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天下-第014章:丛林饿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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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临,重云殿里张灯结彩,一场盛宴即将开席。

    东牟使者袁振被安排在中舍的席位上。今夜庄中重臣将悉数登场。传说中,这些人个个都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若是换了平常时节,袁振有的是耐心静等细观。可今天不同。东牟城头已经血战了三天两夜。困守城内的父亲是否安好,袁振殊无把握。今夜能否求到救兵,关系着父亲的安危存亡,袁振心头沉重如磐。

    邻座一人看出袁振忧心忡忡,举杯相邀道:“相见即是有缘。咱们干上一杯。”

    袁振点了点头,举杯略一致意,一口喝干。一股辛辣的液体入喉如割,瞬间烧得袁振面红耳赤。

    那人笑道:“这酒是蒸馏过的,酒精度高,老弟要悠着点喝。”

    “蒸馏?”袁振奇道,“何谓蒸馏?这酒精又是何物?”

    “酒精者,酒中之精华也。喝酒能令人醺醺然,飘飘然,即是此物做怪。至于蒸馏嘛——”那人左顾右盼,似乎要找个道具进行解说,最后一无所得,无奈道:“此处没有蒸馏器具,凭空无从说起。老弟要是有雅兴,改天咱们学学晋朝的步兵校尉阮籍,到制酒作坊一看便知。”

    袁振深知这年头战乱割据,大的坞堡庄园都是百业齐备,完全能够自给自足,倒也不以为奇。正要问问此人庄内情况,一边有人大声道:“奢侈,过于奢侈。”

    夜里的宴会,参与者的座次等级分明。重云殿里分割成两部分,里边是上舍及厚德堂诸公的座位,外边是中舍的座位。里外之间用水晶珠杂五色宝石编成的珠帘分隔。袁振闻声看去,发现发言者手指珠帘,语音沉痛的感慨道:“当政诸公既有意于争雄天下,当宽仁节用,爱惜物力。如此方可四海归心。看这一幅玻璃珠帘,不知用了几千万颗珠子。奢侈之风竟至此乎!当年前秦已一统北方,苻坚用一幅小小珠帘,尚有尚书郎裴元略上奏痛陈。苻坚为之改容。可一起骄奢之念,难免心浮气躁,想靠武力投鞭断流以取天下,在淝水边风声鹤唳一败涂地!奢侈之风断不可长。呆会儿我要力谏!”

    “屁话!”此人话音未落,袁振的邻座已经大声反驳道,“纯是一派胡言。象你曹自用这种百无一能,只会乱发空论的腐儒,早该从中舍淘汰才对!”

    喝了那杯酒后,袁振一直感到晕晕然,胸中无数闷气蠢然欲动,令人想要大叫大跳。一听邻座的说法,他觉得非常恼火,当即应口道:“曹先生说要节用爱人,这并没有错啊。儒者乃万世师表,虽然不能教人如何发达,但他们主张的道理却可以拯救万千苍生。”

    “屁!”邻座不屑道,“老弟年纪轻轻,想不到也中了这种‘腐尸毒’,真是可惜啊可惜。”

    袁振明知自己有求于人,胡乱树敌没有好处,但见此人说话无礼,还是心中冒火。他噌的站起,大声说道:“这位先生如此恶评儒者,也请说出个子丑寅卯,要不然,别人只当先生被疯狗咬了,以致有见人就咬的冲动。”

    啪!邻座将酒爵拍在桌上,似乎要发飙。但他眼珠一转,忽又笑道:“老弟年轻学浅,以致被腐儒的空话蛊惑,那也情有可原。咱们就事论事。比如这个曹自用,刚才那篇大话就是鬼扯。”

    砰的一声巨响,对面的曹自用以掌击桌,怒发冲冠道:“孔龙,你这士林败类趋炎附势,简直有辱先师孔圣的姓氏。你说我曹某那番话纯是鬼扯,那就请你在中舍诸贤之前一一指正。如果说不出道理来,曹某要求与你决斗!”

    曹自用以醇儒自居,一向容止端严,衣饰整洁。此时虽在宴会上,他仍是儒冠带剑,坐姿笔挺。一边说着话,一边按住剑鞘上的卡簧。呛的一声,剑身弹出数寸。曹自用右手一送,将剑刃推回鞘内。

    眼见气氛趋向紧张,孔龙却嘻笑自若道:“怎么,口舌技穷,想用暴力威吓?你们儒者不是讲究仁恕宽弘,‘温良恭谨让’的吗?你曹大圣人是否也觉得说教无力,改学起暴力之道来了?”

