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盛夏-转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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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不断地遇见转角,在蔷薇花盛放的午后,尾指上系着的红色丝线牵引着我们在转角处轻轻转身,裙摆与潮湿的青苔擦肩而过,然后,漫长的流浪里,等待在前方的是碧海蓝天。]

    001

    你对家的定义是什么?

    顾西铭说,五月,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光脚坐在兔毛地毯上吃西瓜,电视里播放着一档动物探秘的节目。我们关掉声音,只看着缓缓移动的画面,镜头从大熊猫的一对耳朵移向它们的食物竹叶。西瓜是顾西铭在我下课之前已经冰好的,红色的果肉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砂糖,甜且多汁。

    我说顾西铭,周六的时候我们去看大熊猫吧。

    顾西铭伸出修长手指轻柔地擦掉我唇边的西瓜汁,笑着说好。我懒懒地倚在他的肩头,心里莫名地划过一阵悲伤的滋味。我知道顾西铭对我有所隐瞒,有关为什么会退学,为什么会从纪家出来,为什么会穿着医院的衣服,这些都藏在他清润的眼底,半分也不肯透漏给我。

    顾西铭见我突然沉默,垂首在我额上轻轻一吻,他的唇很凉,带着西瓜的清甜滋味。

    他低头看着我的眼睛祈求似的问我:“五月,单叔叔过生日时我可不可以送他一份礼物?”

    我低着头,细细想着要用什么借口来婉拒他的好意,顾西铭干净的脸颊在我颈间蹭了蹭,说:“前几天才说好我们是一家人的,我发誓,买礼物的钱绝对不拿纪家的一分。”

    说完,撸起袖子看了看表,说:“就这么说定了,已经十一点了,五月也早点睡觉吧。”

    我点点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走回自己的房间。门外传来关掉电视的声音,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薄薄的一层暖光横亘在床与写字桌之间。桌子上的手机嗡嗡地响起,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说是陌生也许牵强,毕竟我曾经收到过来自这个号码的两条彩信,一条是关于顾西铭与纪小幽,而另一条是有关梁小柔与麦萧。

    尾数是1114的号码,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顾西铭的生日是11月14号。

    我拿着手机站在一线月光里发着呆,门外想起木底拖鞋踩着地板靠近的声音,我立即合上手机蹑手蹑脚地钻进被子里。

    房门一开一合间,我知道是顾西铭端着水走进来,就在一周前,我半夜起来喝水时不小心左脚踩了右脚,额头磕上桌脚青紫到现在仍没有见好,从那以后,每天晚上顾西铭都会为我倒一杯白开水放在床边。

    不知道什么原因,明明没有入睡的我却在顾西铭轻轻叫我名字的时候佯装睡着。顾西铭在床前站了一会儿,伸手将我滑落脸上的头发拂至耳后,然后弯腰吻了吻我的脸颊才转身走出房门。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寂静无比,我睁开眼,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将那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彻底删除,手机合上,乌云遮住仅有的一丝月光,四周浓厚的黑暗渐渐逼迫而来。怕是要下雨了吧,这样想着,惶惶地睡去。

    两天后学校的收发室里来了一张我的汇款单,是J公司的地址,备注上写着实习工资四个字。如果没有做满实习期也可以发工资的话,那么这个数额刚刚好,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

    回家的时候顺便把钱取出来,虽然离当初想要送给老单的生日礼物还有些距离,但至少是近了一步。

    黄昏只剩下些许的光芒,近几日天空总是布满乌云,一副要下雨的样子,偶尔滚过一阵雷响,几道闪电,雨却迟迟不肯落下。到达公园的时候朗朗已经等在那里,背着巨大的书包,头上戴着一顶校帽,圆圆的脸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地上成排移动的蚂蚁,一副天真烂漫又惹人喜爱的模样。

    我带着他去肯德基点了一份儿童套餐,朗朗显得很开心,他告诉我自己编排了一段很帅气的舞蹈,打算在老单生日那天跳给他看,此外,他还很努力地赢取每天限量五朵的小红花,希望可以用贴满小红花的作业本来做一份额外惊喜。

