擦干沾满雪水的手,不住地用嘴往手上哈气。
这时,人群中有个胖妇女喊着:“瞎子,拉段胡琴听听。”
盲艺人从身后大口袋里掏出一把胡琴,三两下定好弦,拉了段胡琴曲牌,还扭捏作态地自拉自唱了《红灯记》中李铁梅那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盲艺人自己也笑了,他眨着他那净是眼白的眼睛,不知不觉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笛子。
盲艺人熟练地吹了一曲《小放牛》,小凤听着听着,猛然间看到了那笛孔上拴着的一束褪了色的红穗穗,两条红丝绳下连着两个红球球,红球球下是两束摆动着的红穗穗。小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急忙从人群中挤到前面仔细辨认着。
是的!那就是自己当年做姑娘时背着亲人亲手编成的红穗穗!逢春被抓走时自己亲手塞进他口袋里的那个红穗穗!但此时她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盲艺人就是十几年前的柳逢春!他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呢!她的心几乎碎了。顿时,多少年的怀念,多少年的心酸涌上心头,小凤百感交集,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但她没有出声,强忍着悲怆,悄悄地离开人群,不一会儿从附近饭店买来了一大袋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子,来到盲艺人身边,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哥,歇会儿吧,吃点东西再唱。”
盲艺人接过包子狼吞虎咽地边吃边说:“谢谢大姐,谢谢大姐。”
小凤拿起笛子,用手抚摸着那上面的红穗穗说:“这红穗穗这么脏了,还不扔了它?”
盲艺人闻言身子猛地一颤,忙一把夺回笛子,用手抚摸着红穗穗说:“不,不,扔了啥也不能扔了红穗穗……”
一听这话,两行热泪扑簌簌从小凤脸上滚落下来,她悄声问盲艺人:“大哥,会拉《夜深沉》吗?”
“会,会,大姐爱听我给您拉。”说着他用衣袖抹了一下油乎乎的嘴,然后奋力运弓演奏起来。琴声刚劲凄凉,悲壮深沉,在小凤听来好似一首命运交响曲,这乐曲引起小凤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她好像看到了当年的情景:在海边,在山村,在月下无数次小凤在这琴音下挥剑起舞,那时的柳逢春多么豪爽英俊,可如今……小凤抬头再看那盲艺人时,突然发现顺着他那满是污垢的脸上淌下了一串串泪水,他的全身好像在颤抖,他在用自己的血泪演奏这一段悲凉的乐曲。
小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蹲在盲艺人身边恸哭起来。她这一哭,可把围观的人们给弄糊涂了,立时纷纷交头接耳,指手画脚地议论起来。
琴声戛然而止,围观的群众屏住气息等待看个究竟,周围一片静寂,只听到盲人和小凤那压抑的哭声。过了好大一会儿,小凤突然上前紧紧拉住了盲艺人的手,边哭边说:“逢春,我是小凤啊!”
盲艺人紧紧地抓住小凤的手呜咽着说:“我知道你是小凤,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是小凤……”
天渐渐地黑下来了,围观的人群散去了,小凤搀扶着逢春向自己家中走去。他俩在路上缓缓地走着,详细地叙述着这些年来各自的遭遇。当逢春听说小凤嫁给自己的义父柳俊亭时,他的脸上现出了欣慰的神情。
小凤低声在逢春的耳边说:“咱们的儿子都考上初中了。”
“咱们的儿子?”柳逢春疑惑地问了一句。
“对,你的儿子!”小凤充满柔情地说,“你忘了,你临走时我都怀上三个月了。”
逢春激动地用双手握住小凤双肩,但很快又触电似的松开了。
当小凤扶着柳逢春走进自己家门时,柳俊亭一下子愣住了,逢春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干爹,逢春看您来了!”
柳俊亭万万没想到失散多年的逢春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两人抱头痛哭一场。
小凤在卫生间为逢春准备好了热水,柳逢春洗过澡后换上了师傅一身干净的衣服。客厅内摆下一桌丰盛的酒菜,三人饮酒叙旧,时而欢笑,时而落泪,饭桌边的何小柳胆怯地望着柳逢春。柳逢春一会儿拉着孩子的手,一会儿抚摸着孩子的小脸,一种怜子之情在心中激荡,难说是悲是喜。
这时,他忽然起身双手在四处摸索着,小凤忙问:“你要找什么?”
“我的琴袋在哪里?”
小凤提来琴袋,逢春从里边拿出一个小黑口袋对孩子说:“这些都给你。”
说完他“哗”的一声把一大袋零钱都倒在桌上,一分二分五分一角……满满的一大堆零钱在灯下发出明晃晃的光。
孩子忽闪着大眼睛看着钱,再看看父母,只见小凤和柳俊亭又落下泪来。
柳俊亭呜咽着说:“孩子,收下吧,这是你的亲爹一分一分挣来的呀。”
听到这里,小凤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柳逢春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呢?
原来,柳逢春在大西北每日烧窑背砖,每到夏季窑边炎热难忍,常犯眼疾,加上缺医少药,久而久之导致双目失明了。粉碎“四人帮”不久,劳改所在地就给他落实了政策,由于剧团解散,又不知小凤下落,逢春就在当地进了一家福利厂。在厂子里每天干着枯燥无味的糊纸盒工作,逢春越干越心烦,想起自己一身琴技不如流浪卖艺倒也自在逍遥,于是,他辞掉工作,用落实政策补发的工资买了全套乐器,走上了漫长的流浪卖艺的道路。他发誓他要走遍全国,只要与小凤相见一面就死而无憾了!
今日他们终于相见了。
夜已经很深了,逢春忽然庄重地端起酒杯说:“干爹,小凤,我本想今生今世怕不会再见到你们了,可老天爷怜悯,终于让我再见了你们一面,看到你们一切都好,也就了却了我多年的惦念,我该走了!”说罢他抓起那根探路的木棍就要走。
柳俊亭和小凤一把拉住他说:“不能走,从今后哪里也不能去;再说如今你已双目失明,怎么能再去四处流浪呢?”
柳逢春使劲地夺过自己的木棍说:“干爹,我从小就是个流浪的孤儿,多亏您收养我才有了我这身手艺,凭这点手艺不愁在外混口饭吃……”
可是,小凤和柳俊亭说什么也不让他走,小凤把外屋的单人床铺好被褥,硬安排柳逢春睡下了。
小凤拉灭屋灯走进里屋,小柳早在床上睡着了,从不抽烟的柳俊亭坐在床边,也抽上了烟,似乎在激烈地思考着什么。他见小凤欲上床睡觉,突然轻轻地对小凤说:“还是你跟逢春在这儿睡吧,我跟小柳……”
小凤温情脉脉地说:“不能那样,只要你肯收留他,我就非常高兴了……”
夜很深了,小凤和柳俊亭早已入睡,只有屋外柳逢春还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香烟……
第二天清晨,小凤起得很早,想早点上街买些早点。她轻轻地穿衣下床走出里屋,忽然发现外屋小床上空空无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小凤推开厕所、阳台和其他屋门,都不见逢春的人影。小凤赶紧叫醒柳俊亭,两人冒雪找遍城内大街小巷,可哪里还有逢春的身影,没办法只好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中。突然小凤在单人床的枕头下发现了那个红穗穗!
啊,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逢春他走了!
在城外漫天飞舞的大雪中,在乡间一条白茫茫的小路上,一个身穿红衣红裤的人,身背琴袋,手持木棍正一步一步地向远方走去……
(郝荫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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