    曹自用脸色铁青,一字一顿的说道:“你别顾左右而言他,要是说不出曹某的话错在何处,那就请与我一同外出,以小人之血,祭奠儒道先师之灵。”

    孔龙呵呵笑道:“真是笑死人了,你们整天就会搞一套玩死人的繁琐仪式,背两句时空错乱,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的所谓古圣遗言。论打架,你行吗?”

    曹自用缓缓站起,语声沉凝的重复道:“说,或者走。”

    孔龙无奈道:“好好,我说。要不然真砍伤了你,那多不好意思。刚才你那番话,立论的根基就是用玻璃珠帘十分奢侈,可你老人家知不知道,前秦离现在已经两百来年,时代不同,物价大异。那时候珠帘很贵,是因国内缺乏烧制玻璃的技术。但到了拓拔魏太武帝的时候,西域商贾传入技术,国内玻璃早已便宜。我可不是凭空说的,有北魏史传可以考证:

    大月氏国,都剩盐氏城,在弗敌沙西,去代一万四千五百里。北与蠕蠕接,数为所侵,遂西徙都薄罗城,去弗敌沙二千一百里。其王寄多罗勇武,遂兴师越大山,南侵北天竺。自乾陀罗以北五国,尽役属之。太武时,其国人商贩京师,自云能铸石为五色琉璃。于是采矿山中,于京师铸之,既成,光泽乃美于西方来者。乃诏为行殿,容百余人,光色映彻,观者见之,莫不惊骇,以为神明所作。自此,国中琉璃遂贱,人不复珍之。(北史.西戎传)”

    孔龙讲得兴起,干脆连史传原文也一并背出。这里的“琉璃”,指的就是人工烧制的玻璃。以中舍诸人的学识当然都懂。一人道:“孔龙这话不假,我曾在齐国秘书省供职,这段史料也是读到过的。”

    另一人道:“玻璃今价确实不贵。早年本土烧制的玻璃色浑不净,好的玻璃珠要从国外输入,颗颗透明,以之穿帘,文人谓之‘水精(晶)帘’,所以价格才贵。”

    此时内殿还空无一人,但中舍到座者已有十之六七。在座各人一一点头称许,证实孔龙等人说的不错。

    曹自用愣了一下,慢慢坐了回去,从容说道:“就算老夫于此事上失察,但是戒奢从俭总是美德。古人有‘郢书燕说’的典故,说的是居上位者虚心受教,就算弄错也会错有错着。你借小题胡乱发挥,竟然攻击到儒道先圣,还是需要给我一个交待。”

    曹自用年纪不大,但一向规矩很大,为人严肃,自称老夫倒也无人惊奇。

    孔龙笑道:“脸厚如墙,胡搅蛮缠,说的就是你们这些自居道德化身的老朽庸夫。自己的错误轻描淡写,对手有错就上纲上线甚至胡乱栽赃。就拿你批评的苻坚来说吧,五胡十六国的君主里面,象他那样待人宽仁,不爱杀戮,推崇王道政治的能有几个?偏偏许多杀人如草,野蛮如兽的成功了,宽仁重恕的苻坚却败得惨不可言。淝水一战,苻坚损失并不很大。可全天下却借此机会一起造反。慕容垂、姚苌、吕光,甚至连淝水之战里的朱序都是这种恩将仇报的主。如果说前面三人都是不知儒道的夷狄,那对朱序其人,我倒想听听你们儒家是如何评价的。”

    孔龙此人一直嘻皮笑脸,说话偏偏锋利如刀。一席话令旁边的袁振若有所得。还没深入细想,曹自用已经冷笑道:“朱序忠于其君,对敌用诈,当然是忠臣一个。不算醇儒,倒也称得起真儒两字。儒道可不象你这等小人歪解的那样,只会空谈,拘于形式。假如只因苻坚饶了朱序一命,朱序就对其效忠,反过来攻击华夏母邦,那才真叫腐儒!”