    将朗朗送上巴士之后,我回到家,扑面而来的饭菜香气让我心底灌满暖意。顾西铭系着Hello Kitty的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他说,要下雨了,正打算去接你。

    少年干净而寂寞的眉心还粘着汗水,眼睛浅笑着望过来,让我有一瞬间的失神。

    顾西铭的厨艺很好,清蒸的鸡蛋糕,咸淡适中的青菜汤,油而不腻的煎带鱼。下雨前的空气里凝结着厚重的水汽,身旁的小型电风扇吹开饭菜的热气,风里还都是残余的夏天的味道,顾西铭为我夹一块带鱼,嘱咐我多吃一些。

    我张了张口,想要说的话吞进肚子里。

    那时候的我静静地看着他浅笑的眉眼,幸福而安宁,觉得这大概是白发苍苍之后的我也可以用来怀念的画面。

    晚饭后我们端着盛放水果的盘子到院子里下五子棋,头顶雷声轰响,树叶在晚风里沙沙作响。我看向顾西铭时忍不住露出恬淡会心的笑容。

    顾西铭抬头看我,说,看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我说,不玩儿了,总是输,赢得也牵强。

    顾西铭笑意渐深,伸手揉我的头发。

    却忽然问,你喜欢过那个男人吗?

    我一怔,知道他说的是城谏,于是一脸坏笑着说,原来你的头脑里还装有吃醋这一类别啊?我以为全都是天文地理科学文化……

    正得意间,顾西铭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一瞬间淡去,然后,他伸手揽住我的脑后,西瓜味道的吻轻轻地落在我喋喋不休的唇上。

    我愣愣地,等着他放开我。

    顾西铭的表情有些受伤,他隔着棋盘弯腰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五月,你只有在心虚或者想要隐瞒内心真实想法的时候才会咄咄逼人地说很多的话。

    他的声音带着委屈的味道,我的心忽然微微地柔软起来,有一种比内疚还要复杂一些的情感浮在心里,像一层雾,自己都看不清晰自己。

    我的沉默让顾西铭的眼神愈加意味不明,我们像两头困兽,眼眶通红地审视着对方,哪怕是捕捉到一丝一毫想要的线索都要拼得你死我活。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我说,城谏只是我曾经的上司,你是我的家人。

    顾西铭的眼神黯淡下去,眉间稀落的寂寞一点一点被努力想要扬起的唇角给藏匿,那样的表情,分不清楚是委屈还是受伤。骤然间,我的心底疼成一片。

    为他在漆黑夜空下轻轻卷起的寂寞衣角,疼得眼前一片模糊。

    顾西铭,原谅我远远地站在你的门外,看着你孤单的影子却怎么也无法走近一步,这样想着,眼泪就猝不及防地落下来,在腮边停留片刻后,落在脚下微凉的泥土里。

    顾西铭慌忙过来擦我的眼泪,说,五月,是我不好,我小心眼,我不该问这样刻薄的问题,你别哭好吗?

    我咬住自己的唇狠狠地点点头说,一家人,本不该分出对错的。

    那个时候的我,能够给顾西铭的东西少之又少,这样一句简单的承诺竟也显得无比重要起来。

    002

    我以为一种生活可以无限制地进行,不改变。

    但是这样的生活却还是在一场突然而降的暴雨里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周末的时候老单来了电话,说是家里来了朋友在等。我以为是月清回来了,下了课便匆匆地往家里赶,推门进去的时候却看到纪小幽正坐在茶几前捧着水杯在喝茶。

    见我来了,优雅地放下茶杯笑看着我说,五月,你回来了,我等了你很久呢。

    有事吗?我失态了几秒,尽量平静地问她。

    纪小幽苍白的脸上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几近哀求的神色,她起身过来拉住我的手说,五月,我是为顾西铭的事情来的,我们到外面谈谈好吗?

