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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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由躺在床上,掏出一张他和小慧的合影。照片中,阿由嘴角紧闭,眼神忧虑,小慧的表情则十分平静。照片的背景是湿漉漉的红砖墙,枯萎的仙人球,笨重坚固的石矮墙和蓝蓝的大海。阿由看了一会儿照片,就把它放在一边。他也想到了那天早上看到的那两张照片,想到了她那山里的老家,不,应该是那位愤怒的男人的老家,想到了瞪着镜头笑的小女孩,正在觅食的小鸡,低矮的老房子,还有菜地后的稻田以及稻田上的黄牛和狂奔的黑猪。他大概知道他们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但具体是怎么样又说不清,其实他也没有认真想过。他躺在床上,有一会儿又想到了父亲,想到了父亲北方的老家,想到了他在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的乡下老家。他只记得房前屋后全是枣树,地上落满了红枣。他只记得他没完没了地吃着红枣,直到有一次他把枣核吞进了肚子。他害怕极了,以为肚子里会长出一棵枣树来,他不敢再吃了,枣树最终也没有长出来。阿由并不是柳园人,二十多年前阿由家从北京迁到了广州,待了几年后又转到柳园。阿由父亲是位挺有名气的画家,但名气并没有给父亲带来好心情,他整天闷闷不乐,没人知道他绝症缠身,已不久于人世。父亲死后,母亲买下了一家规模不是很大的电子厂。她看上去容光焕发、雄心勃勃,可是只有阿由知道她有时也会满腔愁绪,但他说不清这满腔愁绪是乡愁还是对父亲的思念。她会突然就打起行囊,跟随旅行团去某地旅行。她一定是用异乡的山水、森林、阳光与清新的空气清扫精神上的卫生死角。可是阿由猜错了,有一回母亲旅行回来,他偷偷地在她带回的数码相机中追寻她的行踪。阿由看到了母亲在马上驰骋,在山巅微笑,在月光下沉思,在游乐场边挥手……阿由还看到了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母亲和陌生男人在某个风景区迷人的林阴路上漫步。虽然有些意外,但阿由觉得自己还是能理解母亲的,他知道她活得不容易,他也不认为母亲的行为是对父亲的不忠。想到了母亲,他有点想给她打个电话,可是说什么好呢?他不但没打,反而关上了手机。接着,他不再想小慧和母亲,父亲的面容也渐渐模糊,故乡和枣树也渐渐远去。他觉得自己是个没有故乡的人,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将去何方。然后,他枕着潮声睡着了,大约一小时后,他醒了过来,又在床沿坐了很久,然后喝了杯水,然后去卫生间洗了个澡,然后他打开了通向露台的木门。退潮了,他站在湿漉漉的露台上,潮水已经退到了防波堤的最底部,那些礁石也重新露出了水面。

    他出了门,眼前所见依然是大海,沙滩,木麻黄林。阿由眯着眼看了看海边,想找条小船,前年他和小慧就是从这里租船出海的。阿由瞧了又瞧,并没有发现小船,缆绳,或者哪怕一把浆或一条橹。在他纳闷的时候,对面的树林里传来了一阵忽断忽连音乐声。阿由循声望去,在木麻黄林间,有间小小的铁皮屋就像突然冒出来似的出现在那里。一道明亮的阳光穿过高高的木麻黄林梢,斜斜地洒下来,犹如舞台上的聚光灯罩着那灰色的铁皮屋子。那铁皮屋不仅没有因此清晰起来,反倒更加如梦如幻。阿由步入林间,很快就站在了铁皮屋后,厚厚的落叶已把铁皮屋脚掩埋了数寸。阿由站在光柱边缘的阴影中观察着,倾听着,那打击乐声正是从里面传来。现在,他听得更清楚了,打击乐声渐渐低了下去,一个男人用一种阿由听不懂的语言嘀咕嘀咕地哼唱起来。四围是参天的木麻黄林,间或还有零星清脆的鸟鸣,空气又是如此清新,还掺和着落叶腐败的好闻的气息,而且如此寂静,如此阴冷,更重要的是,这寂静,阴凉,还有那不知所云的音乐节目,零星的鸟鸣以及漏进来的光束给阿由一种非现实的感觉,或许阿由自己也在有意无意中在强化这感觉,并让自己沉迷其中。不过他还是回过神来,决定绕到铁皮屋前,看看谁在里面,听那些嘀嘀咕咕的音乐。

