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暮遥松了口气,指着隔壁房间,微笑道:“殿下正在休息,且等他醒来吧。”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这一声殿下叫得极自然,极亲切。
韩迦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似在出神,半晌又是一笑,“罢了,现在我身无长物,也没甚可还他的。想来自认识起,我就从没做过一件让他高兴的事,这一次,我就遂了他的心愿吧。”
他的话听得谢暮遥一愣,不待她反应过来,韩迦站起来一笑:“代我向他们道谢,日后若有需要,在下随时听候差遣。韩某这便走了。”
“走了?”谢暮遥怔住,韩迦仍是笑笑,道:“自然,还要多谢你。韩某这条命是你们救的,什么时候想取回去的话,告诉在下一声即可。”他将一个玉佩系在谢暮遥腰间,“里面有传声符,可以用三次。如果你遇到什么难事想找在下,对着它说话就可以了,韩某必定会全力以赴。”
他的话虽是极恳切,然而语调却非常生疏,一口一个“韩某”、“在下”,听得谢暮遥愈加糊涂,“韩迦……”
韩迦最后对她笑了笑,推开门,只见满面青色逼眼而来,竟是前所未见的鲜活,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然后,他大踏步离开,坦坦荡荡,再无停留。
谢暮遥倚着门,愣愣地看他渐行渐远,直到薛靖初一声呼唤才回神,喜道:“薛姐姐你醒了,没事吧?”
“没事,昨晚休息得很好。”薛靖初笑道,正欲进去看看韩迦的状况,却发现屋内无人,嘟哝道:“走了?真是没良心的小子。”
谢暮遥忍俊不禁,她的薛姐姐还真是毫不客气,当下把韩迦的话转述给她,还提到了他奇怪的表情和语气。
“薛姐姐,韩道长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吧?”末了,她担心地看着薛靖初,韩迦这一次复生,变化当真巨大得紧。
“放心吧,那家伙是受了人家恩惠,不好意思再抢下去了,有什么事。”薛靖初冷哼了哼,显然对他独自悄没声息地跑了很是不满。
“抢什么?”
看着满头雾水的谢暮遥,薛靖初好笑地戳了她额头一下,叹道:“当局者迷,还真是。”
“薛小姐,遥儿。”一个声音突兀地出现,未语先笑,赵晰从门外走出,神采奕奕的笑着,显见得心情不错。她们的话,也不知被听去了多少。薛靖初本待呛他几声,又觉无聊,只哼了下,并不理睬。
“殿下。”谢暮遥倒是笑着打了声招呼,薛靖初听她语气里毫无芥蒂,不由得回头多看了她一眼,果然,谢暮遥眼里一片纯明色彩,先前的忧郁阴霾全无。她心里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遥儿倚门而待,莫非在等我?”赵晰自然也发现了,虽是早已料到了,心下仍是大松了口气,不由得开始调笑起来。
“正是。多谢殿下援手,韩道长让我向殿下致谢。”出乎他意料,谢暮遥竟然点了头,“我正要和殿下辞行。”
“辞行?”赵晰脸上的笑容僵住,重复了一句,“你要去哪儿?”
谢暮遥笑得灿烂,“此间事已了,我要去京城找哥哥。”转头对薛靖初道:“薛姐姐,我们走吧。”
薛靖初心里大石落了地,也笑道:“好,那殿下,告辞了。”
“等……等等……”看她们并肩越走越远,赵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忙出声唤住。
“殿下?”谢暮遥住了脚,有些询问地看了过来。
赵晰疾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肩,牢牢禁锢住她,却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方道:“遥儿……你可还是在……怨我?”
“怨你?”谢暮遥诧异地看着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笑道:“殿下可是指韩道长之事么,既然道长已经苏醒了,事情就过去了,何来怨恨之说呢?而且我觉得韩道长也没打算追究下去,殿下大可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不……我不是说韩迦,我……”赵晰语调急切,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我之前……对不起……你原谅了我么?”