    我点点头,告诉老单要晚些回来吃饭,便跟着她出了门。纪小幽是一个气场十分多变的女生,进入演艺圈的话应该是戏路最广的那一类演员,从高傲冷漠的富家千金到柔弱纤细的病秧子,管你是蓝色生死恋里面的尹恩熙还是崔新爱,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跟这样的百变女郎走在一起我还是比较忐忑的,因为实在摸不清楚对方下一秒要用怎样的角色来面对我,所以显得有些不安。

    我们一路沉默着,暴走在越来越浓烈的黄昏里,到了小区附近的一片树林里时,她终于懒得走了,回过头来对我说,告诉我顾西铭在哪儿?

    语气里字字带着高高在上的命令意味。我心想,原来她这次要走的是高高在上贵族风,于是也很配合地用相应的语气对她说,我没有理由这么做。

    纪小幽忽然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说,你以为我是在求你?

    我很认真地点点头,老实地回答,你确实是在求我。

    纪小幽再次轻蔑一笑,问,你以为我想找到的人需要来问你才能找到?

    我也再一次很认真地点点头,老实地回答,你确实是来找我问的。

    纪小幽愣了一会儿,忽然眉间一挑,脸上那一丝胜利者的笑容渐渐淡了,她说,单五月,你以后要为自己今天说的话付出代价,你不要因为自己的生活圈子狭隘,就错把这个社会也想得太过简单。

    我有点接受不了她突然转变的黑色老大之千金的角色,于是很快打断她,说,你来找顾西铭就说明你不知道顾西铭在哪里,你不知道他在哪里就说明顾西铭没有想要让你知道他究竟在哪里,既然这样,就算我告诉了你他还是会再躲去另一个地方,我不知道纪家到底做了什么让顾西铭选择离开,但是抱歉,即使今天来的是纪伯伯,我也一样不会多说什么。

    纪小幽冷笑一声,说,单叔叔是后天的生日吧,祝他生日快乐。

    我笑着说,谢谢,虽然我不知道你大爷什么时候生日,但还是祝你大爷安康。

    在空旷无人的小树林里,我以我的粗野暂时性战胜了纪小幽的冷傲气场,在她还未来得及反击之前,我带着一颗很久没有如此欢快的心转身走远了。快到家的时候突然很后悔没有穿一袭白裙,不然此刻的我该是一抹怎样潇洒的背影啊。

    后来的两三天,我都没有告诉顾西铭我见过纪小幽的事情,而纪小幽也许是被我粗俗的一面给震撼到了,也没有再出现在我面前。

    老单生日的那天,我带着朗朗去蛋糕店选蛋糕。朗朗看着那个外国的蛋糕师跟我说他长得很像猫王。外国蛋糕师露出迷人的笑容用并不流利的中国话问朗朗,小朋友,猫王是什么?

    朗朗低头想了一会儿回答说,King of 喵喵。

    蛋糕师无声地擦了把额上了汗,我扯着他站到一边默默地用眼神谴责了他一眼。朗朗立即说,老师说的,学好英语贵在一个敢于说,上一次薄荷姐姐还告诉我马马虎虎的英文是horse,horse,tiger,tiger。

    我立即不顾形象咆哮,小朋友,你游走在退学边缘!她可是一个能够指着宝马大喊IBM的女神啊!

    朗朗抱歉地一笑,说,实在惭愧。

    等蛋糕师做好了蛋糕我便牵着朗朗立即消失在蛋糕店里,路上收到了顾西铭的短信,说礼物已经放在客厅的桌子上,让我回家之前不要忘记替他带给老单。

    说实话,我曾经一度怀疑顾西铭有严重的洁癖,因为无论我什么时候下课回家,屋子里都始终保持着一尘不染,窗台上的白瓷花瓶里也始终插着新鲜的向日葵或者满天星。

    顾西铭并不在家,桌子上放着一个细长的盒子,用金色的丝带打出一个简洁的蝴蝶结。盒子旁边是一枚塑料戒指,太阳花的形状。下面压着一张字条,是顾西铭的字迹。

    “拐杖是送给单叔叔的生日礼物,我偷偷去和朗朗打听过,知道你们原本是要买这一副。余下的钱,在路过夜市小摊的时候看到这个戒指,卖戒指的小姑娘说,太阳花开在五月。我想起你就买了下来。喂,不要对着戒指傻笑啊,虽然很便宜,但是我希望我回家的时候可以看到它戴在你手上,将来,我再送一枚可以亲手戴在你手上的戒指……”