    铁皮屋的门向着大海敞开,一位女子正赤裸着上身坐在里面,微微侧着脸朝向大海。她微微扬着头,眯着眼轻轻呻吟着。从侧后方,阿由可以看见她的肩胛、脖颈、肿胀的嘴唇,以及左侧那只坚挺的乳房。阿由可以看到,她那右边纤细的手指正慌乱地揉搓着乳房,随着手指的揉动,她那裸露的肩膀轻轻扭动着,头也抬得越来越高,下巴朝着大海,这样,肿胀的嘴唇就微微张开着,充满渴望地朝向了天空,像正期盼着某种上天的恩赐。阿由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退,以免打扰了这位孤独的姑娘。他退缩了,但并没有逃开,仿佛这个女人的孤独和激情感染了他。一时间,一种复杂的情感淹没了他。他乐意当她的伴侣,当她这段孤单短暂的旅程的伴侣,如果她快乐,他就陪她快乐,如果她痛苦,他就分担她的痛苦,如果她需要,他就会搂着她抱着她让她不忧伤。他忍住了自己的冲动。一刻钟后,他听见那声最后的叫喊,那扭动的躯体平静了下来,发出了长长的叹息。然后她甩甩头发,回过头来。她看见了阿由,没有恼怒,也没有羞涩。她感激地,甚至带着几分怜悯看了看这位鲁莽的闯入者。然后她套上了T恤衫,理了理头发,脸上恢复了平静和机灵。她正是那位接待阿由的侍者。

    “我想租条船!”阿由紧着喉咙嚷着,想让自己的声音响亮些。但他也听见了,它是喑哑的,并且带着几分的慌乱与胆怯,不过,让他宽慰的是,那位四肢修长的姑娘似乎并不在意,或许,她还没有听清阿由的问话。

    “我想租条船!”阿由清清喉咙,声音清晰了些,“我想租一条小船!”

    “什么样的小船?”那姑娘这回听清楚了。

    “一条小船,木头的,或者塑胶的也行。”阿由转头,指了指“犀牛俱乐部”,“就是游泳池边的那种,没安动力也行,只要给我一对木浆。”不知为何,阿由感到了一阵心虚,心里空落落的,对自己的这点要求一点把握也没有。他甚至想再补上一句,“如果有的话,价钱高点也可以。”最后,话到阿由嘴边又咽了下去。

    “租船?”女侍仔细地瞧瞧阿由,“租一条小船出海?”她看着阿由,脸上是询问的神情。

    “水很凉啊。”那姑娘站立起来,把那台还在嘀嘀咕咕的收音机关上了。“秋天了,水很凉啊。”她怜悯地看着阿由,那神情看上去与其说像询问,还不如说像在做判断。过一会儿,她转头看看大海。天空正在变白发灰,不再那么深邃,透明,因此也低了不少,天边外,是些怒容满面的云团,正在翻腾着,像被怂恿、鼓动的怪兽,就要不顾后果地冲出来,发泄它们的怒气,显示它们的威力。女侍就这样直愣愣地看了会儿外面的世界,像得到了某种启示似的叹了口气。“很快就要变天了。”女侍平静地摇了摇头,目光中又流露出了怜悯,“我要是你,就在沙滩上骑骑骡子,反正雨很快就要来了。”阿由看了看沙滩,“骡子在哪里呢?”“你想骑的话,我叫人牵过来。”

    这时林间响起了松涛,海面上浮现一道道白色的浪花。那些怒容满面的云团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就像一群怪兽终于冲出了栅栏,它们嗷嗷怪叫,张牙舞爪,顷刻占领了整个天空。接着,电闪雷鸣,世界转眼就暗了下来。“回去吧!”女侍催促阿由回俱乐部。她关上了铁皮屋的门,这时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透过树林哗啦啦打了下来。她一路小跑,她边跑边扭头看着后面的阿由,她的叫喊在阿由听来变得有些虚幻。他默默地望着她在褐色的树干间灵巧地穿行,很快,他就看到她走到小路的尽头。她停了一会儿,并甩了甩散乱的头发,便消失在“犀牛”俱乐部的大门里面。大雨倾盆,林间一片喧哗,阿由怅然若失地哭了起来,毫无来由地哭了起来。他停下了脚步,倚着树干,接着干脆抱住了树干,仿佛不这样的话,他就会像个绝望的人一样瘫倒树下。他抱着树干,禁不住哭出声来,那声音断断续续,就像微不足道的水珠融入海洋似的融入了风声、雨声和松涛海涛声中。他为何如此伤心?他究竟失去了什么?他又有什么好失去的?他像个傻瓜一样地抱树痛哭,浑身颤抖地哭着,就算小时候遭到父母的痛打也从未这样伤心过。雨水顺着树干哗哗地往下流,然后又顺着他的臂膀直往他身上灌,很快,雨水就湿透了他全身。