    袁振喜道:“曹先生言之在理。”曹自用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微笑颔首。

    袁振年轻热血,对于儒家学说其实意见很大。只是看到世上抨击儒道者大多道德败坏,鄙薄儒生“有所不为”的操守,无非想证明自己“下流无罪,狠辣有理”。本质上是一种极卑俗的成功崇拜。袁振出于义愤,常常为儒申辩。一来二去,自己倒被误会成儒宗门徒。今天见到真正的儒者,气派俨然却又不拘形式,袁振不由心折。

    孔龙却嗤笑道:“贴标签,看人下菜,一套标准两种用法,这也是你们儒生的惯用把戏。假如只要简单区分一下敌、我,夷、夏之类,所有道德标准、政治主张都可根据有利无利随便运用,儒道的原则岂非跟娼妓卖笑没有区别?朱序假如不愿投降,大可杀身成仁。利用对手的宽仁,反过来欺骗对方,在战场上散布谣言,造成秦军的失败,这种行为假如可称真儒,恰恰反证所谓仁者无敌根本就是欺人之论,是一种谁信谁完蛋的恶毒蛊惑。”

    通的一声,袁振终于不支酒力,一屁股坐回座位上。孔龙的立论虽然偏激,听上去倒也不是完全没理。关于权谋与道德,成功与失败的真谛,袁振花过不少功夫去思辨,但综合理论与现实,总有许多纠缠不清,让人难解之处。袁振努力振作,抬头去看对面的曹自用,猜想他必能拿出精辟见解来反驳。

    果然曹自用微笑拈须,慢条斯理的清了清嗓子,这才从容说道:“道家的庄周有许多怪论,比如他说什么叫仁?虎狼就叫仁。因为虎对异类残暴,对子女却是慈爱眷顾。狼之族类更是重情恋家,其忠贞孝友的事迹,如果能一一记录,足可愧杀人类。同样的道理,假如一个人对敌残暴无信,对自己人仁爱守诚,又该怎么评价?”

    他目光凌厉的一扫在座诸人,自己接下去道:“那当然是完全两分的。在自己人这边,此人是一等一的圣贤。在敌人那边,此人绝对是恶魔无疑。曹某言尽于此,孔先生的论点,完全不值一驳。”

    “好!”袁振听曹自用辩得精彩,精神为之一振,跳起身来鼓掌喝彩。几乎与此同时,外边一人怪笑道:“早听说儒生只靠一张嘴,跟妓女全无两样。差别只是一个冠冕堂皇,吃饭工具挂在脸上。另一个尚有羞耻,大白天的会把工具揣在裆里。今天果然领教了。”

    随着话声,一个衣冠不整的中年人歪歪扭扭走进殿来,一屁股坐到曹自用身前的宴席上。啪的一声,一个碟子被他的屁股压烂,几滴菜汁溅上曹自用的脸颊。

    曹自用脸色大变,但他仍然举止从容,先离座,再拔剑,背对那人道:“下作小人,曹某与你论理是自降身份。有剑拔剑,无剑借剑,跟我到殿外一决生死,让你用血见证儒者不可轻污的教训!”

    呼!嗤!啪啪!

    袁振还来不及为曹自用的表现喝彩,突见眼前人影一晃,接着几声接连响起,仔细看时,发现曹自用冠折、衣裂,剑已还鞘,身子在不住颤抖。再看那个无赖中年时,却仍是坐在桌上,反手取过酒爵灌了一口,另一只手却从怀内掏出一物,送进嘴里咬了一大口,鲜血不绝从嘴边溢出。再看那东西时,却是一个不知什么东西的心脏,似乎刚取下不久,象只血馒头似的在掌上微微蠕动。

    无赖中年一边嚼吃心脏,一边含混的说道:“对付你这种贱货,本该学刘邦拿你的帽子撒尿。老子是看在你还有点气派,多少留点面子。还愣什么愣?你们儒生不就是给流氓恶棍攀扯法统,粉饰太平的吗?老子按你的‘虎狼之仁’理论实践一番,难道你不该乖乖忍受?回来,坐下!”

    说到最后,无赖中年干脆厉声喝斥,完全将曹自用当成了下贱奴才。曹自用身子剧烈颤抖,突然反手,拔剑。无赖中年小指一勾,一粒花生弹了出去,正好打在剑鞘口上。叮的一声,花生竟然嵌入鞘内,将剑身牢牢卡住,曹自用挣得面红耳赤,却仍拔不出一寸剑身。

    先前发生什么许多人并未看清,可此次中年人勾指,弹出花生,嵌入剑鞘的过程却缓慢而清晰,让在座众人无不震骇。孔龙突然站起,长揖施礼道:“原来是上舍高士石先生。在下有礼。”

    那人呵呵笑道:“好说。咱家就是‘丛林饿虎’石嚣。本来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并不光彩,可今天听了曹大儒的高论,才知道只要脸皮够厚,大可以用仁义包装,施暴就是行善。真是妙极。从今天起,石某打算将外号改为‘丛林圣人’。妈的,谁说儒生没用,老子一拳打暴他满口大牙!”

    石嚣越是品味,越是觉得自己的主意妙不可言,不由咧开大嘴放声大笑。座上各人相顾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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