    字到这里,划出一道深深的印子,许是笔没有了水。我将字条叠好,放进口袋里。

    微弱的阳光下,我举起橙色的太阳花戒指细细地瞧,忍不住微微地笑起来,我想象着顾西铭趴在桌子上写字条的模样,微笑着的眉眼,修长干净的手指握住蓝色的中性笔在白色的B4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额发遮住含笑的双眼。我将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

    忽然就想起几天前的下午,顾西铭执意要走在我的左边,牵着我的手,十指交握。那时候的我还在奇怪,平日里都是将我护在人行道左侧的,怎么今天偏要自己走在左边。

    顾西铭只笑着说,画画的女生从来不在右手上佩戴首饰的,我想你也是。

    如今想来,竟是在凭着手感来测量戒指的大小。

    我下楼对朗朗晃了晃手里的拐杖,朗朗露出一对小虎牙天真无邪地一笑,寿桃包子一样的脸上满是得意,他说,关键时刻暂时性出卖组织是为了远大的利益着想。

    我们继续朝家走,空气里漂浮着桂花的香气,朗朗捧着蛋糕一脸虔诚地走在前面。洛水河的水面上翻着银白色的光群,像是时间在分秒不停地朝前奔赴,也不知道是太过快速,还是过于缓慢,岸边的树木被这样的光速渲染出柔然的质感。

    到家的时候老单还没有回来,天色已经渐渐黑起,远处有归巢的飞鸟低低地掠过,朗朗放下蛋糕和礼物钻进沙发里看动画片。

    他问我,姐姐,爸爸什么时候才回家?

    我拿出电话正要拨通老单的号码,却看到手机幽蓝的屏幕上显示着十几条未接来电。一条一条翻过去,有三条是老单的号码,一条梁小柔的号码,其余六条都是薄荷家的固定电话。心底忽然有一丝的不安,我拨通老单的号码,良久也没有人接听。

    电视机里播放着一部老片子,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压在胸口,一种不安和焦虑严严实实地堵住喉咙。我说,朗朗,我去夏奶奶家拿些面条,我们给老单下长寿面好吗?

    朗朗回过头说,我也想去。

    我说,你要抓紧时间争取表演给老单的街舞不会太烂。

    朗朗斗气地瘪瘪嘴,说了声好吧。

    还没到薄荷家,远远地就看到夏奶奶焦急地站在门口朝这边张望,见到我,便颤巍巍地跑来,拉住我的手说,你爸爸下午被警察带走了,好像是说贩了毒,我老了,耳朵背,没有搞清楚,你快去看看吧。

    我听着夏奶奶的话,只觉得脑子里猛烈一震,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颜色。

    赶到警察局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值班的警察不耐烦地挥手要我第二天再去。

    我扯住他的袖子几近哀求地说,你把我放进去吧,今天是老单的生日,我想跟他说一句生日快乐,我弟弟还在家里等着他回去庆祝生日……老单怎么会贩毒呢,你们一定是搞错了,你现在让我进去,我求你了你让我进去行不行……

    只是无论我怎样哀求,他都不肯让我见老单一面。

    我只好回家去,朗朗问我,面拿回来了吗?怎么爸爸还不回来?梁小柔姐姐看我饿,去附近超市买年糕去了。

    说话间,梁小柔已经进来。穿着浅蓝色的吊带裙,画了淡淡的妆,见我进来朝我淡淡一笑问,单叔叔怎么还没回来?

    太多的恐惧和不安哽在喉间,渐渐从心底攀爬至眼睛里形成一层薄薄的壳。外面漆黑的夜风卷进来,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让我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梁小柔放下手中的购物袋,对朗朗说,朗朗,你先去屋子里睡觉好吗?姐姐还有些事,一会儿回来叫醒你。

    朗朗转过头看看我,又看看小柔,没问什么转身走进自己的小屋子里。

    梁小柔扯着我出去,到离家稍远的地方问我,五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呆呆地看着梁小柔,她纤细的眉眼和瞳孔里真诚的担忧,终于,还是抑制不住地抱住她大哭起来。