“之前?”谢暮遥摸了一下头,恍然大悟,“哦,你说这个呀。”
看着她似乎已经快要遗忘的表情,赵晰竟无端有些失落,只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谢暮遥想了想,道:“我倒真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什么问题?”
“你可曾后悔?”谢暮遥眼神清亮,如群山深处的一汪水潭,没有一丝杂质。
“后悔?”赵晰以前从未想过后悔这回事,做了便是做了,后悔何益?可是,最近他脑中却一直回想着这两字,他可曾后悔么?
如果他不曾欺骗……也许谢暮遥还在他身边?
“我……不,我从不后悔,这都是我必须要做的。之前早就想好了后果,求仁得仁,也没甚可不平的。我只后悔一件事,为什么遇上的——是你。”赵晰语气涩然,他骗了她那么多次,这怕是他难得的坦白了。“以前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无情了,可是……若说这世上还有谁是我不想伤害的,那就是你。可惜,我知道得太迟了……”
她到底把他的真话逼了出来。
他有很强烈的预感,如果他现在不说,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说了。
谢暮遥泪光莹然,微笑道:“多谢你愿意告诉我。不过往事已矣,从今后,你不必再自责了。”
“你原谅我了?”赵晰惊喜地抓住她的手,“你不怪我?”
“自然。”谢暮遥的眼睛已经干了,“方姑娘只是一时意气,殿下现在去追,也许还来得及。若有什么需要,请务必告诉我,我虽不才,也希望能稍尽绵薄之力。我先走了,殿下好自珍重。”
“你要去哪儿?”赵晰听得心惊,急问道。
谢暮遥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要去京城啊。”
一直沉默在一旁的薛靖初闻言笑了起来,一把拉起她手,“我们快走吧,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什么来得及?”谢暮遥一行走,一行抬头望她。
薛靖初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忙打哈哈道:“没什么,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终于原谅他了。可是却连一切都放下了。
赵晰呆呆地看着她们驾云离开,只剩下碧空如洗,忽然想起那日方嫱离开也是这么个大晴天。
他本不是无情的人,他终于成了无情的人,他到底不是无情的人。
走了,都走了。
他终究还是一个人。
阳光渐好,温柔地给他披上了一层金衣,宛如帝王加冕般光华绚烂,冥界的王终于潸然泪下。
多年之后,焱庆元年的七月初九依然是一个令人悠然神往的日子。而它的主角,那跌宕神秘的一生,则是后人追忆不已的传奇。
京城一向多风沙,漫天漫地的黄沙常令天地都失色,今日倒是难得的一个大晴天。小商贩们卖力的吆喝,三三两两的公子小姐们悠然闲逛,街上的小店里散发着炒米粥的香气,仿佛每一个大好天气的中午。
然而今天是不同的。
太阳渐高,晒得众人出了一身的热汗。菜市口已围满了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京城的百姓总是更有资格议论朝政的,什么皇上驾崩太子即位、入宫选秀后妃册封、哪些大臣被革职哪些又被召回等等,新皇登基不过数月,这菜市口已被染红了一层地。各种言语吵吵嚷嚷地随着热风四处飘散,更平添了焦躁和喧嚣。
午时一刻。
刽子手来了。他的肩上扛着一把大刀,明亮亮的映着日头,刀光雪亮。
午时二刻。
紫袍的监斩官黑着脸,大踏步进了人群的包围圈。他的身后,一群穿着甲衣头顶红缨的兵士跑步而入,站成一排。
天地间平添了几分肃杀,连阳光都似乎苍白了些。
还有一刻,便是午时三刻。
然而人犯还没到。
莫非那杀人者也在犹豫么?
众人议论纷纷,疑惑着为何这么大的事之前却没露出半点风声,猜测着犯事的是谁。有人眉飞色舞地讲着听来的酷刑,胆小的姑娘打听了几声,白着脸离开。
“薛姐姐,你这么着急做什么?”谢暮遥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风中被撕得变了形,几乎听不出来。
“劫法场。”薛靖初紧张地掐着手指计算着,头也不回地答道。
“什么?”谢暮遥差点从云上掉下去,“劫谁?”