    他终于止住了哭泣,雨也停了,阳光又出来了,天空一片湛蓝。整个下午,阿由就在沙滩边呆着,空中成千上万的海鸥在盘旋。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佝偻着站在东边,远远地往这边瞧,在他身旁,一只披着马鞍的骡子无精打采地踢着沙子。后来,阿由站了起来,形单影只地往大海走去。他不管那男人,也不管骡子,径直步入水中。“水真凉。”他犹豫了起来。他回头看了看,转身朝那位牵骡子的男子走去。

    “我要租条船!”

    牵骡子的男子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答应了阿由的要求,沙滩边好像突然间多出了一条刷上白漆的小船。阿由上了船,那位光着上身的男人帮他起了锚。“水很凉啊!”他朝着大海说,“都过了白露了!我要是你,就在沙滩上骑骑骡子算了。”

    小船渐渐离开了岸边,风更凉了,想必海水也更凉了。他最后一次回过头来,看见那位男人已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点,他还没走开,这时好像还扬了扬手臂,朝阿由喊着什么,因为顶风,根本就听不见他的声音。

    说实话,就算此时,阿由也不知道他要把船驶向何方。岛就在前方,越来越清晰,可以看见悬崖峭壁,看见浪头打到礁石上溅起的浪花,但它不是阿由的目的地,或者说今天阿由压根就没想过到岛上去。他漫无目的地往前划动小船,汗水已湿透了上衣,他能感觉到浑身微微发烫。他干脆扒光了衣服,只剩下一条小裤衩。他的形象看上去有些问题,他光着身子,又咧着嘴,张也不是,闭也不是,再加上眼神慌乱不堪,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一副神情更加令人不安呢?阳光既热情又耀眼,照进水里,大海仿佛要沸腾了起来。海浪无声地晃动着,海面上的反光也同样跟着晃动,这样阿由就几乎无法睁开眼睛。他的感官处于奇怪的状态之中,既敏锐又迟钝,它不但感觉到了那些没有规则的光线的肆意晃动,也感觉到了一阵阵毫无旋律的喧嚣,他知道,那是风声、桨声、浪涛声,是自己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也许还有大海神秘深沉的鼻息。它们发疯般地交集在一块,你冲我夺,几乎要撞破他的耳膜。阿由真想扔掉双桨往海里跳,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反而更加有力地摇动双桨。船一翘一翘地朝小岛驶去,然而他并没有让它靠岸。他只是绕着岛,不停地划着船,像是肌肉的一松一紧可以让他更坚强更自信。他感觉到船驶得越来越快了,岛上的景物在他的眼前接连晃过,当然,他不会去管那都是些什么,是礁石,是沙滩,还是像什么该死的动物的悬崖峭壁,那峭壁上是否又安着栏杆建着亭子。不过,随着船只的行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岛的南边,也就是说,如果他不回头,就可以把这整座岛屿甩在后面了。而且,让他高兴的是,随着船只的划动,刚才那阵思维紊乱似乎也甩进了大海。他打定主意,稍稍调整航向,向茫茫的水天交接处驶去。他似乎平静了下来,阳光似乎也柔和了些,那阵混乱不堪的交响乐也慢慢平息了下去。他放慢划桨的动作,小船却一刻也没有停下,等到阿由连岛屿的影子也看不见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入大海了。阿由看着落日一点一点地掉进了大海,渐渐地,他就包围在一片深蓝中。这是一个奇异而陌生的世界,阿由完全放下了双桨,心脏的跳动也渐渐慢了下来。他仰面躺在船上,望着深邃的天穹,只觉得自己像只铁锚越来越深地沉入了大海。在无边无际的深蓝中,他感到那么寂静,在寂静中,他感到自己就要成为一个更坚定,更勇敢,更幸福的人了。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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