    我说小柔怎么办,老单被抓进警局里去了,他们说老单贩毒,这怎么可能……

    梁小柔静静地看着我哭,黑魆魆的夜空下一双清冷的眼睛格外明亮,她说,老单不会贩毒,你相信这一点就好,放心吧,他会回来的。

    说完只是拍着我的背放任我孩子一样在四周黑魆魆的夜色里嚎啕大哭。

    第二天去警局看望老单,提着一个小小的蛋糕盒子和顾西铭买的拐杖,走很长的路。脚下蒸腾着雨后突然间变得炙烤的热气,仿佛整个人踩在灼人的蒸汽里艰难地前行。

    见到老单的时候他已经穿上了蓝色的制服,低着头,隔着一层玻璃站在那里。他的发丝间隐约有着白色的痕迹,在我和朗朗悄悄成长的岁月里,老单也渐渐老了。此时的他仿佛站在一片冰冷漆黑的废墟里,无能为力地看着我,想要安慰我一些什么,却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他问我,朗朗还不知道吧?

    我点点头,又委屈又绝望地看着老单,我想告诉他,我和朗朗都为他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一份让我们都很得意很得意的生日礼物。

    老单却始终垂着头,声音疲惫地说,五月,你相信爸爸,这之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等他们弄清楚了,爸爸就会回家去,到时候你和朗朗再为爸爸举行一次生日派对好吗?

    我只能继续用力地点头,老单,他们会弄明白的是吗?只要他们知道你不会贩毒就会放你回家对不对?

    我盯着老单的胡茬,直到他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才破涕为笑。我将蛋糕和拐杖递给他,说,这是我的同学顾西铭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我和朗朗的要等你回家来才可以送给你。

    老单笑着说好,在我离开前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我说,上一次来看你的那个小姑娘昨天下午来店里找过你,说是打不通你的电话,等了你一会儿就走了,好像是叫纪小幽,对,是这个名字,她后来联系到你了吗?

    我的脑子里哗哗地掠过白花花的影像,纪小幽曾经说过的话在脑海里反复出现,而在老单被告贩毒并在店子里找到毒品被逮捕之前,纪小幽去过老单的店。

    突然之间我终于明白,老单是被纪小幽整了。

    003

    我让朗朗睡在薄荷家里,然后回去找顾西铭。

    到楼下的时候远远地看见薄荷和夏莫跑过来,她扯着嗓子喊,五月你大爷!发生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知道说一声,你不跟我说跟谁说去!

    夏莫阻止薄荷继续说下去,他很温柔地看着我,眼瞳如深凉的潭水,他说薄荷,我们陪着五月就好。

    薄荷翻了个白眼,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清楚啊,我让提款机飞回来行不行?

    我也不知道怎样把事情颠三倒四地说完,总之薄荷和夏莫都听懂了,薄荷扯着我噔噔噔地往楼上冲,嘴里喊着,纪小幽这个贱人!我砍不死她至少砍死她的宝贝哥哥顾西铭!

    推看门的时候屋子里空无一人,打顾西铭的手机,不通。窗台上的向日葵不再新鲜,鲜艳的黄色花瓣上攀爬出棕色的腐烂痕迹,像一张蔓延的网,刺目地吞噬着花瓣。阳台上的五子棋还没有收起,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我又打电话给他,仍是不通,一遍一遍地打,直到薄荷冲过来抢过我的手机为止。

    我说薄荷你把手机还给我。

    薄荷便把走到门口穿上鞋子一脚踩碎了我的手机。

    我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蹲在地上拣手机的碎片,我想薄荷的鞋子质量真好啊,不愧是一双八千六的小皮鞋啊,破坏力就是强,几百块钱的手机轻易就给踩成了碎片。

    我一边拣一边说,顾西铭一会儿就回来了,你们先走吧。薄荷你别让你妈回来,等顾西铭回来了我就去找纪小幽,她本来就是冲着我来的,不会对老单怎么样,她没有那个胆。

    夏莫跪在我身边轻轻地抱住我,他说五月,我知道你现在不好受,你如果难受就哭出来好吗,这里没有外人,单叔叔的事情我们可以找我妈帮忙。

    我痴痴地笑看着夏莫说,我为什么要哭啊,你们快走吧,朗朗还没吃饭呢吧,你们都回家去,我自己在这里等顾西铭。说完,像一头焦灼的熊忽然发挥蛮力将他们两个推搡出去,薄荷在门外一边狂砸门一边喊,五月你大爷!你开门!开门!