“你哥哥。”
这回若不是薛靖初拉着,谢暮遥就直接撞上前面的云山了。
“怎么……怎么回事?”谢暮遥颤颤巍巍地问道,稳住快要涣散的心神,才恍惚想起数月前就有人预言过哥哥将大祸临头。
可是为什么她竟没有丝毫感应呢?
看她这样,薛靖初也后悔自己一时放松口快了,忙安慰道:“别急,我们这不是去救他么?”
谢暮遥压下满腹疑窦,点头如捣蒜地道:“对,对,我们……我们快去救他。”急切间她的头撞上薛靖初的头,来不及揉一揉就加快速度赶往京城。
午时三刻已过,而人犯还没影子。围观的百姓们早已议论纷纷,那高坐上头的监斩官也有些坐立不定,暗自恐慌是否上头改变了主意,真是圣意难测。
“来了来了。”忽然一阵起哄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大姑娘小媳妇的惋惜声,一个身穿灰白色囚衣的青年被狱卒押解而来。
监斩官大喜,忙站起来,随即发现自己的失态,忙咳嗽一声,慢条斯理地走到人犯面前,拱手为礼,假惺惺地道:“谢兄,多日不见,兄台可好?”
谢隐淮微微一笑,沙哑着嗓子道:“多谢郑大人挂念,仆很好。”
“唉,天意难测啊,当日谢兄对太……谁知今日竟落得如此收场,唉……”监斩官假意笑了笑,故意停住不说,转身对那两个狱卒吼道:“你们两个废物,不想要脑袋了么,陛下的旨意是午时三刻斩首,你们竟敢延迟这么久将人犯带到!”
谢隐淮自然知道这番话也是对自己讲的,只是微笑不语,闭目等待。
那两个倒霉的狱卒被他吼得哆嗦,忙道:“回大人,不是我们不送来……只是……陛下一直在天牢里,刚刚才吩咐我们带来的。”
“陛下?”监斩官心里一颤,忽然觉得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有些不稳当了,忙挥手叱道:“行了,别说废话了,行刑!”
一语未竟,忽然刮起一阵香风,吹得人软软的甚是舒坦,连刽子手的刀掉到地上也无人察觉。香风过后,漫天的花瓣纷纷洒洒而下,不多时便层层叠叠铺了一地锦绣。众人皆惊讶,抬眼望时,只见远远地两个彩衣仙子从天而降,真个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两人倏忽而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手一指,谢隐淮身上的枷锁便啪地掉在地上。众人始料不及,却见他足下忽然开出大朵莲花,化为五色祥云,托着他冉冉而起,悠然远去。
“仙子!”
“神仙!”
“天女!”
……
众人匍匐在地,连连叩首,不敢抬头再看,只恐亵渎神灵。薛靖初和谢暮遥相视而笑,这样的出场方式虽傻,却是最容易糊弄人,须知救谢隐淮易,保名声难,保谢家更难。不过如此一来,还不知会被传成啥样,民间传说又有了新素材,她料定那个独坐高堂的皇帝必不敢再为难谢家。薛靖初手一指,又是一阵香风吹过,地面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留下,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监斩官战战兢兢地将异相上奏,等着皇帝的雷霆大怒,不料只得了一句轻描淡写的口谕,令他不必再追,更赏赐金银财帛若干,好像对这结果并不意外。当晚,帝王赐宴群臣,却扔下众人对月独酌,喝得酩酊大醉,小太监扶他回宫,隐隐听到一句诗:质本洁来还洁去。
至于市井,当天就把天降异相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含冤莫白的风流名士和惊鸿一瞥的天女,多么好的传奇题材,宫调话本纷纷出现。几个素来敬慕谢隐淮的才子名士还为此事相继写赋,华美非常,市面上流传一时,再现洛阳纸贵的奇观。
街市依旧太平,人群熙熙攘攘,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生活还是会继续。欠情的还了情,借债的收了债,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街头的少年倚了树,举头凝视着湛蓝无垠的天空。一轮孤日明晃晃地照着,夏日的晴空一片辉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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