    这样砸了十分钟,被夏莫抗出了小区。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我倚着门跌坐在地上,心里想着顾西铭,手指上还戴着向阳花的戒指,眼泪落在上面,显得仓惶而可悲。

    我环住自己的肩膀,这个朝阳的屋子第一次显得冰天雪地一样的寒冷,顾西铭,在我最需要有一个人陪在我身边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那一夜,窗外的月光亮得出奇。我盯着如白昼一样的夜色,整夜没有闭眼睛,门外传来脚步声或者的士停车的声音时便立即转身打开门朝外望,一次一次的失望,一次一次地继续满怀期望。

    直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顾西铭都没有再回来。我洗了洗脸,换了套干净的衣服,到楼下公用电话亭给顾西铭打了个电话,仍是关机。

    我去一中找山寨版小沈阳,开门见山地说,把纪小幽的电话告诉我。

    小沈阳看着我呦呦呦的呦了半天才细声细语地尖叫了一声,天呀五月,你的眼袋简直比六十岁老太太的胸部还要下垂呢!人家好替你忧伤的,嚎~!

    我强忍下往他脸上吐口水的欲望又问了一遍,纪小幽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小沈阳一挑眉,一脸我把他强奸了似的委屈表情,说,你都不问问人家叫什么的,就要人家告诉你小幽幽的电话,人家不要说!

    小幽幽三个字如同一道雷电直劈我脆弱的天灵盖,但是为了老单我还是坚强地挺住了,强忍着剖腹自尽的欲望问他,那你叫什么名字?

    小沈阳笑眯眯地说,人家叫肖受,肖是……

    小受!我立即果决地打断他的自我介绍,第三次问道,现在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纪小幽的电话了吗?

    心里同时想着小受的父母亲实在是太有先见之明了,这名字起得怎一个贴切了得!

    肖受百般不情愿地拿出自己粉红色的联想手机将号码传给我……

    这负荆请罪的路途何其坎坷。

    我找到纪小幽,按照她的要求骂了自己是贱人,是人渣,然后跪在医院大门口一整天。她撑着一把碎花阳伞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苍白的脸上是深入骨髓的恨意,她说单五月,我早就告诉过你社会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我说对对对,我目光短浅自取其辱坐井观天。

    纪小幽冷笑一声,说,你现在知道了,可是晚了,三天后我们全家,包括顾西铭在内,会一起去美国定居,到最后,顾西铭还是回来了我身边,他需要纪家,也离不开我。你只不过是他生命中一道廉价的风景而已。

    我静静地听着,头顶三十八度的太阳几乎将我烧得通红,我跪在滚烫的水泥路上,膝盖早已没有了知觉,整个人软绵绵得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使不上半分的力气。

    纪小幽说,还有三天的时间,你愿意跪着就跪着吧。

    然后裙摆翩跹地转身进了住院部。

    虽然早已经是盛夏,夜晚却还是带着些凉意。我从早晨跪到第二天,眼前是各种各样的鞋子或紧或慢地路过,整条腿已经脱离了肉体,像两块死肉沉甸甸地垫在身下。我想这大半夜的,一个眼袋比六十岁老太太的胸部还要下垂的女人一脸苍白地跪在医院门口,一不小心是会吓死人的。

    我朝住院部望过去,灯已经全部熄灭。于是强忍着疼把腿伸直让血液也在腿上循环一下,顺便去买了一瓶水。

    我像个乞丐,在医院门口跪了三天,三天后我知道自己被耍了,护士说纪小幽在三天前就出院了,他们全家一起来接的。

    我问,她哥哥也来了吗?

    小护士想了想,说,来了,好像是全家一起移民去了美国。

    我仔细回想了这三天,我被烈日暴晒,被清晨的雾气蒙住眼睛,又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原来洛水城的天气是这么全面而变化多端。

    走出医院的时候我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上挂着头皮屑,嘴唇龟裂,有三条鲜红的裂口,脸上脏兮兮的,衣服也脏得叹为观止,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海啸。所以我又开始担忧起洛水城的空气污染问题。

    我忽然很想回家,然后再去看看老单,告诉他不用担心,薄荷有一个万能而神奇的妈,一切都不是问题。我想起很多年前薄荷妈对我说的一句话,钱果然很重要。

    早晨的阳光总是美好的,我走在长长的路上,眼前是模糊的斑斓色彩,车辆的颜色,行人的颜色,各种各样店铺的颜色,像一张扭曲的水彩画纠结着在我眼前快速掠过。

    我看不清晰脚下的路,任凭自己靠着身体自身的倾斜朝前移步。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五月,五月!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抹纯白的衣角,鼻子一酸,眼泪落下来。我说顾西铭你终于来了,我等了那么久都有点累了。说着,眼前白色的衣角渐渐模糊,我努力地想要看清就越是看不清楚,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眼前不停地喊,五月你怎么了,五月,单五月!

    倒下去的前一秒,一双结识的手臂将我稳稳地接进怀里,我想上帝对我不薄,在我如此疲惫的时候还肯接我一双臂弯暂且容纳我的悲伤。

    004

    我醒来的时候正看到上一次我被宾利撞住院时护理我的那位小护士,她对城谏的鄙夷比上一次更为浓烈,她一边观察我的盐水一边咄咄逼人地指责,做你女朋友怎么这么倒霉啊,不是被车撞进来,就是中暑加感冒又严重脱水被抢救,你不会是在野外训练营里工作吧?

    城谏铁青着脸一语不发,茶色的瞳孔一刻也不放松地看向我,见我醒来,紧蹙的眉心如微凉湖面徐徐荡开。

    尽管我已经对这家医院再熟悉不过,也不会因为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和四周惨白惨白的墙壁感到不适应,但这一次我完全没有要久住的打算。

    我朝城谏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这吊瓶什么时候能打完啊,我还有正事要办呢。

    城谏走过来,伸出手背探我额头的温度,说,现在把你自己调理好才是正事。

    我从床上坐起来,抬头看了眼吊瓶说,我挺好的现在,呼吸顺畅精神抖擞,你看这家医院装修得跟大剧院似的,费用一定很高,我打完这瓶就先走了,我看着人民币往我血管里流我害怕啊。

    小护士觉得我的言词不利于自己工作单位的收益,于是立即向城谏倒戈,对我说,小姑娘,你以为别家医院的吊瓶不是人民币换来的吗,你看你男朋友这么贴心给你营造了这样一个美好的环境让你疗养你应该珍惜才是啊。

    城谏好像对小护士说的话十分满意,对她温柔一笑说,输液快结束的时候我再去叫你,你先去忙。

    小护士被城谏的笑容惊了一下,那神情就像看到了城谏身后天神一样的光环似的,充满了崇高的敬佩和爱慕之情。

    待小护士出去之后城谏转身对我说,这家医院的医术比较靠谱,你在没有好利索之前就不要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我想了想说,是这样的城谏,医术靠谱的程度与药费不靠谱的程度是成正比,像这种外地人来一次需要组团观光的医院只有纪小幽那样的大小姐才能当度假村住个一年半载。

    城谏微微紧了紧眉,脸色沉下去,说,你若想住,我也是可以陪你在这里住个一年半载的。

    这才发现自己说出的话多么不冷静,城谏看了看吊瓶里所剩不多的盐水,转身出去叫护士,他的背影有一半淹没在窗外笔直射入的花白光线里,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背影看,心里焦躁尖锐的情绪缓缓地变得柔软起来。

    那天下午,我趁着城谏下楼办理短期住院手续的时候溜出医院,冒着忽然间变得凛冽的冷风一路奔跑,我想我这一次被伤得不轻,但是只要老单能平安无事地回家,我受的这点委屈也就值当了。

    那时候的我是怎样的幼稚,以为事情都会按照我所预想的那样简单顺利地进行下去,但是不然,老单这一进去,就是十五年。

    我始终记得那天的下午,当我听到老单被判死刑的消息时,那种从心脏最深处疯狂吞噬而来的疼痛几乎让我失去了站立的能力。

    脑海里一阵一阵的晕眩让我脚下一软,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那种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海底粘湿冰冷的水藻从四面八方缠绕在我的喉咙,空气渐渐稀薄,有漆黑的鸟群低低地从我头顶掠过,它们张牙舞爪地用尖利无比的嘴狠狠地雕琢我的皮肤和骨肉。

    我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一味地朝前停不下来。明明是夏天,我却冷得直打哆嗦,清楚地听得到牙齿快速碰撞的声音。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我看不清前方的路,只觉得像是走到了尽头却又怎么也看不到底的痛苦。

    我打电话给城光,电话那头的他已然喝得高了,一边喊着凉索一边吩咐司机把自己载到我所在的地方。城光见了我傻兮兮地笑着,说,凉索啊凉索,你怎么变成这幅德行的啊,是不是没有我照顾你所以你就变成这样了?

    我任他乱七八糟地说着,举着酒瓶子狠狠地将自己的胃腌渍起来。我想说不定喝醉后再醒来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我没有喜欢过顾西铭,顾西铭也没有一个叫纪小幽的妹妹,老单还坐在黄昏的鞋店里埋头修补一双双各式各样的鞋子,我也还在学校的寝室里跟隔燕月清薄荷天南地北地聊着天。

    这样想着,愈发觉得酒精是个好东西。

    我泪眼迷离地看着城光问,有没有烟啊,给我一根。

    城光利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递到我唇边,烟雾袅袅地搁在我们之间,我正要接过来叼进嘴里,却被城谏一把夺过去狠狠地丢在地上碾灭。

    他森然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说,单五月,你凭什么这么作践自己,就因为你的小男友跟着别的女人跑了你就这么糟蹋自己?你懂个屁爱!你觉得你是因为爱才放任自己所以显得你特别伟大是不是?

    我看着城谏脚下的烟头突然发起狂来,扯着他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喊,城谏你大爷的!我糟践自己是我的事儿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我要是早糟践自己我爸爸就不会被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判了死刑,我要是早早的就糟践了自己,早早的就给纪小幽下跪骂自己是贱货是人渣,告诉她顾西铭跟她才是天生一对天上人间我也就不会害的我爸爸背叛死刑!

    像你这样高高在上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的大少爷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灯红酒绿里,城谏干净的眉心间落满心疼,我一边哭一边对这个无辜的人拳打脚踢恶言相向。

    城光举着酒瓶子看着我傻笑,一边笑一边喊,哈哈哈凉索你做得好,就是这个人害死了你啊,你就该这样对他。

    说着,目光突然变得犀利而充满仇恨,他高高地举起酒瓶子卯足了全身的力气朝城谏丢过来。只可惜他醉了,力道有些偏差,那酒瓶子便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脑门上,碎裂一地。

    我对那个夜晚最后的记忆,是城谏精致无比的脸上写满心疼的表情,自头顶滑落的温热血液覆盖住我的双眼,整个世界都是刺目的红,我扯住城谏的衣角哭着说,我想回家,求求你带我回家去,我累了,我累得走不动路了。

    再醒来时,城谏告诉我,老单判的不是死刑,是有期徒刑十五年。

    我迷茫地看着眼前的男子,阳光洒在他明净的脸上,他的眉心有一丝疲惫,许是一夜没有合眼,他一向整洁笔挺的衣装也只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衬衣上有大片的水渍,后来我知道那是被我吐过后他匆忙洗过的痕迹。

    那一刻,一向认定自己所向披靡钢筋铁骨的我,以最柔软的姿态,轻轻地伸出手去拽住他的衬衫衣角,手指一点一点想要用力握紧,如同握住一个得来不易的梦境那般小心翼翼。

    我像个迷路的孩子,迷茫地站在十字路口四处张望,直到看到城谏,这个忽然降临的如天神一样的男子,他所能带给我的温度让我想要依偎过去,在他的臂弯里安稳地入睡。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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